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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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沿岷江,一路向南。

几个人说说笑笑,倒也开心。

黄昏时,吃过饭,硃安世见韩嬉闲坐船头,便凑近坐下,想再道声谢,却见韩嬉凝视远处,正在出神,鬓边青丝飘曳,肌肤因为风冷而略显苍白,神情竟隐隐透出一缕凄清落寞。

硃安世一怔:遇见妻子郦袖之前,他就认得韩嬉,她从来都是嬉笑不停,此刻却像忽然变了一个人。

他心里纳闷,却不好问,更不敢起身离开,甚是尴尬。

韩嬉忽然扭过脸,盯着硃安世,目光异样,又远又近,似哀似怨。

硃安世从来没有见过她这等神情,除郦袖外,他也从未和其他女子亲近过,一向不懂女子心事,所以不知道该说什么,憋了半天,才干笑了两声。

韩嬉也嫣然一笑,眼中闪过一丝幽怨,但转瞬即逝。

“你这是——”硃安世小心探问。

韩嬉抿了抿鬓发,漫不经心道:“没什么,不过是女人家的心思。你没见过郦袖这样吗?”

“她好静,常日都是这样,一个人能在窗边坐一整天。倒是你,忽然静下来,让人有些吃惊。”

韩嬉忽然笑眯眯问:“我平常的样子好些呢,还是安静时的样子好些?”

硃安世有些发窘,支吾道:“只要没事,都好,都好,嘿嘿——”

韩嬉呵呵笑起来,但笑声里竟略带伤惋。

刘敢命人备了一辆囚车,率人出城,到了郭外,径直来到一院民宅。

卒吏上前用力敲门,一个男仆出来开门,一见这些人,惊得手中一只碗跌碎在地。

刘敢下令:“进去搜!”

士卒一把推开那个男仆,一拥而入,分别钻进几间房屋,屋里一阵乱叫,几个男女孩童慌跑出来,都聚在一个老者身边,各个惊惶。

刘敢并不下马,只立在门外观望。屋里一阵掀箱倒柜之声,士卒们纷纷抱出一些锦绣器皿,堆在院子中间。刘敢的贴身书吏一件件查看,出来禀告道:“大半都是宫中禁品。”

刘敢点头道:“好,将东西和人全都带走,只留那老家伙一个。”

士卒上前驱赶那一家人,将他们全都推搡出门,关进囚车中,又将那些搜出来的东西全都搬上车。那老人赶出门来,跪在刘敢马前,大声求饶:“大人!我儿子介寇在宫里当差,这些东西都是宫里赏赐的!”

刘敢道:“哦?那得查明了才知道。”

说罢吩咐卒吏回长安,囚车里女人孩子一路在哭,那老者追了一阵,才气喘吁吁停足。

进了长安,刘敢命卒吏将那家人押入狱中,自己去见杜周。

东去道路不通,司马迁只得转向北边。

避过兖州、泰山,绕道赶到青州千乘县,幸好这里还算安宁。

千乘因春秋时齐景公驱马千驷、田猎于此而得名,兒宽家在城东门外乡里。司马迁和卫真一路打问,找到兒宽故宅。到了宅前,却见大门紧锁,透过门缝,见里面庭院中竟然杂草丛生,檐窗结满蛛网。卫真去邻舍打听,一连敲开几家门,不论男女,一听到是问兒宽家事,都神色陡变,摇摇头便关起门。

卫真只得回来,纳闷不已:“奇怪,兒宽曾是堂堂御史大夫,而且为人仁善,德高望重,怎么在他家乡,居然人人惧怕?”

司马迁也觉奇怪,忽然想起去年遇到简卿,问询兒宽家人时,简卿也是神色异常、匆匆告别。他驱马来到驿亭,找到当地亭长,向他打问。

那亭长听见是问兒家,也顿时沉下脸,冷声问:“你打听这些做什么?”

卫真在一旁忙道:“大胆,我家主公是京城太史令,你一个小小亭长,敢如此无礼!”

那亭长上下打量司马迁,见他身穿便服,样貌平常,有些不信。

卫真从背囊中取出司马迁的官印,送到那亭长眼前:“瞪大眼,看清楚了!”

那亭长见了官印,慌忙跪下,连声谢罪。

司马迁忙道:“起来吧,不必如此。我只想知道兒宽后人到底去了哪里?”

那亭长爬起来,小心道:“兒宽大人过世后,他的儿子扶灵柩回乡安葬,丧礼过后,他家忽然连夜搬走,不知去向,只留了两个老仆人。过了三天,邻居发现那两个老仆人,一个被人杀死在屋里,另一个不知下落。这几年,也再没听见过他家后人的讯息。”

司马迁越发吃惊,又询问了几句,那亭长一概摇头不知。

司马迁看他神色间似乎另有隐情,但知道问不出来,只得作罢,骑了马,闷闷离开。他在马上仔细回想,发觉那亭长神色之间,似乎有几分袒护之情。兒宽一生温厚恭俭,在乡里必定声望极高,不论邻里还是亭长,恐怕都是想庇护兒家后裔,故而不愿多说。

卫真跟上来道:“这一定和那帛书秘语有关,可能是兒宽知道内情后,怕子孙受牵连,所以临终前嘱咐儿子远远逃走。”

司马迁点点头,随即想到自己的两个儿子,顿感伤怀,不由得长叹一声。

卫真见状,立即明白,忙安慰道:“主公是想两个公子了吧。他们并不是孤身一人,有两个老家人看顾,现在一定各自买了田宅,都分别安了家。何况,两个公子为人都诚恳本份,又没有娇生惯养,所以主公你不必太担心。”

司马迁眺望平野,深叹一声:“我倒不是担心,只是忽而有些想念。”

“等主公完成了史记,如果一切平安,我立即去找两位公子回来。”

司马迁听了这话,越发感怀:史记能否完成,他并无把握,而眼下这桩事越陷越深,越深越可怖。今天得知兒宽这事,更让他觉得前路越来越险峻,此生恐怕再也见不到两个儿子。但事已至此,已不容多想,但求他们能平安无事。

他长出一口气,扬鞭打马,道:“去河间。”

岷江之上,江平风清,两岸田畴青青、桃李灼灼,正是天府好时节。

几个人谈天观景,都甚畅快。

韩嬉早已恢复了常态,一直说说笑笑,正在高兴,她忽然扭头问硃安世:“对了,我那匣子呢?”

硃安世一听,心里暗暗叫苦,当时答应把匣子还给韩嬉,不过是随口而说,没想到韩嬉一直还记着。只得继续拖延:“那天我到郦袖寝室中找过,没找到那匣子,恐怕被郦袖带走了。得找见她,才能要到。”

韩嬉眉梢一挑,盯着他:“这就怪了,不过一个空木匣子,又旧又破,她带在身边做什么?”

硃安世听她说出“空”字,吃了一惊,她怎么知道那匣子是空的?只得含糊遮掩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其实,硃安世当然知道:宅院、金玉、锦绣,郦袖全都能舍弃,唯独不能舍弃那个空木匣子。

八年前,在茂陵,当时正是春末夏初,硃安世去一家衣店买夏衫。

他正在试衣,一转头,见店后小门半开,后院中有个妙龄女子正在摘花,只一眼,硃安世便马上呆住,像是在烈日下渴了许多日,忽然见到一眼清泉。

他立时想到一个字——静。

只有“静”这个字才可形容那女子的神情容貌,他从未见过哪个女子能有如此之静。

简直如深山里、幽潭中,一朵白莲,娴静无比,又清雅无比。

硃安世呆呆望着,浑然忘了身边一切,店主发觉,忙过去掩上后门,硃安世这才失魂落魄茫茫然离开。

第二天,硃安世一大早就赶去那家衣店,那扇小门却紧紧关闭,他只得离开。过一会儿,又凑过去看,门仍然紧闭。一连几日,都是如此,再没见到那女子。

逼不得已,到了夜间,他悄悄翻墙进到那个后院,院子不大,只有一座小楼,上下几间房。硃安世先在楼下寻找,只看到店主夫妇。一抬头,见楼上最左边一扇窗透出灯光。

他轻轻攀上二楼,当时天气渐热,窗上垂着青纱,隔着纱影,他偷眼一望:里面正是那个女子!

那是一间小巧的闺阁,屋内陈设素洁,那女子正坐在灯前,埋着头,静静绣花。

硃安世便趴在窗外,一动不动,望着那女子,一直到深夜,那女子吹熄了灯,他才轻轻移步,悄悄离开。

自此以后,硃安世夜夜都去,他不知道能做什么,只是趴在窗外,偷偷看,那女子也始终娴静如一,甚至难得抬起头。

有一夜,硃安世在去的途中,闻到一缕幽香,见路边草丛中开着一簇小花,心下一动,便顺手摘了一朵,到了那女子窗边时,轻轻放在窗棂上。

隔夜再去时,发现那朵花已经不在。

难道是风吹落了?

以后再去时,他都要带一朵花,偷偷放到窗棂上,第二夜,那朵花总是消失不见。

长安,直城门大街。

轺车缓缓而行,杜周呆坐车中,木然望着宫墙楼阙。

汗血马追回,天子气消了不少,但随口就问盗马贼下落,杜周却只能说仍在追捕。天子当即面色一沉,得马之功顷刻间化为乌有。杜周俯伏于地,丝毫不敢动,天子喝斥了一声,他才忙躬身退下。

天子性情愈老愈如孩童,好恶愈来愈任性,喜怒愈来愈难测。身为臣下,真如《论语》中曾子所引那句《诗经》:“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回到宅里,妻子见他脸色阴沉,小心上前,要帮他宽衣,他摆摆手,驱开妻子,自己伸手慢慢摘下冠帽,望着那冠帽,又发起怔来:只要在朝为官,除非到死之日,谁也不知明日脑袋是否还在颈上,是否还能戴这冠?

但不做官又能做什么?回乡养老?一旦没了权势,连亭长小吏都要借机欺辱你,你当年不正是为了不受这些欺辱,才发狠读书谋职?登得越高,敢欺辱你的便越少。这世事便是如此,只有这条陡路,不进则退,别无他途。

他正在沉想,书史忽然拿着一卷锦书进来,是成都的急报,杜周展开一看:硃安世又逃走了。

他将那锦书紧攥在手里,嘴角一阵阵抽搐,心里生出一把锯齿刀,一刀一刀慢慢割在一个囚犯身上,那囚犯没有面目,名叫硃安世。

这时,刘敢脱履轻步走了进来,杜周见到,随即松手,将急报扔到脚边,面上也恢复了常态。

刘敢似乎察觉,说话比平日更加恭敬小心:“那介寇家中果然有宫中禁品,他家人已经关在狱中,卑职照大人吩咐,留下了他父亲,那老儿现在应该也赶往宫中,给他儿子报信。介寇很快便会得知消息。”

介寇是宫中黄门苏文手下亲信。

那些绣衣刺客所穿苍锦,是由苏文从织室中取走,杜周多方打探,却查不出任何下落。他知道苏文一向爱财贪贿,所以才想到这个主意,从苏文身边小黄门下手。苏文既然贪财,手下自然也干净不了。

果然,才过了两个时辰,门吏来报,黄门介寇求见。

杜周当然不愿出面,仍让刘敢去办。刘敢领命出来,回到自己书房,书吏已将在介寇家查没的物件清单抄好,呈给他,他接过来,坐到案前,仔细看了一遍,又让书吏将那块从织室得来的苍锦取来,放在手边,这才吩咐书吏引介寇进来。

介寇一脸惶急,进门就伏地叩拜:“刘大人开恩,我家中那些东西都是我得的赏赐,小人在宫中当差多年,从不敢私取一丝一线。”

“哦?如此清廉?难得,难得!那就请你一件件说明来路。”刘敢拿起那张清单,扔到介寇面前。

介寇忙拾起来,展开一看,顿时变了色,伏地又拜,额头敲得地面咚咚响:“刘大人开恩,刘大人开恩!”

刘敢缓缓道:“我倒是愿意卖你个人情,但执金吾杜大人你是知道的。”

介寇继续哀求:“刘大人,您一向最得杜大人亲信,您只要开口,杜大人一定会容情。”

“我为什么要开这个口?”

“只要大人饶了小人一家性命,小人一辈子都铭记大人活命之恩,从今往后,任凭大人差遣。”

“往后的日子谁说的准?眼下我正好在为一件小事烦心,这事你应该知情,只要你能如实说出来,我就替你在杜大人面前说情。”

“谢大人!大人尽管问,小人只要知道,绝不藏半个字!”

刘敢命书吏将那块苍锦递给介寇,问道:“这锦你可见过?”

介寇一见那断锦,一惊,略一迟疑,才道:“小人见过。”

刘敢点了点头:“我知道这是苏文从织室取走的,他拿到哪里去了?”

介寇闻言,越发惊慌,低头犹豫很久,才答道:“他交给了光禄勋吕步舒。”

第二十六章 袖仙送福

转眼,炎夏消尽,天气渐凉,已是秋天。

硃安世仍旧每夜去看那女子,每次去仍要带一朵花。

第二天,花朵总会不见。他知道定是那女子取走,二人虽然从未对过一眼、道过半字,但借由这花朵,竟像是日日在谈心一般。

硃安世以往只知道饮酒能上瘾,没料到,送花竟比饮酒更加醉人难醒。

只是入了秋,花朵越来越少,菊桂芙蓉又尚未开。只有皇宫或王侯花苑温室中,还有一些奇花异卉。他顾不得那许多,隔几日就去侯府御苑中偷盗一株,养在自己屋里。一朵一朵摘了,送到那女子窗前。

一夜,他又来到那女子窗外,刚要放花,却一眼看见窗棂上放着一块白绢,叠成小小一块。他吓了一跳,忙轻手取过来,就着窗内微弱灯影,打开一看,是一方手帕,帕子上绣着一株枝叶,上结着青色果子,帕角还绣了一团碧绿。

这一阵,那女子绣的正是这张帕子!

硃安世又惊又喜,忙向里望,但那女子仍安坐灯前,静静绣另一方帕子。

硃安世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忽然见那女子放下帕子,抬头向窗外望过来,轻轻一笑,接着竟站起身,向窗边走来!

硃安世惊得几乎倒栽下楼去,心跳如鼓,强撑着,才没逃开。

“你又来了,谢谢你的花!”那女子忽然轻声道。

硃安世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如清泉细流。她背对灯光,看不清她面貌,但身影镇静而亲切。

硃安世大张着嘴,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和自己说话,更不知道该不该答言。

“你为什么不说话?不过你要小声一点,不要让我爹娘听见。”那女子又道。

硃安世仍张口结舌,浑身打颤,但心中恐惧散去,狂喜急涌。

“我叫郦袖,你叫什么?”

“硃——硃安世。”硃安世终于能开口了。

“你为什么每晚都要来这里偷看我?”

“我——我只是——只是想看你。”

郦袖笑起来,笑声也泉水般清澈。

“你不怪我?”硃安世小心问道。

“为什么要怪你?你又没吵到我,也没有做不好的事。”

“那我以后还可以来看你?”

“我也想见到你。”

“你能看见我?”

“现在看不见,外面黑,不过,四月十七那天,你来我家店里买夏衫,我见过你。今天是七月十七,都已经整三个月了。”

硃安世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他第一眼看到郦袖时,郦袖也留意到他。

郦袖继续轻声言道:“你那天试的那件衣裳其实不大合体,可你胡乱一试,也不还价,随手就买了,我猜你一定是个重义轻利的人。我还留意到你的靴子,已经很旧了,可你还穿着,我想你又是个重情念旧的人。”

硃安世一字一字听着,越听越惊心,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但郦袖就在眼前,那清澈话语正出自她口中,绝非做梦!

有生以来,他从未如此大喜大乐过,只觉得世上所有福泽都赐给了他。

“这绢帕是给我的?”他紧紧攥着那方手帕。

“嗯,你懂上面绣的意思吗?”

“这个——我是个莽夫,生来粗笨…”

“不要紧,我说给你听,你就知道了。那枝子上结的果子是青木瓜,角上是一块碧玉。这绣的是《诗经》里一句诗:‘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硃安世虽然不通诗书,但也立刻明白了这句诗的意思,尤其是“永以为好”四个字,美过重过世间所有话语,简直如一轮红日,顷刻间照亮天地。

他睁大眼睛,呆住,说不出话来。

“我们不能再说了,怕爹娘听到。你回去时,小心一点。”

“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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