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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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算到了。”他声音沙哑地说着。

“您身体没事了吧?”

“只是得了热伤风。现在,我的身体抵抗力下降了。基本上好了。”说完 ,他笑了起来,满脸皱纹。与前几天在新宿酒店里相比,他脸上明显透出疲惫之色。他住院几个月,又出了这么一趟远门,肯定累坏了。

“对这个城市,感觉如何?有没有想起点什么?”

鲇田拉拉遮住左眼的眼罩,嘟囔了一下:“是呀。我觉得挺熟悉的。过去肯定来过这里…”

“在札幌,我们获得了许多与天羽博士有关的情报。那个别墅肯定在阿寒。”

“是吗?”

“明天,我们就租辆车,去那里。别墅的大概位置,我们也弄清了——那天我们离开酒店后,您还是什么都没有想起来吗?”

“是的。”老人点点头,满脸惆怅,“脑子里时不时会闪出一些片段,但怎么也抓不住,想不起来。”

“明天肯定会有进展的。”

江南虽然微笑着,但心里却突然苦闷起来。

“明天会有进展的”——那些进展是这个满身创伤的老人所期求的吗?说不定,对他而言,就这样忘记从前,生活下去反倒是幸福的。江南也没有什么确凿的理由,就是这么下意识地感觉着。

等到鹿谷从外面回来,三个人一起吃了晚饭。虽然鲇田老人坚持说自己没事,但他的身体好像还没有完全康复,晚饭后,早早地回房间休息了。

明天预定是上午9点半出发。明天在火车上,可不能像今天这样呼呼大睡,因此江南和鹿谷也要早点睡觉。

“有样东西给你看看,等会到我房间来。”

鲇田老人走后,鹿谷冲江南说道。两人先各自回房间淋浴,洗完澡后,江南来到隔壁鹿谷的房间。当时瘦高的鹿谷正躺在床上,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

“今天可是星期六呀。”鹿谷说着,“我想看《乌贼天》,但那个电视剧太晚了。”他拿起遥控器,来回换着频道。虽说这里不是东京,但仍能收到不少电视节目。

江南看见桌子上随意地放着一本书。

“这是今天买的?”

从书名和包装来看,好像是动物学方面的书籍。

“你说那本书?”鹿谷欠起身,用两手的食指按按凹陷的眼窝,“确实学到不少…”

“警察的答复如何?你不是给他们打电话了吗?”

“不行!”鹿谷微微地耸耸肩,“警察说我唐突地问那些问题,他们无法回答,还问我是谁。结果一无所获。哎呀,就是有那样的警察,和那帮政治家一样,都弄不清自己是什么玩意。”

“你没有把大分县的老哥抬出来?”

鹿谷有两个哥哥。一个是研究犯罪心理学的长兄,还有一个是大分县搜查一科的警官,江南和他见过几次。

“那也太无聊了,我没提。”说完,鹿谷轻声叹口气。

上高中的时候,江南曾经因为驾驶摩托超速被警察逮住过。当时警察的态度不可一世,很骄横,真让人想破口大骂,想到这,他就非常体谅鹿谷叹气的原因了。鹿谷也曾经说过,即便是警察,也是林林总总,鱼龙混杂的。

“你不是说有样东西要给我看吗?”

随即,鹿谷便从桌子上拿过一封信:“今天到达酒店的时候,我从前台拿到的。本来想早一点给你看,但你容易把事情表现在脸上。”说着,打开信封,将里面的东西掏出来。原来是一张发黄的明信片。

“我知道,这是浩世寄过来的。这就是当年天羽博士寄给神代教授的明信片?”

“是的。”

鹿谷点点头,扫了一眼明信片上的文字。他让江南坐下来,自己则坐在床铺一端,郑重其事地说起来。

“江南君,你在看手记的时候,就没有纳闷过?当鲇田老人得知几个年轻人弄死雷纳后,为什么那么乖乖地听从冰川的意见,不去报告警察呢?”

“那是因为鲇田曾默许他们吸毒,害怕这件事情暴露后给自己带来麻烦。”

“手记中是这么写的。而且这么说,也是符合常理的。但是你就没有觉得他内心其实很矛盾吗?”

“这倒是。”

“还有就是他在尸体面前表现出的冷静态度。把脉,根据尸体的僵硬程度就能毫不费事地推断出死亡时间…”

“你的意思是说他处理得太专业了?”

“就是。还有,当冰川提出将尸体藏匿在地下室的时候,他也没有激烈反对。这也让我不能理解。当他决定支持那个提议的时候,是那么想的——‘这么处理有难得的好处’,但这到底是什么好处呢?”江南不知如何作答。鹿谷瞥了一眼电视里的新闻节目后,缓缓地将明信片放入信封里。

“总之,你先看看。这是一封普通的明信片,文字也没什么特殊的,但是却包含有今天疑问的答案。”

6

7月8日,星期天的早晨。

鹿谷门实、江南孝明,还有鲇田冬马三个人开车前往阿寒。他们借的是马力强大、四轮驱动的灰色“赛弗”。鹿谷开车,鲇田坐在旁边,江南坐在后排。

一大早,钏路的街道上,大雾弥漫,连前方几米远的行人都看不清。鹿谷打开车前的黄色雾灯,慢悠悠地穿过街道,沿着240国道,朝阿寒开去。离开市区后,浓雾也逐渐散去,车子的速度也上来了。进入阿寒市后,鹿谷好几次停车向当地人问路,没有一个人知道别墅的确切位置。直到路过一个旧电器店的时候,里面的老板才为他们提供了有价值的情报。过去为了修理电器,他曾经到过那个位于森林深处的宅子。

“竟然也有怪人,会把房子建在那么偏僻的森林里。好像那个人还是札幌的大学老师。”

“是不是叫天羽呀?”鹿谷问道。

对方歪着脖子:“那我就忘记了。”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对了,那里还有一个小女孩。”

“后来,你没有再去过吗?”

“我记得好像没有再去过。”

“直到去年,有个叫鲇田的人在那里当管理员,你认识吗?这位就是那个管理员…他出了点事故,想不起来过去的事情了。”鹿谷指指坐在旁边的鲇田老人。旧电器店老板歪着脑袋。

“是吗?我还以为现在那里没有人居住了。”

“你听说过足立秀秋这个名字吗?”

“没听说过。”

“前段时间,那个宅子里有人死了。你知道吗?”

“不知道。”

旧电器店老板凭着当年的记忆,给他们画了一幅通往别墅的路线地图。鹿谷道谢后,将地图交给鲇田老人,开车出发了。

中途路过派出所的时候,鹿谷连车子都没有停。也许昨天给警察打电话的遭遇,让他很长时间里不愿与他们啰唆了。

离开阿寒市,他们沿着被当地人称为“球藻国道”的大路,朝北奔向阿寒湖。按照旧电器店老板指示的符号,他们向西,拐进一条小路,后来又左拐右绕的,进入了繁茂的枞树林中,道路状况也恶劣了,全是简易的土路。

将近中午的时候,他们三个人总算到达了那个宅子前。

第七章 鲇田冬马的手记·其四

22

8月4日,星期五早晨

起床的时候,觉得比前一天还要不舒服。虽然我还是记不得自己做了什么梦,但是不难想像出那梦中的情形。

椿本雷纳那苍白如纸的面容;缠绕在她细脖子上,如血般鲜红的围巾;地下幽暗处,那瞪着我,黑洞洞的白骨眼窝;还有那白骨旁边,猫的尸骨…即便那件事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但至今,这些场景还浮现在我眼前,久久不肯离去。侧耳倾听,我似乎能听到从地下传来的少女寂寞的抽泣声以及猫的哀号声。

这样一来,我反倒庆幸自己记不得梦中的内容。如果像别的正常人一样,能记住梦中的情形,那我每天晚上,就会害怕睡觉,又会像年轻时那样,被失眠所折磨。

从某种意义上讲,我的这种想法或许可悲。我曾经向往过“梦中的世界”,但现在这种念头早就没有了——我不能不承认自己已经无法再向往那个“梦中的世界”了,心灵也早已空虚了。即便那时,没有发生过那样的事情,我的这种变化恐怕也是必然的。这就是抛弃现实世界,反过来又被现实世界所抛弃的人的宿命吧…

闲话少说,言归正传。

还是说说8月4日早晨的事情吧。

前一个晚上还是没有睡好,睡得不是很沉。早晨起床的时候,整个脸惨不忍睹。当我睡眼惺松地站在洗脸池的镜子前,看见自己的模样时,竟然怀疑那不是自己的脸。眼皮肿得很大,似乎里面含着水,脸颊瘦削,仿佛被人割去一块肉。嘴唇发黑,皱纹也增加了不少。

仿佛一个晚上,自己就老了十岁。我慢腾腾地洗着脸,然后又看了一眼镜中自己衰老的样子,长叹一声。对了,我想起来了,当自己在镜子一角看见跟着我进来的黑猫卡罗的时候,竟然紧张得浑身僵硬。

当我抱起卡罗,准备走出浴室的时候,突然意识到有水流淌的声音。我自己没有忘记关水龙头。在我房间正上方的二楼浴室,好像有人在用冷水或热水。当时我一点也没有产生怀疑。

早晨9点半左右,我走出寝室,来到沙龙室。没料到,那里已经坐着一个年轻人了,他无精打采地看着没有声音的电视画面。是木之内晋。

“啊…你早。”木之内看见我,不知所措地避开我的视线,从胸口的口袋里掏出圆形镜片的墨镜。

“现在你的情绪稍微稳定了一点没有?”

我走进屋内。那个年轻人不好意思正视我。

“昨天,非常对不起。”他嘟哝着,“我…”

“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想了,不要太介意。”

年轻人垂头丧气,我看着他长发披散的头顶。

“这次回家后,就忘掉这里发生的事情吧。时间会让人淡忘一切的。”

“明白。”

他听话地点点头,拿起放在桌子上的一个杯子,将里面剩下的水一口喝完。看着木之内微微发抖的双手,我在心里想像着昨天他在幻觉里所看到的“妖怪”的狰狞模样。

当木之内将喝完的杯子放回去时,不小心碰到了桌边的便携式冰盒。被碰飞的冰盒滚落到地上,里面的水把红白相间的地砖打湿了。木之内急忙从沙发上站起来,拾起冰盒。

“对不起。”他温顺地向我道歉。

“反正不是地毯,不要紧的。”我安慰一句,走出沙龙室。

我去厨房拿拖把的时候,顺便到玄关大厅检查了一下昨天晚上上锁的大门,发现没有异常情况。就在此时,冰川隼人从二楼下来了。

“早上好。”冰川心平气和地打着招呼,但脸上的疲惫神情一目了然。他戴着金丝眼镜,细长眼睛的周围隐约有黑眼圈,让人心疼。

“木之内君在沙龙室。”我离开大门,冲他说着,“看起来情绪已经很稳定了。不用担心他会像昨天那样了——我去冲杯咖啡,喝吗?”

“谢谢。”说着冰川在裤子口袋里摸索起来,掏出昨天晚上他暂时保管的两把钥匙,“这个,还给你。”他将钥匙递到我手中,“该怎么说呢?我们真的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就当没有发生过那些事。刚才我对木之内也是这么说的——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想了。”我用左手手指拿起一把钥匙,再次走到玄关大门处。我太想呼吸一下外面新鲜的空气了。

夜里,低气压好像移走了。天气逐渐恢复,连绵的云层也已散开,太阳升起来了。阳光普照下来,在地面上反射开,白晃晃的,很刺眼。我伸伸腰,将两手高高举起,深呼吸一口,把心中沉积的浊气吐了出来。

上午10点半,风间裕己来到沙龙室。他和其他两人一样,显得很憔悴,但他这个人比较麻木,不要说冰川了,就连木之内和麻生都不如。一看见我,就嚷嚷着肚子饿,要吃饭。

“谦二郎还在睡呀?”风间看看墙上的钟,“把他叫起来。木之内!”

木之内正心不在焉地抽着烟,听到风间的话,他歪着脖子,说了声:“奇怪。我还以为那小子早就起来了。”

“为什么?”

“因为我听见他淋浴的声音。”

“什么?”

“我听见淋浴的声音。”

“是吗?”

“今天早晨起来,我想去厕所,听见里面有淋浴的声音。我叫了几声,他也不答应。我还以为他正在洗澡,没有听见…没办法,正好冰川起床了,我就到他那边去上厕所了。”木之内看看冰川。戴着金丝眼镜的年轻人默默地点点头,“所以,他应该起床了。”

我洗脸的时候听到的声响,也许就是他淋浴时的水声吧?

我是9点半在沙龙室看见木之内的,那之前的几分钟 ,我在洗脸。从时间上来讲,木之内的话是可信的。

“会不会洗完澡,又去睡了?”风间生硬地说着,瞪着天花板,“把他叫起来。木之内!”

“好的,我就去。”

木之内懒洋洋地站起来,走出沙龙室。风间坐到他的位置上,从木之内放在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叼在嘴巴上。他无聊地挠挠长发,斜眼看着一声不吭、喝着咖啡的表哥。

“隼人!”风间想试探一下对方的心情,“昨天晚上,我想了一下。”

“什么?”冰川冷冰冰地问道。

风间的口气更加柔和了:“我们总认为是我们四个人当中的某个人杀死了那个女人,我觉得这种想法要不得。”

“我不懂你的意思。”

“那件事的错不在我们,而在那个女人身上。那不是凶杀,是事故。懂吗?事故!责任在她。你说对吗?”

“干吗现在说这样的话?”冰川皱皱细长的眉毛,充血的眼睛里透出一丝冷笑。

“不管怎样解释,反正她已经死了。虽然没必要说她是自杀,但也不是我们的责任…”

就在那时,木之内跑进沙龙室。墨镜滑落到鼻尖,他都来不及扶一扶,大口地喘着气。

“事情太奇怪了。”他冲我们说道。

“出了什么事?”风间阴沉着脸,瞪着眼睛,“是谦二郎吗?还在睡?”

“不是的。不是。”木之内拼命地摇着头,“淋浴的水声还在响着。门被锁上了,无论我怎么喊,都没有人回答。我去他的房间也看过了,里面也没有人。”

我看看钟,已经11点了。如果木之内没有胡说,那事情可就让人觉得蹊跷了。他怎么会一个人在浴室里呆这么长的时间…

“去看看。”冰川站起来,催促着正在那里发愣的风间,“鲇田大叔,你也一起去看看,好吗?”

23

从楼梯上去,正面右侧,靠里面的屋子是麻生的房间。相当于建筑物东南的位置,下面就是我在一楼的寝室。对面——左侧靠里面的屋子是风间的房间。木之内和冰川的房间靠外,与那两个房间以浴室相隔(参照“黑猫馆平面图”)。我们先冲进走廊右侧靠楼梯的木之内房间里,然后直奔浴室门口。那是一扇黑色木门。门把手是黄铜的,圆形。没有钥匙孔,是从里面上锁的。

门紧闭着。淋浴的水声哗哗直响,清晰可闻。

“麻生!”冰川敲着门,喊着他的名字,“麻生,你在吗?”

“谦二郎!”站在旁边的风间也跟着喊起来,“喂!谦二郎。”

没有任何回应,只能听见水声。

冰川再次用劲转转把手,但还是打不开门。里面上锁了。

“到隔壁去看看。”冰川急急忙忙地走出房间,我们三个人跟在后头。

麻生的房间里,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异常情况。大门的正面和左侧各有一扇窗户,都拉着窗帘,后来我自己检查过,这两扇窗户上方的拉窗也关得严严实实。灯还开着,刚才木之内进来的时候,就是这样。

“他的房间门,没有上锁吗?”我问木之内。戴着墨镜的年轻人无言地点点头,冰川随后就朝浴室门跑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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