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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硃安世看他瘦小倔强,不由得一阵疼惜,想伸手查看他脸上伤处,双臂却痛楚不已,手都举不起来,只得望着驩儿温声道:“有硃叔叔在,断不会再容他们作恶。那另外两个恶徒过一会儿就要回来,我们得马上离开。”

他望望四周,这时天色渐暗,自己双臂受伤,肯定敌不过绣衣人,又没有马,也逃不远。他思忖片刻,站起身,咬牙忍痛从绣衣人身上抽回自己的刀,插回鞘中。本想将绣衣人的尸体藏起来,却根本没有这力气,驩儿年纪小,也帮不到,只有丢在这里了。

“好,我们走!”硃安世一瘸一拐向岔口处走去。

“那些人就是走的那边啊。”

“他们搜过的地方,不会再细搜。”

两人沿着马踩过的草径,来到岔路口,继续沿着草径,向绣衣人的方向走去,走了一段,硃安世扫视两边,见右边草丛中有块大石,便对驩儿说:“去那边,走草根空隙,小心不要踩断草。”

两人小心翼翼走向那块大石,硃安世仍边走边忍痛拨拢身后的草,掩住足迹。绕过大石,两人躲在石头后面,硃安世抓了些藤蔓遮挡两边。刚躲好,前面隐隐传来蹄声。很快,马蹄声已经近前,硃安世在石侧偷偷观望。

暮色中,两个绣衣人各自骑马,另牵着一匹空马,正原路返回,赶向刚才的岔口。

硃安世心想:很快天就黑了,至少今晚不会有事。韩嬉也应该已经甩开了追兵。只是这两个绣衣人发现那具尸体,肯定不会轻易离开,要想躲开他们恐怕不容易。

“硃叔叔,你在流血。”驩儿小声道。

硃安世低头一看,两肩及大腿的伤口都在往外渗血,刚才行走时血恐怕已经在滴,幸好天色已暗,血迹不易分辨,不然行迹已经暴露。

他等那两个绣衣人走远,忍痛从背上解下背囊,取出创药,又抽出匕首,要割下衣襟包扎伤口,但双臂疼痛难举。

“让我来——”驩儿要过匕首,“伤口要先清洗一下。”

驩儿说着打开硃安世背囊,找到一方干净布帕,又取过水囊,拔开木塞,将布帕冲洗干净,而后转身凑近,半蹲着,轻手擦洗硃安世的伤口。各处都清洗干净后,才将药细细涂上,又用匕首将布帕割成几块,盖住伤口。最后才在硃安世衣襟上割了几条布带,一处一处稳稳包扎好。

硃安世看他手法竟然如此轻巧熟练,大为吃惊:“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驩儿笑了笑:“是姜伯伯教我的。当时还在常山,姜伯伯被那些绣衣人砍伤,我们躲到一个破屋子里,他也是手动不了,就口里说着教我,让我帮他包扎伤口。”

“冀州常山?”

“嗯。”

“什么时候的事?”

“大前年。”

“那时候你才五岁?”

“嗯。”

硃安世说不话来,自己虽然自幼也东奔西躲,却从不曾经过这等生死险恶。看驩儿包好药包、整理背囊,行事动作竟像是个老练成年人。这时天已黑下来,看不清驩儿的神情,望着他瘦小的身形,硃安世心里说不来是何种滋味。

驩儿取出干粮,掰下一块,连水囊一起递过来:“硃叔叔,你饿了吧,喝点水,吃点东西。”

硃安世忙伸手接过来:“你也吃。”

驩儿却道:“我等一下再吃,得先背完功课。你吃完了,好好休息一下,我看着。”

“今天还要背?”

“嗯,今天一天都没背。”

驩儿靠着石头坐下来,闭起眼睛,嘴唇微动,无声默诵起来。

硃安世边吃边看,心想:为这孩子,虽然费了些气力,却也真值得。

吃完后,他伤痛力乏,昏昏睡去。

等硃安世醒来,天已经全黑,月光微弱,夜风清寒。

他转头一看,见驩儿趴在石沿上,定定向外张望。

“驩儿,你一直没睡?”

“硃叔叔,你醒来啦?”驩儿回过头,眼睛闪亮,“我一直没困,刚才那两个人又回来了,没停,也没往这边望,直接走了。我就没叫醒你。”

“走了多久了?”

“好一阵了。硃叔叔,你伤口怎么样了?”

“好多了,我们走。”

“嗯。”驩儿站起身,拎起背囊就要往身上背。

硃安世笑着要过来背好,手臂动起来还是扯痛:“硃叔叔虽然受了伤,这点背囊还背得动,何况又经你这个小神医医治。”

两人沿着草坡爬上坡顶,四处一望,到处黑漆漆、冷清清,只听得到草虫鸣声。

硃安世低声道:“我们得先找个安稳地方躲一阵子。”

两人向西南方向走去,硃安世腿上有伤,走不快,一路摸黑,走走停停,天微亮时,找到一处山洞,两人躲进去休息。

硃安世腿伤痛得厉害,坐下来不住喘粗气,驩儿走了一夜,也疲乏不堪,却仍去洞外找了些枯枝蔓草,把洞口仔细遮掩好,又解下硃安世背上包袱,取出皮毡,在硃安世身边地上铺好,才坐下来休息。

硃安世笑望着他:“白天我们不能走动,天黑了再走。赶了一夜路,你赶紧好好睡一觉。”

“我不累,硃叔叔,还是你先睡,我看着。”

“你再跟我争,硃叔叔就不喜欢你了。”

驩儿咧嘴笑了笑,才枕着背囊乖乖躺下,硃安世取出一件长袍,替他盖好,自己也躺下来,伸臂揽住驩儿,轻轻拍着,驩儿闭起眼睛,很快便静静睡着。

司马迁忙到院门前,迎候御史大夫信使。

那信使下了车,却并不进门,立在门外道:“御史大人请太史令到府中一叙。”

司马迁一愣:“何时?”

“如果方便,现在就去。”

“好,容在下更衣,即刻就去。”

司马迁回到房中,柳夫人忙取了官袍,帮着穿戴。

司马迁纳闷道:“这新任御史大夫名叫王卿,原是济南太守[《资治通鉴》:是岁(天汉元年),济南太守王卿为御史大夫。],才上任几天。我与他素未谋面,又不是他的属下,不知道找我做什么?”

柳夫人道:“无事不会找你,小心应对。”

司马迁道:“我知道。”

柳夫人边整理绶带,便叹道:“谈古论今,当今恐怕少有人能及得上你,但人情世故,你却及不上大多数人。这些年,多少人以言语不慎招罪?你虽不爱听,我还是要劝你,能少说一句,便少说一句。他说什么,你尽管听着就是了,有什么不高兴,都放在肚子里,别露出来。你别的不看,就看在你的史记才完成一小半,你也好歹得留着命完成它。”

司马迁温声道:“我都记在心里了,放心。”

出了门,伍德已经备好了车,司马迁上了车,信使驱车在前引路,卫真骑马跟行。

路上,司马迁反复寻思,却始终猜不出御史大夫召见自己的原因,便索性不再去想,心里道:管他什么原因,我自坦坦荡荡,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说不出口的话。除了一件事——私著史记,而这事他人并不知道。念及此,他随即释然。

到了御史府,那信使引司马迁进了大门,卫真在廊下等候,有家臣迎上前来,引了司马迁穿过前厅,来到正堂,只见一个中年男子身穿便服,五十左右年纪,面相端严,正跪坐于案前翻阅书简,正是王卿。

司马迁脱履进去,跪行叩礼,王卿放下书简,抬起头端坐着受过礼,细细打量了片刻,才开口道:“你可知我今天为何找你?”

“恕卑职不知。”

“我找你是为了《论语》。”

司马迁心中一惊,却不敢多言,低头静听。

王卿继续道:“你上报说石渠阁秦本《论语》失窃了?”

“是。”

“石渠阁中原先真的藏有秦本《论语》?”

“是。”

“你读过?”

“并未细读,只大致翻检过。”

“但这书目上并没有秦本《论语》。”王卿指着案上书卷。

司马迁抬眼望去,案上书简应是御史兰台所存的天禄、石渠二阁书目副本。

他心里暗惊:石渠阁藏书目录已经被改过,难道兰台书目副本也被改了?

王卿见他怔怔不语,便问道:“莫非是你记错了?”

司马迁忙道:“卑职虽非过目不忘,但那秦本《论语》及石渠阁书目不止见过一次,断不会记错。”

“石渠阁书目我也查过,也没有秦本《论语》条目。石渠阁、御史兰台都无记录,除你之外,也不曾有他人看过秦本《论语》。”

“秦本《论语》是用古篆书写,今人大多不识,所以极少人读过它。”

“你能读古篆?”

“卑职也只粗通一二。”

“难怪,想来是你一知半解,读的是其他古书,却误以为是《论语》。这事定是你记错了,以后莫要再提。”

司马迁正要据理力争,但念及妻子嘱托,只得忍住,低头应道:“是。”

王卿又道:“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今后无关于太史之职的事,你都不要再去管。”

“是。”

“好了,你回去吧。”

湟水岸边,西平亭[西平亭:今青海省西宁市。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为阻断南北、隔绝羌胡,骠骑将军霍去病西征湟水,建西平亭,设临羌、破羌二县,西抵青海湖,东接金城,以防卫西羌,湟水流域自此纳入汉朝疆界。]。

西平亭建在高台之上,四周以坞壁围合,如一座小城。坞内有官守、屯兵和居人房舍,坞上可举烽火。设护羌校尉,主管练兵守备诸事,另有督邮,督察属吏、查验刑狱。

西羌以游牧为生,自当年败退西海之后,虽偶有侵犯,却都是零星掳掠,近年并无大的战事,因此,这里常年清静,岁月寂寞。

这天午后,护羌校尉和督邮正在亭上饮酒,忽然听到一阵急促蹄声,举目眺望,一匹马由东疾奔而来,看鞍辔及骑者衣冠,依稀可辨是驿骑。这里地处边塞,又少战事,难得有驿使前来,两人忙一起下亭。

很快,那驿骑驶进了东门,来到两人面前。驿使下了马,呈上驿报,两人一起展开阅读,原来是执金吾杜周从长安发来的紧急公文。西平亭到长安有两千五百多里路,驿骑站站接替,日夜兼程,竟只用了六天半时间。

护羌校尉读罢驿报,与督邮商议:

“原来是我们这里一个老戍卒流窜到京畿,不知道犯了什么事?”

“执金吾千里迢迢送来急报,恐怕事情不小。”

“老戍卒该由你管,烦劳你去查一下。”

“好说,这里一共才几百户屯戍的犯族,又有簿记,这事好查。”

这督邮名叫靳产,出身穷寒,却位贱心高。

他因见公孙弘一个牧猪之人,五十岁才学《春秋》,却能官至丞相,心中羡慕,十几岁便立下死志,抛家舍亲,四处求师。交不起学资,就以劳力充抵,清厕掘粪,都在所不辞。学了近十年,勉强习了点《春秋》,又百般干求,谋了个小吏之职。尽心尽力十来年,才得了这个督邮之衔。奈何这里偏僻荒冷,一年之间,连生人都见不到几个,怎么能长久安身?

现在终于有了这桩差事,他欢喜无比,一遍遍诵读那驿报,见那一行行墨字,恍如一级级登天之阶。

他忙唤了书吏来,命他查检屯戍户籍。

没用多久,书吏就查好回报:“据驿报所言,那老儿应当是随骠骑将军西征来此的犯卒,那批犯卒都聚居在湟水边曲柳亭,我已经命人传报那里的亭长,让他查问失踪人口。”

不到一个时辰,曲柳亭亭长就赶来禀报:“曲柳亭除死丧者外,这两年只有一人失踪,此人名叫申道,原籍琅邪,现年六十一岁,是当年淮南王一案从犯,来这里屯戍已经有二十一年。据其家人说,他是七月离开,回乡奔丧。”

靳产道:“应该是此人,他家中还有何人?”

亭长道:“还有五口人,一个老妻,儿子,儿媳,两个孙子。儿子是戍卒,现不在家,在西海临羌戍守。”

靳产听了,转着眼珠寻思半晌,命那亭长暂莫回去,听候吩咐,自己忙去见护羌校尉。

护羌校尉听后道:“定是此人无疑,就写了呈报传回长安吧。”

“这样是否过于简率了?”

“驿报让我们查找老儿身份,现在已经查明,还能如何?”

“这穷寒之地,连鬼都记不得咱们,现在好不容易有长安大官交差事给咱们办,正好应当多尽些力。”

“话虽如此说,但这差事就算想使力,也没处使。除此之外,我们还能做什么?”

“至少有两桩事情可以再挖它一挖:其一,这老儿来历;其二,这老儿去因。”

“你刚才不是已经说过,这老儿是受淮南王一案牵连,被遣送到这里屯戍,那老儿家人又说他是回乡奔丧。”

“这其中还有两个疑点:一、他当年与淮南王是何关系?二、他原籍琅邪,既说回乡奔丧,为何在京畿犯事,还带了一个小童?”

“这些事我是摸不着门道,你若有兴致,就再去追查一下,有功劳就归你。”

靳产巴不得这句话,忙欢喜告辞。

第十七章 申家童言

硃安世醒来睁开眼,觉得手臂酸麻,转头一看,原来是驩儿枕着自己小臂,睡得正香,便不敢动,继续侧身躺着。

日光透过洞口枝叶,射进洞里,照在驩儿小脸蛋上,虽然布满灰尘,却仍稚嫩可爱,硃安世心里一暖,不由得想起了自家儿子,笑着轻叹了口气。

儿子睡觉没有驩儿这么安分,睡时头朝东,等醒来,朝南朝北朝西,唯独不会朝东,还爱流口水,褥子时常湿一片…

硃安世正笑着回忆,驩儿也醒了,他睁开眼睛,见自己枕着硃安世的手臂,慌忙爬起来:“硃叔叔,压痛你了吧,你臂上有伤,我…”

“我的伤已经好多啦,已经觉不到痛了——”硃安世伸臂舞弄了两下,虽然还是有些扯痛,却笑着道:“小神医手到病除!”

“不能乱动!得好好养几天!”

硃安世嘿嘿笑着揉了揉驩儿头发,站起身,到洞口边窥望,这时天已近午,外面一片荒林,十分寂静。

他肚中饥饿,便回身要取干粮,忽然想起来,笑着问驩儿:“你还是要先背了再吃?”

“嗯。”

“那好,等你背完,我们再一起吃。”

等驩儿背完,硃安世掰了一块胡饼递给他,两人坐在皮毡上,一起吃起来。

硃安世问道:“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背的是什么了吧?”

驩儿为难起来,摇了摇头说:“我…我真的不知道。”

“哦?”

“娘带着我到处逃,每天都按时要我背,这些句子我都不懂,我问娘,娘也不告诉我,只说我必须牢牢记住,一个字都不能漏,说这比我的命还贵重,到时候要完完整整背给兒宽伯伯听。”

“哦…”硃安世虽然纳闷,却也想不明白,便道,“我得跟你商量一件事——”

“什么?”

“现在到处在追捕我们两个,这一阵子恐怕不能去长安了。我的妻儿在成都,我想先带你去成都躲一躲,等风头过了,再送你去长安,你看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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