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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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大概也是闲着无聊,在屋内“探险”吧。看到我们的当时,他也吓了一大跳,但是,随即放松了微白的脸颊,举起一只手,跟我们“嗨”了一声。

“你也很诧异吧?”看到甲斐瞪大眼睛四处张望的样子,彩夏颇得意地说。

“啊,嗯……”甲斐双手插在茶色皮夹克的口袋里,低声回应着,“太惊人了,没想到是温室。”

我们往中央广场走去,站在那里,再度环视室内。铁丝编成的台架上,并排着大大小小的盆栽;还有一些盆栽是用铁丝从天花板垂吊下来。盛开的花朵之间,挂着几个鸟笼,笼里的莺哥、金丝雀,各自轻唱着自己的歌。

“要同时栽培这么多种兰花,比想像中困难多了呢,铃藤。”

枪中把双手搭在白木圆桌上,看着桌上时钟形状的温度计,“是25度呢。”

“有这么温暖吗?”

难怪进来这房间后,穿着厚重对襟毛衣的身体,不到几分钟就冒出汗来了。而玻璃外,恐怕只有零下几度呢。

“这些花都是热带、亚热带的品种,而且又敏感,只要温度、湿度、日光量、通风等等条件一有问题,可能就不会开花,甚至枯萎。”

听完枪中这番话,彩夏嘟嘟哝哝地说了一句带刺的话: “虽然跟某人同名,特质却完全不一样呢。”

枪中有些诧异地问:“喂,你说得太刻薄了吧。”

“人家就是跟她合不来嘛。”彩夏半带玩笑的口吻说。当时,我仿佛看到她那微红的茶色眼睛,瞬间吐出了暗红的火舌。

5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枪中提议离去时,加上甲斐在内的我们5人“探险队”,突然遇到了我们一点都不想遇到的人。

双方的惊讶都不在话下。

“你们——”从走道进来的人,对我们发出了尖锐的叫声,“你们在干什么?”

是昨晚那个戴着眼镜的女人,深月说她的名字是“的场”。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重复着这句话的她,手上端着银色托盘,上面摆着白瓷茶壶和杯子。深度眼镜的后面,有一双看起来颇有智慧的眼睛,却只闪着冷冷的光芒,直瞪着我们。

“啊,没干什么啊,”连枪中都显得狼狈不堪,“这里的兰花真的很漂亮呢。”

“我应该跟你们说过,不可以在这个屋子里随便走动吧。”她的声音比一般女性低,而且沙哑。接着,她用沉着的、丝毫不激动的语气说:“这里不是旅馆,”她所说的台词和昨晚的鸣濑一样,“请马上回到二楼。”

说得我们无言以对,默默垂下了头。当我跟甲斐正准备离去时,枪中又开口了。

“请等一下。”

“怎么了?”女人微微皱起眉头。

“我们随意走动,真的很对不起,也没有理由可以辩解,不过,”枪中坦然面对女人的视线,“可不可请你们也体谅一下我们的心情?”

“什么意思?”女人说着,径直走到圆桌旁,把托盘放在桌子上。

“我们都很不安,”枪中说,“说得夸张一点,昨天我们几乎是在生死边缘挣扎,幸亏有你们救了我们,可是……”

“你们有什么不满吗?”

“当然不是不满,萍水相逢的人,让我们住这么好、吃这么好,我们真的非常感激,可是……”

看到枪中不太敢说的样子,女人眯起了严谨,说:“你是认为,我们不该限制你们在屋内任意走动吗?”

“也不是啦,只是想知道,自己借住的地方,是怎么样的地方?住了哪些人?我想这也是人之常情吧。而且,也想见你们主人一面,跟他说声谢谢。”

“先生不会见你们的,”女人斩钉截铁地说,“而且,你们也不必知道这个家是怎么样的一个家。”

“可是……”

“的场小姐,”深月插嘴说,“我知道我们的要求很无理,可是,我们真的很不安。大家都想早点回东京去,却被困在这样大雪中,甚至连电话都不通了。”

“呃,是。”这个叫的场的女人,显然有了不同的反应。

深月本身好像也觉得很意外,她不解地看着对方淡妆的脸,说:“我想请教一个问题。”

女人冷漠僵硬的表情,骤然抖动了一下。

“什么问题?”

“刚才我在那边的大厅堂看到一幅女人的肖像画,那究竟是谁的画呢?”女人没有回答,深月又强调说:“跟我长得很像,真的很像,简直就像是我本人,那个人到底是谁呢?”

女人沉默了几秒钟,毫不客气地盯着深月的脸,说:“是夫人。”

“夫人?这个房子主人的夫人吗?”

“是的,那是夫人年轻时的画。”

“怎么会那么像我呢?”

“不知道,昨天,我跟鸣濑看到你,也都吓了一大跳,因为实在太像了。”

原来是因为这样,他们昨天才一直盯着深月看。

“完全只是偶然?”

“只能这么想了,因为夫人生前既没有兄弟也没有表兄弟,连个亲人都没有。”

她说“生前”,深月好像也察觉到了,皱起细细的眉梢,问:“夫人已经——”

“过世了。”女人回答的声音,已经没有先前的冷淡了。

“在这个家去世的吗?”深月再问。

女人悲伤地摇摇头,说:“四年前,横滨的房子发生火灾时……”

“火灾?”

“这都该怪那家电视厂商,电视显像管突然在半夜起火……”

说到这里,的场突然打住了,露出慌乱的神色,好像很不能理解自己,为什么把这种事都说出来了。“我说得太多了,”她自责似的微微摆动头部,垂下眼睑,避开了深月的眼神,“请回二楼去。”

“我……”深月还想说什么,枪中举起手来,阻止了她,自己问道:“对不起,可以再请教一个问题吗?”

女人轻咬下唇,抬起了眼睑;脸上又挂上了冷漠的面具。

“这位过世的夫人,怎么称呼?”

“你不必知道。”

“请告诉我,只要名字就行了。”

“没有这个必要……”

“是不是叫深月?”枪中提高声调说出来的名字,让女人瞪大了眼睛。“是叫深月吧——深沉的月,或是读音一样,汉字不一样?”

“你怎么知道?”

“那是我的名字,”深月说,“难道这也是一种巧合吗?”

这时候,突然响起异样的声音。好像是什么坚硬的东西“劈啪”折断的尖锐刺耳声。

“在那里。”

枪中指的地方,就在我们头上——圆桌放置处的正上方,挑高天花板的一部分。

“你们看那块玻璃。”

铺在天花板上的一块玻璃,出现了十字龟裂。一条裂痕长约30厘米,另一条垂直交叉的裂痕,也差不多长度。

“是现在裂开的吗?"深月讶异地问。

枪中轻轻颔首说:“应该是吧——的场小姐,以前就有那个龟裂痕迹吗?”

女人没有回答他,只是左右甩了甩头。

“难道是因为雪的重量,自然裂开的吗?可是,那也未免……”

“请不用想太多,”女人对百思不解地看着玻璃龟裂的我们说,“这个家常常发生这种事。”

“常常发生?”枪中不解地问,“因为房子太旧了吗?”

“不是的,这个房子本来就有点怪异,尤其是有客人来访时,这个家就会自己动起来。”

我对这句话充满了疑问,却没有人询问这句话的意思。不过,即使问了,一定也无法从她那里得到任何答案的。

当我们被赶出温室时,枪中又回过头,问那个女人,可不可以把收音机借给我们。她听我们说明理由后,只冷冷地回了一句“我会请示主人”。

6傍晚时,枪中跟我窝在二楼的图书室里。忍冬医生跟名望奈志、彩夏三个人在隔壁沙龙闲聊;其他人好像都各自躲在房间里。

图书室的结构,跟餐厅差不多。通往沙龙那扇门的对面墙上,有混色大理石做成的厚重壁炉。正好隔着沙龙,跟餐厅形成相对称的位置关系。

今天,每个房间的壁炉都没有点燃。因为开着中央暖气设备,所以没有那个必要。昨天,只是为了来自暴风雪中的我们,特地点燃了柴火。

设有珍藏书籍区的大装饰橱柜,在冷却的壁炉右边。其他墙壁,除了日光室那一面之外,都是高达天花板的书橱。各种领域的书籍,分门别类密密麻麻地排列在书橱里。有几个地方是前后并排,所以,数量说不定有高中图书馆那么多。

数量最多的是日本文学,其中又以诗歌集最为齐全。外国文学也绝不在少数;美术全集及其研究书籍的数量也相当可观。其他还有医学相关专业书籍及现代物理学、东西哲学及其评论;小说方面甚至有最近的娱乐作品,真的是收集了多种领域的书籍。

“铃藤,我有点不想回东京了。”枪中坐在壁炉前的摇椅上,抚摸着尖细的下巴说,“不知道可不可以让这场雪永远这样下着。”

我回给他一个暧昧的笑容,站在暖炉旁的大装饰橱柜前。

装有玻璃门的橱柜中,除了书之外,还收藏着漆器信匣、笔墨盒等物品。日式线装书也不少,其中最吸引我的,是摆在中间那一格、翻开着的某卷《源氏物语》。从和纸上的透花图案,以及抄写的笔墨色度来看,应该是颇有历史的古董收藏品。

《源氏物语》是我最喜欢的日本古典文学作品。对我而言,这是一部讽刺小说,而不是恋爱小说;是描写平安贵族们的晦暗幻想故事,而不是他们的生活纪录。

我不禁伸出手来,想去拿那本书,可是玻璃门上了锁。

“这里太棒了,”枪中看也不看我一眼,自顾自地说着,“这个房子真的太棒了。”

枪中茫然地眺望着远方某处,那种眼神,我好像在很久以前曾经看过。

“我在追寻‘风景’。”

昔日,他对我说这句话时的表情,跟现在的他重叠浮现。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我边在记忆中搜寻着,边从装饰橱柜前离去。

那是——对了,是四年半前的春天,“暗色天幕”首演的那天晚上。演完戏后,我们两个人在吉祥寺的某家酒店喝酒叙旧;就是在那个时候。

应该是我先问了他剧团名字的由来;还问他取名为“天幕”,是不是打算哪天举办帐篷公演。

“我在追寻‘风景’,”在嘈杂的酒店吧台中,他眯着双眼,眺望着远方,喝了一口兑水酒后,说:“一个我可以置身的风景,在那里感受我的存在……”

就这样,他自顾自地说了好一阵子,说完那一长串跟我提出的问题没有直接关系的话后,才言归正传说:“‘天幕’这个名字,并没有什么特别意义,我也无意仿效什么‘红色帐篷’、‘黑色帐篷’,所以,并不想举办那种帐篷公演。不过,说真的,以前我在新宿中央公园所目击的那个事件,可能对我产生了一些影响。”

他说的是发生在1969年的“红帐篷暴动”,连我这种对戏剧没什么兴趣的人,都知道那个著名事件的概略经过。

这个事件发生在那一年的1月3日晚上,由唐十郎带领的“状况剧团”,预定在新宿西口的中央公园,演出“腰卷仙——振袖火事之卷(明历火灾事件)”。可是,当时的美浓部都政府,依“都市公园法”禁止他们演出。剧团当天就在未获许可的状态下,强行演出。结果机动队包围了帐篷,并用扩音器喊话,让这一晚演出的戏剧,成为现在的传说。

“当时我16岁,高中一年级,是个十足的不良少年。不好好去学校上课,压根儿瞧不起学校的老师,同年龄的朋友也没有几个。不过,我不会在外面四处游荡,多半躲在房间里看书,也就是一般人所说的,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

“1969年正是大学纷争最剧烈的时候,东大安田讲堂攻防战,也是在那一年吧?我就读的高中也受到了波及,但是,对我丝毫没有影响。我多少也读过一些马克思著作,但是,大脑完全不接受。并不是能不能理解的问题,而是产生了排斥反应。因为我根本不在乎保安、革命之类的事,只想冷眼旁观。我想,那时候我一定是个很讨人厌的少年吧。

“除了政治之外。对该年代的戏剧,我也毫无兴趣。当然,也从来没有注意过当时盛行的小剧团活动。这样的我,会目击到那一晚发生的事件,当然是有理由的。—个高中生,会在那么晚的时候经过那里,也蛮奇怪的吧?我有一个15年没见的表哥,他很喜欢戏剧,那一天,我跟他去某个地方,回家时,他说要带我去看好玩的东西,就把我带去那里了。”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个喜欢戏剧的表哥,就是芦野深月已经过世的父亲。

“他事先什么也没告诉我,我根本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晚上的公园里,有一堆人。有拿着硬铝合金盾牌的机动队,有探照灯的灯光攻击,还有听不清楚在说什么的互吼声。就在这样的混乱中,鲜红的帐篷突然从黑暗中蹿升上来。

“那是一种很奇特的光景,对一个向来只注意内在世界的16岁少年来说,是非常震撼的场面;还有些许的感动。但是,这个感动绝非来自于这个事件的具体意义,而是内在风景跟这个外在风景彻底产生了共鸣。怎么看都像幻觉,却真的存在;感觉上就像在噩梦般的恐惧中发抖,却也感受到凄切的美。

“那一晚,远远看到红帐篷终于在公园里开演,我们就回家去了。带我去看的表哥,只对我说‘很精彩吧’,没有对我做任何解说。第二天,我看到报纸,才了解整个事件的社会意义,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回事啊,顿时涌出莫名的兴奋感。

“没错,我会喜欢上现代戏剧,是因为这个缘故,但是,我并不赞成后来附和地下剧场形态的戏剧运动。因为,我本来就很讨厌所谓戏剧是时代函数的传统观念;对于‘集体创造’这种思想,也不抱持任何同感。所以,这些就不要谈了……

“对我而言,最有价值的,应该就是那一晚的光景本身——淌着鲜血的帐篷,像生物般渐渐撑起身躯的一幅画。若去除被赋予的意义,这幅画既具有社会性,也具有艺术性。虽然只是单纯的形象问题,没有任何理论做支撑,但是,引导我走向了我所寻找的‘风景’——不过,别听我说得这么伟大,追根究底来看,说不定跟小时候在夜市看到的杂技团帐篷是一样的。”

7“你在发什么呆啊?”

枪中的声音,把我从回忆中拉回来。图书室中央,有一张黑色大理石桌子,周围摆着有扶手的椅子。我在其中一张椅子上坐下来,手指还夹着已经烧到根部的香烟。

“我在想以前的事。”

我边拉过桌上的烟灰缸,边据实以告。枪中摇晃着摇椅,满脸疑问地“哦”了一声。

“我在想你的事;想你说你在寻找的‘风景’。”

“怎么,”枪中自嘲似的撇着嘴角,“我也有曾经说过那种话的时候吗?”

“说得好像你已经有醒悟了。”

“也不是啦,该怎么说呢,只是,最近感性处于低潮,不管看到什么、做什么,都不会跟内心产生共鸣。”枪中站起身来,移到桌子对面的一张椅子上,“不过,跟这栋房子邂逅后,好像又钻出了那个死角。嗯,撇开住在这里的人不谈,我真的喜欢上这栋雾越邸了。”

“你还真执著呢。”

“该怎么说呢,这个房子真的太完美了。”

“完美?”

“不论从哪方面来看,都让我有这种感觉。”枪中独自点着头说,“例如,在洋馆建筑的传统室内装潢中隐约可见的新艺术风设计,与随处可见的日本情趣,真的是相互融合。不过,新艺术运动确实受到日本浮世绘的影响,所以能互相搭配得起来也是理所当然的事。问题是,这里聚集了这么多会因观点不同而变得庞杂的物品,只要有那么一点点误差,就会毁掉一切,必须拥有走钢丝般的平衡感。”

“真是这样吗?”

“这是个颇为主观的问题。我不知道白须贺先生是怎么样一个人,不过,我真的很想见见他。”

我也很想见见这个家的主人。我点点头,正要点燃另一根烟时,枪中又开口说:“你有没有想过,在一楼那间大厅堂,演出上次那出戏?把黑花岗岩地板布置成一个棋盘,观众从上面的回廊往下看……”

“暗色天幕”上个月演出的“黄昏先攻法”,是我跟枪中的精心杰作。这部戏把舞台布置成棋盘;把出场人物装扮成棋子;把纵横交错的谋略与恋爱故事,比拟成一局棋赛。对枪中而言,这是难得一次加入实验性尝试的演出。所幸,公演博得了相当多的喝彩。如果可以在这个房子的大厅堂演出那出戏,一定非常精彩“对了,”我转变话题,“那个叫的场的人,在温室说的话,真是令人费解。”

“你是说跟深月长得很像的白须贺夫人的事吗?居然连名字都一样呢。”

“那件事也是,不过,”我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说,“我现在指的是她最后说的那件事;当她看到屋顶玻璃裂开来时,说这个房子有点怪异。”

“哦,那件事啊。”

“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你不觉得这个房子怪事太多了吗?例如名字的不谋而合,就是其中之一。还有,彩夏所说的人影、怪声。”

“的确是,”枪中微闭了一下眼睛,“不过,你不觉得不管任何事物,带点神秘色彩会比较好吗?”

“带点神秘色彩会比较好?”

“再有魅力的东西,等你整个看清楚后,就不觉得怎么样了。人也是一样,譬如说,铃藤,你对深月知道多少?”

“咦?”冷不防的一句话,让我方寸大乱。枪中用洞悉一切的眼神看着我,说:“你在想什么,我太清楚了。原本对戏剧没什么兴趣的你,会答应我的邀约,常常来剧团,根本就是因为在排练场见到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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