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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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还用我说吗?这个家的秘密、所有的这一切,我想我应该有知道的权利。”

“噢!”

玄儿将嘴里的香烟抽了出来,放入衬衫的口袋里。然后略微伸伸腰。

“权利确实是有。”玄儿眯眼注视着我,用充满理解且中听的语调说道,“所以啊中也君,我并没打算隐瞒什么而让你困惑啊!我只是在考虑时机和方式而已。迟早你对这个宅子的疑问都会解除。傍晚在我的书房里我不是这么说的吗?我还说过绝不会做什么坏事,对吗?你不相信我吗?”

我无法回答。这并不是信不信的间题。我并没有主动怀疑玄儿的言行和人格,也不想去怀疑。我也不认为他在撒谎,企图骗我、害我,并以此而生气。

只不过,是的,我很不安。不知道且无从知道——这使我感到极其不安。最根本的就是这一点。那肯定是愤怒,这愤怒源于已经膨胀到我所能承受的极限的不安。所以……

玄儿静静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他不知如何理解我的沉默,一边仰望着黑色的天花板,一边用我也能清楚地听见的声音说了一句“是这样啊”,便大摇大摆地走到床头柜前,将水壶中的水倒入另一个茶碗,三口两口将它全部喝完。然后……

“你说‘想知道这宅子里的所有秘密”对吧?那也就是说……”玄儿回过头,从裤兜里抽出一张白纸,“就像是这个——记在这上面问题,对吗?”

他打开折成四折的纸片,在我面前哗哗地晃着。一瞬间我有点莫名其妙,但马上就明白了。(那,那张纸?)

“这是在楼下图书室里发现的。因为就放在桌子上。”玄儿双手拿着纸片,放到我面前,“是你写的吧,中也哲?在我发现画室中情况异常,去叫你之前写的。”

无需拿在手里确认。那是我昨晚在图书室的书桌上做的记录。

当时,我把能想到的众多疑点都写在上面。

“‘疑点整理’——你的字依然是方方正正,仿佛铅字。”说着,玄儿又抿嘴笑起来。但我无法推测他那看起来有点傲慢的笑容背后的真实想法。我还没那本事。

“我读一遍吧!”玄儿说道。

“不!”我摇摇头,“用不着。我……”

“好了,别说了!”

玄儿打断我的话,回到原来位置。他又在床边的椅子上和我近距离对面而坐,将稿纸摊在膝上,看着。

“我虽然粗略看过一遍,但还想再确认一下。”

“确认?”

“对你而言,这宅子的什么地方是谜,是疑问的指南,让我知道今后应该说什么,怎么说。”

于是,玄儿小声地将我列出的疑点逐条念了出来,这也会成为我疑点整理。

6

★那个“宴会”是怎么回事?

★那些是什么菜肴?

★达丽娅是什么样的人?

★玄儿为什么曾被幽禁在十角塔上?

★那个年轻人是谁?

★“迷失的笼子”是什么?

★诸居静是怎么样的一个女人?

★18年前,卓藏为什么要杀玄遥?在案发现场发生的“活人消失”究竟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说染红见影湖的“人鱼之血”是吉兆?

★为什么早衰症对于出生在浦登家的人来说,是一种宿命?

★关于望和,玄儿曾这样说过——“即便想死也死不了”。这是怎么回事?

读完之后,玄儿从衬衫口袋中拿出刚才放进去的香烟,重新叼在嘴里,点上火。然后他默默地等着那枝烟燃成灰烬。

“你打算回答我的这些问题吗?”

“我无法全部回答。”

玄儿从膝上拿起那张纸,放到我面前。是要我先保存着吗?

“这里面有些问题连我都无法回答。具体来讲,特别是那个年轻人是谁,应该是指江南君吧?”

“是的。”

“他的情况对我来说也是个谜。所以如果有人知道,无论是谁,我都希望能告诉我。”

“嗯,那倒是。”我附和着,收下那纸片。自己用蓝墨水写的字,的确像玄儿说的那样,宛如铅字。我逐条看着,追问下去,“那么,其他问题呢?”

“怎么说呢?”玄儿自言自语般说,“如果加上‘在我所知道的范围内’这个条件的话,我想基本上都能回答。比如18年前的那起凶杀案,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因为记不得当时的事情。关于‘诸居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这个问题,情况也差不多。”

“十角塔这一项呢?”我紧接着问道,“听说你小时候曾被关在最上面的那间屋子里。”

“是的……这个也一样。”玄儿低下头,声音有点含糊,“事情的经过是听别人说了才知道的我自己并不记得那段经历——不过,关于这件事,如果还留有活生生的记忆的话,或许就不能像现在这样和父亲相处了。我觉得这样不也挺好吗?因为不记得,所以在某种程度上可以把它当做是别人身上发生的事情。自己也可以保持一份冷静。”

“告诉我吧,玄儿。”我不肯就此罢休,“为什么你爸爸会这样对待亲生儿子呢?”

听到这儿,玄儿立刻抬起低着的头。

“我不是说过吗?父亲非常爱她的前妻康娜。所以……”

“这个我听说过。但为什么?”

“父亲很爱康娜。正因为如此,他非常恨我。”

“恨?”

“嗯!”玄儿叹口气,“就在这儿告诉你吧。”

听上去他下了很大的决心。说完,他转过身侧对着我盘起腿,将目光投向房间空空如也的角落,看也不看我。

“那是距今27年前的8月5号。”

对于“8月5号”这个日期我有印象。是的,好像是玄儿生日。

27年前的8月5号。据说那一天正好也像昨天一样,狂风暴雨;当时在两年前和父亲结婚的母亲康娜腹中有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正准备临产。本来离预产期应该还有很长一段日子,但她偏偏在那个晚上要生了。据说原计划就在那几天送她住院,在那里生的。可是……

“总之,由于情况紧急,没时间冒着暴风雨,开车去医院;也没时间把产婆接到家里。无奈之下,父亲决定亲自接生。他和野口先生毕业于同一所医科学校,在和康娜结婚并进入浦登家之前也曾是医生,所以他才敢做出这个无奈的决定。于是他们在旧北馆康娜的房间里进行了接生。”

玄儿停下来,长叹口气。

“但是……”

玄儿用苦涩而沉重的声音继续说着,身体纹丝不动,目光也没转向我这边。

“具体什么状况,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是因为什么才导致那样的结果?责任在谁?是什么样的责任?我不知道,现在也无法查证。但结果却非常清楚。深夜,当暴风雨更加猛烈的时候,馆内响起了初生婴儿的哭声。可是尽管父亲竭尽全力,但母亲还是在那晚停止了呼吸。”

“……”

“唉,发生了这样的悲剧,”玄儿瞥了我一眼。我一下子无言以对,只能默默地垂下眼睛,“为此爸爸恨那个孩子。那个自己心爱的妻子用生命换来的孩子。”

“或许他也有自责的念头,自责没能救下妻子。或许正是为了消除这种念头,他才更加恨那个孩子。于是他……他就想把那个孩子幽禁在那座塔上?”

“是这样的——我听说。”

“不过玄儿,不管怎样……”我的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慢慢地咽了一口唾沫,“这——这个事情,你听谁说的?”

“大致的情况是听鬼丸老说的。”玄儿回答道,“如果问得得当,他会把自己知道的事实中有必要让我知道的告诉我。”

——你是在问我吗?

那仿佛“活影子”,甚至连是男是女都难于分辨的黑衣老佣人的嘶哑的颤巍巍的声音又在我耳朵深处响起。

——你是说我必须回答吗?

我不禁闭上眼睛。

“后来我也直接问过父亲。他承认了并毫不隐瞒地把全部事情告诉我。他对我道歉,我也基本上原谅他了。”

虽然这么说,但玄儿的声音听上去依然沉重、苦涩,表情也很僵硬,仿佛内心忍受着极度的紧张。

“真的吗?”尽管我心里担心这样问会不会太过分,但还是歪着脑袋问起来,“玄儿你真的就原谅了吗?康娜夫人的死对于柳士郎确实是一个沉重打击?虽说如此,但他竟然把亲生孩子关在那种地方那么多年……”

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做出那样的事啊!这就是当时我心中的疑问。

“的确。”玄儿沉默一会儿,微微点头说道。想要接着说些什么,但突然又转了念头似的摇摇头。

“关于这件事,以后再说吧!”他用指尖按着右边的太阳穴附近,声音听上去依然沉重而苦涩,“我还是下不了决心。我并不想让你着急,但是中也君,你能否再等待一段时间?”

7

对于玄儿的请求,我不可思议地点头报以同意。在听着他述说的过程中,当初以愤怒的形式出现的激动慢慢平静下来。我觉得玄儿不愿说下去也正是因为事关重大,没办法。但是……现在不能松劲!我对自己说道。因为还有很多其他事情要问。

“可是中也君。”玄儿语调变了。同时,他放下腿,重新转过身冲着我,将目光投向我手中的那张纸,“你这样把疑点都写出来……你恐怕多少有些发现或者想法吧?”

发现?想法?——啊,那是……

“当然,你肯定会有许多事情不明白,感到不安和焦虑,这也是理所当然。你不也说‘一般都会生气的’吗?的确如此!——对不起!”

玄儿叹口气,低头翻着眼珠,自下而上看着我。

“我也觉得自己不对。特别是事态发展到现在这样,应该早点解释很多事情,从而获得你的理解。”玄儿低下头又说了一次“对不起”。

我并不希望他像这样道歉,所以有点手足无措。但是,如果玄儿了解我的想法,可能又要含糊其辞。我无法消除心中的这个疑问,所以就必须沉默,尽量让他看不透我的心思。

几秒、不,几十秒,我们沉默着。夜晚一片静谧,没有风雨声。

情绪稳定后,左手的伤和肿胀的地方感觉比刚才更疼。赤裸的上半身也感到有点冷。我忍着痛将毛毯拉过来盖好。

“我是想到一些事情。”我先开口说道,“我也不敢确定,只能说是猜想吧。”

“哦,是关于哪一项的?”

被他这么一问,我静静地看着手中的纸片。

“是‘那些是什么菜肴’这一项。”

话一出口,刚才梦里的场景令人惊讶地重现在脑海里。宴会厅里的黑色餐桌。餐桌上而椭圆形的黑色大盘。盘子上用大块白布遮盖,那奇异的……

“然后呢?”玄儿哼了一下,催着我往下说,“想像成什么了,你把宴会中的菜?”

“那是……”我犹豫着要不要马上回答,“你想要我说吗?”

“我很想听!”玄儿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对你的个人想法很感兴趣。”

问和被问者的位置完全颠倒了。我慢吞吞地眨了一下眼睛,鼓起勇气,迎着玄儿的目光说:“我说了之后,你会把你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吗?包括我说得对不对。”

“我是这么打算的。”玄儿的回答毫不犹豫,“在这儿不可能告诉你所有的事情。不过,嗯,至少在今晚之内,我会依次全部告诉你,包括刚才我们说起的那件事。”

“今晚之内吗?”

“为了解释清楚,还有几样东西要让你看。”

原来如此——我感到两人的想法合拍了。这样说了之后,就算有什么万一,恐怕他也不会再含糊其辞了吧。于是我决定按玄儿的要求去做。

“‘肉’这个字,我来之后听到很多次。”我尽量保持冷静的声调,开始说自己的“想像”,“在前天晚上的‘宴会’上,这个字应该也出现过,而且在此前后,我都听伊佐夫说过这个字。说他的父亲首藤利吉常说‘非常想吃那肉’、‘今年又吃不到那肉,真遗憾啊’什么的……”

“伊佐夫君吗?嗯,这种挖苦人的话的确像他说的。”

“关于这个‘肉”我也曾问过美鸟小姐和美鱼小姐。”

“哦,是吗?”

“她们说伊佐夫说的‘肉’是指‘达丽娅之宴’上的菜。还说那是‘非常特别的东西’。”

“她们俩没说那个‘特别的东西’实际上是什么?”

“我试着问过,但她们说还是让你告诉我比较好。所以……”

“所以你就作了各种各样的想像。想像那道菜是什么,里面使用的‘肉’是什么,对吗?”

“是的。”

“那么,据你的想像,那是……”

玄儿从椅子上探出身体,把脸凑过来,表情严肃地盯着我的双眼,嘴和脸颊上看不到一丝笑容。他全身紧张,但这种紧张和刚才叙述自己身世时的紧张稍有不同。

“据我想像——”

脑子里重现出当时的场景——盖在餐桌大盘上的白布被一下子取走。带着深绿色大鱼鳞的“尾巴”和长着两只手臂、肌肤雪白的上半身露了出来。是的,这一定是……

“那是人鱼吧?”我下决心说道,“传说中栖息在见影湖中的人鱼。它的‘肉’被用在‘达丽娅之宴’上的那道菜里。对吗?”

“啊?!”玄儿似乎很惊诧,瞪着眼睛,低声叫起来。我继续说,“汤里那口感粗糙的奇怪东西就是“肉’吧?涂在面包上的糊状物也是,还有一开始拿出来的葡萄酒中说不定也有人鱼的鲜血。”

“嘿嘿。”

“这么一想,我想‘人鱼之血染红湖水是吉兆’这句话也就可以解释了。总之,玄儿你们——这个浦登家族的人自古就相信见影湖中有人鱼存在,这可以说是‘人鱼信仰’之类的……所以,湖水被染红这种让人想起‘人鱼之血’的现象,对于浦登家来说,希望把它作为值得欢迎的事情——‘吉兆’来理解。”

“解释得真是巧妙!”

“还有一点。关于望和,你说她‘即便想死也死不了”会不会是这个意思呢——在每年的‘达丽娅之宴’上,浦登家族的人都要吃人鱼的肉。说起人鱼肉,自然与长生不老的功效联系在一起。吃了人鱼肉,望和应该也已经能长生不老,所以即便想死也死不了。”说到这里,我停了下来,两眼凝视着玄儿的嘴。他会有何反应呢?是肯定还是台定,或者是……

“嗯,明白了。是人鱼肉?的确,站在你的立场上,这样想也没什么过分的。”

玄儿现在的声音和表情让人觉得他似平没有刚才紧张。总觉得他似乎松了一口气,甚至显得有点愉快。

“不对吗?”我怀着惋惜和徒劳的复杂心情问道。

玄儿摇摇头:“不,也没完全猜错。倒是触及到了要害的地方。”

“那么……”

“不过,很遗憾中也君,所谓见影湖的人鱼什么的,那完全是传说,现实中是不存在的。至少现在,浦登家族中无人相信那个。前天我不也说过吗?世界各地都有关于人鱼的传说,但全都是人们想像的产物。即便是留存在各地的人鱼木乃伊,也都是人们伪造的假货。”

“那个……嗯,的确。”

“这个湖里,也没有什么人鱼哦。”玄儿斩钉截铁地说道,“所以,这里当然也没有所谓人鱼肉之类的东西。或许伊佐夫君和首藤表舅他们也和你一样,误以为那是人鱼肉。这种可能性很大啊!但事实不是这样的!‘达丽娅之宴’上享用的那道菜,绝对不是用人鱼肉做的。”

“但是,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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