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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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人焦忧家人,不由得一起放声大哭。只有柳七,呆怔怔坐着,心里结了冰一般,一滴泪都流不出。

哭累后,一伙人仍呆坐在大雨里。天渐渐暗下来,大家都饿了。马哑子身上背的布袋里有给家人买的粽子,他拿了出来,默默分给了大家,正好一人一只。都是青壮汉子,一只粽子哪里填得了饥?但众人身上再都没有吃食。

柳七留意到,他们九人穿的都是旧布衣裤,只有黄三奇是蓝绫衫子、青绸裤,背上还斜背着个白绢包袱,瞧着有些沉重。

乌扁担也发觉了,他大声问:“你包袱里背的什么?”

“嗯…是…萝卜。”黄三奇身子往后缩了缩。

“萝卜?拿出来大伙儿吃啊。”

“嗯…刚吃了粽子,接下来还不知道怎样呢,得省着些…”

乌扁担也没再说什么,气闷闷叹起来:“接下来咋办?”

“先找个地方躲雨,等明天再寻家人。”江四站起身子,四处望了望,“那边有棵大树,去那里躲雨吧。”

大家一起起身,走到不远处那棵大树底下,是棵老槐树,几个人围抱不过来。大家便靠着树根围坐避雨。虽然头顶枝叶茂密,冰冷雨水仍不时滴落,众人心里又都寒透,互相挤挨着,都默不作声。唯有黄三奇一会儿哭几声,一会儿又怨冷怨疼怨爹娘。乌扁担受不得,何况这时节哪里还分尊卑贵贱?他便吼骂了两声。黄三奇也明白这情势,低声碎叨了几句后,便悄然收声了。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众人忙一起回到水边。一眼望过去,仍是一片无边浊海。十个人寻了一整天,一个都没寻见自己家人。只见到一些灾民,都是离洪水稍远高地上的人户。县城外一座小丘坡上,有官府舍粥赈灾。他们在冲坏的房屋里一人寻了一个碗,过去排队领了一碗粥、一只饼。其他人都只喝了粥,勉强止住饥,饼省着没敢吃。只有黄三奇连粥带饼全都吃尽。

大家四散开,又各自继续去寻亲人。柳七沿着水边茫茫地走,越寻心越冷。也愈发觉着,上天无情,活着只有苦,爹娘和妹妹死了恐怕反倒好,少受些磨折煎熬。不知走了多久,天快黑时,他无意中又走回到昨晚上岸的地方,其他九个人竟也全都又聚在了那里,都坐在水边,有的在哭,有的在发怔。柳七疲乏之极,过去默默坐到了一边。

坐了半晌,黄三奇忽然一把抹掉脸上的泪水和雨水,拖着哭腔说:“我要去汴梁,我要去寻我二伯父!我二伯父是京城大吏,刑部衙前开拆官,在三品京官儿手底下办大事,比我爹更强。二伯父最疼我,说我最灵便,常唤我去京城,跟着他发迹。你们谁愿跟我去?”

众人望着他,都没答言。

“你们九个里头,我认得一半多,都在我家瓷场做过工?你们三个在碾场——”黄三奇伸出左手尖细小指,挨个朝柳七、麻罗和乌扁担点过,又指向马哑子,“哑巴,你是驮釉灰的,对不对?独眼,你是…淘泥的?江老四,你是装坯的?你上回偷瞧我爹装窑,被打了一顿撵走了?”

柳七有些吃惊,他们九个人中竟有六个在黄家窑场做工。场主黄藏怕手艺外泄,将窑场分隔成几个院子,一道工序一个院,让数百名工匠彼此区隔。每个工序的要紧环节,只传给自己子弟亲族,严防雇工偷学。尤其是装窑时,生坯数量、位置与火道布排极有讲究,略有差池,则一窑尽毁。因此,从不许外人偷窥。

黄三奇又望向解八八、唐浪儿和郑鼠儿:“只有你们三个没见过,不过不怕,我不分新旧,只要路上伺候得好,到了京城,我一定让二伯父赏你们个好差事,让你们好吃好穿,好歹也跟着我风光一回。”

大家听了,互相望望,都是贫苦人,又都没有出路。麻罗先点了点头,唐浪儿和乌扁担忙跟着点头,江四、郑鼠儿、解八八、田牛也相继点了下头,马哑子缩在最那头,不知有没有点头。柳七自己则有些见不惯黄三奇那骄横样儿,没有作声。

“你们都愿意跟着我?好!我都带着。也让二伯父瞧瞧,我不是丧家的野犬,只剩个瘦影儿。我脚骨都要断了,再走不得路,你们几个去给我寻顶轿子,天要黑了,我死也再不睡那大树底下,幸好昨晚没有雷,若不然早就被劈成焦骨头了。今晚我得找个舒坦住处。”

第十三章 杀

听其声,求其义,考其序,无毫发可移,此所谓天理也。

——沈括

“嗯,这个黄臭臭虽没被劈成焦骨头,却不知道自己是一根鲜肉骨头,他爹又没教他狗是狼的舅,无事莫乱逗。雨夜荒郊,肚饿牙痒,生生把九个娘舅逼成了九头外甥,哈哈。继续,你们如何杀的这臭臭?”张用笑着问。

柳七听了,心里一阵不自在,像是肠肚被张用伸手进去掏弄一般,这才有些后悔不该来这里,便闭住嘴不肯再说,低头盘算起来。

“你想逃?这凶徒一夜之间连杀你四个同乡,接下来恐怕便是你了,你逃得掉?还有,就算你不说,你们九个只死了四个,还有五个活口。这案子不小,我能轻易猜出黄臭臭的死,官府迟早也能查明白。与其被官府拷问,不如悄悄告诉我,早些找出那凶徒,你也就平安了。至于黄臭臭,他已死了三年多,尸首自然也绝寻不见,到时间你再来个尸骨无存、死无对证,不就脱得净光了?”

柳七望着张用,不知该信还是该怕。但相比张用,那凶手更可怕。当年的凶案,的确像张用所言,尸骨无存,死无对证。哪怕官府查问起来,也能抵死不认。倒不如信一回张用,凭他的过人聪颖,或许真的能查出那凶手。两头相比,最差都是死,他宁愿知道真相后,清清楚楚地死。

定下主意后,他又开口讲起来——

那天,黄三奇刚嚷完腿脚疼,又说肚子饿了。唐浪儿忙从怀里取出自己省下的那只饼,弓着背笑嘻嘻递给黄三奇,黄三奇却不乐意起来:“没有桌椅碗碟箸子也就罢了,这样蠢大一张饼,掰也不掰开便拿给我,当我是花子吗?”

众人听了都一愣。唐浪儿顿时有些难堪,但还是掰开了那饼,讪笑着递了过去。黄三奇一手接过一半,先咬了一口左边那半,边嚼边说:“若是在我家宅子里,那几个使女见我走累了,早就争着来替我捶腿了。”接着,他又咬了一口右边那半,“我又不是蜈蚣,哪有那么多条腿让她们抢?我只许阿七和小梅挨近,这两个丫头还算有些姿色,小梅又比阿七媚一些,我就让小梅捶大腿,阿七只许捶小腿…”

唐浪儿站在那里,嘿嘿讪笑。柳七心里厌恶,瞧不下去,便爬起身走过一边。经过乌扁担时,见他脸生怒气,拳头攥了起来,麻罗在旁边也发觉了,忙拽了拽乌扁担的袖子:“走,我们去寻轿子。”

“我也去!”唐浪儿忙跟了过去。

其他五人都各自低头,坐回到水边。黄三奇也坐了下来,一边嚼吃一边嫌弃,一边不住夸耀自己家中诸般富贵尊享。柳七虽隔得有些远,却也听得清清楚楚,越听越厌恨。但黄三奇所言的那些,都是他从未经见过的。他曾听人感叹“富贵压死人”,当时还不以为然,心想你富你的,我穷我的,有什么相干?柳永一生潦倒困穷,但这世间所有富贵也敌不过他一句词。然而,这时他才发觉,“富贵”这两个字果真如山一般重,就如渴思水、饥求饱,根本由不得人。人说不相干,只是并未真的见识到富贵。真站在富贵面前,不知道骨头要多硬,才能挺直。柳七知道,自己虽不爱听,但在黄三奇面前,气立时便弱了几分。

他默默吃完自己那只饼,其他几个也都四散悄悄坐着。黄三奇继续夸耀着富贵,没人出声打断。等了好半晌,才见麻罗和乌扁担扛着个木架子回来了,唐浪儿跟在旁边。那架子瞧着极粗陋,两根才砍削的长树枝,手腕粗细,两头用短棍扎住,中间用藤条编了个兜子。

黄三奇见了,立即嫌弃道:“这是什么鬼糙物事?不把我屁股扎破?”

麻罗忙说:“四处都寻不见轿子,就算有,我们也没银钱借赁。幸好乌五腰里还别了把柴刀,我们就现砍树枝,扎了个檐子。您就先将就将就,到前头村镇再想法子。”

“跟着我还愁没银钱?在这顿丘县,便是知县的轿子,我说借,他也不好推辞的,谁敢跟我讨赁钱?算了,天也不早了,只好委屈我的尊腚了。”黄三奇说着走过去,跨过木杆,坐到了中间藤兜儿上,把背上的包袱转到胸前抱住,大声吩咐,“走!去汴京!”

麻罗在前,乌扁担在后,一起抬起那檐子,柳七和其他人也都起身跟在后面,往南边赶去。

小雨一直在飘,天色渐渐昏暗。黄三奇一路哼着小曲,猫叫一般,柳七听得心都要揪起。不止如此,后来,黄三奇竟哼起柳永那首《蝶恋花·伫倚危楼》。到末尾那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竟也不住声地反复哼吟。柳七听着,就如肚肠被黄三奇扯住绞拧一般。他瞧着乌扁担后腰别的柴刀,恨不得立时拔出来砍死黄三奇。可就在这时,那檐子忽然一歪,黄三奇怪叫一声,滚栽到了泥地上。原来是麻罗在前头滑了一跤。

黄三奇顿时骂起来:“瞎了眼的贼囊囚,这个独眼都没跌倒,你倒白鼓瞪着一对卵子,望屎汤里栽。知道我身上这件衫子值多少银子不?路都走不好,怎么跟我去京城厮混?你立刻给我滚!”

乌扁担听了,顿时恼起来,抬起腿就踹黄三奇。

“你踢!你踢踢试试!”黄三奇从泥地里挺起上身,反迎了上去。

乌扁担见他这样,顿时有些生畏,脚临踢到他胸口时,不由得停住了。

“你也给我滚!寻你家那些水鬼去!”黄三奇爬起身尖声骂起来,“剩下你们几个也给我听着,我伯父是刑部开拆官,你们知道刑部是做什么的?专门追拿全天下贼人匪盗。你们胆敢惹到我,我让伯父发一张海捕文书,你们便是逃到番蛮地界、荒沟野洞,也把你们揪出来,绑到市口上示众砍头!独眼丑怪,你瞪着我做什么?你——啊!”

黄三奇忽然怪叫一声,倒在了地上。是麻罗,从地上抓起一根烂树根,一猛棍敲中黄三奇头顶。大家都吃了一惊,一起望向黄三奇,黄三奇瘫倒在泥地中,一动不动,昏死过去了。

“兄弟们,我有件事跟大家商议——”麻罗站在夜色中,面目看不太清,但身子微颤、声音发紧,“我受雇去他家窑场,原想着能学一门手艺,可三年多,成日只许我们踏木槌、碾瓷土,这活儿,便是驴子也做得来。那些真实技艺,全都藏得密密实实,多问一句,便是一场骂;多瞧一眼,更是一顿打。三年只做了头没饿死的骡子。跟着这人,我们只有受欺受虐,不如自己奔自己的命。”

“对!”乌扁担气哼哼应道。

“不过——咱们家已没了,钱也没了,手艺更没有。这往后的路恐怕极艰难。这人说他包袱里是萝卜,我瞧着不像…”

麻罗俯身从黄三奇身上解下那个包袱,搁到藤兜上,伸手解开。柳七和其他人全都凑了过去,昏暗中,见包袱里是一根油纸包的长卷儿,一个青绢袋子。

麻罗先拿起那长卷儿,打开油纸,里头是一个卷轴。他展开那卷轴,原来是一幅画,画布黄旧,上头画着一枝花,还有两只雀。柳七不懂画,其他人也一样,看了都有些失望。麻罗将那画卷好,用油纸重新包卷起来,搁到了一边。又去取那青绢袋子,一提,极沉。他便放了下来,解开了袋口的系绳,将袋子捋了下去。哪怕天色昏黑,柳七和其他人一眼看到,都不由得低低惊呼了一声。

锦袋里是亮锃锃的银铤,而且是一堆,在夜色中银幽幽闪着亮。

“这一锭得有五十两吧?”唐浪儿险些落下口水。

“一共十锭,五百两。”江四数了一下。

柳七自生下来,从没见过这么多银子,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其他几个人头挤在一处,也都瞪直了眼。乌扁担更是咕咚一声,大大吞了口口水,青蛙跳水一般,异常响亮。

麻罗压低了声音:“十锭银子,我们一人一锭。还剩一锭,拿来当路上盘缠使用。如何?”

“好!”乌扁担立即应了一声。

柳七则先有些犹豫,但看到泥地上死蛇一般昏瘫的黄三奇,不由得点了点头。其他几人也半犹半豫先后点了头。

“那好,我还有些话——”麻罗环视一圈,沉了沉气,“咱们九个命大,才逃过这一劫。可像咱们这些穷贱人,活在这世上,哪天不是在洪水里讨命?这滋味,大伙儿怕也都是尝饱了的。如今家也没了,往后只能四处漂流。若是单个儿一个人,就未必这么好命了,死了都没人知道。我有个主意,咱们今天就结拜为兄弟,往后火里一处热,水里一齐冷,好事同欢,难事同担。大家看,如何?”

“好!”乌扁担又头一个应道。

“我赞同。”江四郑重点了点头,“活路艰难,咱们正该互相帮扶。”

“我也赞同!”唐浪儿也忙应道,“我自小没兄弟,一下得八个,嘻嘻!”

柳七正在寻思得了那一锭银铤,该往哪里去。听他们这样讲,先是一怔,随即望向身边这八个人,虽然没有一个真正能投他的意,这时却忽然觉到一阵亲暖。除家人之外,从没有过。他不由得轻声说:“我也愿意。”

解八八、田牛和郑鼠儿也先沉默了片刻,而后一起重重点了点头。最后只剩站在外围的马哑子,他一直低着眼在寻思,抬头见大家都望着自己,微有些窘,但随即露出些笑,点了点头。

“好!咱们往后就叫顿丘九虎!”乌扁担高声说。

“顿丘九虎?嗯,不错!”麻罗笑起来,大家也一起笑了。柳七虽觉着这名号不够雅,却很能壮胆气,也跟着轻笑了一下。

麻罗却随即收住笑:“眼下还有一件要紧事。这鸟货说他伯父在京城刑部,应该不是鸟扯。我们若这么走了,保不定哪一天被捉到…”

大家一听,顿时犯起愁来。

乌扁担喘了一阵粗气,忽然重重地说:“那就弄死他!反正这黑天野地,没人瞧见。”

“我也是这意思。大家看呢?”麻罗又扫视了一圈。

柳七刚讲到这里,张用忽然问:“你当时怎么答的?”

“我?”柳七一慌,忙说,“我没出声。”

“哦。那你继续…”

柳七当时的确没有出声,他想起之前用锄头砸傻的刘二牛。那回他并不觉着自己有错,那是为了惜护柳永的词。黄三奇虽也和刘二牛一样,用那脏嘴玷污了他至爱的柳词,但杀黄三奇却是为了钱。心中傲气让他不愿意做这等事。

他望向其他几个,那几人都眼现惧意,犹豫不宁。

昏蒙蒙中,一阵静默,只有雨声不止,落沙一般。

半晌,乌扁担闷声开口:“你们怕,我不怕!我来动手!”

“不成——”麻罗沉声说,“这事要不做,都不做。要做,便一起做。若不然,没动手的,日后难保不去给官府做证见,只要有一个松口,咱们都逃不过。”

“可分了银子,没人撇得开。”江四忙说。

“杀人要死,劫钱却不。我亲身见识过,人为了保命,什么事做不出来?”麻罗语气如刀一般。

又一阵静默。一溜儿雨水从柳七后脑滑进光脊背,冰冷入髓。

麻罗忽然又开口道:“这么办,我先来动手——这样,我罪责最大,我也愿意担。但你们必须一人补一刀,不论轻重,只要动过手便成。”

说着,他伸手从乌扁担腰间抽出那把柴刀,那刀面虽然积了一层锈,刀锋却仍寒光一闪。柳七心上像是被划了一刀,又打了个寒战。他身旁的郑鼠儿跟着颤了一下,其他几人也都露出避退之意。

“若想分银子,就得动手。不愿动手的,赶紧说——”麻罗握着柴刀,环视众人,“不得这五十两银子,当然活得下去。不过,我不知你们如何想,我是不愿再活得牲畜一般,每天累断腰,却只够吃两碗粗麦饭。想学门手艺,活得轻省些,可手艺是财路命根,非亲非故,平白谁肯教你?地上躺的这鸟货,一生下来便大宅大田、吃穿不尽。享尽了福不算,还倚仗他家老鸟货的势,到处欺人辱人。我听人说,‘一门手艺通,银钱来无穷’。有了这五十两银子,再加上诚心、气力,便能去学一门手艺。有了手艺,便再不用牲畜一般被拴死、困死、累死,想去哪里活,便去哪里活。”

柳七原本已生出退心,听到这番话,脚像生了根一般,再拔不动。其他几个也一样,都望着麻罗,目光在夜影里急剧颤动。

“我再问一遍,有没有不愿动手的?只要有一个,咱们就把银子留给这鸟货,各自奔自家的苦前程。”

柳七心里一阵忐忑,“不”字根本说不出口。其他人也都静默不语。这时雨下得大了,噼噼啪啪砸在头脸上,又冷又疼。

“没人说不愿?既然没人,那我就动手了。”

麻罗握紧了手里的刀,微咧着嘴,牙关紧咬,身子有些发颤。雨滴砸到刀背上,发出当当重击之声,似在不停催促。麻罗低头望了一眼手里的柴刀,像是站在悬崖边向下探看。柳七的心也随之一紧。

麻罗重重呼了口气,右手再次紧捏刀柄,转头俯身,左手一把揪住黄三奇头顶的发髻,将柴刀抵向他的脖颈,黄三奇却仍昏迷不醒。麻罗像杀猪匠试刀一般,连换了几处位置。柳七眼里瞧着,觉着自己脖颈上一阵阵割痛,身子都紧绷起来。

麻罗试准了位置,右手臂略微一抬,左脚向后一蹬,柳七忙闭上了眼。他似乎听到唰的一声,身边几人全都随之低低惊呼。片刻后,又全都没了声响,只有雨声噼啪。他小心睁开眼,见大家都惊望着麻罗,而麻罗则已回转身子,仍握着那把柴刀,刀身上水不住滑落,黑暗中看不清是雨还是血。柳七小心望向泥水中的黄三奇,黄三奇仍那般躺着,脖颈处似乎有道黑口子,雨珠不断落向那里,黑水不断外溢。

“我已做完,下一个。”麻罗声音既冷又硬。

静默片刻后,乌扁担重重说了句:“我来!”随后从麻罗手中接过刀,大步走到黄三奇身边,背对着柳七,双手握柄,高举起来,略一停顿,随即重重戳下。柳七又忍不住闭住了眼,身边又是一阵惊呼。等他睁开眼,乌扁担已转过身,喘着粗气,大声喝道:“下一个!”

柳七这时真的怕起来,想逃,却根本迈不动腿。

“田牛,你来!”乌扁担走到田牛身边,把柴刀强塞进他手里,“这烂鸟一路上唤你独眼,你忘了?”

田牛原还有些推拒,听了这话,立即握紧刀,走到黄三奇身边,挥刀朝他的脸砍去。柳七第三次闭上了眼,耳中却听见噗噗噗三声,心也随之颤了三次。

“还剩六个——”麻罗的声音已经恢复镇定,“既然这事已经做下了,谁都莫要躲。”

柳七小心睁开眼,见田牛已侧转过身,定定站在那里,手里紧攥着柴刀,鼻孔里喷出一阵阵粗气,那只独眼朝上狠狠瞪着,像是要把天瞪穿个洞出来。

乌扁担要回柴刀,走到江四面前,抓起他的右手,把刀柄塞进他手里。江四虚握住柴刀,慌望向众人。

“赶紧!每个人都得砍一刀。”乌扁担催道。

江四一惊,手里的刀顿时跌落到泥水里,他忙俯身捡起,低头犹豫了片刻,而后抬脚朝黄三奇走去,脚步虚软,虽然只有三步远,却像是走了十几步。走到黄三奇身边,他又犹豫了半晌,乌扁担又催了一声“快啊”。江四这才狠起心,挥刀朝黄三奇腹部砍去。刀落得有些轻,听不到一丝声响。哪怕这样,江四仍慌忙后退两步,急急把刀还给了乌扁担。

江四刀落下去那一瞬,柳七耳边忽然响起黄三奇刚才滥吟柳永词的歪赖声音,心头怒火冲起,这回再没闭眼。他瞧着江四挥刀没有用力,更激起一丝莫名鄙夷,涌起一阵奇异嗜欲。他两步走过去,从乌扁担手里要过柴刀,走到黄三奇身边,一刀重重挥下,像劈柴一般,砍中黄三奇胸口。咔的一声,刀刃砍进肋骨,嵌在里面,竟拔不出来。这时他才慌怕起来,乌扁担过来推开他,将刀拔了出来。

柳七忙逃到一边,胸口急剧起伏,太阳穴一阵阵剧跳,心里又怕又悸,却又有些爽畅,连头发都似根根竖了起来。

乌扁担朝他点了点头,满眼赞许,随后将刀塞给了唐浪儿。唐浪儿却忙转塞给身边的解八八:“你先来!”解八八要推拒,唐浪儿却从背后一把将他推到了黄三奇身前。解八八踌躇呆立了片刻,见乌扁担和麻罗在两旁盯看,便一狠心,挥刀在黄三奇腹部砍了一刀,随即慌忙转身将刀递还给唐浪儿。唐浪儿见躲不过,便强笑了一下,朝黄三奇腿上轻轻砍了一刀,而后撂下刀就蹿躲到一边。

乌扁担从地上拣起刀,走向站得最远的郑鼠儿和马哑子,一把将刀塞到郑鼠儿手里,郑鼠儿像摸到火炭一般,手一抖,刀跌到了地上。他慌忙捡了起来,颤虚虚握着刀,快哭了一般:“我一个人不敢,马哥,咱们两个一起去。”

马哑子听了,慌忙要避开。郑鼠儿却一把抓住他的手,硬按到刀柄上。马哑子挣了几次都抽不出手。郑鼠儿死死攥住他,用力拖扯着,两人一起跌跌绊绊走到黄三奇身旁,却都不敢动手。乌扁担大声喝道:“只剩你们两个,赶紧!”

郑鼠儿身子一颤,尖嗓怪叫了一声,攥着马哑子的手,握紧了刀,高举起来,用力戳下…

第十四章 空谷壳

万事以心为本,未有心至而力不能者。

——欧阳修

张用见柳七说罢后满头汗水,便从腰后抽出那把团扇,摇着替他吹凉,笑着问:“你们杀了黄娇娇,又知道他伯父在京城刑部,却偏要来到京城。这也是那个麻罗的主意?”

“嗯。他说全天下最好的手艺人全聚在京城,一辈子若没到过汴梁,便是白活一场。黄三奇的尸首我们抛进水沟里埋了起来,并没人瞧见,他伯父也绝不会知道。除了黄三奇,我们并没一起再招惹过谁。黄三奇当时说自己包袱里背的是萝卜,这话也只有我们九个人知道。”

“黄娇娇那个伯父呢?”

“我们到京城后,偷偷去打问过,那年六月份,黄三奇的伯父因为贪渎被人告发,家产被抄,人被发配到沙门岛去了。家里只剩个老妻和三个儿子,赁了间小房,卖些鼠药蚊烟勉强度日。”

“嗯…那就和他伯父无干了。听起来,麻罗谨慎,江四稳重,剩下你们七个,除了乌扁担那根愣木头,都不是莽撞人,自然不会让那个黄呆呆留一口气来报仇。那晚他自然是死了。而那个凶手一夜之间连杀你们四人,仅算四人住处之间路程,都有五六十里地,驿递急脚快马都要累倒,活人就更难做到。这么说——”张用陡然提高声量,“是鬼!”

柳七吓得一哆嗦,阿念尖叫一声,犄角儿噗地坐倒在地上,廊下一阵噼啪乱响,区氏也被惊到,竹箩被颠翻在地,里头的豆子四处滚跳。厨妇刘嫂忙过去帮着捡拾。

张用则哈哈大笑起来。其实,为验证这世间到底有没有鬼,他曾煞费过心力,甚而半夜偷偷跑到坟地里,一座坟、一座坟挨个去招呼。见没有一丝回应,他又找了根竹竿插进坟墓里去捅,捅遍了整个坟地,仍没有丝毫动静。父母亡故后,他又整夜不睡,等父母亡魂来相会,也毫无响应。不论陌路,还是至亲,都没寻到鬼的影迹。他想,就算真有鬼,也绝非世人所言——能往来世间、与人感应、为福造祸。

因此,他断然不信是黄三奇亡魂杀的那几人,一定是活人所为。朱克柔失踪,竟牵扯出这么一桩古怪来,更引逗得他兴致大盛。

更让他好奇的是,柳七说到自己提刀去砍黄三奇时,目光陡然一灼。他笑着问:“我从没杀过人,杀人滋味如何?”

柳七听了先一慌,忙垂下眼,望着地面,半晌才低声道:“解恨。这世上太多可恨之人,每天都有让你想一刀杀死的人。只是…”

“解过恨后,滋味便不好了?”

“嗯…杀人不难,杀了人后,寻个借口替自己开脱也不难,最难的是——”柳七神情顿时颓暗下来,“这世间最难的不是穷贱、吃苦、受累、被辱、挨骗,而是发觉自己不是个好人…其实,那一刀砍下去之前,我从没想过自己是个好人,也并不觉得做个好人便真的好。可那一刀砍下去之后,才发觉——我先砍死的不是黄三奇,而是心底里那个自己。”

“以前我从没察觉过这个自己,他一直躲在心底里,没形没象,你说不出他有什么好,却更说不出他有丝毫不好。他是心底里一面镜子,不管外人如何说你不好,只要回头照见他,你便能心安。我那一刀,把这面镜子砍破了,也把镜子里头那个自己砍碎了。等我回头再去照镜子时,空荡荡,再没有了人影…没了家,你还能一砖一瓦重新盖造。没了自己,还能去哪里找?就如一粒空谷壳,便是填满了世间所有的好,也成不了一粒米,照旧是个空谷壳。”

张用听后,立时想起《道德经》中那些句子:“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他不由得啧啧赞叹起来,更用力替柳七扇着扇子,笑着问:“其他人呢?”

“我们九个,虽说都不是大善人,却也都不是恶人。那晚各自砍下一刀后,大家都没再说起过这事,但其实大家都变了。那时我才知道,不止我,每个人心里原本都有个好人。那一晚,我们都把自己心里的好人杀死了。”

“你成了个落寞失魂客,其他呢?”

“解八八生怕自己闲下来,拼力做活,想尽法子让自己累;唐浪儿成日寻乐子,到处逗引妇人,其实一个人时,他神色极慌怕;田牛越来越易怒,哪怕旁人全无笑他独眼的意思,只要略有些影儿,他便立即发作;郑鼠儿原本就胆小,变得越发胆小,有时却忽又变得极自大;马哑子本就不爱言语,那之后就更难得听到他的声音;乌扁担变得最凶,几乎成了无赖汉;只有麻罗和江四不太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

“麻罗尽力装作无事,平常也瞧不出他有什么不一样,但那以后极少见到他笑。”

“江四呢?”

“他?他便是我说的那颗想用各种好填满自己的空谷壳。他说要赎还这罪过。”

“哦?如何赎法?”

“他每天去太平惠民和剂局门外守着。”

“哦?守什么?”

“我们才来汴京时,合住在一起,有回郑鼠儿着了风寒,又喘又咳,浑身发烫,躺在炕上起不来。那房主让我们去西大街的惠民药局买药,说那是官卖药所,药价比市价低。我和江四一路寻到那里,一个医官模样的人询问了症候,让我们买了六颗通宣理肺丸。一颗比市价便宜三文钱,可拿回去给郑鼠儿吃了两天,不但没好转,反倒更重了。江四忙去医铺请了一位大夫来,那大夫看了最后剩的一颗药丸,摇头说这药大约是五六年前的旧药,不但没了药力,反倒生了毒。他诊过脉,开了副汤剂。郑鼠儿吃了几道后,才渐渐好了。

“后来江四跟着一个泥炉匠学手艺,他原本就做过泥活儿,上手快,半年就能自己出去寻活儿。他一天替人泥炉灶,最多不过挣一二百文钱。每天忙完活路,只要得空,他就去惠民药局门口等着。看到穷苦人要进去买药,便上前拦住,劝他们去其他好些的药铺,还拿出自己的钱添补给那些人。人都笑他疯了,药局里的人只要见他,就拿棍棒来追打。他却说,劝走一个,保不准便能救一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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