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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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

“上面确实是温莱特夫人的笔迹?”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我猜应该是她,是她情绪非常激动时的笔迹。”

“你瞧,医生。”亨利·梅利维尔十分尴尬地说,“看得出你非常喜欢这位女士。我下面要问的问题绝不是为了满足无聊的好奇心。医生,你认为温莱特夫人打算內杀吗?”

“是的。”

“请容我插句话,爵士。”克拉夫警长猛地一拍大腿,叫道,“就是这个。这是最奇怪的疑点,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如果这两人本就打算自杀,干吗还要费劲去干掉他们?”

这个问题我也在脑子里想过很多次。但亨利·梅利维尔摇摇头。

“孩子,根本不用多想。我的意思是,不需要过多考虑。没准儿他们是打算自杀,事到临头又改变了主意。然后,某个人,某个决定确保两人送命的家伙插一脚进来,替他们开了枪。只不过……”

他仍是愁容满面,拇指和食指嗒嗒地敲击着字条,似乎被某个模模糊糊的想法所困扰,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

“我们还是面对现实吧,”他说,“本案是大众称之为所谓冲动作祟的犯罪。不需要刨根究底地寻找动机,因为动机明摆在那儿。有人要么因为温莱特夫人和沙利文先生的韵事,对她恨之入骨,要么因为沙利文先生和温莱特夫人暧昧,对他恨之入骨。总之有人恨他们恨到欲除之而后快的地步。”

“我看也是,先生。”克拉夫附和道。

“所以不管我们愿不愿意,还是得翻出所谓的丑闻。就我个人而言,”亨利·梅利维尔相当坦白地说,“我趣味低下,倒是很喜欢传传八卦,探听探听流言飞语。从医生所述来看,这个阿莱克·温莱特相信妻子在遇到已故的沙利文之前,早就和什么人发生过暧眛了。”

“她向我发过誓——”我开口说道。 I

亨利·梅利维尔听起来有些抱歉。

“当然。我知道。不管怎么说,我需要不那么梨花带雨、不像自述那样主观的第三者证词。我们什么时候能跟她丈夫聊上一聊?”

“这你得去问汤姆。不过我可以肯定,现在绝对不行,可能短时间内都不行。”

“好吧。话说回来,你们听没听说过这场让人心醉神迷的浪漫爱情?” ·

“从没听说过。”

亨利·梅利维尔对克拉夫眨眨眼:“那你呢,孩子?”

“我本来就不关心这种事。”警长犹豫道,“但我必须承汄自己从没说过这位女士任何坏话。你要知道,在我们这种小地方,流言蜚语传播有多快。”

“我们需要的是,”亨利·梅利维尔把遗言字条还给克拉夫说,“是女人的直觉,是女人潜意识中嚼人舌头的天赋。如果能和那边那位女士聊上一会儿,我将非常高兴。”他冲着莫莉·格伦吉家的方向点了点头,“在我看来她是个脑子清楚的姑娘,眼神坦率。而且,我也很想和她老爹随便聊几句——”

“我们现在就可以去她家,”克拉夫建议道,他看了看表,接着说,“已经是下午很晚了,格伦吉先生应该快回家了。”

亨利·梅利维尔在轮椅侧面摸索一阵,轮椅马达的轰鸣声划破了寂静,马达声越来越大,变成有节奏的“砰砰”声,一直传到高街上。这么大的动静立刻引起了注意。高街上的狗群耳朵竖起、尾巴颤动、身体紧绷,做好了充分准备。远远可以听到一两声抗议的犬吠。亨利邪恶地四下瞟了瞟。

“来啊,你们这些小混蛋!”然后,似乎委屈之情占了上风,他继续说道,“听着!孩子。我必须提出严正抗议。看在亲爱的以扫①分上,你能不能管管那群该死的狗!”

很显然,克拉夫警长有时候不知道怎么应付我们这位“大人物”。

“你不会有事的,先生,只要你悠着点来!昨天你在费雷斯夫人的草地上沿着八字路线跑动时,我就告诉过你——”

“我是个脾性温和的人,”亨利·梅利维尔说,“以温文尔雅的脾气和悠闲的举止远近闻名。而且我像亚西西的圣方济②一样热爱动物,见鬼。但一事归一事,公平就是公平,够了就是够了。这些人类忠实的伙伴今天早上差点搞得我摔断脖子。如果我在本地逗留期间都得像坐着雪橇、被狼群追赶的俄国大公一样狼狈不堪,那我必须指出,这简直就是迫害!”

“我会走在你前面,帮你把狗赶开。”

“那还有一件事,”亨利·梅利维尔非常小声地说,“等我们见到那边的女士,”他再次冲莫莉家扬了扬下巴——“你打算告诉她多少?人们都以为这是自杀案。我们现在就透露其实是谋杀?还是说先不向外透露?”

克拉夫摸了摸下巴。

“我看怎么也不可能蹒得密不透风,”他下定决心地说,“再说,反正礼拜三就要开死因调查听证会了。如果我们想事先掌握点资料——”

“那就对她直说?”

“我看可以。”

亨利·梅利维尔像踩着高跷的男人一样,跌跌撞撞地穿过花园小径去往格伦吉家,一路还算顺利。格伦吉一家,包括父亲母亲和女儿住在一栋不大的房子里,房子收拾得整整齐齐。客厅长长的飘窗大开着,什么人在里面弹着钢琴。

当我们把亨利抬上前门台阶时,一位打扮利落的女佣将我们迎进门厅,然后进入客厅。客厅主色调为白色,装潢富丽而且颇有品味。在史蒂芬·格伦吉家中,一切都井井有条。莫莉见到我们略显惊讶,从飘窗旁的三角钢琴前站起身来。

我想我们三人都有点不知所措,纷纷清了清喉咙。终于,我还是成为第一个开口的小丑。

“莫莉,”我说,“今天上午你告诉我说,关于这桩悲剧你有些想法。我是说丽塔·温莱特和巴里·沙利文的不幸。你想给我看点什么东西是吗?”

“哦,那个啊!”莫莉丝毫不感兴趣地说。她伸出一只手指,弹了弹琴上的高音键,“我弄错了,卢克医生。我——我很高兴自己弄错了。那也太残忍了。”

“不过,你想给我看什么?”

“没什么,”莫莉答道,“就是本旧谜题书。”

“哇噢!”亨利·梅利维尔兴致高昂地叫了声,引得我们都回头看着他。莫莉飞快地看了他一眼之后,又埋头继续弹弄着琴键。“我在想我们是不是想到了同样的谜题?但那不对,我的女士。那样也太简单了。该死的,如果事情真那么简单就好了!”

亨利·梅利维尔挥着拳头喃喃说道:“不管怎么说,我在想,我们是不是想到了同一个谜题?”

在我脑海深处,模模糊糊但又肯定的记得,好像本案中别的什么人也提到过谜题之类的事情。但我想不起是谁。

“我也在想,”莫莉微笑道,“先请坐!我马上去叫母亲来,她就在花园里。”

“小姐,希望你别去叫她。”克拉夫警长阴森森地说,“我们只想跟你谈谈。”

莫莉笑了笑。

“好吧!”她喘息道,使劲坐到琴凳上,“还是请坐!你们想知道什么?”

“我关上门可以吗,小姐?”

“请便。到底……?”

克拉夫关上房门后,弯下高髙的身子,坐到一张椅子边沿。他开口说话时,声音里还是带着那种阴森森的急切。

“小姐,我希望你做好心理准备,我要告诉你的消息很惊人。”

“怎么冋事?”

“温莱特夫人和沙利文先生并非自杀。他们甚至根本就不是淹死的。两人都死于蓄意谋杀。”

屋里一边寂静,只有壁炉上的钟滴滴答答走着。

看得出姑娘远远不止大吃了一惊。她张开嘴,双手静静地落在琴键上,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姑娘蓝色的双眼转向我,寻求确认,我点点头。当莫莉开口说话时,声音又低又嘶哑。

“在哪儿?”

“就在那道悬崖边。”

“他们被谋杀了?”莫莉不敢置信地重复道,“就在那道悬崖边?”

当说到“谋杀”这个词的时候,莫莉转过身看了看挂着钩花窗帘的窗户,好像怕被街上的人听到一样。

“没错,小姐。”

“但这不可能!他们在崖边,除了两人之外没有第三者的足迹。至少我是这么听说的。”

克拉夫耐心地说:“这我们知道,小姐。但他们确实是被人谋杀的,被某个可以在空中漂浮的人物杀掉了。关于谋杀的事情,我必须要求你暂时保密。总之,谋杀这一点毫无疑问。而且,我们认为没准儿你能提供帮助。”

“他们是怎么——怎么遇害的?”

“枪杀。你听说那把点三二自动手枪……”

听到这儿,亨利·梅利维尔警告地清了清嗓子,声音可怕,而且头猛地向前一伸,样子活像迪斯尼动画中的大恶龙。莫莉吓了一跳,手指在琴键上敲出刺耳的不和谐音。

“正如警长所说,”亨利·梅利维尔放缓口气,说道,“我们面临着不可能犯罪的美妙场景。我有个伦敦的朋友叫马斯特斯,如果他在这儿的话,肯定会大发雷霆。我很高兴本地人能够更理智地对待本案。”

“但你怎么知道他们是被人谋杀的?”莫莉追问道,“谋杀,听起来就不可能,不是吗?”

“说来话长,我的姑娘,我们留着以后再说。既然我们不知道犯罪方法,为什么不从另一方面来分析?现在,请告诉我,你跟温莱特夫人很熟吗?“

“是的,非常熟。”

“你喜欢她吗?”

莫莉冲我冷冷地一笑。

“不。不怎么喜欢。别误会,我并不讨厌她。我只是觉得她某些姿态相当愚蠢。我认为她太爱对男人们眉目传情了——”

“你反对这样?”

“我有更好的方式打发时间。”奠莉谨慎地说。

“然后呢?”

莫莉飞快地说:“再次请你们别误会。我对丽塔没什么意见,只是觉得成天想着这种事也太蠢了点。”

“成天想着什么?”

莫莉的脸慢慢变红:“当然是绯闻韵事。还能是什么?”

“哦,我不知道。人们在传情达意的时候总是选择不同的词汇。不过我真正想问的是,她在沙利文之前和其他人发生过婚外恋吗?我们并不是为了满足无聊的好奇心才这么问。”

这个问题莫莉想了很久,一边想,手背一边在琴键上抚过。

“我猜你想得到诚实的回答,对吗?”她困扰地问道,然后抬起头说,“诚实的回答是:我不知道。你瞧,我说她对男人们眉目传情,并不是说她会去追逐他们。她并没有这么做。两者是有分别的。我一直认为她对温莱特先生完全忠诚。你们到底想挖出什么?”

克拉夫插嘴说:“小姐,我们想找出本案中的动机。我们想知道,有没有谁为温莱特夫人神魂颠倒,当她爱上别人时气得发疯,气得想杀掉两人。”莫莉瞪着我们。

“不过,”她冲口而出,“不过你们肯定没怀疑过可怜的温莱特先生,对吗?”

老实说,到这一刻为止,我一次也没怀疑过阿莱克会和本案有任何瓜葛。当你和一个人过于亲密时,就会盲目得看不到他。然而从逻辑上讲,类似的怀疑还是会藏在先入之见的后面,埋藏在脑海深处。不过一看警长和亨利·梅利维尔的样子,我就知道他们可没被亲近的盲目遮住眼睛。

克拉夫警长微笑起来,笑得就像哈姆雷特父王的亡魂。

“这个,没有怀疑。”他答道,“我们没怀疑过他,小姐。因为我们不能。这就是麻烦所在。”

“我不明白。”

“一般而言,当妻子遇害时,尤其是在本案中有婚外情的情况下,”克拉夫继续说道,“警方第一个怀疑的就是丈夫。”

“那么可亲的小老头?”莫莉惊呼。

“任何类型的丈夫。”克拉夫大手一挥,把天下所有丈夫都包括在内,“但根据克劳斯里医生的证词——我们相信医生所言非虚——星期六晚上九点到九点三十分之间,温莱特先生时时刻刻都和医生在一起。”

“退一步讲,即使我们假设,”克拉夫带着高深莫测的微笑转向我,补充道,“九点三十分之后凶手搞了什么鬼把戏,比方说隐匿证据、清理现场之类的,直到温莱特晕倒为止,克劳斯里先生也都和他在一起。而且如果医生对他病况诊断无误的话,在那之后他也不可能起床干任何事情。”

“他肯定不能下床,”我附和道,“我可以对着圣经发誓。”

“这下你明白了吧,”克拉夫说,“我们不得不另找线索。本案不是谋财害命或者类似的事情。我们必须找到痛恨他们俩,恨到要同时杀掉他们的那个人。凶手痛恨他们的原因是隐秘的、私人的。在我们看来,小姐,一切答案就在温莱特夫人的韵事之中。”

“你刚刚说你一直‘汄为’她忠实于自己的丈夫,但听起来也不是很确信。小姐,我必须提醒你,如果有任何事应该告诉警方的,有义务坦白说出来。你能提供资料吗?”

莫莉露出厌恶的神色。她低下头,在钢琴上弹出几个轻柔的和弦,但声音很低,仿佛她不敢加大力量。从她脸上可以看到犹豫、不安和怀疑。

然后,她深吸口气,抬起头来。

“是的,”她说,“我想我能。”

①Esau,《圣经》中的人物,以撒和利百加所生长子,身体强壮多毛,善打猎,心地直爽,常在野外,深得父亲欢心;而其孪生兄弟雅各性格安靜,常在帐篷里,故受到母亲偏爱。据《圣经·创世纪》第二十五章所载,以扫因“一碗红豆汤”而随意地将长子名分“卖”给了雅各,后来两兄弟虽因继承权而反目,但最终和好。

②St Francis of Assisi(1182—1226),著名的天主教圣人,圣方济会创始人,热爱动物。

绝对冰度 2010-9-28 07:51 11 #

第08章

“打心底里说,我不愿意说出来,”莫莉耸起一边肩膀,抱怨道,“听起来好像是我在偷偷摸摸打探人家的私事。其实不是,我也是不小心遇上的。如果你们要讲给其他人听,悉听尊便。”

“好的,请说,小姐。”

“这件事发生在今年春天。大致是四月份左右,我也记不太清了。那是一个礼拜天,我在外面散步。你们知道离这里三英里左右,有条小路从主道通往贝克桥吗?”

克拉夫警长张开嘴想说话,但又闭上嘴,只点了点头。

“我拐上那条小路,想一路走到贝克桥,然后再沿原路返回临肯比。因为当时天色将晚,我走得相当快。那天淅淅沥沥下过一阵小雨,树叶刚刚冒出嫩绿色。小路离主干道不到两百码处有座小石头房子,好像画室之类的。几年前好像有个画家用过,但打那以后空了很久。你们知道我说的那栋房子吗?”

“是的,小姐。”

“走到离房子大致三十码处,我首先注意到旁边停着辆车。一辆捷豹SS,也就是丽塔的车,当然,当时我并没有认出来。那栋房子已经相当破败了,因为被用作画室,所以屋顶是全玻璃的,但现在玻璃早已破碎,乱成一团糟。有两个人站在房子门口,不知道是正要进去还是正打算出来。其中一个是女人,穿着大红色套头毛衣,说实话正是因为这抹明亮的红色,我才在昏暗中注意到她。另一个是男人。我不知道他是谁,也没看清他的模样,因为他被女人挡住了。”

“女人当时正张开双臂抱着男人。我不想偷看,但那画面自己就落到我眼睛里来了。”莫莉气鼓鼓地、挑战地看着我们,“女人从男人身边恋恋不舍地离开。甚至到那个时候我也没认出她来。她飞快地跑过泥泞路面来到车前,上了车。车子猛地发动,尾气吹得落叶纷飞。汽车掉了个头,向我驶来。直到此时我才发现,方向盘后坐着的是丽塔。”

“她并没看见我。我怀疑她根本就注意不到周围的一切。她看起来……怎么说呢,思绪纷乱,非常激动,脸上带着那种殉道士的表情,好像完全不是享受。汽车从我身边飞驰而过,我都来不及叫住她。不过我本来就不该在那种时候叫她。我想了想是继续走呢还是就此掉头,最后决定还是按原计划继续走下去,要不然也太引人注目了。关于那个男人,我没再看到什么。”

“这就是我能对你们讲述的一切。不是什么大事。我怀疑能不能对你们有帮助。不过你刚刚问起在她生活中有没有不为人知的人物。答案是有,或者说曾经有过。”

克拉夫掏出笔记本——这个举动似乎让莫莉颇为困扰——记了几笔。

“我明白了,小姐。”他干巴巴地说,“事情发生在通往贝克桥的小路上,对吗?大致离温莱特家的大宅半英里处。”

“没错。”

“关于那个男人,你真的不能提供丝毫描述?”

“不能。我只看到一个男人的模糊轮廓和一双手。”

“身材高还是矮?年纪轻还是老?胖或瘦?这些都没看清楚吗?”

“我很抱歉,”莫莉说,“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们了。”

“你就从来没听说过——很遗憾,也许我们不得不刨根问底——你就从来没听说过温莱特夫人和本地某某有染的流言?”

莫莉摇摇头说:“是的,从来没听说过。”

亨利·梅利维尔一动不动地坐了好几分钟,双目紧闭,唇角下垂,流露出高康大①似的尖酸表情。

“听着,”他说,“关于温莱特夫人的事,我们听得够多了。你能不能说说沙利文先生?比方说,你能不能告诉我们他真名是什么?”

他这么一说,不光莫莉吃了一惊,我和克拉夫也是大感意外。

“他的真名?”莫莉重复道,“他的真名就是巴里·沙利文,不是吗?”

“如今的年轻人啊,完全没有戏剧常识。”亨利·梅利维尔说,“如果我脑袋上有头发的话,非给急白了不可。噢,我的天哪!如果当今的某位演员敢取名叫大·灰吕②或者艾蒙德·基恩③,你们会怎么想?”

“我会以为,”莫莉小心翼翼地说,“那是艺名。”

“啊哈。同样的,真正的巴里·沙利文④是十九世纪最著名的浪漫爱情剧目演员之一。当然,没准真有位沙利文太太给她英俊的儿子取名叫巴里。但和舞台联系起来看,颇为有趣,值得一查。”

亨利·梅利维尔沉吟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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