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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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人?”

“军巡铺的雷炮。雷炮的爹放了许多钱在解库里,前些时候不是忽然化成了灰?刚刚人们又传说雷炮也死了。曹厨子又是雷炮的亲妹夫。这不是天大的干连?”

王哈儿一听,恨得又抬腿踹了黄三一脚:“让你们查背后的事,这摆在街面上的事,还用得着你们说给我听?”

“承局,您到底想查啥,多少得给我们透两句啊!若不然,人有三万六千根汗毛,您让我们扯哪一根啊。”黄三摸着大腿哀求。

吴七也在一旁苦着脸连连点头。

“要我把肚里的屎全都掏出来喂你们?让你们去查他们背地里有没有偷偷做些什么勾当,这话还不清楚?”

“背地里真没查出什么,不过,明里倒有件事忘说了。”

“还不快说?”

“解库伙计阿五常给他家店主严申跑腿买吃食,一般都爱往汴河边跑,其中就有曹厨子帮工的温家茶食店,他常去买他家的插肉面。”

“这也算个事?”

“您想想,这香染街一带多少茶食店?为啥要跑那么远?”

“他就爱吃汴河那边店里的东西,不成吗?”

“这个…”

“不过——”王哈儿转念一想,“那个阿五去温家茶食店,和曹厨子说过话没有?”

“这个还没去问。”

“你们就先去打问清楚这件事。两人若没说过话,看看还有其他什么瓜葛没有?总之,给我找出些东西来。”

“哦…”

“还有,这事不能让别人知道,知道吗?”

“哦…”

看着两人哭丧着脸走开,王哈儿心里一阵阵发焦。看来靠这两个蠢卒不成,得自己想办法。雷老汉化灰后第二天,曹厨子就休了珠娘,王哈儿得知后,立即就觉着其中有鬼。雷老汉攒了一辈子钱,那不是小数目,两人恐怕是瞄着雷老汉的那些钱,先休了珠娘,好回去分家财,得了钱之后,再复合。雷炮似乎也看出来了,他家里房宅虽然空着,却不许珠娘回去住。

瞅见这个人财两得的好时机,王哈儿怎么能不动心?不过,要想得到珠娘,先得坏了她两口子的计谋。因此,他才生出念头,设法在曹厨子和秦家解库之间找见些挂搭,再撺掇雷炮,闹到官里,把假休妻、图骗财的罪名安到曹厨子头上。不管这罪定不定得了,珠娘都再没脸回嫁给曹厨子。我和她当年就有那情分,再多说些甜话,保管能勾回她的心,等她分到家财,再娶过来…谁知道,天爷乱伸歪腿,在这人间胡踢腾,把个雷炮眨眼间竟弄死了。

雷炮死了,当然再好不过,这样珠娘就能独得整个家财。只是我这计谋就得重新想想了,而且得快。不然的话,珠娘如今已经没了父母兄长,婚姻全由她自家做主,她得了全副家业,再回嫁给曹厨子。我这买卖就亏折得太狠了。

他慢慢踱出城,经过军巡铺时,朝里望了望,院里不见那几个禁兵,只有那个厢兵付九坐在小凳上,在忙着择一大捆青菜。王哈儿不由得叹了口气,往常都是雷炮和付九一起整治夜饭。有时王哈儿借故进去,还能讨一半碗吃。这往后,就再不用进这院门了。

想到雷炮的死,他忽又生出一个念头:雷炮父亲化成了灰,那些钱契又找不见,这两件事虽说也不小,但都没有凭据,就算做成也算不得大罪。但雷炮刚刚才死,这是桩人命案,若能设法扣到曹厨子身上,才能治死他。

想到“治死”两个字,他心里一颤,有些怕起来,真要治死曹厨子?但又一想,曹厨子这头蠢猪从自己手里抢走珠娘,霸占了这么久。他就算死,也不枉了。

于是,他大步向温家茶食店走去。到了虹桥口一眼先瞧见黄三和吴七两个坐在河边那棵大柳树下,一人拿着张饼,一边嚼着,一边和水边小船上一个壮妇人说笑。两个贼狲!王哈儿恨恨骂了句,这会儿没有工夫教训他们,先记着。

他转身走进温家茶食店,夕阳照进店里,亮得耀眼,但冷清清的,只有三四桌客人,珠娘正在给两个客人倒茶水,神色看着蔫沉沉的。他走到墙角静处,坐下来等。

“吃面,还是吃酒?”珠娘回头瞧见了他,走了过来,眼里哀哀的。

“跑了一整天,喝点酒解解乏。”

“还是只打二十文钱的下等酒?”

“今天你哥哥殁了,得祭奠祭奠。打上等酒,再要一碟煎小鱼,一碟盐水豆。”

珠娘过去给他打了一碗酒,随后将煎鱼、盐豆端了来。

“你也吃一盅?”王哈儿逗道。

“我心里不耐烦。”

“为你哥哥?你不是一直抱怨你爹娘偏疼你哥哥,从来没好生看顾过你?”

“谁是没心肠的?毕竟只剩这么一个亲人。”

“不是还有我?”

“人心里刀剐一样,你还在这里抹油嘴。”

“好,不耍笑了,问你个正事。昨天你这店是多晚打烊的?”

“有两个客人喝酒,都快到半夜才走。怎么了?”

“你一直守在这里?”

“我不守谁守?”

“你那前夫呢?”

“那两个客人的菜整治完后,他就去后头房里睡了。”

“你看着他睡了?”

“他又不是奶娃儿。”

“这么说,他一个人去睡觉,没人瞧见?”

“你这话是?”

“没啥,没啥。”

那头客人叫唤起来,珠娘忙答应着过去了,临走瞅了一眼王哈儿。

王哈儿装作没事,咂了一口酒,夹了颗盐水豆放进嘴里,慢慢嚼着,心里暗暗得计…

第十四章 超度、化灰

事莫大于必果,功莫成于勇决。

——《武经总要》

在烂柯寺找到了睡处,蒋冲安心了不少。

住持乌鹭研习完棋谱,又去佛堂打坐念经,弈心则在厨房里慢慢置办斋饭。蒋冲还有三贯钱,不敢放在那僧房里,便随身背着,去跟弈心讨要了一副木鱼,假称进城去相国寺拜佛,便离了烂柯寺。他慢慢走到虹桥口,边走边小心留意上回那两个打手,并没找见。

堂兄蒋净既然是在那个姓楚的豪户家遇的事,便该先去打问打问这姓楚的。他向桥边卖糍糕的摊主问路,那摊主指着东边说:“楚员外?朝东不到三里路,河北岸一个大庄院就是。那一带只有那座庄宅。”

蒋冲照着僧人模样,双掌合十谢过那摊主,过桥朝东走去。去东边必得经过叶家小食店和谭家茶肆,叶大郎和谭老秋都坐在自家店头。蒋冲已经过一回,胆壮了些,并不看两人,只低着头,慢慢走了过去。两人都只瞅了他一眼,并没介意,蒋冲越发放心了。

穿出汴河北街,便是郊野,满眼都是田地,稀疏散落着些耕作的农人。景象和沧州家乡竟没有什么分别。蒋冲看着,忽而有些想家。自己孤身一人在这大京城胡走乱闯,还剃光了头扮作和尚。真能查出些什么来还好,若什么都查不出,反倒惹上些祸事,死了都没人知道。

但转念一想,在家乡,迟早也要死,死了也只有亲戚邻里知道,又有什么用?还不如在这京城搅出些动静来,替堂兄讨回公道,死也死得有些声响。他不由得昂起头,大步向东行去。

走了两里多路,经过一片木栅围着的荒弃场地,又行了半里多路,果然见绿树围抱中,有一座庄院。

蒋冲不敢贸然接近楚家,向四周望了望,见远处田里有个农人驱着头牛在犁地,他穿过田地,走了过去。走近一看,是个四十出头黑瘦的农夫。

他双手合十问讯:“施主。”

“小师父,你不是来跟我化缘吧?”农夫勒住牛,笑着说,“我只有半坛子凉水,两块干粮,水你可以喝,干粮没有多的给你。”

“多谢施主,小僧是来打问一件事。”

“什么事啊?”

“小僧连着梦见一位施主,说他被人谋害,却死得不明不白,他的家人误将一个无关的人当作了凶手,真凶却全然没事。为这个,他的亡魂不得解脱,哀求我替他超度超度。我问他是哪里人,他却不说,只带小僧来到东郊这一带。今天小僧一路找过来,发觉这片田地竟和梦里那片一模一样。施主可知道这一带是否真发生过凶死之事?”

“怎么没有?那边楚大户家的二员外正月间被人杀了!”

“果真?难怪梦里我问那人姓名,他拿了根木杵给我看,又伸出两个指头。原来是楚家二员外。”

“可不就是他?不过,有一处你梦得不准,杀他的凶徒当时就认定了,是一个姓蒋的人,楚家看院的仆人老何亲眼瞧见的,那人还拐走了楚二员外的娘子。”

“当真?”

“我跟你说什么白话?唉,说起那楚家二娘子,莫说伤心,连肝肺都痛。有回我去给楚家送菜蔬时,刚巧那二娘子上轿子要出门,我偷偷瞅了一眼,天姥爷!那模样竟像是寺里供的观音活转过来了,看得我都快瘫倒在门边。可惜这样一个娇贵人儿,竟被那贼人拐走了,唉——”

蒋冲听了,心里一沉,连这农夫都认定堂兄是凶手,难道事情真是这样?若要查,得进到楚家才成,但他始终没想出好办法来。

正在思忖,那个农夫又道:“楚二员外托梦给你,这事你该去楚家告诉他们。楚二员外为人最慷慨,我这田就是佃的他家的,有时遇灾歉收了,去求他,只要没骗他,一般就把租债减免了。这么一个善人,年纪轻轻就死了,原也该好好办一场法事。”

蒋冲听了,心里一动,这倒是个好主意。

“不过——”那农夫却说,“他哥哥楚大员外虽然常年吃斋,却似乎不信你们佛门,从没见他家做过法事。”

蒋冲心又回沉,不由得叹了口气。

“这么着,我跟他家看院的老何熟,你稍等等,我把这片地犁完,带你过去,先跟老何说说看。”

“多谢施主,阿弥陀佛。”蒋冲诚心念了句佛。

那农夫吆喝着牛,把剩下的一点地犁完,将农具收拢一堆,牛拴到田边一个树桩上。而后带着蒋冲穿过田间小道,绕到了那座庄院前。蒋冲看那庄院,甚至不及堂兄家阔敞。庄院的门开着,一个老汉坐在门槛上,头上扎着白麻孝布,垂着头。院里传出一阵阵男女的哭声。

蒋冲忙朝里偷眼望去,见院里一些穿孝服的男女在慌乱走动,两个仆妇搀着一个妇人从前厅走了出来,拐向左廊。那妇人三十来岁,虽然隔得有些远,但仍能看出她仪态尊贵、面容秀雅,只是面容悲戚、脚步虚浮,似乎得了病一般。

“老何,这是怎么了?”那个农夫小心问那老汉。

“我家大官人殁了!”

死者不是蒋净?!

梁兴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但反复问了两遍,谭老秋始终坚称那人不是蒋净:“蒋净每回来汴京,都住在我店里,每次要住几个月,我怎么会认不出他?他生得粗眉宽眼、蒜头鼻,这人却是短眉窄眼,鼻梁又扁,你们若不信,可以去找隔壁左右的人来认一认。”

万福忙到前面,让那个看门的厢兵去汴河北街再寻两个见过蒋净的人来。

梁兴则望着木箱上的死尸,愣在原地,这人不是蒋净,那是谁?

他拼力回想清明那天的前后情景:先是甄辉过来说见到了蒋净,在钟大眼那只船上;接着,他赶到虹桥那边,找见那只船,问船篷顶上那个年轻船工,蒋净是否在船上,那船工犹豫了片刻,朝下面船舱指了指;他跳进那船舱,见只有一个人在舱里坐着,他问“你是蒋净?”,那人亲口说自己是。他既然不是蒋净,见我来头不善,又很慌乱,为何要自认是蒋净?

等了半晌,那厢兵带来一男一女两个人,一个是谭老秋的妻子,另一个是他隔壁食店的叶大郎。万福带两人进去看那尸首,两人看后,说法一样:

“不是蒋净。”

“不是蒋净。这人我从没见过。”

万福等三人走后,咂嘴叹道:“看来只要沾上梅船,便没有轻省的事。讼绝赵将军那里也是毫无头绪。梁教头,还有几桩事情等着我,我得先告辞了,这事就拜托您了。”

梁兴怔怔点着头,心里疾速思虑着。

清明那天,张择端见到有两个人从梅船跳到钟大眼的船上,钟大眼的船停在梅船后面,自然是事先安排好,来接那两个人。但接到之后,其中一个又立即被谋害。眼下又发觉死者不是蒋净,既然他不是蒋净,自己为何会被卷进来?

这设局之人藏在背后,所知的唯有钟大眼和几个船工。不知他们回家没有?

他立即赶往东郊钟大眼家。刚进那巷子,就见一个人从钟大眼家走了出来,是个中年男子,穿了件半旧的布衫。走近时,那人也看了梁兴一眼,两人都没说话。一个老妇人牵着个孩子在那门边张望,正是那天见的钟大眼的娘。梁兴趁她没关门,忙走了过去。

“请问婆婆,钟船主回来没有?”

“你要租船?我儿子的船已经被客人租了,往泗州去了,这一去一回至少得半个月。”老妇人神色间微有些着恼。那孩子偎在她身边,也嘟着嘴,没精神。

“哦?被人租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说是昨天天没亮就走了。走得急,都没工夫回家来说一声,只托了个人来捎口信,那人一忙又忘了,刚刚才想起来,害我白焦了这两天。”

“就是刚才那人?”

“是。”

“对了,再请问婆婆,清明那天晚上,钟船主回家没有?”

“没有。”

“他们去了哪里?”

“哪个晓得…咦?你是什么人?问这些做什么?”老妇人警觉起来,攥紧了孙子的手。

“我是…钟船主的朋友。”

老妇猛地缩进门,“砰”地关起,随即上了闩,从里面大声道:“我啥都不知道。等我儿回来,你再寻他。”

“多谢婆婆。”梁兴苦笑着摇头离开。

出了巷子一看,刚才那个人脚步快,已经走了很远。梁兴忙大步追上去。

“这位老兄!”

“哦?这位官人有事吗?”那人停步回身,三十来岁,一张瘦脸,嘴边一圈黑短胡须,听着是江南口音。

“我想请问老兄一件事,是钟船主托你给他娘捎口信?”

“是。”

“什么时候、在哪里托付你的?”

“敢问这位官人是…”

“在下梁兴,禁军教头,受左军巡使之托,前来查问。”

“您莫非是汴京‘斗绝’梁教头?”

“惭愧。”

“天爷,小人到处听人说梁教头威名,竟亲眼见着了。”那人忙拱起手深深一拜。

“万莫这样,不知老兄贵姓?”梁兴忙伸手止住。

“小人姓盛,是杭州人,在商船上给人卖气力、讨生活。”

“老兄与钟船主相熟?”

“去年钟船主曾雇过小人两回。”

“钟船主是什么时候托你传的口信?”

“昨天清早,天不亮我就起来,想找些早船活路。刚到虹桥岸边,钟船主就在船上唤,说是有客商雇了他的船,送春茶去泗州,让我给他家里捎个口信。我忙着寻活路,一来二去,竟把这事忘了。今天赶完一趟船回来,才想起来,就赶忙过来了。”

“当时他船上还有什么人?”

“他娘子,还有三个船工。那客商在船舱里,只看到个背影。钟船主难道犯什么事了?梁教头问这些是?”

“多谢老兄。抱歉,内情不便透露。”

“哦,是小人多嘴了。”

楚家的长兄楚沧也死了?

蒋冲跟着那个农夫找到楚家,却听到这样一个消息。他顿时觉着不对,但楚家那个仆人老何苦着脸坐回到门槛上,垂着头,不再理他们。那个农夫也不敢再多问,朝蒋冲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起离开楚家。

“这老天啥时间公道过?善人不是命苦就是命短,恶人你盼他早死,他偏不死,反倒活得比谁都自在。唉…小师父,你那事只能算了。我也该回家去了。你走好。”那农夫叹着气走了。

蒋冲也只得顺着河岸慢慢往回走去,心里默默思忖:不到两个月,楚家两兄弟全都猝死,实在古怪。老二楚澜的死,罪名扣给了堂兄蒋净。这老大楚沧不知道又是什么死因,会不会又要寻个人来顶罪?楚家巨富,难道是有人想贪占这家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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