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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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鬼丸老——”柳士郎好像听到了我心里的话,接着说道,“他那种人,我知道就算我说要解雇他,他也不会老实离开。我还知道无论我谋划什么、做什么,他都只会装作视而不见。因为他只对死去的达丽娅一人忠心耿耿,就连第一代馆主玄遥也不过排在第二、第三位。只要达丽娅本人不活过来责备我,他是不会多嘴的。

“我不需要担心他会对任何人多嘴,也不必担心他会擅自去侦察……”

难道鬼丸老知道两个孩子”调包”的事?“我是不是真正的浦登玄儿?无论如何请你回答我!”如果玄儿对那个老佣人这么说,他会说出“实情”吗?

“请等一下。”我开口问黑暗馆馆主,“假如真的像你说的,忠教是真的玄儿,玄儿是真的忠教,那么忠教在旧北馆的火灾中身负重伤时,不是还没受到‘达丽娅的祝福’吗?”

“不,实际上并非如此。”柳士郎摇摇头,“我早就破戒给忠教吃过‘达丽娅之肉’了。这是在把玄遥和卓藏从这个世界除掉之后。”

“啊!”

“说白了,这也是阿静的愿望。她恳求我:请让我们的孩子也接受可以带来‘不死’的‘达丽娅的祝福’吧。我决定答应她的要求,带忠教去宴会厅给他吃“达丽娅之肉’。那可能是11月中旬过后的某个夜晚吧,我瞒着所有的人……虽说如此,但后来我还是告诉了美惟和望和。当然,本来是应该在‘达丽娅之夜’的宴会上吃的。这是没办法的特例……

“所以……所以我才特别在乎忠教的‘复活’。你们明白吗?因为我想相信即使不是浦登家的亲族——即使与达丽娅和玄遥没有任何血缘关系,通过‘达丽娅之肉’带来的祝福也能获得‘不死”,也能带来‘复活’。我希望把它作为这种信仰的根据,因为我本来也不是浦登家的亲族,只是凭借‘达丽娅之肉’才受到‘祝福”。所以我格外地……”

原来如此!原来这么回事……这次我又默默对自己说。玄儿依然用空洞的眼神看着柳士郎,默默地听着我们的交谈。

“之后的情况就不必再多说了吧?”柳士郎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到玄儿身上,“我把忠教当做‘浦登玄儿’来抚养,而把真正的玄儿作为‘诸居忠教’交给阿静。我给了她足够的钱,命令她带着玄儿离开这里。

“阿静最终答应了,但她提出了两个条件。一个是在离开黑暗馆前能够吃上‘达丽娅之肉”,毕竟她也沉迷于这个传说。长年在这里工作的过程中,她得知了浦登家‘不死’的秘密,最终她自己也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另一个是她想带走一件信物,作为孩子是浦登家人的证据。阿静说:既然决定把他当做自己的孩子带出去抚养,就不打算将来再和他一起回来添麻烦。只是,万一自己有个三长两短,那孩子活不下去的话,那时至少可以依靠浦登家……不然,这孩子就太可怜了。九年来她一直照顾被关在塔中的玄儿,不知是不是她的感情在这个过程中完全转移了,总之,下定决心的阿静表现出母亲爱护儿子的执著。这种情感是我难以理解的。

“于是我答应她的请求,让她带走达丽娅留下的这块怀表,因为这块表同时也是康娜的遗物。虽然它对我也很重要,但仔细一想,康娜确实是玄儿的母亲啊!”说着,柳士郎从袍子里拿出‘’达丽娅之表”握在手中。

“当时,我私下里也不是没担心过。可能有一天,玄儿真的会拿着这块表回黑暗馆来,那时我该怎么办?我问自己,但找不到答案。我只能想:到时候再说吧。但没想到……”

柳士郎慢慢地摇摇头,长叹了一口气。

“他们俩离开后的情况,我毫不关心。我从未让人追踪过他们的去向,以后也没让人去调查过他们的情况——感觉有点无情吧?”说着黑暗馆馆主朝我这边瞥了一眼。

“也许的确如此吧!不过我对阿静只有相应的感谢和感恩,从来没有爱过她。我爱的只有康娜,虽然我也被美惟吸引并和她结婚生子,但那只是因为她是康娜的亲妹妹,在某些地方长得像康娜而已。”

长得……像康娜?

这时,我忍不住在阴暗喧嚣的心中抛出这样的疑问,那不就是长得像达丽娅吗?难道说浦登柳士郎——他和他非常憎恨的玄遥一样,最终也被已故达丽娅的魔性迷住了吗?

“阿静离开黑暗馆后与姓江南的人再婚,我对此毫不知情。还有战争结束前在长崎遭遇核爆、患上白血病以及去年夏天发生的那件事”

这时,玄儿缓缓地动起来。他张开握拳的右手,从衬衫胸袋中摸出那张照片静静地看着。空洞的双眼中突然闪现出难以形容的悲哀。

“这……这个女人是诸居静……我真正的母亲吗?”说着,玄儿把照片递给柳士郎——他真正的父亲。柳士郎越过桌子接过照片,将病弱的眼睛凑上去盯着看了片刻——

“是的。”他点点头低声说道,“这是阿静。旁边的就是她带出去的那个孩子——玄儿。”

“照片的背面有记录。‘摄于……月7日……岁生日时’‘7日’是忠教的生日、12月7日吧?”

“是的。”

“也就是说,虽然那孩子是真正的玄儿,但诸居静始终是把他当做忠教来抚养的,对吗?他受火灾打击丧失了记忆,她就将自己知道的诸居忠教的过去填入那部分空白中,甚至连生日都是真正的忠教的生日。再婚后,她还特意将‘江南忠教’的开头字母刻在那块表上。她这样做是想消除他身上的‘玄儿’……”

“她这样做,可能是为了让自己相信这孩子就是自己的孩子吧。不过,你的情况不也完全一样吗?”

“是啊!”玄儿整个脸扭曲了,既像是笑又像是哭。

“你是作为诸居忠教出生的,在那场火灾之前也一直作为忠教由阿静抚养。但调包之后,我始终把你当做浦登玄儿。和阿静对玄儿所做的一样,我也把真正的玄儿所经历的过去原封不动地填入你记忆的空白中……”

“甚至是18年前凶案的目击经历,对吗?”

“是的!美惟和望和也积极地配合这种‘教育’。在你成长的过程中,必须让你始终认为自己才是浦登家正统的继承人。对调包后才来黑暗馆的人,我们一直保守着秘密。小田切、蛭山这些佣人就不用说了,就连对望和的丈夫征顺也是如此。当然,对村野君也一样。”

柳士郎把照片扔到桌上,好像在说“我不想再看了”,然后他又把“达丽娅之表”放在照片上。在一段冰冷的沉默之后,玄儿将手伸向那两样东西,就在这时——

“救命啊!”一个女人尖厉的惨叫声从屋外传来。

8

那是美鸟吗?是美鸟的惨叫声吗?

我马上这样想道。

这不是鹤子或者羽取忍的声音,也不是茅子,更不可能是美惟。一定是美鸟或者美鱼!很难想像头上受伤的美鱼会独自到西馆来。所以那肯定是美鸟。可是。为什么她要来这里为什么要喊“救命——”

“不好!”我小声叫起来。

刚才在柳士郎出现之前,我在“打不开的房间”里隐约感到不安。难道这就是我不安的原因?

首先冲出房间的人是我。玄儿——不,现在得知18年前的调包事实后,或许应该叫他本来的名字“忠教”——比我慢几拍从座位上站起来,跟着我跑出来。

来到走廊,我马上隐约闻到一股恶臭。我还没来得及确认原因,又一声惨叫传了过来。

“救命啊!不要……不要过来!”

声音是从左首——楼梯所在的大厅方向传来的。啊,果然如此!她——美鸟似乎正被谁追着……刚想到这里,大厅的门开了。

一个人影连滚带爬地跑到走廊上,由于势头太猛,她的肩撞在对面的墙上,“咚”地发出低沉的声音。

美鸟换了一件泛白的衣服,看上去像睡衣。我站在向南方延伸的边廊里,但她没有发现我,直接向西边的建筑深处跑去。她脚下跌跌撞撞,像喝醉了酒,可能因为野口医生给她注射的镇静剂还在起作用吧。

“美鸟小姐!”我喊了一声,向她追去。

转过走廊的拐角,昏暗中看到左首深处有一扇门,一个灰白色的影子正靠在门前。门后面可能是与刚才那间馆主的起居室连在一起的书房。

“爸爸!”

门好像锁着。美鸟双手握着门把手,左右拼命地转着。

“爸爸……救救我!”

“美鸟小姐!!,

我大喊一声,跑到她身边。她回头看我,认出我的身影后她笨拙地侧过头,好像没油的机器一般。

“中也……先生吗?”

她嗓子里发出纤弱的声音。

“中也先生……”

“怎么了?难道美鱼小姐她……”

被我一问。美鸟的嗓子里立刻发出嘶哑的叫声,左手慌忙去摸自己的右边。在她确认双胞胎的另一方不在之后——

“美鱼、美鱼她……”她的眼睛四处仿徨,呼吸急促,眼神中充满狼狈、慌乱和强烈恐惧。

“美鱼、美鱼她……”她近乎疯狂地大叫着。

“振作一点!”我大声说道,“好了,美鸟小姐,没事了,冷静!”

这也是说给我自己听的。

“请冷静一点!美鱼小姐她发生什么事了?”

“美鱼、美鱼她……”

美鸟不停地摇头,像打摆子似的。突然,她停下来。

“她死了。”她一字一顿,“她被那个人杀了。我当时迷迷糊糊的,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

啊,果然——我全身无力,仰望着昏暗的天花板。

美鱼被杀了!恐怕是在北馆双胞胎的卧室里,恐怕是被现场的什么东西勒死的……

“美鱼她……”

这时,玄儿——不,应该是忠教——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真的吗,美鸟?所以你才……”

“我差点也被杀了。他把我压在身下,很大力地勒着我。我好不容易逃出来呼救,但北馆里空无一人……啊!”美鸟大叫一声,抬起左手,将食指笔直地指向前方。她指的不是我,是我的身后,是我身后的玄儿——不,忠教的身后。

我回头一看。

大厅的门开着,一个即将现身的人影从门的阴影下向昏暗的走廊移动着。

玄儿,不,忠教寻找墙上的开关,将走廊的灯全部打开。忽明忽暗的灯光照亮了他的脸。没错,那是他——三天前从十角塔坠落的那个青年。

“不要!”美鸟尖叫道,黑发被她摇得乱舞,“他……”

美鸟两手抱头,畏惧地往后退着。

“是他杀的,是他杀了美鱼。是他,是他……”

美鱼被杀,美鸟也成为谋杀对象——是的,刚才在“打不开的房间”里,我知道了当前凶案的真凶和他的杀人动机。那时我就应该立刻想到会出现这种事态的。可是我……他,也就是忠教,本名叫玄儿……不,目前还是叫他“江南”吧,至于玄儿,可能还是一如既往地叫他“玄儿”比较好吧。

他——江南,昨晚见到了美鸟和美鱼,据双胞胎姐妹说,他在客厅休息时,她们去看过他,还“和他说了会儿话”。所以,至少江南亲眼见过她们,知道她们是那种畸形——实际上只是“表面的畸形”——的双胞胎。这是把握事态的必要前提。

接下来是今早天亮以后的事情——

和玄儿分开后,我想小睡片刻,就回到了东馆。从卫生间出来后和她们相遇,之后顺便到舞蹈室里说了会儿话。我听她们俩说了一阵关于当前凶案的意见后,便大胆提出了一个问题:你们没打算接受手术,将连在一起的身体分开吗?当时,她们的反应很激烈不要!

——不要!

她们俩将声音提至最大拼命地叫着!紧紧抱在一起不停地摇头。

——绝对不要。

……是的!

她们明确说出了这句话:如果被分开,我们宁愿去死!而且,这句话肯定通过传声筒的裂缝传到了客厅里,传到了江南耳中。

可是今天下午,她们从楼梯上滚落下来。听到嘈杂声来到大厅的江南,看到美鸟和美鱼本应连在一起的身体分成两半,分别滚落在走廊上。

江南站在那里目瞪口呆,嘴里发出野兽般的呻吟声。那时,玄儿所说的‘开关’在他心里被打开了。

“如果被分开,还不如死了!”说得如此坚决的她们现在真的分开了。一个头破血流晕了过去,另一个在疯狂地哭喊着。不能不管她们,干脆自己来帮她们解脱!应该这么做,必须这么做……

不知玄儿有没有想到这种可能性。不过,按照他的指示,征顺和野口医生应该正在监视江南的动向。他采取行动时想不被人发现,应该很难——

对了,刚才南馆被雷击而停电,还引起了火灾。恐怕问题就出在这儿。由于意外事态的发生,征顺和野口医生的注意力不由得被引起过去。趁着这个间隙,江南逃出了客厅。他偷偷进入北馆,找到双胞胎的卧室,然后……

“江南君——不,还是叫你忠教吧。”玄儿对他说,“住手吧!够了,别再杀人了!美鸟她不希望死,所以别再杀她了!”

不知江南有没有听到玄儿的话,他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一步一步向这边走来。他的右手握着深藏青色的和服腰带,那是双胞胎曾经用过的。可能他刚才就是用这个勒死美鱼的吧。

“好了,已经结束了!”玄儿声色俱厉地说,“站住!回去!”

但江南依然没有止步。他死死地盯着退到走廊尽头的美鸟,步调不变地紧逼过去。

“站住!”

玄儿抓住他的手腕想制止他,但江南一下子就将他甩开,继续前进。我不由想起玄儿说过的一个词——“疯狂的电路”。一旦开关被打开,就没什么能平息他的疯狂。

可能是心理作用吧,江南看着美鸟的眼睛,看起来像被泪水打湿了。同时,我也能看出那里面确实蕴含着危险的疯狂。那不是激情澎湃的疯狂,而是安静的、冰冷的,因悲伤和痛苦而心碎的疯狂。

现在,可能他既看不到我和玄儿,也听不到我们的声音。他眼里肯定只有美鸟,只有从美鸟身上看到的母亲——诸居静临终前在病床上等死的身影。

“好了,住手吧!”

玄儿再次制止他。他跑到他身后死死将他抱住,但江南毫不费力地挣脱了。被疯狂控制的人往往具备异于常人的蛮力,难道现在他也是这样?

美鸟背靠墙蹲着,我走到她身边,张开双臂挡在前面。当然不能让她被杀!因为他没有拿刀做凶器,所以,我想如果我和玄儿两个人猛扑过去,怎么也能制止他吧。

美鸟刚才靠着的门猛然打开了。从里面出来的自然就是全身裹着黑色长袍的黑暗馆当代馆主浦登柳士郎!

“玄儿!’!

柳士郎一出来就这样喊道,但不是对着我的朋友玄儿,而是对着18年前被他从黑暗馆放逐的玄儿。

“玄儿,是我,柳士郎!”

江南对这个具有莫名威严感的声音有了反应,他的目光第一次离开美鸟。他的视线好像被吸过去似的移到左前方的柳士郎身上。

“是我,玄儿!”柳士郎说,“你在做什么?到这儿来!”

江南惊讶地歪着头,注视着柳士郎。柳士郎往着手杖,从房间里走到走廊中。

“玄儿啊!”他注视着江南,“你明白吗?你是为了见我才来这里的。”

江南什么都没回答,但可以看出他心里确实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

“不记得了吗?不记得的话,就好好想想!”黑暗馆馆主又威严说道,“这是你出生并成长的黑暗馆,你是为了见我才回到这里的。你来这里是为了见这个世界上你最应该憎恨的我!”

江南什么都没回答,连身子都没动一下。柳士郎又踏出一步,用空着的左手紧紧抓住江南的手腕。

“好了,到这里来!”他将抓住的手腕往自己身边拉,“你像这样回到这里,这也是所谓的命运啊……”

柳士郎像是自言自语地嘀咕着,抓住江南的手腕往后退,打算回到书房中。江南掩饰不住的视线离开柳士郎飞向美鸟。不知是不是被柳士郎发现了,他猛然提高了声音。

“你明白吗,玄儿?”像是说给不懂事的孩子听的,“你明白吗?你必须杀的不是那个女孩——是我,是我啊!”

他到底要说什么?

我吃惊地刚要开口,但玄儿已在我之前高声叫起来。

“父亲,你在说什么?”

“来,玄儿!”

柳士郎不理会我们,只是用病弱的眼睛看着江南。

“你知道吗,玄儿?我不想再这样活下去了。我想像普通人一样死一次。所以,请用你的手让我解脱吧!杀了我吧!来,玄儿……”江南还是什么都没说,但他已经不去看美鸟了,毫小反抗地被柳士郎拉着手向书房内走去。

玄儿慌忙跑过去,但门却在眼前“咣”的一声关上了。我也离开美鸟,跑到门前。

“爸爸!”玄儿隔着门喊着。

“柳士郎先生!”我也一起喊道。我试着去拧门把手,但门好像已被锁上,怎么拧都拧不开。

“爸爸,请开门!”

“柳士郎先生!”

我们俩一边敲门,一边反复呼唤着,不久,房间里有了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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