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书农小说网友上传整理约翰·狄克森·卡尔作品女巫角全文在线阅读,希望您喜欢,记住本站加入收藏下次阅读。
女巫角 作者:约翰·狄克森·卡尔
第一章
老字典编辑的书房有他的小屋那么长。搭了屋椽的书房比起房门的高度要低陷几尺。下午将尽时分的太阳照着一棵紫杉,树荫则遮蔽了书房背面的格子窗。那墨绿色茂盛的草地,长青树丛、灰色教堂尖塔和白色蜿蜒的道路,英格兰乡间深沉慵懒的美有一抹诡异的情调。对一个美国人来说,想起自己家乡一条条飞快的水泥高速公路,被一些红色加油站及车流废气填得满满的,这里就格外赏心悦目。
这乡间让人感觉人们即使在路当中散步也不会显得格格不入。泰德·蓝坡望着洒进格子窗的阳光,还有紫杉树上暗红色闪闪发亮的小果子,有着唯有大不列颠群岛才能对外地人勾起的一种心情。感觉大地古老迷人,还有“讨喜”这么一个英国味儿字眼引发的所有匆匆掠过的印象所带来的实在感。
法国有如时尚一般善变,仿佛整个国家顶多跟前一季流行的帽子式样一般老。在德国,连古老传说都像忙碌的钟表机件似地清新无比,好像纽伦堡出产的玩具上了发条那样。然而英格兰这块土地似乎比在地的那些爬满长春藤的高塔还要不可思议地古老。暮色下的钟像足在塔里悬了几世纪。而鬼魅穿梭其间,连罗宾汉犹摆脱不去的,是偌大的一片静寂。
泰德·蓝坡朝房间那头的主人看了一眼。基甸·菲尔博士庞大的体积塞满一张深深的皮椅。他一边正弹着烟斗把烟草填进去,一边好像愉快地思索着烟斗刚才对他说的什么话似地念念有词。
菲尔博上不算太老,但无疑地,他属于这老房间的一份子。他的这位访客认为,这房间就像狄更斯小说里的一幅插画。橡木的梁及梁与梁之间被烟熏黑的石灰泥底下的书房宽敞又阴暗。坟冢般大大的橡木书架上端有些菱形玻璃窗。你会觉得这屋里所有的书都蛮友善的。闻起来是沾了灰尘的皮单相旧报纸的味道,俨然这些堂皇的旧书已将它们的大礼帽一挂,准备长住下来了。
菲尔博士连装烟斗这一点儿活儿也做得微微喘息。他块头很大,走路通常要拄两根拐杖。衬着书房前方窗户透进来的光,他那掺了一撮白毛、满头蓬松的黑发波浪迭起,像一面军旗似的。这霸道而无边无际的乱发一辈子都在他前头飘舞。他的脸又大又圆又红润,在几层双下巴上头某处扯着一个笑容。然而那张脸上引你注意的,是他眼中闪耀的目光。他眼镜挂在一条宽宽的黑缎带上。当他低下他的大头时,小眼睛从眼镜上方看过来,闪闪发亮。他好像是凶勇好斗,又好像是调皮地在窃笑。不知怎地,他有办法同时结合两者于一身。
“你一定要去拜访菲尔一下,”梅尔森教授跟蓝坡说过,“第一、因为他是我最老的朋友;其次、因为他是英国了不起的一个人物。这人在我所见过的人当中,拥有最多冷辟、毫无用处又极吸引人的情报。他会一直劝你吃东西、喝威士忌,直到你晕头转向为止。不管什么样的话题他都说个不停。不过一讲到昔日英格兰的辉煌和各种体育活动的时候,就更要滔滔不绝了。他爱好听乐队表演、看多愁善感的通俗剧、喝啤酒,还有看胡闹的喜剧。他是个很棒的小老头。你会喜欢他的。”
无可否认,这位东道主整个人有一股热忱和单纯,绝不矫揉造作,让蓝波才见面五分钟就感到宾至如归。这个美国佬得承认,甚至还没见到他的面,已感觉分外窝心了。
梅尔森教授在蓝波启航之前早给基甸·菲尔写了一封信,并收到他几乎没法辨读的回信。信上点缀了一些爆笑的小图画,又拿出几行有关禁酒令的诗作结尾。此外,蓝坡抵达查特罕之前,已和他在火车上不期而遇。
林肯郡的查特罕距伦敦大约一百二十多哩,离林肯镇本身只有一小段路。蓝坡傍晚时分上火车时心情颇低落。灰暗的伦敦,加上那些烟雾和迟缓的交通,实在孤寂。信步穿越那脏兮兮的车站,满是砂砾和火车头蛮横的吐气声,视野又被匆匆忙忙的通动人潮搅得支离破碎,很落寞。候车室看起来肮脏阴沉。那些过客赶在火车进站以前,跑去湿气扑鼻的吧台,抢着灌饮料。看来,过客们比候车室还要肮脏阴沉些。在跟自己同样乏味、无精打采的灯下,这些人显得疲惫而颓败。
泰德·蓝坡才刚踏出校门,因而极度担心自己世面见得不够。他玩过欧洲不少地方,但全是父母严密看管下,循着那些很有意义的行程在走,叫他看哪里他就看哪里。这种旅行简直就在参观活生生的偷窥秀,可是内容却是明信片上见过的,反而还得边听一些长篇大论。独自一人,他又觉得慌乱沮丧,满怀怨气。对着眼前这叫人厌恶的景观,他开始觉得,这儿比起中央车站差远了。由美国水准以上的小说家们笔下看来,拿中央车站这样比较,根本就糟蹋了它。
“唉,管他的!”他咬牙切齿一番,到书报摊买了本惊悚小说,然后朝他那班火车逛过去。
英镑从来都很难缠,五花八门的硬币看得人头昏,非十进位的币值划分又那么不规则。凑个钱数就像玩拼图一样,急不得。既然只要他耽搁一点点时间,就会嫌自己粗鲁笨拙,通常再小额的消费他也会掏钞票来付账,让对方去绞脑汁。到头来,他满载着找回的零钱,以至于每走一步身上都锵啷锵啷地响。
当他碰上那个穿灰色夹服的女孩时,他真的“碰”上她。都怪他浑身上下听起来太像一个流动收银机,很不自在。他正试图将手捅进两个口袋里,从底下把铜板兜上来,有点像螃蟹那样摇摇摆摆地走。结果太投入了,浑然不觉自己往哪里去,“砰”一声撞上一个人,吓了一大跳。又听到有人倒抽一口气,还有从他手臂膀下方传来“噢”的一声。口袋里的东西溢出来了。他隐约听见一大堆铜板叮叮当当地掉到月台的木头地板上。
尴尬而情急之下,他发现自己握住了两只娇小的手臂膀,同时低头正望着一张脸。假使那一刻他讲得出什么话,肯定也只有“嘎!”这个字。接下来他恢复镇定来端详那张脸。
月台旁头等车厢射出来的灯光正好打上去,脸小小的,眉毛高高吊着,充满狐疑。她揶揄地眯起眼瞅着他,好像从远处极目眺望的神情,再善意地嘟着嘴。其实她帽缘根本就拉得很低,衬着那乌黑亮眼的头发,俏皮逗趣。她的蓝眼珠也深得几近黑色。粗线织的灰外套领子竖起,但未遮过她嘴部表情。
她迟疑了一下,然后开口笑着说,“嘿,好有钱喔!呃,请你放开我的手好不好?”
他急急忙忙朝后退一步,对铜板散了一地在意得很:“天哪!不好意思!我真是饭桶。我……你掉了什么东西吗?”
“我看看……我的钱包,还有一本书。”
他弯身将它们拣起。即使后来,当火车已没入那飘着香气又还算凉爽的黑夜往前飞驰时,他仍记不起他们是怎么聊上的。
黯淡的候车棚煤烟弥漫,还充斥着行李搬运车辘辘的回声,原不是攀谈的好地点。但不知怎地,这里感觉却对极了。没什么精采对话——事实上场面颇冷。他们只是站在那儿,虚应地搭着腔。
忽然蓝坡灵思泉涌。他发现他刚买的书和他从女孩手中打落的是同一个作者写的。由于此作者是艾德嘉·华勒斯先生,这巧合对一个外地人来说本是毫不起眼的,不过蓝坡将它大书特书了一番。每次一担心女孩要落跑,他就拚命抓住这个话题。他已风闻英国女子是何等冷漠而拒人于千里之外,因此纳闷女孩与他交谈是否仅仅碍于礼貌。然而礼貌之外,似乎瞅着她的那湛蓝的眼底还有点儿什么。她像男人一样自在地斜倚着车厢边上,手塞在毛茸茸的灰外套口袋里,身材小巧标致,嘴角翘翘的,带着笑意。一时之间他有种感觉——她跟他一样寂寞。
他一边讲到自己要去查特罕,一边问起女孩的行李在哪。她站直了,一抹阴霾闪过。带着那尾音短促、快而含糊的腔调,轻柔沙哑的嗓音变得迟疑。她低声说:“旅行袋都在我哥哥那里。”——再作迟疑——“他……我看他要错过这班火车了。汽笛响了,你最好上车吧。”
汽笛呜呜声单薄地穿透候车棚而去,听来好空洞,仿佛什么被划破撕开了似的。一辆火车头结结巴巴吐着气,车头灯一明一灭地。
“嘿,”他大声说,“如果你是搭另一班车——”
“你最好赶快!”
这下子蓝坡也像那汽笛声一样虚弱乏力了。他匆忙喊道:“去他的火车,我可以坐别班。实际上我哪儿也不去了。我——”
她得提高嗓门。蓝坡眼看着她绽开笑容——明朗、夸大、满足的笑容:“傻瓜!我也要去查特罕。说不定我会在那儿跟你碰头哩。去吧!”
“你确定?”
“当然。”
“喔,那就没关系了。要知道——”
她指了指火车。开动了,他一跃而上,正从某个通道窗户引颈外眺,想看她一眼的时候,他清清楚楚听见那个沙哑的声音落在他后面嚷了些什么。那声音嚷着一句怪异的话。它嚷道:“假如你遇到鬼,要留给我啊。”
搞什么鬼嘛!蓝坡凝视着漆黑的火车车厢一列列疾驰而过,看上去车站幽暗的灯光好像随着火车的摆动在闪烁。他试着了解那最后一句话。用词倒不是叫人心烦,而是有点儿,呃,怪诞。只有这两个字差可形容。整件事是个恶作剧吗?难道这就是英国式幽默吗?有那么半晌,他的颈项热了起来。唉,讨厌!是不是恶作剧,你直觉得到。查票员此刻经过通道,看到他这位显然是美国来的年轻男士,胡乱把脸伸向窗外一团煤灰中,还欢欣鼓舞地当是高山清凉空气一样,大口将它吸入。
沮丧的情绪消失无踪。这班空荡荡、摇摇晃晃的小火车让他感觉好像独自乘坐快艇一般。现在伦敦不那么巨大威武,这乡间也不再是个沉寂的所在。他在异乡像饮了烈酒般振奋,突然感到与一个人好接近。
——行李咧?——他僵住片刻才想起,搬运工人已经把它放到这车厢前后的某个小包厢了。还真不错。他感觉得到地板在脚下振动。火车前后左右颠簸晃动,掺杂着喀拉喀拉的噪音。绵长的一声汽笛被逐渐加快的列车抛在后头。这才是展开一趟冒险的架势。
“假如你遇到鬼,要留给我啊。”沙哑而富磁性的声音掠过月台,总好像是蹑手蹑脚说着话似的……
想来,若她是个美国人,蓝坡就会问她姓名。如果她是美国人……然而他倏地醒悟到,他不希望她是美国人呀。那一对间距宽宽的蓝眼珠,比起绝对的美感标准稍嫌太方了些的那张脸,红红的、翘翘地微笑的嘴,在展现异国情调,却又如伦敦政务中心白厅街一砖一瓦的坚实感那样,散发着道地英国风。
他喜欢她讲话吐字的模样,好似语带嘲弄般。她看上去清爽宜人,像个夏日倘佯乡间的人。从窗边转回头,蓝坡有一种强烈欲望要撑着车厢内小包厢的门框上缘吊单杠。他会的!要不是在座有个叼着一只大烟斗、极为拘谨又非常郁郁寡欢的人,目光呆滞地正朝旁边的一扇窗望出去,休闲帽顶端一角还像戴圆形软帽那样盖过耳朵。此人太像漫画里的典型英国佬了,使得蓝波简直就等着他一边叫出“啥,啥,啥啥!”一边气喘吁吁、步履沉重地沿着通道踱去,只不过这火车上不作兴从事这样激烈的运动罢了。
这美国人不久之后就会重温对此人的记忆。但眼前他只觉得开心得不得了,肚子饿,而且想喝点东西。他想起前面有一节餐车。在吸烟区的车厢找到行李后,他沿着窄窄的通道摸索觅食。火车现在隆隆地驶过市郊,在激动的汽笛声中吱吱呀呀上下摆荡,照亮了的长长围墙自火车两侧一闪而过。
蓝坡很意外,餐车几乎客满。空间有些局促,尽是啤酒和沙拉油的气味。爬进座椅,同桌面对着另一位用餐客人,他想,这儿洒了一桌的面包屑和油渍未免太多了点儿吧,旋即又责怪自己老土。
桌子顺着火车在晃,金属镶边的木质桌面灯光摇曳。他瞧着对座的人,正很技巧地避开自己胡子,向一大杯金尼氏黑啤酒开攻。大喝一回之后,他放下杯子,开口了。
“晚安!”他亲切地说,“你是小蓝坡,对吧?”
就算这陌生人接下来说:“我知道你刚从阿富汗来。”蓝坡都无法更吃惊了。一阵开怀的闷笑牵动他多重双下巴。他那特有的愉悦闷笑声——“嘿嘿嘿”简直像滑稽歌舞剧中的坏人发出来的一样。小眼睛炯炯有神地越过系了黑色宽缎带的眼镜上方注视着这美国人。那张大脸变得更加红润了。一团乱发随着闷笑——还是随着火车韵律,或两者皆有份——起舞。他带劲儿地伸出手。
“我是基甸·菲尔,晓得吧?鲍伯·梅尔森给我来信讲过你的事。你一走进车厢,我知道就是你。为此我们得喝瓶酒。得来个两瓶,你一瓶,我一瓶,好吧?嘿嘿嘿。服务生!”他在座位上呼唤,声音宏亮威严得像个封建贵族。
“我太太啊,”菲尔博士点了一桌子菜之后接着说,“假如我跟你未打到照面的话,我太太绝不会饶我的。她已经够手忙脚乱地了,要不就是最讲究的那间卧房墙上灰泥剥落啦;要不就是新买的草坪旋转式洒水器始终失灵,却偏偏在主任牧师来访的当儿好了,像淋浴似的泼了他满头满脸啦。嘿嘿。喝点酒。我不清楚这是哪一种葡萄酒,我也从不问,是葡萄酒就行了。”
“敬您!”
“谢了,小老弟。容我……”菲尔博士说,显然勾起他美国之行朦胧的记忆,“开门见山说话啊。你是鲍伯·梅尔森的高徒,是吧?我记得他说你念英国史。你考虑攻读博士学位,然后教书?”
尽管博士的眼神充满善意,蓝坡顿时觉得自己好青涩、好蠢。他喃喃地回了几句话,没正面回答。
“好,好!”对方应着,“鲍伯对你颇为赞许,可是他说你“想像力太过丰富”,他是这么说的。哼!管他呢!我倒说,管他的。你知道吗,我去你们荷弗津学院讲学的时候,或许学生们没从我这儿学到多少英国历史,可是他们对我欢呼咧,小老弟,当我描述那一场场战役时,他们大大喝采咧。记得……”博士吁着气继续说道,他宽大的面庞像灿烂的落日般通红,“我记得教了他们唱一二八七年第一次十字军东征将领布雍之卡德费部队的饮酒歌,我亲自带头唱。之后他们全都唱了起来,还踏地跺脚的。一位抓狂的数学系教授忍着一肚子气,踩着重重的步子上楼来,两手揪扯自己头发,好像都打结了。这个老兄的自制力令人赞佩。他说,‘能不能麻烦大家不要把楼下教室的黑板从墙上给震下来呢?这样有一点不妥,呃啊,呃啊,相当不妥。’‘不会呀,’我说,‘这首是<十字军颂酒歌>喔。'‘糟糕透顶,’他说,‘你以为我听到(不到破晓誓不归)会不知道吗?’结果我还得为他讲解这整个典故……嗯,嗨!”博士中断谈话,一边朝走道挥舞他的餐巾,一边用低沉的大嗓门喊着。
蓝坡一转身,竟看见先前在火车通道注意过的那位叼着烟斗、很拘谨又特别闷闷不乐的人。帽子已经摘去,露出白发粗硬、剃得很贴的平头,和一张棕色的长脸。在走道上显得步履蹒跚,眼看着好像随时要跌跤。他不是很礼貌地嘟嚷了些什么,在餐桌旁停下。
“这位是沛恩先生,这位是蓝坡先生,”菲尔博士介绍道。
沛恩看似多疑的双眼向这美国人望去,吓人一跳地翻了个白眼。
“沛恩先生是查特罕的法律顾问。”博亡解释说,“啊,沛恩,你的受监护人都到哪儿去啦?我想叫小史塔伯斯来跟我们喝一杯。”
沛恩削瘦的一只手微颤地举向棕色下巴,摩搓着。他声音干涩,说话像在训诫人一样有些吃力,嗓子又仿佛在上发条似地带点儿梭梭声。
“没来。”律师简短回答。
“啧啧,嘿,没来啊?”
蓝坡想,火车轰隆轰隆的晃荡岂不会把沛恩的骨头都震散了。他眨眨眼,继续挠着他的下巴 。
“没有。我猜……”律师突然指着酒瓶说,“他早就喝多了。或许蓝……呃,蓝坡先生可以给我们解这个迷津。我知道,小史塔伯斯对于去女巫角逗留那短短一个钟头,始终是老大不愿意的,但有关那监狱的传闻也不至于真让他却步吧。当然,还有时间。”
蓝坡想,这肯定是他所听过最令人一头雾水的胡言乱语。
“去女巫角逗留那短短一个钟头”、“有关那监狱的传闻”面前这赢弱的棕色男子,鼻翼满是深深的皱纹,翻着白眼,仍以稍早前瞪着通道窗外的那浅蓝色的空洞眼神盯住蓝坡。美国人喝了酒已感到脸上发烫。这一切究竞是什么鬼名堂嘛?
他说:“请……请你再说一遍?”同时把酒杯推开。
沛恩又声音嘎哑地说:“也许我误会了。不过火车正要开的时候,我想我看见你跟史塔伯斯先生的妹妹在谈话。我以为——”
“跟史塔伯斯先生的妹妹,对!”美国人说着,逐渐感觉喉头冬冬地在跳。他尽量表现镇定,“我并不认识史塔伯斯先生。”
“喔,”沛恩嘴里咯咯作响地说,“这样啊。那……”
蓝坡注意到菲尔博士慧黠的小眼睛从那副充满喜感的眼镜后面看出来,仔细观察着沛恩。
“呃,沛恩,”博士表示意见,“他该不是怕撞见正要被送去吊死的人吧?”
“才不呢,”律师说,“抱歉,诸位。我得去吃饭了。”
第二章
往后蓝坡常忆起,那次剩余的行程带着他渗透了乡间。当城镇的华灯随时间推栘而熄灭,火车头的汽笛声衬着渐渐晴朗无云的天空也变得稀稀落落时,他随车正朝神秘清幽的地方疾驰而去。菲尔博士除了“哼”的一声扫开这话题之外,没再提到有关沛恩的事。
“别管他,”他咻咻地喘息,不屑地说,“他什么事都吹毛求疵。最糟的是,他是个学数学的。呸!学数学的。”菲尔博士重复地说,怒气冲冲地瞪着他的生菜沙拉,仿佛在莴苣叶子上会找到一条潜伏在那儿的二项式定理似的,“他不该多嘴的。”
至于蓝坡认得那位素未谋面的史塔伯斯的妹妹一事,老字典编纂家压根儿未大惊小怪。蓝坡对此颇为感激。相对地,蓝坡则避免针对方才听到的奇怪言论发问。他一杯下肚感觉不错,放轻松靠后坐好,聆听他的东道主讲话。
虽然对于酒混着喝这方面不容他置喙,当菲尔博士灌下浓浓的黑啤酒,又倒上葡萄酒,待饭局接近尾声又再追加啤酒时,他还是看得有一丁点儿心惊胆颤地。但每来一杯,他都勇敢地跟进。
“这啤酒啊,”博士说,他浑厚的嗓音响彻整个车厢,“关于啤酒,你看《阿尔维思莫》诗篇是怎么说的:‘凡间的人美其名曰麦酒,然众神反而直呼它为啤酒。’哈!”他涨红着脸,任凭雪茄的烟灰掉到领带上,坐在那儿侃侃而谈。直到服务生来餐桌旁很低调地徘徊轻咳,才劝动他离座。
他拄着两支拐杖喧嚷着,笨重地走在蓝坡前头。转眼他们已到一间空的包厢安顿下来,在角落的位子面对面坐下。昏黄的灯光下鬼影憧憧,这方寸之地比车外景色暗沉得多。
菲尔博士臃肿地挤在那阴森的椅角,背后衬托着褪色的红椅套和座椅上方模糊难认的图案,活像个放大了的小妖怪。他变得沉默,也同样感受到这一丝不真实的成份。北边吹来的一阵凉风转强了,有月亮。车轮飞快的嘎嘎声所不及的远处,一座座山丘老迈而疲乏。草木稠密,树却都沦为一束束萎谢了的枝桠。蓝坡终于出声了,他忍不住要讲话。火车来到一个小村子,吱吱轧轧地停下来进站。这一下,除了火车头长叹了一口气之外,真是一片寂静。
“您能不能告诉我,”美国佬说,“沛恩先生提到‘去女巫角逗留一个钟头’那番话是什么意思?”
菲尔博士从出神状态中被唤回来,显然吓了一跳。他弯向前,眼镜上映着月光。宁静中他们听得见火车头粗哑地哈着气,和蚊虫短促有力的嗡嗡声。火车顿了几下,又抖了一回。一盏煤油灯悬在那儿荡着,闪着。
“唔?什么,天啊,小子!我以为你认识桃若丝·史塔伯斯啊。我原来不想问的——”
——显然指的是那个妹妹。小心应对啊!
蓝坡说:“我今天才认识她,对她毫不了解。”
“那你从来没听说过查特罕监狱罗?”
“从没听过。”
博士咂舌:“那算你运气,和沛恩还谈上几句话,真难为你了。他以为你是熟人……你知道,查特罕今天已经不是监狱了。自一八三七年起就没再用了,现在越来越荒废。”
一台行李搬运车轰隆轰隆经过,一片漆黑,有那么片刻博士神情严肃,蓝坡看到他大大的脸上闪过一个不寻常的表情。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把它废弃了吗?”他问道,“有霍乱哪。霍乱——还有别的。但他们说,另外那个大家所避讳的原因比霍乱更糟。”
蓝坡拿出一根烟点上。当时他无法分辨自己的心情。反正心里刺刺的、紧紧的。事后回想起来,感觉就像肺出了毛病一般。黑暗中,他深深吸入一口清凉湿润的空气。
“监狱,”博士接着说,“尤其是当年的监狱,都是地狱一样恐怖的所在。而他们将这一座监狱建在女巫角附近。”
“女巫角?”
“那是以前的人绞死女巫的地方。当然啦,其他一般的罪犯也都绞死在那儿。咳咳……”菲尔博士清了半天喉咙,震天价响,“我强调女巫,因为这是大众最感兴趣的一环。你知道,林肯郡属于沼泽地带。古时候的英国人把林肯叫做林丘,就是沼泽地上的镇。罗马人叫它林屯地区。查特罕离林肯镇有一段路。林肯现在变得很摩登了,我们查特罕则不然。我们土壤肥沃,有湿地,有沼地,有水禽,还有带着湿气的和风。我们那儿的人天黑后反倒看得见一些白天看不到的东西。怎么样?”
火车再一次吱吱嘎嘎地上路,蓝坡勉强笑了一下。这位胖嘟嘟的绅士刚才在餐车那儿还嘻嘻哈哈地狂饮,就如牛肉最精力旺盛的部位那样,整个人开怀有劲。此刻看来却收敛而带点儿奸诈。
“看得见东西啊!”他重复一遍,“这座监狱,”菲尔往下说,“是绕着一个绞刑架盖的。史塔伯斯家族上下两代都是那里的典狱长。在你们美国叫做牢头。史塔伯斯家族的继承人注定总是断颈猝死。想来就教人毛骨悚然。 ”菲尔划了一根火柴点雪茄。蓝坡一看,他在笑。
“我不是要讲鬼故事吓你,”他呼噜呼噜地抽了几口雪茄之后补上一句,“我只是替你做好心理准备。我们不像美国人那么干脆、务实。这儿整个乡间都充斥着鬼魅的迷信。空气中都嗅得到。因此,若你听说有关提着灯的佩姬,或是林肯大教堂上面的淘气鬼,或任何特别有关那座监狱的传说,可别见笑喔。”
一阵沉默。然后蓝坡说:“我不会笑的。我这辈子一直想找一幢鬼屋瞧瞧究竟。当然,我不信的啦,但兴趣并未因而减低。关于那监狱倒底有什么传说?”
“想像力太过丰富,”博士注视着雪茄上悬着的烟灰,喃喃自语地说,“鲍伯·梅尔森是这么说的。明天再全盘告诉你。我留了剪报。小马汀·史塔伯斯可是得花一个钟头待在典狱长室,打开保险柜看一看里头是些什么的。你晓得,史塔伯斯家族拥有查特罕监狱所在的这块地,差不多两百年了。这块地现在仍是他们的,镇上从未接管。而土地所有权则属于学法律的那些人所谓的长子限定继承——不许卖的。史塔伯斯家老大二十五岁生日那天晚上就得到监狱去,打开典狱长室里的保险柜,赌赌运气。”
“赌什么?”
“我也不知道。没人晓得里头是什么。继承人不能说,直到他把钥匙交到他儿子手上的那一天才行。”
蓝坡挪动了一下。脑海里浮现一个阴暗的废墟,一扇铁门,和一名男子手里提盏灯,转动一把生锈的钥匙。他说:“老天!听起来……”但找不到恰当字眼,他竟苦笑。
“英国就是这样呀。怎么啦?”
“我只是想,假使在美国,新闻记者、摄影机和人潮早就团团围住那个监狱,凑热闹去了。”他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他老是这样。与这些英国佬相处,就像和一位你自认为熟悉的朋友握手一样,忽然对方的手一溜烟地就抽走了。双方总有什么地方不起共鸣,即使讲着相同的语言,也无法掩饰这道鸿沟。他看见菲尔博士在眼镜背后眯起眼睛瞧着他。然后,好险,这位老字典编纂家笑了。
“早跟你说了,这儿是英国嘛,”他答道,“没人会去打扰他。大家对于史塔伯斯家族屡屡断头送命的这件事,都蛮忌讳的。”
“那你说呢?”
“怪就怪在这儿,”菲尔博士点了点头说,“他们多数真是这么个死法。”
两人对此话题未再多说什么。晚餐的酒似乎使生龙活虎的博士迟缓下来。要不然就是他陷入了某种唯有待在角落,在雪茄一口一口规律地燃亮、转暗中才能进行的沉思。他拿了一条老旧的花格子呢长围巾披在肩头,大把的乱发向前飘荡。要不是他眼皮底边目光微露,从黑色缎带系着的眼镜背后透出一丝慧黠,蓝坡还满以为他睡着了呢。
抵达查特罕时,这美国人心中的不真实感全面袭卷而上。此刻火车尾的红灯已顺着铁轨渐行渐弱,巍巍颤颤的一声汽笛也一同逝去。月台上空气冷冽。火车经过,一只狗远远朝着它吼,紧接着群犬齐上,吠声旋又怯怯地告终。蓝坡尾随他,两人喀嚓喀嚓地踩着碎石地从月台走上来,脚步声响得惊人。
一条白色的路蜿蜒在树与平坦草地之间,一片沼地雾气弥漫,一潭黑水在月下发光。排灌木兜着浓重的山楂味儿,玉米田一抹浅绿,绵亘在起伏有致的原野上。蟋蟀断断续续地叫,草叶上露水透出芬芳。
菲尔博士戴顶吊儿啷当、帽沿低低的软帽,围条格子呢披肩,撑着一根拐杖,笨重地走着。他上伦敦只是一天来回,他解释道,没有行李。
蓝坡摇晃着提了一只沉重的皮箱,大步走在他旁边。看到前方有个人影,他一时吓住了。这人影身穿难以形容的一件大衣及一顶便帽,疾步前进,烟斗里跳出的火星飞向脑后。然后蓝坡明白了,是沛恩。虽然蹒跚,这位律师走起路来速度颇快。
——孤僻的家伙!蓝坡就差没听见他边走边自言自语地咆哮着,但他没工夫想沛恩的事。蓝坡来到异乡的天空下历险,心花怒放,甚至星星都显得新鲜而陌生。身处于古老的英国,他感到渺小而不知所措。
“监狱在那儿。”菲尔博士说。
他们爬上一段小坡,相继在坡顶歇下来。这片地向下倾斜延伸,形成由灌木丛分割的开阔田园。远处林木遮蔽下,蓝坡看得见村庄的教堂尖塔。嵌着银白色窗台的农庄,在夜晚土壤的浓郁清香中休眠。靠近农舍左边立着一幢红砖房子,镶了白色窗框。橡木大道再过去一点,可见朴实无华、修矮了的园林。
“地主的宅邸。”菲尔博士撇着头说。但这老美正望着右手边的海岬。查特罕监狱的石墙以黯淡天色衬底,驼着背弓在那儿,如巨石林般狰狞有力,与附近景色格格下入。
石墙已相当宽,但月光造成的错觉使它们显得更加雄浑。蓝坡想,“弓”这个宇用对了。墙有一部分看上去堆高纠结,翻过小山坡顶。石材裂缝里钻出的藤蔓弯弯地指向那一轮月亮。獠牙似的长钉沿着墙头排开,可见到一个个崩陷的烟囱。整个地点看来潮湿得很,又因蜥蜴常出没而黏乎乎的。仿佛周围沼泽地都悄悄蔓延而人,并滞留墙内。
蓝坡突然说:“我简直感觉得到脸上蚊虫乱飞了。你望着监狱有没有这种感觉啊?”他讲话好像很大声。
不知哪儿的青蛙如饶舌的病人一般嘎嘎地在叫。菲尔博士举起一根手杖指着说:“看到没有‘怪事’,”他用了同一个字眼,“那边那个驼背一样弓着的地方,在那一批苏格兰枞树边上?跨着一个小峡谷盖的,那就是女巫角。早年绞刑架还摆在山坡边缘的时候,他们会为那些围观民众安排一个特别节目。他们给受刑人的脖子系上一条很长很长的绳索,拿他朝悬崖边儿扔出去,运气好的话,就能把人头扯下来。从前,你知道,绞架根本没有蹬脚的机关”。
蓝坡不寒而栗,满脑子的画面:闷热的一天,绿油油、茂密的乡间明亮耀眼,白色的路散发热气,路边还有罂粟花。人们熙熙攘攘,梳着小马尾、穿着束紧小腿的短裤,低声交谈。牛车载着衣着暗沉的一群老百姓,咯吱咯吱地爬坡。女巫角上还有人没头没脑的像个钟摆一样荡来荡去。蓝坡惊觉,现已作古的这夥幽魂交头接耳的声音,说不定真的充斥在这乡下哩。回过身,发现士两眼直盯着他在瞧。
“他们建这监狱时,如何处理女巫角的?”
“保持原状。但他们认为那样太容易越狱。墙盖得矮,门又多。因此他们就在绞架下方挖了一口井一样的地洞。地本来就湿,洞一下子便储满了水。任谁想逃脱,一跳,保证掉到井里。而且他们绝不会救他起来。这可不好玩,死在下面那堆玩意儿当中。”
博士拖着脚在走,蓝坡也拿起皮箱继续前进。待在这儿说话并不舒坦,声音回响太大。何况你浑身不自在,觉得有人在偷听……
“这监狱啊,”博士唰唰地走了几步,说,“就这样注定厄运连连了。”
“怎么说?”
“每次他们行刑之后,切断绞刑犯的绳子,就任他落到井底。等到霍乱一流行起来啊……”
蓝坡胃里一阵翻搅,简直要吐。他知道天气虽寒,他穿得倒够暖了。林木间淡淡地掠过一抹耳语。
如果觉得女巫角小说不错,请推荐给朋友欣赏。更多阅读推荐:约翰·狄克森·卡尔小说全集:犹大之窗, 我的前妻们, 歪曲的枢纽, 燃烧的法庭, 青铜神灯的诅咒, 女郎她死了, 逆转死局, 亡灵出没在古城/连续自杀事件, 孔雀羽谋杀案, 皇帝的鼻烟壶, 耳语之人, 独角兽谋杀案, 沉睡的人面狮身, 阿拉伯谋杀之夜, 三口棺材, 女巫角, 绿胶囊之谜, 九加死等于十, 宝剑八, 点击左边的书名直接进入全文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