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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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经总要》

金明池上吹来一阵春风,刚才排演水阵时,船上众军校都出了一身汗,被这风一吹,顿时清爽许多。

梁兴立在船头,望着千顷碧水,泛起万缕清波,心神为之一畅,胸怀洒然一空。正在凝神待命,忽觉有人回头向他盯过来。他们的虎头船排在第二排,那人在第一排斜前方。梁兴扭头一看,那人身材瘦高,面色傲冷,神情形貌如同峭壁上的孤鹰一般。绯色军服外穿着件绿罗红盘雕纹的禁卫班值褙子,是右班内殿值押班郭沉。去年,龙标班就是败给郭沉所率的御前争标班。郭沉虽是胜者,目光中却有些探寻戒备之意,自然是把龙标班当作劲敌,心存忌惮。梁兴朝郭沉微微一笑,颔首致意。郭沉却装作没见,扭回了头。

梁兴不由得又微微笑了一下,他知道龙标班这回必胜。

他调任到龙标班后,之所以敢向队将承诺第二年一定夺得银碗,并非妄许。他是先读到了《孙子兵法》中那句“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头一回读到时,他心底似乎有一根暗藏许久的弦,猛然被拨响。顿时明白了许多道理。最先,他与人比武时,总是一心求胜。由于进击太急,难免留下漏子,让对手捉住,因此常常败多胜少。后来历练得多了,再与人交手时,他并不急于进攻,只严守住门户,静观敌手虚实强弱,伺机而动。常常胜于一招制敌。他之所以赢到“斗绝”名头,并非他处处都强,样样均无对手,而是由于他无师自通,学会了一个“待”字。虽然学会,他却始终说不出、道不明,直到读到这句“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才豁然明白。

他想,不论两军对阵,还是金明池争标,都逃不出这个道理。凡事先求自保,让敌手无隙可乘。如此,便能先立于不败,使敌不可胜己。而后,再去谋求胜敌之机。其中关键就在于一个“待”字。两军若势均力敌,“待”字则尤其紧要。若敌军也如己军一般,严防密守、无隙可乘,便不应贸然出动,而应稳住阵脚,密查暗伺、耐心等待,一旦敌人露出破绽,便急击勿失。这便是“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

他仔细估量,自己虽不清楚龙标班究竟有几分“不可胜”,但至少龙标班军健全都是万里挑一的好手,于其中再精选二十四名强手,严加训练,必定是一等船队,自有其“不可胜”之基。至于对手的“可胜”,则需较量过后,才能知晓。因此,他才大胆承诺第二年一定夺到银碗。

如他所料,经过头一年立威、杀骄、严令、一心、精训之后,龙标班在金明池果然不逊于任何一支船队,最终还险些夺到银碗。惜败之后,梁兴心中越发有了底。龙标班的败因在于“不可胜”仍未做足。船队相争,全凭一鼓。桨手快慢节律都由鼓声来定准。去年争到最后,只剩龙标班和御前班在最前头争锋,眼看要抢到银碗,龙标班的鼓手却有些慌乱,失了鼓点,后头的桨手跟着一起乱了节律,结果被御前班一气抢先,夺到了银碗。

为此,梁兴特意到京城乐社里寻访,众人都说,京城第一鼓,该是鼓儿封。于是他说动队将,前去延请鼓儿封。鼓儿封为人孤傲,说自己不领皇粮,不踏官门,再三推辞。梁兴便和班中鼓手身着便服,一起前去拜师。鼓儿封一眼就认出梁兴,仍然不肯。梁兴便说服那鼓手,以诚心打动鼓儿封。那鼓手自己也痛悔失误,便抱着鼓,跪到鼓儿封家门前恳求,不被接纳便决不离开。他在那门前跪了两夜一天,到第三天清晨,鼓儿封终于开了门,收他为徒,倾心传授鼓艺。并和梁兴一起商讨,定出急首、稳腰、猛尾三段鼓法,另创制了一节应变急鼓。经过鼓儿封悉心教导,那鼓手翻然成为龙标班一大“不可胜”之因。

船队争竞,除了鼓,还有锣,只是锣的功用向来不及鼓。梁兴却不肯忽略锣,又向鼓儿封请教,两人一起商讨,于常法之外,又商议出一条敲锣制胜之法。

此外,梁兴又请来十数个老船工,龙标班训练划桨时,专门由这些老船工挑毛病、寻漏子。龙标班军健们头一年惜败,心里都憋着怒火。因此,没有一个厌烦鄙弃这些老船工,反倒诚心听劝求教,桨技也精进不少。

因此,今天梁兴心中毫无疑虑畏惧,只待必胜。

众争标船列队等候了片刻,一只小舟从水棚下漂出,笔直驶向水中央。船上一名军校手执一根长杆,杆顶挂着锦彩银碗。虽然隔得远,但那银碗在日光下耀着银光,直刺这边争标众人的眼。梁兴听到自己身后的石守威响响咽了口唾沫,那声音像是一只肥泥鳅钻进泥塘中一般,梁兴不由得又笑了一笑。

那只小船行驶了五六十丈远,停在了金明池中央,船上军校将标杆插进水中,杆底套着铁尖,稳稳插进池底,水面上标杆还余近一丈,银碗的光耀不住颤动。

这边争标众人先还有低语啧叹声,这时顿时静了下来。大家一起扭头望向水殿那边。先前挥旗那个军校一直挺立在岸边水棚下,将那面红旗笔直静立在身侧。这时,他将旗杆移至身前,略停了片刻,才缓缓举起,红旗在风中飘飘展动。众人尽都屏息,梁兴握紧了右拳,微曲起手臂。

那位军校让红旗在空中静立了片刻,随后猛地挥动了旗子。梁兴一眼看到,拳头立即望空用力一挺,身后“当”的一声铜锣破空,急促鼓声随即震耳敲响,龙标班虎头船也随之箭一般射出。这时其他船上的锣鼓声才匆忙响起。前后两行船交错排列,龙标班虎头船虽然靠后一船距离,却迅即穿过前头两只船,从中间疾驶向前,越过两船,冲到最前列。

龙标班桨手一边疾抡船桨,一边随着鼓声,齐喊“威武”二字。这也是鼓儿封帮着想的号子声。由于众船竞逐时,同在敲锣打鼓,锣鼓声混杂一处,很难分辨自家鼓声,得靠不同号子声来协同。鼓儿封想了许多字声,最后觉着“威武”二字,不但字义振作人心,而且发声来自丹田,最助呼吸。

梁兴立在船头,跟着鼓声不住挥拳,他不用回头,只看船速与振幅,便知道龙标班桨手挥桨时,一定如同水车众轮齐动,整齐划一、毫无差失。

从起始处到标杆约有一百多丈远,前三十丈得全力疾冲,才能领先于敌。因此,鼓儿封为这一段创制了“急首”鼓法,急如马蹄、劲似潮涨,每十丈桨手气力稍弱时,又以一声响锣振气提劲。龙标班虎头船梭鱼一般疾行了二十丈,大多数船只已经被甩在身后,只剩十一二只齐头并进。第二声提振锣声响后,又疾冲了十丈,只剩七八只船仍在相拼。

这时,桨手第一鼓气力已经耗尽,中间五十丈拼的是耐力。第三声铜锣后,鼓声随之变为“稳腰”,重稳沉缓。桨手划桨也从快抡浅划随之变换为慢抡深划。两旁领船人见龙标班的船缓了下来,都扭头望向梁兴,露出得意之笑。梁兴却无事一般,变拳为掌,掌心向下,在身侧一按一按,压住拍子,让鼓声和船只稳稳向前。果然,又行驶了二十多丈后,三四只船明显慢了下来,另三四只船也难以继续维持快速。龙标班的船却始终不急不慢,连续超过了五六只船,与仅剩的两只船比拼。到最后二十丈时,并排争先的只有一只飞鱼船了,是郭沉领队的御前班。两船相隔不到一丈远,御前班领先几尺。郭沉扭头朝梁兴望过来,神色峻严,满眼敌意。

梁兴笑着回了一眼,随即握紧双拳,重重挥下。身后一声铜锣惊响,龙标班鼓声随即变作“猛尾”,惊雹暴雨一般猛烈响起。船身猛地加速,向前飞一般疾驶。郭沉见到,顿时变色,忙也挥臂大喝一声,他的船也开始迅即加速,又拉开了几尺。

梁兴盯着前方水面上闪闪发亮的银碗,浑似不知身边还有另一只船。拳头按鼓儿封所教,严守节拍,上下稳稳挥动,始终控住鼓声。御前班桨手冲劲虽然极猛悍,龙标班虎头船仍然渐渐追平。郭沉扭头看到,神色越发峻急,手臂不断急挥,催促鼓声加急。他的飞鱼船也随即又向前猛冲了几尺。

梁兴看到,嘴角微微一笑,他等的便是郭沉心急,这一急便会过早耗力,“敌之可胜”便会露出漏子。果然,飞鱼船猛冲了五六丈后又缓了下来,虎头船却始终稳速疾行,又追平了。

这时只剩最后三丈多远,标杆顶上的银碗已经清晰可辨。梁兴猛举起拳头,望空疾张五指,身后铜锣随之“当”的一声巨响,鼓声跟着变作应变急鼓,船速也陡然提升。锣声却并未停止,持续“当当当”敲响,声音异常刺耳,而且节奏极乱、毫无章法,如同孩童胡闹,用锅铲乱敲锅盆一般。

这是梁兴和鼓儿封商议出的制胜锣声,它听似混乱,其实是将节拍暗藏于乱击之中。每隔四个鼓点,便重击一声。龙标班鼓手和桨手早已听熟,丝毫不被扰乱。对于敌手,则无异于伸出一只乱手,搅扰其心神。

果然,郭沉见到梁兴的船猛然加速,忙急舞手臂、高声嘶喊,催促自己船上鼓手、桨手也全力加速。然而,梁兴这边的锣声胡乱敲响,他那边的鼓手顿时乱了节拍,那些桨手也随之失了齐整,船速不但没有提起,反倒慢了下来。

梁兴这边则锣鼓相和、号声齐整,全力前行,顷刻间,便将御前班甩开了五六尺,标杆银碗已近在眼前。然而,这时船身忽然一歪,船头拐向右侧,船上众人身子也随之倒向一边,船速立刻降了下来。梁兴在船头也趔趄了两步,他忙稳住脚跟,回头望去,见船尾的舵手只用左手扶着舵把,右手却捂着额头,歪咧着嘴,正在吃痛。再一细看,他的右手掌缝下正滴着血。梁兴顿时明白,舵手遭人暗算。这时正是胜负一瞬间,郭沉的船已经迅即追了上来。

梁兴忙要举步赶到船尾,那舵手却立即松开右手,急朝梁兴摆手,随即双手抓稳了舵。梁兴见他左额上一片血污,伤得不轻。但看他眼神坚定、身形稳挺,知道舵手一定能咬牙撑住。这时已容不得迟疑,他忙重重挥拳,让鼓手稳住节拍,桨手们随即大声喊着“威武”,跟随急鼓,一起疾抡船桨。船身重新稳住,船头又朝向标杆,笔直疾冲过去。

两只船相隔只有几尺,郭沉的船领先了一尺多。梁兴一边挥右拳控住鼓声,一边伸左掌指示锣手继续搅扰对方,同时又用眼急扫对方船只,对方舵手、桨手、锣手、鼓手都正在拼尽全力,没有空暇使手段暗算己方舵手,唯一能腾出手的只有郭沉。梁兴忙向郭沉望去,郭沉的右手正挥舞着指挥手下,左手则半藏在腿后。梁兴一眼瞧见那左手攥着一样小物件,一根圆头黄漆木杆上绷着牛筋。郭沉是禁军“六箭”之首,不但弓箭绝伦,射弩也极精湛。他手里那物件怕是一支特制小弩,他暗算龙标班舵手,自然不愿落下证据,那弩箭一定没有箭头,只击伤了舵手额头,无头箭却弹飞开去。

梁兴抬眼望向郭沉,郭沉看了梁兴一眼,目光随即闪开,装作不见。这时已眼看就要到达标杆,他若再行暗算,恐怕要功亏一篑。不过,梁兴随即想到《孙子兵法》中“任势”二字,郭沉动手暗算,也正是他露破绽、显可胜之时,任其施为,正好趁势而行。于是,他也装作不知,继续挥右拳控住鼓声,左手伸到腰间,将勒帛上那个铜扣拽了下来,捏在手心。

两只船这时前后只相差几寸,离标杆只剩最后五六尺。梁兴盯着标杆顶端的银碗,右手五只叉开,朝头顶猛然一举。身后锣声重重一击,鼓声随之再次加急,奏出“猛尾”最后的“骤梢”一节,桨手们也一起用尽全力,发出震天号声,虎头船陡然将飞鱼船甩开一尺多。

梁兴一边急振手臂鼓舞士气,一边时时偷眼暗觑郭沉。郭沉见自己船只又被甩开,却并没有焦躁,他的左手藏在腿后,摸弄了片刻,随即微侧过身子。这回梁兴一眼看清,果然是一支袖藏小弩,弩上已经扣好一支短箭,箭头镶着一颗铁珠。梁兴不等郭沉扣动拇指,伸手一甩,将手中那枚铜扣甩向郭沉左手。郭沉按下机关的同时,铜扣也击中他的左手。郭沉的左手一颤,短箭射了出去,却射进了水中。郭沉一惊,忙望向梁兴,梁兴朝他微微一笑,随即回头盯向银碗。

郭沉慌躁起来,忙嘶声大叫,催促自己手下。御前班毕竟是往年胜者,虽经梁兴这一扰,船速却丝毫不减,反倒疾冲起来,迅即追上了虎头船。这时,离标杆已不到三尺远,那只银碗上雕的盘龙纹也历历可辨。

梁兴双手朝天一张,铜锣又一声巨响,龙标班全部队员一起发出一声怒哮,虎头船弹射一般,猛冲向标杆。梁兴身后的石守威一步跨到船头,照演练好的,迅即弯下腰,梁兴腾身跃上他的背后,踩住他的双肩。石守威猛喝一声,陡然直起腰身。梁兴借势一蹬,腾空而起,燕子滑翔一般,正飞到标杆上端。他伸手抓住银碗,用力一扯,连那锦彩一起扯下,抓在手中。随即一个鹞子翻,在半空中腾身一圈,落向水中。而这时,虎头船刚好驶到,他的双脚轻巧落到船板之上。他站直身子,将银碗举向天空。船上岸边顿时响起雷鸣般的喝彩声。

梁兴正要笑,却一眼看到水中浮起一团黑色的物事,定睛一看,竟是个黑色骷髅。那个骷髅在水面上起伏摇转,眼洞不断飘散出黑色烟缕,在水中晕散成一团黑墨,将骷髅围在中央,瞧着极其刺眼、异常诡怖。而且那骷髅很快化作黑烟,融进那团墨色中,消散不见。

虽然天青日丽、万众欢涌,梁兴却如同置身诡梦荒域,后背一阵阵发寒。他正在惊异,身后的军健们忽然纷纷惊呼起来,他忙回过头,更是吃惊莫名:虎头船周围不断浮出黑色骷髅,全都在水面上起伏漂转,眼洞中也都散出黑烟,晕成黑墨。至少有几十个,不但围住了虎头船,连郭沉的飞鱼船四周也不停浮出。那些骷髅很快相继化成了黑烟,消散于墨晕中。两只船周围水上,只剩下一团团黑墨,不断晕散开去。

这时,水殿前也响起惊嚷声,梁兴忙抬眼望去,只见前方五六十丈水面上,不断浮出黑团,自然全都是那黑色骷髅,不知道有几百几千个,像是妖魔撒了许多黑豆在水中。

不过,同样没过多久,那些黑骷髅也全都消散不见,水面上只余一片片墨晕。

第三章 收尸、相思

虎豹不动,不入槛阱;麋鹿不动,不罹网罗。

——《武经总要》

郭沉正在皇城西角楼当值,开封府一个老吏找见他,让他去收尸。

郭沉听了,先愣了一下,以为那老吏寻错了人,忙笑着问死者姓名,那老吏报出了他兄嫂姓名,郭深和庄氏。他仍不信,老吏又说出兄嫂家宅地址:新桥三槐巷。这时,他才惊住,心口被猛灌了一大碗冰水一般,从里到外生寒。那老吏走了半晌,他仍呆立在西脚楼门边,望着外面大日头下宽阔空荡的御街和街那边往来行人,头脑里晕晕恍恍,觉着漫天似乎飘满寒尘,将天地染得一片灰冷。

他最后一次见到哥哥郭深,还是三月初一金明池上。他去争标,哥哥郭深则监领虎翼水军,护卫天子大龙船。当时见也只是远远望见,而且他哥哥郭深并没有望他一眼,是忙于事务顾不得,还是根本不愿看他?郭沉不知道,而且永不可能知道了。想到这,郭沉肠肚一阵揪痛,但自十六岁母亲亡故后,他已经有很多年没哭过,眼睛干涩,想哭却哭不出,一股悲郁积在心里发不出,他伸脚狠狠踢向那已经掉漆的门柱,脚尖一阵剧痛,心里的悲才稍泄了一些。

他回转身,见同值一班的三个卫卒一起望着他,那目光,好奇里透着可怜,都是他极厌的,他狠狠回瞪了一眼,那三人慌忙低头躲开。郭沉一把抓过靠在墙边的红缨长枪,独自上了转角楼梯,来到楼顶,执枪立在楼头,一动不动。

今年金明池争标,他原本志在必得,却没想到输给了梁兴。清明那天早上,他受上司之命,来皇城领新火。那新火在半途中又被一个狗脸狗身的怪物夺走。接连两桩事激怒了上司,清明第二天,他便被降职,发派到这皇城西角楼做戍卫。每每想到这羞辱,他都浑身打战,却不愿让人瞧见。他强装无事,每天准时来这里轮班值守,站得比别人挺直,神情比别人威肃。他要所有人知道,便是做卫卒,自己也是最好的卫卒。

他站在那里,俯视御街,却什么都看不见。心速似乎比常日慢了十倍,一个念头出来,像拽着铁锭,根本拖不动。开封府让我去收领兄嫂的尸首,尸首怎么安置?家里自然不成,兄嫂宅子里也没人看守,那搬去哪里?

他想起娘亡故时,是二月二十八,他哥哥当时刚募入虎翼营,第二天金明池争标,要充当天子大龙船护卫,正在严训。他哭着去寻哥哥,却被拦在营门外不许进去。等他又哭着跑回家时,却见他娘的尸首连床被搬到了街上,蒙了张旧床单。原来他们赁住的那房主怕房子染了祟气,再赁不出去,不许屋里停放尸首。他虽然生了八尺多高的身量,却只有十六岁,又一向不会应付人事。心里焦悲,更加没了主张,只是跪在母亲床边不住地哭,话都说不出两句。倒是左右邻舍纷纷围过来帮他说话。那房主却生了个牛倔性,百般说不回转。

有个邻居出了个主意,说太学东门旁边的法云寺庙小香客少,愿意停放灵柩,只收三贯香火油资。若再出三贯,还替人火化出殡。幸而他知道娘攒了些钱锁在柜里,便从娘身上找见钥匙,进去打开柜子,取出钱袋数了一下。铜钱有七贯多,碎银大约有十一二两。邻居一个长者跟了进来教他,那七贯钱能将就买一副薄棺,一两多那块小银拿去法云寺寄放棺木,十两多银子能在城郊买块墓地安葬。他样样不知,全是那位长者安排,替他谈价买来棺木,租了辆太平车,将他娘送到法云寺寄放,他便在那里守灵。直到第三天,他哥哥才哭着找到了法云寺。

他想,兄嫂的尸首,仍旧送到法云寺吧。

丁豆娘跛着脚,又赶往西城外金明池。

昨天她偷偷翻墙钻进庄夫人的家中,虽然并没找见什么有用的东西,却越发觉着,庄夫人死前一定是发觉了什么,凶手才会潜入她家谋害她。丁豆娘没法断定这一定和被掳走的孩子有关,却不由自主就往这边想。一旦把这当作了救命绳,便再松不开手。

天黑后,她听着墙外没了动静,才从庄夫人家后墙翻出去。里头还可以踩着小木凳,外头却只能狠心跳下去,天又黑,脚落地时被一颗石子一滑,崴到了左脚,疼得她死咬住嘴皮,才没叫出声。在黑地里坐了好半晌,才扶着墙勉强站起来。又怕被人看见,咬着牙,踮着左脚,一瘸一跳离开了那条岸边后街。脚腕疼得厉害,走几步就要歇一阵,好不容易才挨到了前街,这样怕是天亮都走不到家。她见街边有家车马租赁店,想租头驴子,可身上只带了二百多文钱,除此,最值钱的只有那个青玉环,却也最多值一贯钱,远抵不了押金。若是赁车轿,从这里到家,怕是得二三百文。她望着那车马店,犹豫了好半晌,终于还是舍不得,只得继续咬牙往前走。

又挨了半段路,正要上桥,一扭头看见桥边有家小客店,门前挂了一串旧灯笼,一排两层矮房,瞧着生意似乎寒碜碜、冷清清的。她心里一动,瘸着过去,见店主独自坐在油灯下,正在抠指甲缝里的泥垢。她进去一问,一间客房要一百六十文,至少比租车轿少些,而且明天不必瘸着赶进城。不过,自成婚以来,除了娘家,她从来没在外头过过夜,不知丈夫会怎么想。但她随即想到,如今丈夫失了魂一般,哪里会留意自己回没回家。正该同心同力的时候,夫妻却各行各路,春日同枝鸟,冬来各自寒。她心里又涌起一阵酸辛,忙压了下去,决意住下来。要房时,她又随口问了句,自己没多带钱,有没有更便宜的?只要能睡觉就成。那店主上下瞅了她几眼,懒懒说,若愿意和店里老仆妇挤一张床,只收一半钱。她一听,忙又讨了一阵价,最后降到了七十文,外加一壶热水、两个馒头。

店主唤出老仆妇带她去了后面那间窄房,给她提了一壶滚水,又拿了两个冷馒头给她。她就着热水吃了馒头,向老仆妇讨来木盆,将剩余的滚水倒进去,脱了鞋烫脚,取出自己的旧帕子,将扭伤的脚腕敷了一阵。累了一天,已经困极,便躺倒老仆妇那张脏床上,也顾不得臊臭气,贴着墙,一觉睡到天亮。

第二天,脚腕肿了起来,沾地就痛。她吃力套上鞋子,狠下心,抬起左脚朝地上猛跺了两下,疼得眼泪顿时涌了出来,脚腕却似乎松了些,至少能着地了。她一跛一跛离开那客店,原想着今天再走不成远路,只能回家歇一歇了。可一扭头望见那家车马租赁店,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忙瘸着走了过去。

她走进那家店,见店里只有个胖妇人,便尽力笑着过去问候:“这位大嫂,我来跟您打问件事。”

“啥事?”那胖妇倒也和善,见她跛着脚,越加多了两分怜。

“这巷子里虎翼营郭指挥的娘子庄夫人是不是常在您这里租车轿?”

“是啊?你问这个做什么?庄夫人一家人都殁了。”

“我知道。我算是庄夫人的远房表姐,她死了,可凶手还没捉住,官府似乎也不理会这事了,我心里却过不得。所以来打问打问。”

“唉,可不是吗?”

“庄夫人死的头一天有没有来您这里租车轿?”

“怎么没有?这事,官府的公差也来问过。她租了我家厢车去了那个云夫人家。她们两家孩子都被食儿魔掳走了。”

“哦,那天的事我知道,再前一天呢?”

“再前一天?你等等——”胖妇转身朝后院大声唤道,“牛旺!”

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快步走了出来:“顾婶,有人租车吗?”

“没有,这位大姐来打听庄夫人的事,庄夫人每回来租车,都是你驾车。你给这位大姐说说,庄夫人死的头一天,不是去云夫人家那天,是再前一天,她租了车去了哪儿?”

“嗯…她先让我驾车去了新郑门外的莲花楼,下了车,急忙忙就走了进去,也没说要不要我等,我也不敢立即走,就等了一阵。她果然又急忙忙走了出来,上了车,让我去金明池虎翼营。我载她去了那里,她让我等着,便进了营里。过了大概一顿饭时间,她才出来,眼睛红红的,铁青着脸,似乎着了恼。她上了车,冷着声,只说了两个字‘回去’,我就载她回来了。她下车付了三陌钱,就进门去了。她是指挥使夫人,常日间傲得跟仙鹤似的,坐多少次车,哪里正眼瞧过我一回?可那天,瞧着她哀凄凄的样儿,走进那冷冰冰的家,我心里都不好起来。到这地步,官儿再高,钱再多,有啥用?”

石守威隔了一天,才早早起来,先去汴河湾梢二娘茶铺里,吃了一大碗杂辣羹,而后便大踏步往剑舞坊赶去。

这一天两夜,他跟过了一春两夏一般,心里像是生满了春草芽,痒酥酥不住地往外钻;又似炎夏天喝冰水,热躁一阵,又寒凉一气。总之忧喜翻覆,难熬难耐。他常听曲子词里唱相思,向来只觉着像是吃饱了肉的人打响嗝,臭聒噪。这时他才领教了相思的猛辣,像是一口猛灌下一大碗杂辣羹,烫嘴辣口不说,更在肚肠里翻腾不停、烧灼不宁。可这诸般难受之外,偏偏透出一股子清香,让你悬着念,生出瘾,忘不掉。

他一个人在路上走着,心里念着邓紫玉,不由得嘿嘿笑起来,惊得迎面的路人全望向他。他自己也觉着好笑,嘴咧得更大了。幸而这两晚仍住在了崔家那脏臭客店,若是回到营里,被那些兄弟们瞧出来,不知要被笑臊到什么地步。好不容易树起来的爽快威名,怕是像只肥烧鹅一般,被那些饕餮汉们几下便抢食尽净,连腚子都不留。

至于梁兴,他这两天已经视如臭袜子一般,早丢到了旮旯里。再想起自己为打探消息,还打算勾引崔家客店那半老店主娘子,他更是哈哈大笑起来,把正巧路过的一个妇人怀里抱的婴儿吓得顿时哭叫起来。他却哪里管这些,继续大笑着往前走去。

从东城外到南城外,至少有二十多里地,他却觉着只走了两三里路,转眼间便到了剑舞坊。

一望见那彩锦飘摇的欢门,他耳边立即响起邓紫玉那一声声能融冰化铁的唤声,“石哥哥、石哥哥、石哥哥…”他的心立刻如大木槌般咚咚巨敲起来,脸也顿时涨得通红,不由得又嘿嘿笑了两声。脚步随之局促起来,鼓了鼓勇气,才又迈步走进那欢门。

这时还是上午,剑舞坊里冷冷清清。他走到厅里,张望了半晌,才见一个绣衣妇人迎了上来:“这位军爷,时候还早呢。”

“我姓石,是殿前司龙标班旗头,是来见…紫玉姑娘。”邓紫玉的名字在心里躲闪了半晌才说出口。

“紫玉姑娘啊,这会儿还没起来吧?您等等,我去后头问问。”

石守威忙点点头,站在那空冷冷的厅中央,像是头一回去族里听祖训的幼童一般,手脚都不知道该如何摆才合规矩。

窘立了半晌,那妇人才从后门走了进来:“紫玉姑娘让你去后院见她。”

石守威一听“后院”,心里又一阵慌喜,除非极亲近的人,哪里能在后院相见?他忙跟着那妇人穿过后门,来到后院。上回他教邓紫玉刀法,曾来过这后院一回,当时并未留意,这时才觉着院中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闪着光亮。穿过后院,走进西边那个小圆门时,他更是如登仙庭,都忘了自己身高,额头咚地撞到圆门顶上。虽然极痛,他却揉都不敢揉,忙低头钻了进去。小院极清静,只有鸟叫声。花木精神、亭榭齐整。他虽然没去过大家人户的后园,却觉着再好也不过这般,也只有这般净雅,才衬得上邓紫玉那般人物。

那妇人引着他走过右边一道短廊,来到一扇绣房门前,门半开着。那妇人停住脚,轻声朝里道:“紫玉姑娘,人领来了。”

“让他进来吧。”邓紫玉的声音,听着懒懒的、娇娇的。

石守威心里一颤,忙走了进去,步子都险些迈错。

屋里陈设精雅,散出一股淡香。邓紫玉端坐在窗边一张雕花小桌前,身后站着个使女,手掌托着她乌亮亮黑瀑般的长发,正在替她小心梳头。桌上那面铜镜里映出她的脸,清清白白、素素净净,竟比粉妆描画后更秀洁可亲。石守威从没见过女子梳妆,更没见过邓紫玉净脸,一眼望去,像是穿过幽林,猛然见到一片天光一般。他心里一颤,不由得咽了口唾沫,声音大得都能惊飞门外梅枝上的鸟雀,窘得他脸顿时涨得通红。

邓紫玉却似乎没听见,斜望镜子里他的方向,冷淡淡地问:“石大哥来了?”

“嗯…”石守威顿觉不对。

“让石大哥受累了。”

“哪里?”

“石大哥也真够诚心的。我要的是个丫头,你却把丫头的老娘给我弄了来。石大哥敢是怕一个丫头不够,想让她老娘给我多生几个?这心意倒是好,只是秃了毛的老母鸭,就是给它蛋,它也孵不出个小鸭来啊。害我费死了气力,才把那老妇人原封弄了回去。”

“嗯?”石守威先没听清,但随即猛然想起,自己那夜在梁红玉楼门外,砍昏那丫头时,手掌触到那丫头的脖颈,似乎觉着皮肤极松弛发皱,但当时太紧张,没有空暇多想。搬到树林里后,又黑,也没仔细看,便装进了布袋里。难道是那个煮羹汤的何妈?她当时也在那屋里?梁红玉让下去的是她?

石守威心头像是猛地被巨石砸中,又慌又愧又怕,忙望向镜子里的邓紫玉。邓紫玉却扭头瞅着镜子里刚刚梳拢的发髻,脸上露出浅浅的笑:“不管小鸭还是老鸭,都得跟石大哥道声谢。不过,妈妈刚才就已经催过几道了,我得赶紧换衣裳,就不留石大哥喝茶了。”

“哦,哦…”石守威忙倒退了几步,到门边时才想起转身,临出门之际,他又望向邓紫玉。邓紫玉却仍瞅着镜子里的发髻,微皱起眉,轻声说:“有些偏了,往左一些。”

石守威沮丧无比,却不敢停步,愧闷闷离开了那小园,从院东边那后门穿进前厅。刚才那绣衣妇人正在抹桌子,听到脚步声,扭头瞅了他一眼,那眼神里似乎含着嘲意。石守威不敢看她,埋下头,快步走了出去,怕自己若走慢一些,会收拾不住,不成模样。

邓紫玉听着石守威的脚步出了园子,便让丫头先出去。

“头还没梳完呢。”

“出去!”

丫头忙松开手,放下梳子,快步出去了。邓紫玉呆坐在桌前,想着刚才石守威那落魄窘样儿,心里又厌又怜。这样的痴男人,她见过太多。再痴又能怎么样?他不过是个营中旗头,在百万禁军中,只如草芥一般。多少官阶远高过他的人,也对自己这么痴过。等你真心想要嫁他时,真痴的,往往没钱也没力赎你出去;假痴的,只要觉察到你的心意,就再不见人影。又真痴、又有钱的,就算真接了你出去,不过娶回去做个小妾,一世都直不起腰来做人。

本就是个见钱生欢、见景生情的风月地,扮什么痴心种?吃什么相思藕?因此,她从来不给自己、也不给别人留这个没用的念想。尤其是石守威这般实心人,心软一分,就是造孽十分。石守威抓错了人,正好给了她一把刀,不如顺势一刀切断,各寻自在。

她介意的不是石守威,而是自己。她虽没有扭头看石守威,却能感到他的目光,那目光镜子一般,照出她的面目。那不是个好面目。

她闷闷望着桌上的镜子,才束起来的云鬟斜塌在头顶,像是一只着了病的黑鼠趴在头顶,她心里一阵烦,一把将云鬟抓散,任头发披散在鬓边。再看镜里的自己,像街市上失心疯的妇人一般。她越发嫌憎起自己。

其实,从小她就没中意过自己。单看起来,她样样都不差,但只要和姐姐红玉一比,样样就都欠了一两分。只要父母说“瞧你姐姐如何如何”,她心里就会腾起一股怨火,不知多少回哭着嚷:“姐姐好,你们生她一个就够了,又生我做什么?”

呆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她又不禁喃喃问道:是啊,你们生我做什么?生下来,又丢我一个人在这冰窖毒窝一般的地方。你们总说姐姐这般好、那般好,为何不把姐姐丢下,把我带走?到了阴间,你们仍嫌弃我,只疼姐姐。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落下泪来。她并不擦掉,任由泪滴大颗大颗从眼里滚出,沿着脸颊雨溜一般滑落。等泪水流尽了,她才叹了口气,取过帕子拭干眼睛、脸颊。而后,朝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他们都嫌弃你,那你越要好好生生活给他们看。

她收拾起精神,从桌上取过那把犀角梳子,自己重新细细梳起头来。

第四章 孤命、救命

因形用权,则不劳而功举。

——《武经总要》

曾小羊逃离了杨九欠家,身后杨九欠妻子的哭声仍飞刀一般不住追割而来。

他却已听而不闻,停住脚,急急寻思起来:那不着边的远房表哥杨九欠从河里捞出个铁箱,把空箱子留给了米家客店店主。据那个醉鬼老厢兵窦老曲说,清明那天搬那箱子时,里头不但装了东西,而且至少上百斤重。窦老曲酒后不会编谎,箱子里的东西自然是被杨九欠偷偷搬走了。然而杨九欠接着竟又死了。难道是分赃不均,被同伙杀的?

沮丧之余,曾小羊又隐隐有些庆幸和惊喜。之前,他还担心杨九欠耍油使赖,不容易掏出他的钱来。如今多了条性命,那便再无须担心,只要找见那凶手,多少钱都掏得出来。

他离开杨九欠家,站在街边想了想,见对面那家木料铺的老店主坐在门边瞅着自己,便走了过去。

“这位老伯,我是对面杨午的表弟。我才知道表哥竟殁了,嫂子又只会哭,老伯,我表哥究竟是咋死的?”

“不清楚。”

“不清楚?”

“昨天清早,我才起来,才要开门,却听见对门杨大嫂猛然哭叫,我忙打开门,就见杨承局躺在他家门前,杨大嫂跪在他身边哭叫。我忙赶过去看,见杨承局一动不动,嘴角淌着白沫。我问杨大嫂,杨大嫂却哭个不住。我只好壮着胆摸了摸杨承局,身子冰硬,心也不跳,脉也没了,早死了。”

“官府没来查?”

“查了,说是中了毒。”

“谁下的毒?”

“公差问了一大转儿,那天谁都没见杨承局,不知他去了哪里,会了啥人。”

洪山在双杨仓和梁兴告别后,就往城里赶去。

刚才在双杨仓碰见梁兴,知道他也在追查“鬼搬粮”,洪山很是欣喜。凭他自己,他实在没有多少把握,只能试着查一查。不用旁人说,他自己也知道恐怕查不出任何东西来。之所以这么执意奔走,不过是想让自己心里好过些。如今有了斗绝这个大帮手,他顿时添了许多底气,忙将自己所知道的,全都细讲给了梁兴。梁兴和他约好,一起分头去查。

这时独行在路上,夜幕已经垂落,前后都没有人,只有河水声和树叶声伴着他的脚步声。后背吹来一阵凉风,他忽而又涌起一阵孤寂之感,随即又转为悲凉。莫非自己生来就是个孤命?本该和家乡的兄弟朋友们一样,安分种田,老实度日。可偏生心里有许多不甘,非要抛家离乡,出来闯荡;好不容易入了禁军,有了程得助这样一个知己,程得助又偏生把妻子十七娘接来京城;十七娘若是样貌平庸、性情冷淡也好,可她偏生又让人不得不动心;若自己动了心,十七娘却不动情,也诸事都好,可偏生程得助又有那种残疾…当年他听乡里长者常说,“一条命,一根链,一环扣一环;别想长,别想短,到死把你牵。”那时他不肯信,才执意想挣开这链子,如今想来,这“执意”恐怕便是他命中那条链子的第一环,由不得他不执意。而正是这执意,让他始终跳不出这一环扣一环的孤命。

头一次和十七娘有了那事,若及时躲开,哪里会有后来这些事?可他偏生要执意想着念着,命运便来成全他。不但十七娘,连程得助,甚而那茶肆的刘婆,都来成全他的执意,他也便越发执意起来。

过去四年,总是在这夜幕时分,他偷偷溜到刘婆的茶坊,刘婆坐在茶坊门边替他们把风。他和十七娘就在那半间小屋里私会。虽说鱼水欢洽,但两人各怀愧疚,又心惊胆战、碍于面皮,何曾真正畅快过?连话都没有好生说过几场。十七娘也曾低声劝过他许多回,让他好生寻个娘子,正经成个家室。他也曾无数回这么想过,可心底里那执意偏生放不下、割不断。

一年后,十七娘生了儿子。他们两个照答应程得助的,让孩子姓了程,做了程家的儿。直到孩子被食儿魔掳走,他们都严守誓言,没透过一丝口风。他只是实在忍不住,去相国寺买了一个银项圈,挂着福寿两个小银铃,求高僧开了光,拿给十七娘,求她给儿子戴上。十七娘不愿瞒着丈夫,又拿着去求程得助。程得助没有说话,却点头应允了。于是,这福寿银圈便挂在了孩子脖颈上,成了他作为生父仅有的标记。

这时回想起来,这银圈也像是他命里那执意的环,将儿子也套进了孤命链。孩子才被掳走,十七娘接着丧命,程得助也被关进死囚待刑。他则从孤命回到孤命,如今只剩一点执意,执意要救回程得助的命,以赎自己执意之罪。

他不由得长叹一声,仰头向天,心里哀祈:苍天在上,你既然一回回成全我的执意,就求你最后再成全我一回,哪怕因此孤独到死,我也毫无怨言。

蒋冲躺在楚家西院那间小厢房里,屋里没点灯,也没有一点声息。

他也如同这屋子一般,又空又静,被夜色充满。从小到大,他从没这么舒泰过,寂黑中,甚而觉不到自己的身子,身上那些伤痛,更是无影无踪。空空荡荡,若有若无,觉着自己已与这夜融而为一,没有边际,没有死生。只能觉察到自己的呼吸,但那已不是从自己喉管中发出,而是一阵没有来由的风,在天地间轻拂往还。

少年时,他曾和堂兄蒋净一起去道观里玩耍,偷听老道士给众人讲道。那个老道士瘦得跟枯枝一般,声音却洪亮,说什么“与天地同寿,与日月齐光”。堂兄蒋净听了偷笑说:“他若脱光了,躲到柴堆里,鬼都寻不见,的确和天地同瘦。”他听了,噗地笑出声,惹得众人都怒望过来。

想起这段旧事,蒋冲在黑暗中不由得又笑起来。堂兄当年说得其实没错,人若能把自己脱光,不止脱掉衣裳,连身躯、心意都脱尽,便成了无。莫说躲进柴堆,便是行到闹市街头,也没形没迹,如同天光清风一般。

他已成了无,无所求,无所念,无所往。

躺在这里养病也好,起身回乡也好,或者从此四海漂流也好,已没有分别,只需随性而行,随性而止。行或止,也已没有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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