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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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丁豆娘来到三槐巷庄夫人家的后面,敲开了隔壁那妇人的门。

“又是你?”那妇人惊讶地看着她,那个小女孩燕儿挤在后面望。

“大嫂,又来麻烦你。我有件事想求求你。”

“啥事?上回我让你扒到墙头望隔壁的院子,我丈夫回来知道后,数落了我半夜,说那是凶案,两条人命,咋能随意让人窥看?还说来窥看的说不准就是凶手,来瞧瞧自己有什么遗漏没有。”

“你丈夫说的也有道理。不过,你看我像个凶手吗?”

“那可说不准,你没听说?酸枣门外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妇人,和自己老汉闹了气,夜里用纳鞋底的锥子把老汉扎死了呢。还有,我丈夫说庄夫人是陕西人,从没听说在这汴京城有啥亲戚,你究竟是她啥亲戚?”

“庄夫人的姨娘跟我娘是表姊妹。”

“当真?”

“亲戚还敢乱认?”

“对了,你这回来有啥事?”

丁豆娘本来是想求她,让自己翻墙进到庄夫人家看看,见她这么说,只得改口:“我是来问问,这凶案查得如何了?”

“能查啥?开封府只派了两个懒腿子府吏来问过两回,啥也没问出来,已经许多天没见那两个懒腿子了,这案子估计就这么撂下了。”

丁豆娘只得道谢离开,可心里终是不甘。要弄明白庄夫人的死因,首先得去她家里看一看。说不准那凶徒不小心留下了什么踪迹,官府的人又不尽心,没发觉。

她走开一段后,躲在河岸边远远瞅着庄夫人的后院门,那院墙并不太高,垫些东西,就能爬上去。可这大白天,邻居不时会出来,河对岸又有许多店肆人家。万一被人发觉,恐怕真得被当作杀人凶徒了。

她想了好一阵,都没想出个主意,忽然转念一想:若我猜的没错,凶手事先藏在庄夫人家里,等着庄夫人回来,却把董嫂误当作庄夫人杀了。那凶手也跟我一样,得先想办法进到庄夫人家才成。董嫂是傍晚天已昏黑时进到庄夫人家的,这么说,傍晚之前,那个凶手就已经进到了庄夫人家里。翻墙会被人看见,凶手是怎么进去的?

凶手若是鬼怪,这自然没有什么难的。但丁豆娘觉着,凶手应该是个人,否则使个妖法就能杀了庄夫人,何必费这些周折?而且还误杀了董嫂。

她又仔细想了想,觉着要进庄夫人家,又不被人察觉或疑心,只有两个法子:第一,从庄夫人家邻居的院墙翻进去;第二,有庄夫人家院门的钥匙,趁着左右没人,打开锁进去。对岸就算有人瞧见,也不会在意。

若说邻居,左边这位大嫂,听她言语,看她为人,应该不会随意让人进家去翻墙。右边邻居只见过那个老翁,瞧着也不会轻易让陌生人从自己家院墙翻进邻居家。他说起庄夫人家的事,那痛惜应该不是装出来的。除非其中一家和庄夫人有仇。但就算有仇,一般也不会用这笨法子。隔壁死了人,自然会首先怀疑邻居。官府也盘问了左右邻舍,右边邻居若是和庄夫人有仇,应该已经查问出来了。

剩下的便是钥匙。庄夫人的钥匙带在身上,董嫂就是用那钥匙开的院门。此外能有钥匙的,应该只有庄夫人的丈夫。难道是凶手从庄夫人丈夫那里偷到了钥匙?可惜庄夫人的丈夫第二天回家后就自尽了,没法问了。就算他活着,凶手若是悄悄偷的钥匙,他也未必知道是谁。

不过,他头天不见了钥匙,或者会发觉,发觉之后,一定会四处寻找,甚至问身边的人。这钥匙是如今唯一的线头,得去庄夫人丈夫的营里打问打问。

丁豆娘转身离开了那河岸,刚回到前面巷口的大街,就见一个人站在新桥上,望着河水出神,看着有些眼熟,再一细瞧,是洪山。她心里有事,便没有唤他,扭头望南城外走去。

洪山其实在桥上先瞧见了丁豆娘。

他怕丁豆娘问东问西,忙转过身,低下了头。幸而丁豆娘转身往南去了。他和十七娘的丈夫程得助、丁豆娘的丈夫韦植原本在同一营。程得助和韦植有些像,都不爱言语。只是韦植待人始终冷淡淡的,程得助却要淳朴热忱一些,两人有些对不上,一向只是点头之交。洪山却看重韦植为人谨细、办事可靠,有事愿意和韦植商议。时日久了,韦植也信任了他的人品,两人成了朋友。

洪山怕韦植两口儿知道他和十七娘的事,因此才不愿让丁豆娘瞧见他来这里。等丁豆娘走远后,他才下了桥,穿进三槐巷,走到凶案那家院门前。门上仍贴着封条,里头死寂寂的。洪山怕人看见,不敢停步,经过时只偷眼朝门缝里望了一眼,却什么都没瞧见。哪怕这样,他心里顿时涌起一阵悲痛,眼泪忍不住又滚了下来。

他和十七娘从头到尾都这么见不得人,怕人知道,更怕人撞破。如今生死两隔,自己连好好生生拜祭一下都不成。自从程得助的父母知道了他们两个的事,他就再不敢登程家门。只从茶肆刘婆那里得知,十七娘死了一直没钱安埋,后来有个军官娘子发善心,把尸体搬走,帮着安埋了。至于是哪个军官娘子、埋在了哪里,刘婆都不知道。洪山只能来这里再看一回,在十七娘的亡地,心里偷偷拜祭一下。

回想起两人在刘婆茶肆那间小屋的头一回情景,他心里一阵阵绞痛。上苍把十七娘给了他,却从没让两人有一刻安心。如今,又一把夺走。

那天,当十七娘一把将他抱住的时候,他先是震惊之极,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可看到十七娘眼里的渴慕,他顿时忘了一切,忙伸出手也紧紧抱住十七娘。两人身子急剧颤抖,心魂全都迷乱,就势倒在了旁边那只小竹床上,胡乱抓扯开衣裳。他已孤旷憋闷了许多年,加之又是暗慕许久,却又从不敢奢想的十七娘,极度狂喜战栗之下,都不知自己做了些什么,便一泻而出。

他顿时呆住,忙望着身下的十七娘。十七娘紧闭着眼,满脸红潮,尚在迷醉中。他越发不知该怎么才好,羞愧惶憾一起涌起,正在无措,门外忽然传来叫声:“十七娘!”是个老婆子的声音。

他又惊了一哆嗦,慌忙爬起身,胡乱穿系好衣裤,都没顾上看十七娘一眼,便急步走了出去。刘婆正颠颠地走了过来,迎头撞上。刘婆惊叫了一声,身子便倒仰过去。幸而他在军营中还认真练过身手,忙一把抓住刘婆衣襟,扶着站稳。刘婆顿时嚷起来:“你这汉子,这般蝎蜇狗蹿地做什么?”他却全都顾不上,慌忙松开手,飞步逃走了。

一连几天,他都失了魂,吃不下,睡不着,心里抓抓挠挠、烧烧燎燎。人前还得尽力装作没事,人后则不住痛骂自己、捶打自己,恨不得一刀捅死自己了事。

就在这时,兵卒来报说,一位叫程得助的军头来看他了。他一听,顿时像挨了一刀,哪里敢见?可又哪里敢不见?慌了半晌,才横下心,上刑场一般走到营门口去见程得助。远远望见程得助站在营门外,正仰着头看旗杆上的营旗,身形神态都轻松,似乎毫无异常。他一愣,难道那茶肆的婆子没瞧出来?更没传出去?

他略略放了些心,尽力装作无事,挤出些笑,迎了出去。程得助见了他,笑着走近:“大哥瘦了,看来押运官这差事不轻省。你那天去我家,刚巧元丰仓又运来一批粮草,营里差我去守,便腾不出工夫来看你…”

回想起程得助那天的诚朴笑容,洪山心里又一阵愧疚。随即想起上个月临别时,十七娘最后说的那句话:“你可要早些回来,帮我寻回儿子。也得帮我救他!”

他当时没敢答应,那孩子刚被食儿魔掳走那几天,他也焦心之极,早晚不歇,四处跑着寻找打问,连军中开春发的新鞋鞋底都磨破不能穿了。他先还不信食儿魔之类的鬼话邪说,可丝毫找不见孩子的踪影,而且又有许多人家的孩子被掳走,满城都在传说食儿魔。不由得他不信了。等押运军粮回来,他打问了一下,隔了近一个月,被掳走的孩子竟又多了许多,听说有几百家。只有一家的孩子半夜被送了回去,可送回去时孩子早已死了,而且被蜘蛛网包裹着,像个大茧一般。洪山听到后,既惊又痛,继而心底冰透。隔了这么久,被掳走的所有孩子恐怕早都没命了。

十七娘死了,孩子也找不回来,至少该替她了一个遗愿。

她那句“也得帮我救他”的“他”说的是程得助。最后她又追出来补了一句:“你欠他们父子的!”

是,我欠他们太多。其他的力再使不上,至少该尽力去救救程得助。

洪山又回头望了一眼那凶案院门,随即转身往开封府大狱走去。

邓紫玉换了一身常日舍不得穿的精贵衣裙。

这套衣裙是花了二百二十两银子在周皇亲家绣坊剪裁的,里头是建阳小纱浅紫抹胸,苏州绯色芙蓉隐纹的绞花罗交领衫子,下身是成都蔷薇纹的深紫绫裙,最外头套了件绫锦院官制梅花璎珞紫绫裁的窄袖翻领长衣,仅领襟上那一条贴金印花敷彩的缠枝纹紫缎边,就费去了三十两银子。头上戴了顶银丝嵌珠的鱼枕冠子,又斜插了一支镶了紫水晶的银雀钗。

穿戴好后,她在那面大铜镜里一照,只觉得自己袅如春柳、艳似紫菊,便是站在汴京那念奴十一娇丛中,也绝无逊色。连站在一旁的丫头翠鬟都睁大了眼睛,啧啧叹个不停。

她对着镜中的自己俏然一笑,而后取过那方绣了一块紫玉的新绢帕子,扶着翠鬟的手,出了剑舞坊,走向对街的红绣院。一个仆妇忙抱着两盒糕点跟在后面,这是邓紫玉特地让人去京城最好的观桥孙娘子糕饼店买的,一盒甘露饼、一盒玉屑糕。

她不愿再假借人手人眼,决意自己亲自去红绣院探一探。虽然两家对街,这却是她头一回来红绣院。抬头见欢门上缀的锦绣彩旗灯笼,处处都仿照着剑舞坊的样儿,却又处处露着小家气,她不禁暗暗发笑,将头昂得更高了。

时候尚早,红绣院门口只有一个仆妇拿着根拂尘,在掸门窗花格上的灰。那仆妇扭头一看到邓紫玉,像是见到了皇家御使一般,顿住惊住,随即便转身朝里跑去,脚下一滑,险些绊倒。看到她这慌蠢样儿,邓紫玉越发觉得好笑。她昂首走到门前时,一个五十来岁的锦服妇人已经小跑着迎了出来,是红绣院的崔妈妈。

“九天菩萨哟,是紫玉姑娘?怪道我家后院墙角那一架紫薇花今早忽然开了,我还纳闷呢,原来是应到你身上!这可真真是紫气入门、珠玉照堂呢。”

“什么应不应的?咱们这些丑花贱草,原也只配开在墙角。”

“你听听,紫玉姑娘这俏舌头跟舞剑似的,再没有谁伶俐得过。往常百请千请的,紫玉姑娘从不肯赏脸,今天怎么忽然有了兴致来我这草棚子?”

“我听着梁姐姐身子不好,就过来瞧瞧。”

“哦,她呀,自进了这门,左扭不顺,右拧不惯,百般地不称愿。给她添衣裳、置头面,又寻丫头又寻婆子的,挣的银钱还不及花掉的一星儿零头,就这样,还病倒了。”

“这也难怪,她是半道上船,自然娇贵些。谁一生下来就会顺水推舟的?倒是她的病如何了?我去瞧瞧。”

“已经好些了。她是个名册里排不上号的雏儿,哪里敢劳动紫玉姑娘去看她?万一染上些秽气,我这红绣院连人带物整个典卖了,也赎不过这罪责。”

“崔妈妈说话惯会扯弯儿拉纤,我若能跟上梁姐姐的脚跟子,就算感天谢地了。咱们南城这些行院全都指着她领梢子、开头花呢,她若是有个长短,还能指望谁?”

“呦啰啰,她若能站上梢子,紫玉姑娘不成九天仙姑了?”

“别,我怕高,还是平平实实站在地下望天稳便些。崔妈妈也莫要再拿这些云山雾海的高话挡着门,我既然来了,偏要瞧一瞧。”

“这样啊…也好,让紫玉姑娘给她沾带些喜福气,说不准就好了呢。”

崔妈妈只得赔着笑,引着邓紫玉穿过前堂,走进后院。邓紫玉见她家后院左边一大片池子,右边一大片花树,水清林碧、石奇花幽的,比自家住的那个小院要敞阔清逸得多,心里顿时有些不乐。及至穿过花树林,一眼望见那座秀雅小楼时,更是大不自在。

崔妈妈似乎察觉了,笑着说:“我这草棚子不像你们剑舞坊有年月、有根基。这园子去年才修整的,到处都潦潦草草的,让紫玉姑娘见笑了。倒是那座楼,我想着振作振作这红绣院,狠花了些钱,用了些好木料,还特地请了‘相绝’陆先生来相看过风水,又请了‘作绝’张先生构画。除去皇家的那些园子楼殿不说,这汴京城,请得动双绝一起谋划的,怕是没两家。红玉好福气,这楼才修好,她就来了。她又怕生怕闹,就让她住这里了。”

邓紫玉听了,越发地胀气,却只能随口接了句:“瞧着是不差。”

崔妈妈一边夸耀着那楼的各样工艺讲究,一边引着她慢慢上了楼。一个绿衫婢女从旁边一间房里迎了出来,叫了声“妈妈”,而后扫了邓紫玉两眼,随即低头屈膝拜迎。邓紫玉瞧她身上那件绿衫是上好的青州细绢,暗暗后悔只顾自己打扮,没让丫头翠鬟穿得更好些。

“红玉今天怎么样了?”崔妈妈问。

“今早已经能坐起来了,刚吃了小半碗奶房玉蕊羹。”

“对面的紫玉姑娘来瞧红玉,你进去让红玉略收拾收拾。”

“我又不是外人,梁姐姐病着,哪里有这些讲究!”

绿衣婢女望向崔妈妈,崔妈妈只得点了点头。绿衣婢女忙掀起绣着芍药花枝的红缎门帘,邓紫玉抢先一步走了进去。

第七章 讼状、药汤

杂之以处以观其色。

——《武经总要》

曾小羊拽着胡大包,丢下包子摊,下了虹桥,躲到河边柳树下没人处说话。

“你刚才说啥?告你表哥杨九欠?”胡大包睁大了小豆子眼。

“你知道张飞当年是怎么一个人吓退曹操百万雄兵的?”

“那是张飞。”

“我表哥也不是曹操,也没有百万雄兵,只是个挖泥填土的厢军小承局。”

“你说咋告?”

“找人写张状子,说他强奸你老婆,又从河里抢走你家一箱财宝。”

“他没强奸啊!那箱财宝又是啥缘故?”

“若告他和你老婆是两下里勾搭成奸,官府连你老婆也一起治了。再说,这汴京城上百万人,光棍儿汉没有十万,也有八万,哪天能少了强奸的案子?不加点财宝啥的,官府能顾得上你的案子?”

“你让我去诬告?若被官府察觉,钱没讨到,我反倒要发配两千里受苦去了。”

“你没听见过打草惊蛇?只要寻个好讼师,写张好讼状。先莫去开封府,只到厢厅里先闹一场,吓他一下,逼出钱来,就卷旗子收兵。哪里有啥乌告白告的?”

“那找谁写讼状?‘讼绝’赵判官?”

“你可莫去招惹他,他出了名的眼毒心细人刚直。清明那天胡涉儿和梁歪七想讹人,求他写张讼状,被他一眼瞧出,平白受了一场嘲笑。”

“那找谁?”

“龙柳茶坊常日有两个落第秀才替人写家书,有时也接讼状,一个叫栾回,一个叫章知白。两人虽没考中,文笔却都不差。我瞧过两人写的讼状,虽说没法和‘讼绝’比,却也够咱们用了。不过,那个栾回性子有些呆拗,章知白年长几岁,更老练些,不如你去寻章知白吧,一张讼书他只收三十文钱。”

“三十文?!我得卖五个大包子,还是连本带利。”

“你瞧你,枉我尊称你一声大叔,倒还不如我这青头后生有成算。三十文钱五个大包子,五十贯是多少个?八千三百三十三个,一天吃三个,够您躺着吃七年半,能吃成个大包子精!”

“我把讼状写好,杨九欠真的能给我钱?”

“你只要交到厢厅,那里是我的地界,剩下的事就由我来料理,包管他三两巴豆下肚,不屙也得屙。”

“他是你表哥,你反倒拐着肘儿,平白帮我?”

“他是我弯了十八道山路还隔着个山头的表哥。好了叫一声表哥,不好了,不过是个屁。胡大叔您的大包子,我好歹还白吃过几个,他一个表哥,不但从不帮衬亲戚,反倒当作外人一样,秋蚂蚱肠子里还要刮点剩油。我就是瞧不上他这个人,这也算是大义灭亲。”

“那我就去寻那个章知白写讼状?”

“这事得新火烧头汤,迟了就赶不上鲜了。”

颜圆听了曾小羊那番话,顿时坐不住了。

炮匠雷老汉化灰不见后,他留的那些钱引惹得周围几个人接连送命,由于没有苦主来告,今年各样案子积压得又多,开封府乐得省事,已经草草了结。其中真相,唯有颜圆才知道。那晚,雷珠娘说,他爹的那些钱早已被道士顾太清骗走,说是用来让她娘起死回生。顾太清是天师林灵素的弟子,那几年,连当今官家都宠信林灵素,雷老汉迷信顾太清骗术,倒也说得过去。不过,颜圆始终心存怀疑。

前两天,雷珠娘竟到他舅舅王柄的客店里来帮工。颜圆偷眼留意了几天,雷珠娘的吃穿用度都和原先一样穷俭,丝毫没见有什么松活。尤其是有一天,卖干果的刘小肘来客店叫卖,店里没人,雷珠娘坐在临街的桌子边出神,听见叫卖,就唤刘小肘过去。颜圆刚巧从后院宿房出来,忙躲在一旁偷瞧。雷珠娘先问了红盐荔枝,刘小肘说一两三十文。

这红盐荔枝是福建人创制,由于荔枝难于运往远途,福建荔枝果农便用盐梅卤水加扶桑花汁,将荔枝腌泡后晒干,外壳红艳,果肉三四年不坏,不但能轻易运到北方,更远销西夏、辽国、高丽、日本等异域。

一两红盐荔枝不过三五颗,颜圆从来问都不敢问,来京城几年,只从厢长那里得了一颗尝了尝。雷珠娘问完后,略顿了顿,随后又问橄榄,刘小肘说一两八文。雷珠娘又顿了一下,接着问党梅,刘小肘说一两五文。雷珠娘第三次顿了一下,最后要了二两党梅。

颜圆从雷珠娘那三次停顿看,她自然极想吃红盐荔枝,却只敢问一问。橄榄只比党梅贵三文钱,她仍犹豫,还是选了最贱的党梅。看来,她应该真是没得着他爹那些钱。

雷珠娘虽然让栾老拐住到自己宅子里,但她自己都这么节省,自然不会在栾老拐身上花费多少。可今天曾小羊竟说栾老拐变得极阔绰,还请他到正店清风楼吃酒。汴京七十二家正店,颜圆只在每天经过时,闻过孙羊店里飘出的香气,哪里敢进去?

难道是栾老拐住在雷家,偷偷寻见了雷老汉藏的那些钱?可前两天,颜圆还见到过栾老拐,他虽然换了身新衣裳,但瞧着也并没富到什么地步。难道是曾小羊在说谎?可他平白编这个谎做什么?

颜圆想,我为这事花费了那么些气力,还发善心,没把雷珠娘和栾老拐设计谋害雷炮、曹厨子、王哈儿、付九四条性命的事说出去。栾老拐若真的找见了那些钱,无论如何,我也不能放过那老油棍。

石守威决意从崔家客店店主娘子入手。

他磨缠着那伙计贾小六,又套出了些内情。店主名叫崔三桥,他娘子名叫石瑞娘。两口儿是从河北逃荒来的。崔三桥原是黄河边一处乡里的二等富户,石瑞娘比丈夫小二十来岁。她原是个佃户家的女儿,她家佃的正是崔三桥家的田。崔三桥前妻病亡后,要续弦,石瑞娘的爹娘贪他家的田产,就把女儿嫁给了崔三桥。石瑞娘仗着年轻貌美,处处挟制崔三桥。有天下着大雨,她硬逼着丈夫一起进城,去买绸绢裁新衣裳。谁知道那天下午黄河决堤,田地尽都被淹没,人蓄家财也都被水冲走。只有他两口儿在城里,侥幸保住了性命,却也只剩了身上带出来的十两银子。

崔三桥想起汴京城有个伯父,两口儿便靠着那十两银子,一路节省,来到京城。到了伯父家,伯父却抵死不认他这个侄儿。两口儿流落京城,只能替人帮工度日。崔三桥没啥气力,不会说话,又生了张塌眉塌眼的哭丧脸儿,哪里都不愿要他。好不容易找着家棺材店,倒是用不到笑脸,便让他在店里看门守夜,做些杂活儿。

石瑞娘则去人户里做仆妇。她当了两年富户的娇妻,再受不得劳苦。到了人户家里,便用自己姿色勾引主人,希图些钱财。主家娘子一旦察觉,自然容不得,立即撵她出去。哪家都做不久,连牙人都不敢再替她作保。过了几年,不知她如何攀附团拢到一个财主,竟让那人出钱给她典买了这家客店,变作了店家娘子。

石守威又反复缠着贾小六问那财主是谁,贾小六却始终说自己真的不知道,问到后来都快哭着要下跪了。石守威这才作罢,估计贾小六是真的不知。

石守威躺在床上想,那财主恐怕正是陷害梁兴、藏尸抛尸的正主儿。他这么做,自然是和梁兴有仇。梁兴的仇人便是我的朋友,只有找见这人,才好相机行事。看来,只能从店家娘子石瑞娘下手。

石瑞娘虽然已经是中年妇人,但瞧那涂涂抹抹、妖妖艳艳的装扮,自然是戒不掉那风流瘾儿。她那丈夫年事已高,又一副哭丧相,哪里能遂得了她的意?昨天我嚷骂煮的面不好吃,其他人都没敢答言,她却笑着过来软软甜甜地赔不是,估计是瞧着我这堂堂样貌,动了情。

石守威想到这里,心竟然猛撞撞地跳起来。不过,他随即为难起来,自己虽然生了一副豪雄相,但这些年只顾着在兄弟间闯出爽快威名,于女色上实在生疏。虽也不时被朋友们拉去妓馆,会过些营妓,但心里只想着如何在兄弟伙面前更显爽快,营妓劝酒,他从不推拒,也不懂得如何调笑,只知道放大声量哈哈大笑。每回都大笑着醉倒,其他兄弟如何玩乐,一概不知。而这个石瑞娘又是风流场上的老将军,不知道征战过多少男人?我哪里对付得了?

他心里原本热烘烘的,这时,顿时冷却下来。沮丧了好一阵,他忽然想到一个人——邓紫玉。

他曾和朋友去过几回剑舞坊,剑舞坊那时的头牌是“剑奴”邓红玉,名列汴京念奴十二娇,身价太高,他们见不起,便退而求其次,会过两次邓紫玉。邓紫玉话语锋利、任性挥洒,很有些豪侠气。石守威很是赞赏,但在邓紫玉面前,他不知为何,始终有些畏怯,不但多年练就的爽快气立刻萎了三分,连酒量、笑声也比常日减了不少。让他意外的是,邓紫玉对别人肆意笑骂,对他却格外留情。有回更说要拜他为师,学习刀法。他忙一口应承,两人随即定下日子。

到了那天,他早早赶到剑舞坊,邓紫玉欢欢喜喜把他迎到后院,恭恭敬敬奉茶,真的拜起师来,弄得他手足无措,脸都涨红,接过来猛咂了一口茶,响声大得像放屁。这更让他窘到极点,邓紫玉却呵呵笑起来。随即让丫头取过自己的刀让石守威相看。石守威接过一看,是西夏冷锻的月牙弯刀,刀柄上镶着几颗紫水晶,刀锋寒光流动,刀体轻巧灵便,是一把上品好刀。他这才忘了羞窘,连声赞叹。邓紫玉听了,也大为得意,便要他立即教刀法。

他便认认真真从身姿、步法教起。可这武艺,起步最苦最闷,才学了不到半个时辰,邓紫玉就嚷起累来,说要歇两天。他大为扫兴,却一个字不敢多说,只连声说“好”。

之后邓紫玉再没请他去教过刀法,他等了一阵,虽有些失望,却也渐渐就忘了,继续去兄弟间树他的爽快威名。这时想起来,自成年以后,邓紫玉是他唯一一个如此接近过的女子,邓紫玉又是风月场中的女豪侠,于男女之事自然精通。我与她虽只有小半天,却毕竟有过师徒名分。眼下这事我毫无知识,厚着面皮去向她请教一二,便应该足够应付那个店家娘子了。

他立即起身,离开崔家客店,赶往剑舞坊。穿出客店院子,经过前面酒店时,扭头一看,那个店家娘子石瑞娘坐在里面,正直直瞅着他,那对细长眼中似乎透着些迷离色诱之意。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游大奇躺在那船篷里,那个船主娘子桑五娘慢慢跟他说着话。

“我不死了,你也莫要再寻短见。我似乎有些明白了,上天给咱们一条性命,就好比白得了一笔钱财。既然得了,就该好好花用,不该这么白白丢进沟里。和钱财比起来,命自然要贵得多,与其丢掉,不如做些积公德的事。我就用我这条命,继续寻我的儿子,不管寻不寻得到,都算是没白做一场母子。你呢,就安心养你的伤。我给你涂的药,是个道士传的生肌消疤的偏方,里头有水蛭、桃仁、红花、伸筋草。水蛭这季节出来的不多,不好寻。不过你算福气好,我儿子去年大约也是这个季节跌破了脸,到处寻死了才捉到几只。到夏天,我狠捉了一些,晒干留着防备呢。至于其他的,你就莫操心了,你在我这里,就当替我看船,抵你的药钱和饭食钱——哦!药滚沸了!”

桑五娘急忙钻出船篷,在船尾忙活了一阵,端着个碗,又小心钻了进来。

“这是给你熬的药汤,道士那方子,外敷、内服才是一服整药,你坐起来,趁热把它喝掉。算了,你脸上的药泥不能乱动,我扶着你。”

桑五娘将碗搁到旁边小木桌上,小心扶起游大奇的头,用左胳膊弯稳稳托着,这才伸出右手端过药碗,吹了吹,才伸到游大奇嘴边。游大奇自从十七八岁离了家,跟着一班游手,开始在杭州厮混以来,到处遇见的,不是奸,就是狠,哪里被人这么善待过?他的心肠原已一片冰凉,这时却涌起一阵阵暖,眼睛一热,险些涌出泪来。他忙尽力忍住,微微张开了嘴。桑五娘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喂他,那药汤极苦,还散着一股腥臭。可他却毫不觉得,竟隐隐尝出一丝甜来。

蒋冲略略能动弹一些了,但只要那个年轻仆人凌小七在,他一丝都不敢动。

凌小七或许已经认出了他就是上回来念经超度的僧人。若真是这样,他们为何要救我?还这般悉心照料我?这其间难道有什么险恶用心?他越想越怕,但瞧着凌小七那耐心淳朴样儿,又根本看不出他会藏着歹毒。

他焦了许久,忽然想到,又不是我寻上门要来他家念假经,是老何在半路追到我,请我替他家大官人超度。我念假经,他们应该并没有察觉。我离开时,他们还送了银两。这回被他家狗咬伤,更是意外。他们就算认出我就是那念经的和尚,其实并没有什么大碍。至于我谎称是烂柯寺僧人,也并不算全然说谎,他们若去打问,我也的确在那里寄住。

要担心的只有两件事:一是那张写了“救我”的字条,不过当时应该没有人察觉,否则他们不会轻易让我离开;另一件才真正该担心,龙津桥下那两个贼军汉,他们认出了我。他们若真是和楚家人一伙儿,我又正落到楚家动弹不得,那我只有任他们处置了。不过,看起来,至少眼下那两个贼军汉并不知道我在这里,否则楚家人哪里会这么善待我?也或者,两个贼军汉和楚家并不是一伙儿。这样就更不必担心了。

细细想了一通后,他才终于心安了一些。

这时,那个凌小七端了一碗肉粥进来,放到桌上。又小心扶起他的头,用枕头垫高了些,而后端过碗,用汤匙舀了一些,笑着送到他嘴边:“看你的身量体格,只吃些粥,怕是不济事。可你的嘴又不能大动,只能先将就两天。等嘴能动了,就给你干饭吃。”

“多谢!”蒋冲费力说出这两个字。

“你能出声了?”

“我是那僧人。”蒋冲想,与其让他疑心,不如自己说明。

“哦?”凌小七一愣,随即笑起来,“果然被我猜中了。你真是烂柯寺的僧人?”

“只寄挂了两天,熬不住,只得还俗了。”

“难怪。也是,佛门那清苦,有几个能熬得住?我跟烂柯寺的弈心小和尚说过两回话,他都熬得有些疯癫了,张嘴就是诗啊文的,再熬下去,不知他会说出些什么古怪来。你替我家大官人念经超度,如今又被我家狗咬,这难道是佛门说的有缘?只是这缘分也太恶了些。果然是信不得。”

蒋冲一直盯着凌小七,见他听自己说出来后,神色如常,话语轻松,又放了一些心。

第八章 脚趾、病容

仁者,爱人悯物知勤劳也。

——《武经总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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