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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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是吗?啊,见到你很荣幸。”鹿谷高声说著,大步走到少年跟前,“我叫鹿谷门实,你好!他叫福西凉太。”

“——凉太!”

少年小声重复著,在他那乌黑的瞳仁上,突然掠过一缕不安的神色。可是当鹿谷伸出手要才握手时,这神色便消失了。他歪了一下头,显得有点踌躇,接著又痛快地伸出了手。

“马渊先生的情况怎麽样啦?”纱世于向鹿谷间道。

鹿谷一边坐入指给自己的椅子,一边回答说:“看来病情相当严重。您最后一次见他是在什麽时候呀?”

“是上个月初。”

“那时候感觉怎么样?”

“已经认不出我了,我解释了老半天他才明白。”

纱世子把手放在胸前,好像要调整一下呼吸。然后大声叹了叹气,“老人家以前非常结实,性格开朗,一向对我们很关心。可能由于阿智的先死,受了打击吧,从那时起突然变老了,现在可真惨。”

纱世子做菜的技术实在说不上高明。虽然各有所好,但整个口味太重,福西感到难吃。可是鹿谷却不住夸赞“好吃,好吃。”福西心里纳闷:鹿谷不像是那种阿谀奉承的人,可能是他有特殊的嗜好吧。

“伊波女士,”鹿谷撕着面包说,“那个占卜的先生在干什么呢?他?吃晚饭吗?”

纱世子立即愁闷起来,她抚摸一下脸说:“今天从早晨起来就没见过他。”

“没见过?是不是他在自已房里?”

“到处都找过了,哪儿也没有。我正在考虑是不是要报警。”

“哦,他已经痴呆了,会不会自已乱跑呢?”

“他很少外出不归的,昨天晚上起风雨又那么大。”

她把目光投向窗子,脸色比白天憔悴。也许身体状况欠佳吧,眼圈发黑。她无力地眨著眼睛,继续说:“不过,过去倒是有几次一个人跑到很远的地方,整夜没回来。所以还是等到明天晚上再说吧。”

别人交谈的时候,由季弥放下了刀和叉子,呆呆地注视屋顶的花吊灯和墙上的挂钟。别人的对话一停,他的目光又忽然回到餐桌上。鹿谷一开口,他又放下餐具,四处乱看。

福西发现这少年的动作有一定规律,他突然想,很可能少年的耳中把周围人们的对话全都翻译成了“姐姐的声音”吧。

饭後,咖啡上来的时候,一言不发的由季弥,突然“啊”地叫了一声。

“这是什麽?”少年的目光注视著鹿谷的手。原来鹿谷又照例用桌上的餐巾纸摺起东西来了。

“这是一条鱼。”说著便把摺好的东西扔到桌子上。少年探出身去仔细看著,“噢,真像!”他的声音是那么欢快。

“我姐姐过去也非常会摺东西。”

“噢,是吗?”

“不过,我头一次见到这种鱼。”

鹿谷可能是来了兴致,他伸手把旁边的提包拿过来,从里面取出几张二十公分见方的彩色纸,这是他跑过极乐寺时走进文具店看到的一种纸。他觉得新奇,就买了回来。

“餐巾纸太软,怎麽也摺不好。”他小声说著,又开始摺起新东西来。过了一会儿,桌上摆出了螃蟹、贝螺、星星、盔头虫……每个都是福西以前从未见过的复杂造型。那少年看到一个,就欢呼一阵,非常天真。福西不禁叹息。

鹿谷又摺出昨晚摺过的“沙漏”之後,稍稍想了一会儿,说道:“再摺一个我正在研究的独创的东西。”便动起手来。花了几分钟,摺出了一个四方的箱子,里边挂上一个长棍子,一时看不明白属于何物。

“这是什么?”福西这么一问,鹿谷倒有些不好意思,他用手搔搔头,然后说:“我是想摺出一个带摆的钟来。”

福西心想这离成功似乎还相当远呐。不过口中却说“啊,不错。”就在此时,自不转睛地看著 构冗 东西的由 久秩 忽然说:“都死了才好呢!”

鹿谷和福西吃惊地抬起头去看他。这时那少年粉红色的嘴唇微微颤动著,放在桌上的双手攥起拳头。

“你刚才说什麽?”鹿谷问他。

少年似乎不想回答,把那双愤怒又悲痛的眼睛转向屋顼的中空。

“害怕孤独的姐姐,你一个人在黑暗中哭泣,你说太寂寞了。钟表实在讨厌!那些钟表……都死了才好呢!”

“你为什么这么说?”

“就是嘛,本来嘛!”他的拳头颤抖起来,这颤抖由手臂扩展到全身。

“由季弥少爷!”纱世子慌忙跑到由季弥身边。她向鹿谷使了个眼色,摇摇头,又把手放在由季弥的肩上,“走,咱们回你的房间去吧,药已经准备好了。”

“啊,纱世子阿姨,我不……”

“噢,没关系,姐姐已经睡觉了,你也该睡了。”

“——嗯。”

少年稍稍点点头,站起身来。福西看著地,忽然一个遥远的片段记忆,浮现在眼前。

就是古峨由季弥。十年前的夏天我和他见过面。那时,为了送回那个少女,我们走进了这座宅院,当时一个男孩站在院内树下,一直盯著我们,锐利的目光中带著敌意,好像不理解我们的行动。

那就是由季弥。

他从孩提时代就崇拜姐姐,简直把她当成了女神。那时他究竟怀着什么情绪来看我们呢?

福西这麽想著,不觉闭上了眼睛。“你觉得怎麽样?福西君。”

他们目送纱世子带著由季弥走出大厅之後,鹿谷一下子用手揉毁了那未完成的“加摆之钟”,然後问道。时间已快到晚上十点了,外面的风雨依然没有停止。

“你想说什么?”

“我突然想,他真的是疯子吗?”

“你是说刚才的反应吗?”福西一问,鹿谷抬起眉毛点了点头。然後说:“你是说,他实际很正常?”

“不知为什麽,我有这种感觉。”

“我看他不正常。在你摺纸以前,他好像对周围任何事情都不关心。”

“那个我也看见了。怎麽说才好呢,我只是觉得,就是疯,也不是昨晚纱世子所说的那种疯法。”

“疯法?”

“她说,由季弥认为姐姐还活著,至少姐姐的灵魂是在自己身边,常对自已说话。不过这只是纱世子的说明,少年的确使人有这种感觉。但是另一方面也不能忽视,他刚才说‘姐姐过去也非常会摺东西’,如果他真的相信现在姐姐还活著,为什麽不说‘姐姐也非常会摺’呢?他既然说‘过去也会摺’,就说明他是知道现在姐姐已经不能再摺东西了。对吧?”

鹿谷一只手托著下巴,另一只手去摸胸上的口袋,取出自己的烟盒,叼上了“今天的一支”。

“还有一点,我发现开头介绍你的时候,听到你的名字,他的反应有点异样。”

“嗯,我也注意到了。”

“另外,刚才突然闹起来,好像是‘钟表’这个词引起来的,这是为什麽呢?”

“哎呀,说不清。”

“至少由季弥这个少年的头脑要比外观正常,说不定他比别人更明了周围的一切,他知道十年前姐姐已经死去,知道死因以及自己目前的处境。”

鹿谷闭上眼睛慢慢吸著烟。

“所以他才说出姐姐一个人在黑暗之中孤零零的。很可能是这麽回事,不对吗?或许……”

福西不知如何回答才好,鹿谷并不在意,只是自言自语地继续分析。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停止的时候,纱世子回来了。时间已经将近十点半。纱世子准备再去冲些咖啡,鹿谷问她道:“由季弥昨天晚上离开房间到哪儿去啦?你问他了吗?”

“没问。”纱世子显得十分疲惫,她摇了摇头。

“即使问,恐怕他也不记得了,过去常常这样。”

“他说讨厌钟表,那是为什么呢?”

“恐怕是想起了姐姐才那麽说的。”

“那是怎麽回事?”

“永远小姐以前就很讨厌‘旧馆’里到处挂著的钟表,她当面向老爷诉过苦。”

“为什麽讨厌呀?”

“她觉得害怕。对我也说过,觉得整天都受钟表的监视,身体似乎被捆住一样。所以由季弥也就讨厌这些折磨姐姐的钟表了。”

“噢,原来是这样。”

鹿谷正想接着问下去,大厅的门猛然打开,进来的是佣人田所嘉明。

纱世子惊奇地叫了一声,“出什么事了?我以为早已经回去了呢。”

“哎呀,回不去了,”田所的衣服、裤子都被雨淋得湿漉漉的,水滴不断流下来。他搔着同样湿漉的头顶,愣头愣脑地说,“半路上,马路坏了,车子过不去,我费了好大力气还是没办法,只好又回来了。”

“噢。”

“这种大雨,其是少见啊,今天晚上我回不了家,只好请您留我住下了。”

“要是从后边的路走,能不能出去呢?”鹿谷插了一句,田所立即噘起厚厚的嘴唇说,“后边不能通行了。”

“真糟啊!”鹿告也噘起了嘴。

“刚才我们过来的时候,已经觉得危险了,可是没想到会这样。”

“不管怎麽说,雨不停,什么办法也没有。”

“好,我知道了,”纱世子说著,看看佣人又看看客人,“今天晚上就住在这边吧,大概明天暴风雨就会停止的,鹿谷先生,你们也留下吧。”

“啊,谢谢啦。”田所鞠了一躬。

“那太过意不去了。”鹿谷这么一说,纱世子忙摇头说,“哪儿的话。”

“是我拉住你们的,弄得这么晚,应当由我道歉。”

“哪里,反正我有的是时间,福西君也一样,对吧?”

“明天傍晚,来采访的那些人也该出来了,索性你们就在这儿等著他们吧,到时候,路也该修好了。”

看情形鹿谷一定认为纱世子的挽留正合心愿吧。昨晚以来,从她的态度可以看出,只要求她,很可能会允许参观“旧馆”和那些收藏品的。

“好吧。”果然鹿谷立即同意了,“我也想看看江南君呐,那么我们就不客气了。怎麽样,福西君,可以吧?”

晚上十一点已过。

鹿谷和福西把东西放在昨夜住过的那个房间後,跟著纱世子向钟塔走去,因为鹿谷提出希望再看看那个塔内的情况。

走进那个通顶大厅,鹿谷站在中央,室内灯光微暗,没有任何家具与装饰,空荡荡的。石砌的墙上没有一个窗户。外面大雨还在下着,时而传来尖厉的风声。它们的喧嚣完全盖过了钟表齿轮的声音。

鹿谷一声不响地观察着四周,后来又把手交叉抱住后脑勺开始走起来,他以自己站立之处为圆心,走了一个圈子。福西站在通向新馆的门口,注视着他,有点闲极无聊的样子,站在福西旁边的纱世子也是同样表情。

鹿谷逐渐加大圈子的半径,一会儿,停在大厅北侧墙的附近。他“嗯”了一声,好像发现了什么,把手伸向深褐色的壁上,把睑靠过去。接著又沿墙走了几步,立即停下来,再次凝视壁面。

他几次重复上面的动作之后,大声叫了一下,把头慢慢转向身後,“伊波女士,你过来一下。”

“什么事呀?”

“请你过来看看。”

“噢。”这时鹿谷已走到南面墙前,纱世子和福西也跟了过去。

“啊,就是这个墙。”鹿谷指着墙说,“这墙造得很奇特,你知道吗?福西君你也来看看。

福西照他的吩咐,看了看他手指的地方,并没有什麽异样的感觉。

“这墙有什麽?”

“你仔细看看,恐怕不全是石头的吧?”

福西走到墙脚下,聚精会神,仔细端详了一阵,果然像他说的,看起来都是深褐色的石头砌成,实际并不是。用手一模就更清楚,这不是石头,手感不同。这……

“这是玻璃吧?”

“对,是把厚玻璃镶进墙去的。它也带点颜色,好像是黄色,透过去可以看到它里面的褐色石头,所以这个墙相当的厚。伊波女士,你过去知道这个吗?”

“知道。”纱世子老老实实点点头,鹿谷又把视线转向墙壁。

“为什麽要这样造呢?看样子不光这一处,周围不少地方都镶著玻璃。”

“是吗?”福西问道。

“嗯。每一块大约七、八十公分见方。也有稍小一点或稍长一点的。颜色不全相同,好像在上部也有。伊波女士怎麽样?”

“我过去倒是也留意过,”纱世于侧首思索著,“大概原来是为了装饰吧,如果不是有意识地仔细去看,和普通石墙并没有什么差别,颜色也完全一样。”

鹿谷抚摸了一下自己的尖下巴,“外面的墙上说不定也有吧?”

“是,不少地方都有。”

“嗯——假如外侧与内侧在同一位置上都有的话,那就像三明治面包夹火腿一样,是由两个玻璃把石头夹住的。”

“你觉得这和什么事有关吗?”

“很难说啊。”鹿谷暧昧地摇摇头,离开那个地方重又走向大厅的中央。他再次把手抱在脑后。这次正巧仰视大厅位于三层高处的天井。

福西也追着他的视线朝上望去。

壁上的灯光微弱,照不到屋顶,越往上越黑,好容易才捕捉到一些灰白色的屋顶的影子,仔细一看,屋顶正中央开著一个漆黑的大洞。昨天晚上来时却一点也没注意到它。

“那个,”鹿谷朝後仰著身子问道,”那是个什么洞呀?我记得那上边应该是钟塔的机械室。”

“那上面吊著钟呐。”纱世子回答说。

“钟?就在那洞的上面吗?”

“对,是。”

“是钟塔上的钟吗?”

“对,是。”

“可是我到这里以後,一次也没听到过这钟的声音呀。”

“那钟不响。”

鹿谷听纱世子这么一说,不由得“嗬”地感叹了一声,他把目光由天井转回来,“不响,是因为坏了吗?”

“不是,这个塔建成之後从来没有响过。”

“九年来,一次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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