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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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那是当然。你要什么?尽管说!我拼了命也要给你找来。”

“其他的我还没想到,首先,你得尽快把那匣子还给我。”

一路急行,不到十天,靳产便到了常山郡。

常山治所在元氏县,他进了城,求见郡守,郡守见是执金吾杜周的急命,自然也不敢怠慢,忙吩咐长史尽力协助靳产查案。

长史陪同靳产出城,到姜志故里槐阳乡,找到乡长一查户籍,姜志果然有个伯父,名叫姜德。

姜德是个儒生,曾经为河间王刘德门客。刘德死后,归乡耕读,在本地颇有名望。四年前,姜德犯事逃走,不知所踪。因为时隔几年,当时原委,乡长已记不太清。

长史又带靳产回城去查当年刑狱簿录,果然有姜德一案档案——

姜德当年罪名是藏匿逃犯。那逃犯是一个年轻妇人,捕吏得令,趁夜去槐阳乡捉拿时,见夜色中一个妇人身影从前门溜出,急急向村外奔去。捕吏忙追上去,到了村外,见那妇人跑到一棵大树影下,不再动弹。赶过去一看,那妇人竟用匕首插在胸口,人已经死了。举火照看她脸面,不是本地之人,定是那犯妇。

捕吏又回到姜家,见合家男女老幼都在,只少了姜德一人。问他家人,说是出门访友去了。郡守因为犯妇已死,便结了案。

靳产见簿录上只记了那犯妇姓朱,来自何处、所犯何罪则不见记录。便问道:“那犯妇是什么人?因何被追捕?”

长史又去找当年缉捕逃犯的文牒,却没有找到,于是道:“想是当时已结了案,文牒留之无用,便销毁了。”

“那姜德家人现在还在吗?”

“他的妻小当年都被黥了面[黥面:又称黥(qing)刑,在犯人的脸上或额头上刺字,再染墨,作为受刑人的标志。《说文解字》:‘黥,墨刑在面也。’],充作了官奴,男子在砖窑,女子在织坊。”

“能否让在下盘问一下姜德的家人?最好是女人。”

“好说。”

长史吩咐下去,不多时,小吏带来了一个年轻妇人。那妇人身穿破旧粗布衣,身形枯瘦,面颊上深印着墨痕。

小吏禀告说:“这是姜德的儿媳冯氏。”

靳产盯着那妇人看了半晌,才开口问道:“你有没有儿女?”

冯氏低头小声答道:“有。”

“几个?”

“三个。”

“他们现在哪里?”

“两个女孩儿在郡守府里做奴婢,一个男孩儿随他父亲在砖窑做活。”

“你想让他们活,还是死?”

“大人…”冯氏猛地抬起头,满眼惊恐,随后“噗”地跪倒,不住的在地下磕头:“求大人开恩!求大人开恩!”

“好,既然你不想他们死,就老老实实答我的话。”

“犯妇不敢隐瞒半个字!求大人开恩!”

“四年前有个妇人躲到了你家里,她是谁?”

冯氏跪在地下,迟疑起来。

靳产冷吭了一声,道:“不说?好,就先从你小女儿开始——”

“我说!我说!”冯氏忙喊道:“那妇人姓朱,是临淮太守孔安国的儿媳。”

“哦?你还知道什么?都说出来!”靳产顿时睁大眼睛,心都砰砰跳响。

“那朱氏是我公公夜里偷偷接到家中来的,还带着四、五岁大一个孩子。我公公没说她的姓名、来历,也不许我们问,只让我们好好待客。出事那天傍晚,我丈夫急忙忙从城里回来,他探听到有人上报消息给府吏,说我家窝藏了一个异乡妇人。刚好郡守得到缉捕公文,要捉拿一个女逃犯。郡守便命人来我们家捉拿逃犯,捕吏已经部署好,只等天一黑就来。我公公一听,慌忙跑到朱氏屋里,进去不多久,他们两个竟争吵起来。我心里好奇,便凑到窗下偷听,听了半天才勉强听懂一些,原来我公公让朱氏带着孩子快逃,朱氏却跪下来恳求我公公带那孩子去长安,送到御史大夫府,还说什么‘这部经书比孩子的命更要紧’…”

靳产忙问:“什么经书?”

“那朱氏没有说。不过,她提到临淮太守,还说孔家只剩这孩子一支根苗,所以犯妇才猜到,她应该是临淮太守孔安国的儿媳。她说她一个妇道人家,保不住孩子的命。我公公听了才答应,就带着那孩子从后门出去,骑了马悄悄逃走了…”

荆州、长沙正好一条路,硃安世、韩嬉、驩儿三人再次同行。

硃安世怕走急了惹人注目,便有意放慢行速,并不急着赶路,三人一路说说笑笑,甚是开心。

驩儿时刻都握着那只木雕漆虎,喜欢得不得了。

三个多月后,才到了荆州府江陵,此时已经春风清暖、桃李初绽。

韩嬉先去打听,刺史扶卿不在江陵,去了江夏等地巡查。

硃安世道:“江夏在东,长沙在南,我们就此告别。”

韩嬉略一迟疑,随即道:“既然都到了这里,我就先陪你们去了了这桩事。”

“你的亲事怎么能耽搁?”

韩嬉并不看他,轻抚驩儿的头发,随口道:“你不必操那么多心。”

“嘿嘿——”硃安世不好再说。

于是三人又向东赶去,到了江夏,扶卿却又已离开,北上巡查去了,一直追到襄阳,才终于赶到。

韩嬉打问到扶卿在驿馆中歇宿,便道:“这事得尽量避开眼目,我们还是夜里偷偷去见他。”

硃安世点头道:“我也这样想,而且也得防备那人未必可信。”

两人先找了间客店,住进去休息,仔细商议了一番。

韩嬉去找来根竹简,问店家借了笔墨,又让驩儿写了“孔壁论语”那四个古字。

到了夜里,硃安世背着驩儿,与韩嬉悄悄从后窗跳出去,避开巡夜的更卒,一路来到驿馆。按照商议好的,韩嬉去前院,硃安世带着驩儿去后院。

硃安世到了后院墙外,用腰带束紧背上的驩儿,见左右无人,用绳钩一搭,攀上墙头,翻身跳下,躲在墙根黑影里等着。

不多时,隐隐见前院冒起火光,随后有人大叫:“马厩着火啦!”

这是他们约定好,韩嬉到驿馆前院,在马厩放火,引开驿馆中的其他人。

很快,后院几个房间里奔出十几个人,全都向前院奔去,后院顿时悄无声息。

硃安世继续偷望,见一个小吏匆忙跑过来,到中间那间正房门前,朝里恭声道:“扶卿大人,前院着火了。”

里面传来一个声音:“火势如何?”

“不算太大,众人正在扑灭。”

“好,你也赶紧去帮帮手。”

小吏答应一声,又急急向前院奔去,随即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人走出来,站在檐下向前院张望。

硃安世见院中无人,便牵着驩儿走过去。走到近前,那人才发觉,吓了一跳,厉声问道:“什么人?”

“你无需惊慌,在下是受王卿所托,有事前来相告。”

“哪个王卿?”

“御史大夫王卿。”

“哦?御史大夫王卿去年不是已经过世?”

“对。他临死前托付,让在下务必将一样东西交给你。”

“什么东西?”

硃安世将那支竹简递给扶卿,扶卿满脸狐疑,接过去,就着屋内射出的灯光,仔细一看,顿时变色:“这东西现在哪里?”

“这孩子记在心里。王卿让我带这孩子来背诵给你。”

扶卿向驩儿望去,十分惊异,随即望望左右,忙道:“先进去再说!”

刚进到屋中,扶卿立即关起门,硃安世四处扫视,屋内并无他人。

在灯光下,才看清扶卿的容貌,略弓着背,皮肤暗黄,胡须稀疏,眉间簇着几道皱纹。

扶卿又盯着驩儿仔细打量了片刻,问道:“你真的会背古文《论语》?”

驩儿点点头。

“你名叫孔驩,是不是?”

驩儿眼现困惑,硃安世更是诧异:“你认得这孩子?”

扶卿摇头道:“我没有见过,但除了他,世上还有谁能得传孔壁《论语》?”

硃安世震惊无比,但随即恍然大悟:这古本《论语》出自孔子旧宅,孔安国将它献入宫中之前,必定是读过,甚而抄写过副本。这是他祖上遗留,比任何珍宝都贵重,自然不愿让经书就此消亡。外人他不敢传,但自家子孙必定是要传的。驩儿如此年幼,就能背诵,又姓孔,当然该是孔子后裔!

想到此处,再看看驩儿,他仍不敢相信,这个与自己朝夕相处三年的可怜孩子竟是声名显赫、堂堂孔家的子孙!

一时间心乱如麻,他忙定定神,问道:“孔驩是孔安国什么人?”

“孙子。”

“孔安国现在在哪里?”

“早已过世。”

“什么时候?”

“九年前。”

“孔驩的父亲呢?”

“他父亲名叫孔卬,也是同年死去。孔安国合家遇难,同日亡故。”

“哦?什么缘故?”

“中毒。”

“因为古文《论语》?”

扶卿蹙眉不答,神色忧惧。

驩儿则睁大了眼睛,望着扶卿,满眼惊惶。

硃安世却随即大致明白:孔安国私藏古本《论语》一事定是被人泄露告密,遭到其他官吏谗言陷害。他全家同日而亡,或是被人投毒,也或是孔安国畏罪自杀,甚而是刘老彘亲自下旨,将他全家毒杀。只有驩儿的母亲带着他侥幸逃脱,定是孔安国临终遗命,驩儿母亲才将古文《论语》传给驩儿。

他记起此行的目的,便不再多想,问扶卿:“现在就让驩儿把古本《论语》念给你听?”

扶卿犹疑了片刻,嗽了一声,才道:“王卿大人恐怕是看高了我,我不过是一个官秩六百石的小官,哪里能担负如此重任?”

硃安世见他目光躲闪,似有隐情,猛然想起王卿临别时所言:扶卿曾得传古本《论语》,只是不全。

传他古本《论语》的自然是孔安国,孔安国遇害,扶卿却未受牵连,反倒能升任刺史。前年在槐里闲谈时,赵王孙曾说过,天子为增强监管天下之力,新设了刺史一职位,这一官职看似低微,却是皇帝耳目,可以监察两千石太守。孔安国遇害,即便与扶卿无关,他至少也是个怯懦偷生之徒。

硃安世心中不由得生出鄙憎,牵着驩儿道:“既然如此,打扰了。”

扶卿却问道:“你要带这孩子去哪里?”

硃安世冷笑一声:“你问这个做什么?去告密?”

扶卿脸顿时涨红,又嗽了一声:“孔安国是我老师,于我有授业之恩,我岂能做这种事?”

“那你想怎样?”

“我猜你是那个盗汗血马的硃安世。”

“是我。怎样?”

“你自己本就身负重罪,带着他,更是罪上加罪。和这孩子相比,汗血马不值一提。而且这孩子跟着你也不安全。”

硃安世忍不住笑起来:“我的事无需你管。这孩子跟着谁安全?你?”

“我也难保他安全,但是有个人很可靠。”

“谁?”

“这孩子的伯祖父。”

“孔家还有亲族?”

“当然,孔家声望贯天,怎么可能尽都断绝?孔子第十一代孙有兄弟两人,长子延年,次子安国。孔安国这一支如今已绝,圣人之族现在只剩孔延年这一支嫡系,天子定不会轻易加罪。孔延年如今仍在鲁县故里。将这孩子送交孔延年,或可保住这孩子性命。”

“好,多谢提议。”

硃安世转身就走,刚到门边,门外传来脚步声,硃安世大惊,忙扭头瞪住扶卿,准备动手将他胁持。扶卿却朝他摇摇头,指了指门后,示意硃安世躲起来。硃安世心中犹疑,但想能不闹开最好,扶卿若有诈,再胁迫不迟,便牵着驩儿躲到门后。

这时,外面那人已走到门边,站住脚,恭声道:“禀告大人,火已扑灭。”

扶卿上前去开门,硃安世忙掣刀在手,扶卿又摆摆手,然后打开了门。硃安世紧盯着他,只要稍微不妥,便立即动手。

扶卿并未出去,只站在门内,问道:“可伤到人了?”

“没有,只有一匹马身上被燎伤。”

“好,你退下吧。我这就睡了,不需要侍候。”

“是。”那人转身离去。

扶卿仍站在门边,看四下无人,才道:“你们可以走了。”

“多谢!”硃安世牵着驩儿向外就走。

“我还有一句话。”

“请讲。”

“请放心,今夜之事,我绝不会吐露半个字。你们也多保重,记住,知道这孩子身世的人,越少越好。”

“多谢。”

硃安世带着驩儿,仍从后院翻墙出去,韩嬉正在墙跟等候。

第三十三章 游侠遗孤

司马迁被定了死罪,罪名是“诬上[司马迁《报任安书》:‘因为诬上,卒从吏议。’]”。

为李陵开脱,就算李陵真降,也只是庇护罪臣,至多受笞刑、去官职、谪往边塞,诬蔑天子却是罪无可赦。

到冬季行刑,还有半年。他不知道还能否见妻子一面,更无论儿女。至于史记,后半部则只能留在心底,与身俱灭。

司马迁呆坐在囚室最角落,不吃不喝,如一堆粪土一般。去年,他虽然也曾数次想到自尽,但此刻才真切看到死亡,如黑冷无底之崖,就在前方,只要走过去,一步迈出,便将瞬间坠落,从此湮没。

不能!不能如此!

想到平生之志就此灰灭,司马迁猛地跳起来,奔向囚室外面,一连踩到两个囚犯,几乎被绊倒,却无暇顾及,踉跄几步,挣跳着来到门边,抓着木栏,向外高喊:“给我笔墨竹简!我要笔墨竹简!”

一连喊了数声,狱吏气冲冲赶来,厉声喝道:“死贼囚!叫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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