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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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丁顿眨了眨眼。他看起来困惑不已,有那么一瞬间史蒂文斯简直怀疑他是不是喝醉了。不过帕丁顿的表现很快打破了史蒂文斯的怀疑,他脑子里好像想到了新的主意。
“布伦南!”他说,“我听说过这个名字——瞧啊,给大家拍电报,让他们赶回来的不就是你吗?”
队长看着他。“我们好像有什么问题弄错了,”他耐心地说,“我能进来聊聊吗,免得发生更多误会?我没发过电报。我来是想问问,谁给我寄了信。我想见见德斯帕德先生,马克·德斯帕德先生。局长派我来见他。”
“我想医生今天早上有点不在状态,布伦南队长,”奥戈登想支吾过去,“也许你已经忘记了,帕丁顿医生,我是奥戈登。你——离开我们的时候,我还在上学。还有,也许你不记得了,这位是特德·史蒂文斯,你昨晚见过的。这位是科伯特小姐,迈尔斯叔叔的护士。”
“我明白了,”帕丁顿叫道,“马克!”
宽大前厅的门开了,透出一道黄色的灯光,马克站在门口。他一举一动都警惕地克制着,散发出警告的意味。就像刚刚明白危机所在一般,马克随便地站着,体态中却流露出紧张,灯光照亮了他的侧脸。他穿着圆领灰色厚毛衣,让他肩膀显得格外宽大。
“好吧,好吧,好吧。”奥戈登说,“老哥,我们好像碰到麻烦了。这位是凶案调査部的布伦南队长。”
“我不是凶案调査部的。”布伦南说道,声音中开始流露出不易察觉的怒火,“我是警察局局长办公室的。你就是马克·德斯帕德先生吗?”
“是的,请进来。”
他站到一边。他用的是那种“医生马上就来见你”式的口吻,这可不像平时的马克,不是个好兆头。
“今天舍下有点乱糟糟的,”他继续道,“我妹妹昨晚不太舒服。科伯特小姐,你可以上去看看她吗?而且厨子和女佣都不在,我们只能自己凑合着做早餐。请走这边。特德——帕丁顿——你们也请进来。不,奥戈登,你别来。”
奥戈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噢,啧啧!你是怎么搞的,马克?我当然会一起进来。别想把我排除在外。毕竟——”
“奥戈登,有时候,”马克继续道,“我对你充满兄弟之情。有时候,你就是天生的派对动物。但还有时候,你的存在就是种累赘。现在就是最后这种情况。去厨房里找点东西吃吧。我这是在警告你。”
其他三人走进前厅后,他关上房门。像昨晚一样,百叶窗仍然关着,史蒂文斯有种不曾离开过的错觉。马克示意布伦南坐到摆满靠垫的椅子上,布伦南坐下后把帽子和公文包放到脚边地板上。不戴帽子,布伦南就是个模样精明的中年男人,稀琉的头发仔细梳理着,想遮住秃发的部位。他面部轮廓颇为欢乐,光看脸显得比较年轻。看起来他不知道怎么切入正题,深吸口气,打开了公文包。
“我想你知道我来此的用意,德斯帕德先生。”他说,“我可以在你朋友面前直说对吧。有点东西想给你读读看。”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信封和一沓打印整齐的便笺纸,“昨天早上差不多这个时候收到的。正如你所见,信寄到了我私人地址,而且是星期四晚上从克里斯彭寄出的。”
马克不紧不慢地打开信纸。刚开始他更像是在研究信纸,而不是在读信本身。然后,他眼也不抬地念起来。
迈尔斯·德斯帕德于四月十二日死在克里斯彭的德斯帕德庄园。他并非自然死亡,而是被毒杀的。这不是一封没来由的匿名怪信。如果你想要证据,去沃纳特大街二百一十八号的乔尔斯和里德福恩化学分析所。在迈尔斯被杀的第二天,马克·德斯帕德拿了个装着牛奶的水杯和一只装着蛋酒泥合液的银质茶杯去化验。茶杯中化验出了砒霜。现在,茶杯被马克·德斯帕德锁在自己的写字台抽屉里。他是在迈尔斯被杀后,在死者房间发现杯子的。大宅过去养的一只猫的尸体就埋在房子东侧的花床里。是马克·德斯帕德亲手埋的。那只猫大概就是喝了含砒霜的混合液被毒死。马克不是凶手,但他想掩盖谋杀的亊实。
凶手是个女人。如果你需要证据,可以去问厨师乔·亨德森夫人。谋杀发生当晚,她亲眼看到迈尔斯房间里有个女人,把同样的银杯递给迈尔斯。你可以在大宅之外找到她,逼她告诉你整件亊。不过态度悠着点,她还不知道这是场谋杀,你会大有收获的。她目前就住在弗兰克福德市里斯大街九十二号的朋友家。我强烈建议你别忘了这茬。
正义使者上
马克把信放到桌上:“正义使者?干得真不坏。文法可不怎么标准,不是吗?”
“这点我说不好。德斯帕德先生,问题在于信上说的是真的。请等一下,”布伦南厉声补充道,“我必须告诉你,我们昨天把亨德森夫人请到了市政厅。而且我今天是直接受命于警察局局长前来,作为你的私人朋友,局长派我来帮助你。”
“你还真是该死的怪异侦探。”马克说着,突然笑了起来。
布伦南也露出大大的笑容作为回答。紧张气氛突然之间消失,敌意也突然之间改变,史蒂文斯闻所未闻。终于,他明白了这一切真正的原因,布伦南也一样。
“是的,我知道自己刚进门时你在想什么。”他说着,笑出了声,“让我来问你。你以为我来这里是想对每个人指指点点,随意侮辱大家,面红耳赤地咆哮个不停吗?听着,德斯帕德先生。我坦白告诉你,如果一个警察胆敢那么做,他会被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踢出警察部门。特别是涉案人有那么点影响力的情况下,或者他与局长大人私交甚笃的情况下,就像您这样。人们在描写这类事情时,似乎忘了一件事——忘了警察也讲政治。我们在现实中可不能忘记。不止如此。这是我们的工作,我们尽力想把它做好,在我看来,我们做得确实不坏。我们不做垫场表演,也不演猴戏。那些野心勃勃的年轻人想把这一行变成那样,只会自食其果,无法待下去。这些都是常识。正如我说过的,我代表局长卡特尔先生来此——”
“卡特尔,”马克重复着站了起来,“当然。他是——”
“好吧,”布伦南大手一挥,总结道,“为何不把真相都告诉我?我已经把自己的立场坦白告诉了你,局长希望我在法律许可范围内尽量提供帮助。我们达成共识了吗?”
史蒂文斯想:也许正是这段话最终说服了马克·德斯帕德。布伦南队长不仅是警察局头头的代表,还是个绝顶聪明的家伙。马克点点头,布伦南再次打开公文包。
“不过,首先,“他说,“你大概希望听听我这边的故事,让你清楚我不是在虚张声势。”
“就像我刚刚说过的,昨天一大早收到这封信。而且,信上提到的这些人我都知道,我有个表兄弟就住在附近的莫里恩。所以我直接把信送到局长面前。他不相信真有其事,我也不信。不过我想最好还是去乔尔斯和里德福恩查査看。”布伦南用手指着打印的纸张说,“结果信上关于这部分的说法是真的。你四月十三号星期四前往该处,带了一个玻璃杯和一个茶杯去化验。你声称怀疑自己的猫被毒死了,而那只猫死前从这两只杯子里舔食过。你拜托他们在有人问起时别做声。第二天你回到化验所取了结果。玻璃杯没问题,茶杯里发现了两米制格林的批霜。茶杯的详细描述如下:直径四英寸,高三英寸,纯银质地,顶部饰有花朵图案,有些年头了。”
他抬起眼问道:“是这样吗?”
在接下来的几分钟,布伦南表现出他无可置疑的说服力。马克后来总是说,他就像个老练的推销员,舌灿莲花,让你在云山雾罩的状态就答应买他的产品。布伦南态度温和,像猫咪一样让人愉快,耷拉着耳朵,半秃的脑门儿趴在笔记上,整个人像巴尔干的使节一般自信。他甚至可以把天气预报说得像吐露天大的秘密。不过,他吐露的信息必然有所回报。一步步地,他诱使马克告诉他关于迈尔斯的病况,迈尔斯的死以及死亡当晚发生的一切,关于他是怎么在死者房间发现那个茶杯的,而且他断言,如果死者喝下了毒药,毫无疑问就是从银质茶杯里喝到的。
然后布伦南接着说起亨德森夫人的作证。这部分他语焉不详,不过史蒂文斯猜得到,他多半是装成马克的朋友去拜访亨德森夫人,稍加鼓励亨德森夫人爱八卦的天性就表露无遗。因为——布伦南也承认——亨德森夫人直到被请到市政厅去向局长作证供之前,根本就没怀疑过整件事不大妙。布伦南还承认,亨德森夫人是哭着离开的,她歇斯底里地哭喊着自己背叛了德斯帕德家,说她再也无法直视这家人的眼睛。
布伦南看着一张打印好的纸片,读出了亨德森夫人关于四月十二日夜的陈述。总体上看,和她告诉马克的没什么差别,只不过警方报告里没有显示出那种不可捉摸的气氛,没有什么怪力乱神甚至奇怪的事。主要内容是,亨德森夫人于夜里十一点十五分从窗帘缝里偷看到迈尔斯屋内有个女人。这时迈尔斯还显得身体无恙。来访的小个子女人“穿着奇怪古装”,总之穿得很隆重。亨德森夫人猜测要么是露西·德斯帕德夫人,要么是爱迪丝·德斯帕德小姐。她知道两人当晚都去参加了一场假面舞会。不过因为她刚刚从克利夫兰访友归来,还没看见两人,所以不知道她们打扮成什么样子。“穿着奇怪古装”的女人手里拿着一个银质茶杯,茶杯看起来和后来被发现装着砒霜那只差不多,她把杯子递给了迈尔斯·德斯帕德。她看到迈尔斯接过杯子,但没看到他喝下去。
迄今为止,警方报告听起来比马克的讲述还要让人郁闷,因为连非自然的解释也没有了。无论如何,史蒂文斯倒是很想听听就事论事的布伦南怎么描述故事的结尾——就是来访的女人从一扇不存在的门凭空消失那回子事儿。
然后布伦南讲到了这里。
“我说,德斯帕德先生,”他说,“故事中唯一不对劲的地方就是下面。亨德森夫人说这女人‘穿墙而出’。看,就在这儿写着——‘穿墙而出’。她不愿意或者说无法讲得更清楚些。她说墙壁‘看起来好像突然改变了模样,事后又变了回来’。听明白了吗?好吧。总之,局长对她说:‘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通往密道的门,对吗?’自然,局长这么讲就说得通了。我自己也知道这栋宅子有些年头了。“
马克僵硬地坐着,双手插在兜里,注视着侦探。他的表情和布伦南一样不可捉摸。“亨德森夫人是怎么回答局长的?”他插嘴问道。
“她说:‘没错,我想只有这种解释了。’我想问的正是这个。我听说过不少密道,不过说实话,从来没亲眼见过。有个朋友声称他阁楼里有个密道,结果也是假的,原来就是他们装保险盒的地方,如果近看完全看得到门。所以,很自然我大感兴趣。那房间里有个密道,对吗?”
“我听说是。”
“好吧,确实是有,对吗?你可以带我去看看,行吗?”
马克第一次流露出挣扎的表情,不过更像是不知如何启齿。
“很抱歉,队长。十七世纪还没有保险盒。是的,过去那面墙上有扇门,通往大宅另一部分,不过那部分早就被烧毁了。而且麻烦的问题是,我根本找不到开门的锁扣或者把手。”
“好吧,”布伦南打量着他说,“我会这么问的唯一原因在于,如果你能证实亨德森夫人在撒谎,那我们只需要怀疑她就够了。”
半晌,马克好像悄悄地骂了两声。队长继续说起来。
“好吧,我们掌握的情况就这些。如果我们相信她,那就有个俗套的案件了。而且,光凭嘴说不信没用。一般来说,我一听到谎话就能识别。”他手微微一挥,环视整个房间,“谋杀发生的时间确定在十一点十五分。我们知道你叔叔接过装着砒霜的杯子。我们知道那女人的打扮——”
“总之,一切都在你掌握中。”马克说,“除了一件事,你甚至不能确定真有谋杀发生。”
“没错!”布伦南用手敲着公文包,立刻表示同意,他好像很高兴马克同意他的说法,“所以你明白我们的处境了。一开始,我们私下给贝克医生打了个电话,问他迈尔斯·德斯帕德先生有没有可能是被毒死的。他说不可能,虽然他承认德斯帕德先生死亡时的症状和砒霜中毒的症状类似。只要有可能,家庭医生才不愿意惹起这类麻烦。当然,如果官方命令开棺验尸,证明他错了的话——怎么说呢,那他就有麻烦了。然后局长试图和你取得联系,听听你的说法。不过不管是家里还是办公室都联系不上你……”
“肯定联系不上,”马克警觉地注视着他,“我在纽约,去见一位刚刚从英格兰赶来的朋友。事实上就是那边的帕丁顿先生。”
帕丁顿一直双手抱膝坐在壁炉旁,闻言抬起头。火光的阴影凸显出他额头的皱纹。他一言未发。
“是的,我们查出来了。”布伦南简短地说道。
“现在,来看看事实,”他继续说道,“一个穿着假面舞会服饰的女人待在房间里。从亨德森夫人处我们得知,当晚你夫人和妹妹与你一起参加了圣戴维斯举行的假面舞会。这么来看,房间里的女人多半是她们中的一位,很可能就是你夫人,因为亨德森夫人——在凶案第二天——看到德斯帕德夫人的舞会装,承认那和房间里的女人打扮类似。别紧张!我仅仅是转述她的话而已。
“不过因为昨天你夫人和妹妹都在纽约,我们谁也联系不上。所以局长决定査査你们几个十二号晚上的行动。他可以暗地里査清楚,因为他认识舞会主人,而且认识很多当晚的宾客。德斯帕德先生,我已经取得了你当晚整个行踪的报告,尤其是关键的十一点十五分许。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可以摘要地告诉你。”,
屋里沉默下来,气氛却很紧张,众人似乎都屏息凝听着。史蒂文斯用余光看到房间门动了一下,一开始肯定就有人在门口偷听。他以为是奥戈登,不过门打得更开之后,他发现那人是露西。露西·德斯帕德轻轻走进屋来,站在门口的角落里,双手垂在身体两侧。她面色苍白,浅色的雀斑格外分明。她的头发侧分着,像是用梳子粗野地梳过,黑漆漆地覆在额上,看起来躁动不安。
“首先,”布伦南看也不看露西,好像根本没注意到她似的接着说道,“我们得考虑是不是你,德斯帕德先生。没错,我知道没人会把你误认为穿着低胸装的小个子女人。不过为了排除所有诡计的可能性,我们得一个一个调査。一整晚你的不在场证明都可以说是铁证如山,尤其是你又没戴面具。有两打人可以宣誓证明你每分钟的行踪。我就不细说了,因为这不重要。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你不可能离开舞会回到这里。细节就不赘述了。”
“继续。”马克说。
“然后我们调査了爱迪丝·德斯帕德小姐,”布伦南看着手里的报告,“她和贤伉偭于九点五十分到达舞会。她穿着黑边的白色衬裙,戴着白色软帽和黑色眼罩。十点到十点三十间有人看到她在跳舞。十点三十分见到了舞会女主人。你妹妹试着把穿在衬裙底下的蕾丝花边,还是衬裤,或者其他什么该死的东西扯下来——”
“是的,没错。”马克同意道,“我们回家时她还在喋喋不休地埋怨。”
“——而且她很不开心。女主人告诉她另一个房间里有桥牌牌局,问她去不去玩。她说好啊,去了桥牌房间。自然她脱下了面具。从十点半开始到凌晨两点你们回家时为止,她—直在玩桥牌。有大把人可以证明。结论是,她的不在场证明也很完整。”
布伦南清了清喉咙。
“现在,该说说你夫人了,德斯帕德先生。她穿着蓝红色的丝裙,衬衣宽大,好像还镶着钻。她没戴帽子,不过后脑上包着网眼头巾。她还戴着蓝色蕾丝眼罩。一到舞会德斯帕德夫人就开始跳舞。十点三十五分或者十点四十分许,有电话找她——”
“电话!”马克厉声说着坐起身来,“打到别人家去找她?谁打的?”
“我们没査出来,”布伦南嗤之以鼻,“我们也不知道是谁接的电话。这通电话被我们査到的唯一原因是,有个穿得像街头公告传达员(没人知道他是谁,连派对男女主人都不知道)的家伙突然模仿传达员的样子,在舞池里叫嚷着有电话找德斯帕德夫人。听到后她出去接了电话。之后,管家看到她在十点四十五分左右走进前厅,这一点管家很肯定。前厅里没有其他人,她朝大门走去,没有戴面具。管家会注意到是因为看到她想出门,打算赶过去替她开门。但她走得很快,他来不及赶到德斯帕德夫人就自己开门出去了。然后,大概五分钟后德斯帕德夫人又回来了——还是没戴面具。她直接走向舞厅,一个打扮成人猿泰山的男人请她跳舞。那之后的两支舞也有人请她跳:对方的姓名警方已经掌握。十一点十五分她正和一个全场瞩目的人共舞——某个足有七英尺高的大个子,瘦骨嶙峋,戴着骷髅面具——”
“噢,上帝啊,没错!”马克轻声惊呼着,敲打着椅子扶手,“现在我想起来了。那是老肯扬——最高法院的肯扬法官。之后我还和他喝了一杯。”
“是的。这我们也査出来了。总之,众人都注意到了,主人还对某人说起:‘瞧啊,露西·德斯帕德在与死神共舞。’他们看出尊夫人是因为德斯帕德夫人头向后仰着,揭开面具想看清死神。正如之前说过的,当时正值十一点十五分。结论是——”
“完整的不在场证明。”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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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德斯帕德大大地松了口气。他在椅子里坐直身体,目光好像慢慢开始聚焦了。在这种不稳定的状态下,他的表现——按照他马克自己的标准来说——可以算兴奋不已了。他从椅子里猛地跳起来,转身面对露西。
“布伦南队长,请容许我,”他拿腔拿调地用演员念台词的口吻说道,“将与死神共舞的女士介绍给你,这位是贱内。
“不过这种戏剧般的效果被他言辞中的一丝愠怒破坏了:“该死的,你为何不一到这儿就和盘托出整件事,反倒跟我们绕圈子,让我们个个感觉自己是凶手?”但史蒂文斯的注意力仍然集中在露西和布伦南身上。
露西闻言飞快地上前,脚步轻快,态度一如既往地令人感到舒服。虽然她淡综色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好笑的神情,面色却仍然苍白,而且不像旁观者想象中那么放松。史蒂文斯注意到她飞快地看了眼马克。
“我想你知道,队长,”她说,“从你一开始讲话我就在偷听。我甚至确信你希望我这么做。不过还有很多事情——很多之前就该谈及的事情,现在才说出来。我——我——”她紧绷起面庞,突然间像要哭起来,“我一直不知道还有这么多别情。早知道就好了。无论如何,我非常感谢你。”
“噢,没什么的,德斯帕德夫人。”布伦南惊讶道。他站在她面前,重心在两只脚间转换着,不敢看她的眼睛,“我得说,该表示感激的是我才对。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你离开舞会后返回的决定非常明智,而且幸好管家看到你回去。你自己应该也看出来了,若非如此,你现在就有大麻烦了。”
“顺便问一句,露西,”马克随口插嘴道,“那通电话是谁打来的?你中途离开去了什么地方?”
她看也不看地冲马克挥了挥手:“那不重要。我等会儿再告诉你好了。布伦南先生,马克刚刚问你你为什么不一来就把整件事和盘托出。我能猜得出原因。我听说过你。实际上从某种意义上说,有人警告过我要小心你。”她咧嘴笑道,“无意冒犯,不过请告诉我,在市政厅他们真称你为狡猾的弗兰克?”
布伦南不为所动。他回了一个微笑,做了个不赞成的手势:“噢,耳听为虚。德斯帕德夫人。他们说——”
“简言之,他们说,”露西郑重道,“你可以把死人说活,然后逮捕他。是真的吗?如果是这样,你是不是还藏着几手?”
“如果我真藏着几手,肯定会坦白告诉你,”他说着,突然停了下来,“你是从哪里听说我的?”
“听说?我也不记得了。也不知道脑子里的印象打哪儿来。也许是局长说的,不过那又如何?我们都收到了你拍的电报,要我们回来——”
“问题就在这儿。我没给你们拍过电报,也没递过信。相反,倒是有人给我寄了封,就是署名某某使者那个。肯定是写信人搞的鬼。他到底是谁?”
“我想我能告诉你。”马克插嘴道。
他大步穿过房间,走到放着杂物的墙边,站到一个长方形箱子前(箱子外形像书桌),上面铺着台布。他砰一声打开箱盖,露出一张可折叠式的打字台,上面摆着一个布满灰尘的史密斯牌打字机。马克到处没找到纸,只好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张旧信纸,塞进打字机里。
“试试这个,”他说,“然后和你收到的那封信对比一下字迹。”
布伦南严肃地戴上文质彬彬的贝壳框眼镜,像准备弹奏钢琴的大师般坐下来,看了几秒钟,然后欢快地打起字来。正是时候,他写道,对所有善良的人而言——打字机发出尖锐的噪音,像下蛋后咕咕叫的母鸡。布伦南看了看打出的字迹,靠到椅背上。
“我不是专家,”他说,“但在我看来不需要专家辨别。比指纹还要明白无误。字迹一模一样。好吧,信是大宅中某人写的,你们知道是谁吗?”
“奥戈登。”马克耐心道,“当然是奥戈登写的。因为他是唯一可能的人。听着,”他转身面向史蒂文斯和帕丁顿,为新的念头激动起来,“信中提到我埋掉死猫,单凭这一点就能断言是谁。还记得昨天晚上我跟你们说过什么吗?我说刚把死猫埋掉就看到奥戈登的车朝山上驶来,我当时还怕被他看到。看来他确实看到了。只不过没声张,而是默默地观察。”
露西的眼珠子在屋里四下打转:“而且,你认为电报也是他发的?不过,马克,这也太可怕了!为什么他要这么做?”
“我也不知道,”马克格外疲惫地说,他坐到椅子上,用手揉着额前的头发,“奥戈登没有恶意。真的。他不会——我是说故意去——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不过关键在于,他可能根本不相信另有别情。他这么做就是想捣乱,看着大家手忙脚乱。奥戈登是这种人,如果他要举行晚宴,多半会同时邀请两位死对头,而且安排他们坐在隔壁。他控制不住,就是这种人。这种特性有时候会成就伟大的科学家,有时候会成就伟大的捣蛋鬼,有时候两者皆是。不过说到有没有实际——”
“噢,你这都是屁话,马克。”露西不无粗鲁地说,她情绪有些激动,可能是出自忧心,“你就是不相信人性中有恶的一面。奥戈登不对劲。他——某种程度上变了。以前从没这么糟过。而且他好像特别讨厌玛丽·史蒂文斯——抱歉,特德——你是想说,他写了这样的信,指控家人谋杀,但实际上并不认为迈尔斯之死有异常?”
“我怎么知道?那家伙可是个间谍高手,该死的小东西。我猜他想不到我们会挖开地——”
马克突然住口。房间里一片沉默,只有一阵缓慢的敲击声。布伦南放松地坐在打字机旁,摘下眼镜,在公文包上轻轻敲打着,带着冷酷的和蔼打量着众人。
“继续,”他说,“接着说。别停下啊,德斯帕德先生。你要说的是‘打开地穴’。我对你坦诚相待,也等着你对我坦诚以待。”
“狡猾的弗兰克——”马克说道,他张开嘴又闭上,“你的意思该不会是你连这也知道吧?”
“正是。而且说实话,我担心的也就是这个,一直放心不下。正因如此我不知为——”布伦南几乎在女士面前爆粗,赶紧住了嘴,挫败地咕哝了几声,“正因如此才像一场噩梦,才变成如今的一团乱麻!我一直等你坦白在地穴的发现。”
“即便我老实告诉你,你也不会相信。”
“我当然会相信,可以向你保证。德斯帕德先生,你和你的朋友们昨晚的一举一动我都了如指掌,从你在纽约皮尔街五十七号接到帕丁顿医生开始。我派人盯了梢。”
“连昨晚的事你都知道?”
“听着!”布伦南伸出一根手指阻止马克,然后又从公文包拿出一张纸,“你和帕丁顿医生于下午六点二十五分从纽约归来,直接回到本宅。八点零五分你们再次离开,两人一起开车到国王大道来时方向左边的白色小屋。那是史蒂文斯先生的宅子……我猜就是你,”他就事论事地转身对着史蒂文斯,愉快地说,“你们在那儿待到八点四十五分。然后你和帕丁顿医生再次回到本宅。你们俩和一个叫亨德森的用人一起在本宅和亨德森的房子之间来回奔忙,把工具准备妥当。史蒂文斯先生九点半赶来与你们会合。九点四十你们开始掘地,差一刻十二点打开了地穴。”
“亨德森当时就说有人在观察我们,”马克不安地咕哝道,他看了看布伦南,“不过——”
“你们中的三人下到地穴里去。帕丁顿医生回了大宅一趟,两分钟后回到地穴加入你们。十二点二十八分,帕丁顿医生、史蒂文斯先生和亨德森一起突然从地穴里冲了出来,盯梢的人还以为出了什么岔子,赶紧跟上去。结果才发现就是地穴中空气太过污浊的关系。三人一起回到大宅拿了两个梯子,史蒂文斯先生和亨德森于十二点三十二分返回。帕丁顿于十二点三十五分返回。十二点四十五分盯梢警员听到你们翻弄大理石花瓶的巨大声响。十二点五十五分你们终于放弃了搜寻,回到了亨德森的宅子——”
“你不必告诉我们细节,”马克怒道,他声音有些紧张,“我只关心一个小问题。不用管我们干了些什么,谁能比我们自己更清楚?不过,你这位‘盯梢者’能听见我们说话吗?听得清我们的谈话内容吗?“
“不管你们在地穴里还是在亨德森家,他都能听见。也许你们不记得了,亨德森客厅的窗户没关。所以你们的大部分对话他都能听清楚。”
“该死。”过了一会儿,马克说道。
“不,别对此感到灰心。”布伦南再次拿起眼镜,好心地说,“我为什么要事无巨细地重复——怎么说呢,就是为了解释为什么我会这么早到府上打扰。‘盯梢者’监视你们到凌晨三点。他并没现身打扰,受命不能这么做。不过他一离开这里,立刻到我位于切斯特纳特山的住处,把我叫醒。他说自己昨晚无论如何睡不着,我还是头一次看到布鲁克这么激动,这么语无伦次。他说:‘队长,他们就是群疯子。他们完完全全疯了。说什么死人复活,自己走出棺木什么的,因此棺材才空了。’所以我想最好还是尽快亲自赶来。”
马克又开始屋内踱来踱去,过了一会儿停下脚步,干巴巴地看着布伦南。
“噢,我们终于说到这个问题了。我们终于说到实质问题和一切的根源了。你认为我们是一群疯子吗,队长?”
“不一定,“布伦南沉吟道,“不一定。”
“不过你相信尸体从棺木中消失了?”
“我不得不。布鲁克特别强调了这一点。他说你们考虑到了一切情况,换成警方也不过如此。不过我猜想,他太害怕了,不敢等你们离开后自己下去査看。尤其是——”他看看公文包,突然警觉起来。
马克敏感地发现了:“哈!等一下,‘尤其是——’什么?这场对话从头到尾都充满意外。我想问露西刚刚就问过的问题:你是不是还藏着几手?”
“是的,“布伦南镇定道,“比方说,我还彻底调査了大宅中每个人在四月十二号当晚的行踪。”
一阵沉默后他再次开口。
“德斯帕德先生,你的问题是太担心尊夫人涉案,我是说,”他闭上眼睛好像以示歉意般,飞快地继续说,“你太怕她有罪了。还有你妹妹。不过大宅里还有别人。我将一个一个地说他们的行踪。首先从你弟弟奥戈登·德斯帕德先生开始——对其他人的调査和对你们三个参加舞会的人一样详尽。好吧。首先,通过亨德森夫人的证词我了解到昨天他不在城里,所以我没办法亲自询问他,或者说我以为自己无法询问他。不过我派了人去调査,幸运的是,我们居然查到了他在谋杀案当晚的行踪。”
马克想了想:“我记得他要进城去贝拉维-斯塔德福德参加私立高中同学会晚宴。不过因为我们的缘故,他在家多待了一阵子,一直等到亨德森夫人从克利夫兰回来才离开。所以他肯定没赶上晚宴。我记得我们九点半出发去舞会时他还在家。”
“我在想——”露西突然说道,说了一半又住了嘴。
“你在想什么,德斯帕德夫人?”
“没什么,继续。”
“好吧,德斯帕德先生说得没错。”布伦南说,“亨德森夫人记得他去了哪里。他九点四十左右开着蓝色别克车离开,大致在十点三十五分赶到贝拉维-斯塔德福德酒店。晚餐已经结束了,不过还有人在发表讲话。有人看到他进去。之后部分校友在酒店开了房,继续庆祝。他参加了这些聚会,从十点三十五分开始到凌晨两点为止,他的行踪都有人证明。结论是——他也有完整的不在场证明。我需要再次强调,没人会把他和女性访客认错,正如不会把德斯帕德先生认错一样。不过我想调査得彻底一点。”
“其次就是玛雅·科伯特小姐,迈尔斯的护士。”布伦南抬起头,挥挥手说,“好吧,我不认为受训护士会四处谋杀自己的病人。不过一事归一事,该调査的还是得调査。我派了个得力的下属去查,结果,”布伦南意味深长地说,“我们不光査出了她的行踪,还和她面谈了一次。”
“你是说,”沉默了一会儿,露西飞快地插嘴道,“你和她聊了聊——她在本宅时发生的事情?”
“正是如此。”
露西狐疑地看着他,仿佛在衡量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陷阱。
“你还有些东西瞒着我们,”她指控道,“她说没说——她有没有说起自己房间里丢了一小瓶东西的事情?”
“说了。”
“是吗?”马克恼火地问道,“那她知不知道是谁偷的?那玩意儿到底是什么?”
“她的怀疑对象锁定了两个人。”狡猾的弗兰克故意盯着众人说道,“这个我们待会儿再说。首先来看看她当晚的行踪。十二号晚上她正好休息。我们一直追査到她的——呃——她在花园大街女青年会的黑暗巢穴。她大约七点到达。在女青年会吃了晚餐,七点半和一位女伴去看了场电影,十点回到女青年会,直接上床睡觉。她同屋的护士可以作证。又是一个完整的不在场证明。”
“最后我们调査了女佣玛格丽特·莱特娜,她和父母一直住在西费城……”
“玛格丽特?”露西叫道,“你连她也査了?我记得当晚我允许她出去赴约会。”
“没错,我们査出来了。我们还查到了她的男友,当晚他们和另一对男女四人约会。他们开着车四处逛——其实大部分时间车都是停在某处。总之,从十点半到午夜十二点他们都停在菲尔蒙特公园的某个僻静处。所以如果你们以为女佣有嫌疑——顺便说一句,你们知道她是德裔宾州人吗——以为她就是十一点十五分出现在迈尔斯先生房间的女人,大可以打消这种念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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