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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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那肉!

漆黑的大盘子里盛着我从来见过的菜。

整体的大小仿佛烤全猪,但那绝不是猪。覆盖着墨绿色的大鱼鳞、仿佛巨大鱼尾的部分冲着我,但那绝不是鱼。被鳞片盖着的只是它的下半身,上半身不仅没有鱼鳞,而且肌肤光滑,连一根体毛都没长。还有两条胳膊。手上也有五根手指——啊,这是什么?

这个异形的生物到底是……

“人鱼”这个词,终于慢慢地浮现在我脑海。

人鱼?

这是人鱼?这是人鱼吗?

传说中住在见影湖的人鱼!难道它的“肉”就是一年一度的“达丽娅之夜”的“宴会”上被享用的食物吗?

用人来比较的话,它身长如三岁婴儿,确实具有人鱼的形态。

这是已经烹饪好的,还是没做任何加工?一眼看去,无法判断。至少没有烧煮过的样子。感觉还活着。脖子以上的部分用另一块黑色如头巾般的东西盖着。那下面到底是一张什么样的脸?想着就毛骨悚然。

是男还是女?露在外面的上半身是如婴儿一般的中性体型,无法判断。说起人鱼,一般想到的是女性,那么头巾下面的会是天真无邪的少女的脸呢,还是半人半鱼的恐怖面相呢?

鬼丸老再次从房间角落的暗处来到桌旁。手里拿着长长的切肉刀。

我只能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屏息看着他的动作。

切肉刀的刀锋靠近盘上人鱼的腹部——正好是鱼鳞和皮肤的交界处,一下切下去。瞬间,啪的一声,鱼尾仿佛跳动一下。但它的上半身纹丝不动,所以这恐怕是神经反射。

肯定死了,我对自已说,不会还活着。如果活着,不会这样刀锋所到之处,血一点点地从切口处渗出来。那血也是鲜红的。鱼尾只在最初的时候,跳动了几下。人鱼的腹部被小心切开,其下是黏滑而闪光的内脏。我不由想起以前在生理课上被迫做的卿鱼及青蛙的解剖实验。

结束“工作”后,鬼丸老用黑衣下摆擦净满是血污和油脂的切肉刀,又退回房间角落里。

——吃!

从肖像画中的达丽娅口中又传出人们的声音。

——吃,那肉!

但我依然一动不动。人鱼被剖腹的场面过于血腥、恐怖,让我根本没心情品尝。

我把头扭向一边,闭上眼睛。祈祷这个噩梦早些过去,然后慢慢地摇摇头,战战兢兢地睁开双眼。

房间里,情形大变。

刚才,还只有我独自一人,现在,浦登家族的人按照昨晚“宴会”时的顺序,围桌而坐。有当家人柳士郎,美惟和那对双胞胎姐妹,坐在征顺和望和中间的阿清,还有玄儿。

——吃!

八张嘴同时张开,说出同样的话。

——吃,那肉!

八人一起站起来,将手伸向桌上的大盘子。他们直接用手抓住盘子里被小心切开的人鱼的腹部,有的从上面撕下肉块,有的拉出了内脏。然后一言不发地向着惟一没有伸手、纹丝不动的我的身边汇集过来。

——吃!

柳士郎说着,将手中的肉片塞入我的嘴里。

——吃!

玄儿说着,将手中的内脏碎片塞入我的嘴里。

我无法抵抗。从征顺的手里,美惟的手里,望和的手里,美鸟和美鱼的手里,还有阿清的手里……当肉片和内脏一个接一个的塞入嘴里的时候,我只能强忍呕吐,将它们咀嚼下去半截,我呼吸困难起来,眼泪也夺眶而出。但是,即便如此我还得一个劲吃下去。

腥臭,生铁味,有些涩,但好像还有一丝甜味……这就是人鱼肉的味道吗?吃完这些肉,我就成为他们的“伙伴”了吗?

——那么,现在……

回到座位上的当家人用他那浑浊的双眸环视一圈,充满威严地低声说——让我们看看今天晚上的“脸”吧。他起身将手伸向盘子,拿下盖住人鱼脖子以上部分的黑头巾。

出现的是人脸,而且我很熟悉……不,不止是熟悉!从我出生时,它就一直跟随着我,恐怕这世界上无人比我更知道它的特征……啊,怎么回事?那个——那不正是我,我自己的脸吗?

因为惊愕和恐惧,我大叫起来。但那叫声并不是从我的嘴,而是从大盘子上那和我长得一模一样、血淋淋的人鱼的嘴中发出的。

——你吃惊了,中也先生?

双胞胎咯咯地笑起来。

——你讨厌受到惊吓?

我还在叫着。从人鱼口中,还在发出叫声。我半癫狂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向房门跑去,希望能尽早逃离这里。就在这时,不知道什么东西突然在脚边动起来。

一看,是裹着泥的头盖骨。不仅如此,直到现在我才发现,在这间屋子里,散落着无数的白骨。这——这些都是人的白骨吗?还是过去在这间宴会厅中被吃掉的人鱼的……

因为过度惊吓,我再也挪不动步,胆战心惊,又大喊起来。盘上浑身鲜血的人鱼随即又发出叫声。和我长相一样的脸因为过度的恐惧而扭曲,嘴张大到了极限……突然,有东西从他的嘴角蠕动而出。黑色、闪着光的细长生物……

……那是蜈蚣!

我刚反应过来,人鱼的嘴继续裂开,一直撕裂到耳边。无数的蜈蚣从那里钻出来,仿佛黑亮的石油喷发。

几乎在一瞬间,桌子上满是蜈蚣。眨眼间它们如雪崩般落到地板上,扩散到整个房间,爬到我僵直的身体上……

……我感到剧痛。

在右臂上、在臂肘的内侧附近——难道我又被那令人厌恶的节肢动物的毒爪……

“啊!”

随着短促的喊声,我坐起来。终于,我从这漫长的噩梦中醒了过来。

“没事吧,中也君?”身边响起玄儿的声音。

“玄儿。”

“来,躺好。”

我在床上。身上盖着厚毛毯,至少上半身裸露着。

“来,中也君!”

在玄儿的催促下,我重新躺好,把头枕在枕头上。

玄儿就在我的身边。他坐在床边,不知为何,用左手紧抓住我的右臂。

“玄儿?”

剧烈的疼痛。这疼痛与方才梦醒时分的剧烈疼痛不同——在被玄儿握住的右臂上,在右臂的肘内侧附近。

“啊!玄儿,你在……”

“没什么,不要动!”说着,玄儿握住我右臂的手又使点劲。我想确认一下疼痛的原因,便再次欠身看看玄儿的手。我看到了——

在被握住的右臂的肘内侧,在白皮肤下的青色静脉中一根就要被拔出来的针。

3

我马上明白了,那是玄儿右手上的注射器。他是在为失去知觉的我注射药剂吗?这么一想,我尽管感觉到莫名的不舒服,但还能够理解。

玄儿放开我的手臂,从床边站起来。这时,我看到注射器中还残留少量液体。是因为我突然跳起来而没能把准备的药物全部注入吗?——不过,啊,那液体的颜色是怎么回事?那厚重的红色。好像……对,好像人的鲜血。

虽然一下子我感到了些许疑惑,但并没有再怀疑下去。不,老实说应该是没法继续怀疑下去。因为我刚刚苏醒,而且意识还处于半朦胧状态。噩梦的余韵仍紧紧盘绕在脑海,我怎么也无法将思考集中到眼前的现实中来。

我将视线移向右臂。从打针的静脉处渗出红色的血珠,慢慢膨胀,眼看就要崩裂出来。空气中微微飘散着酒精气味。臂肘内侧凉丝丝的,还有些许疼痛。

玄儿伸手将脱脂棉按在注射处,贴上胶带将其固定住,然后让我弯曲手臂。

“就这样,待一会儿。”他命令着我,“好了,躺下来吧。”

我听话地再次将头枕到枕头上。

“做了一个大噩梦吧?中也君。”玄儿又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看我的表情,“做了什么噩梦啊?”

我想回答,但发不出声。渐渐模糊行去的噩梦记忆又慢慢恢复,在心中扩展开。我觉得,一旦自己用语言表达,就可能在瞬间被再次拽入同样的噩梦中。于是,我避开玄儿的视线,将头枕在枕头上,轻轻地摇摇头。

“难不成……”突然,玄儿眉头紧缩,轻声嘟哝着。

“难不成,中也君,你……你还记得发生过什么吗?”说着,他将脸凑过来,让我无法避开他的视线,“自己是谁?这是哪儿?现在是什么时候?在你晕过去前发生了什么?这些你不会全部忘记了吧……”

啊,是吗?原来玄儿又想起今年4月我们遭遇状况了。大概是他看到我茫然的样子,突然担心记忆恢复的我会像那次一般丧失所有的记忆吧。

——所谓记忆,似已全无。

中原中也《昏睡》中的片断朦胧地在大脑中浮现起来,又仿佛渗入水中,烟消云散。

——漫步道中,不禁目眩。

“这是哪儿?”我反问道,但我并不想让玄儿更加担心,“现在到底……”

这的确是个问题。我完全记得自己是谁(……自己是谁?这突然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疑问,跃然纸上),也知道这里是被称为黑暗馆的浦登家族的宅子。我还能详细地想起导致我失去知觉的前因后果(马上又被吞没在混沌之中……)。但是,关于那以后——当我深陷在那毛骨悚然的“人骨之沼”的泥泞中,意识远离现实——的事情,自然完全都在我的记忆之外了。所以……

“这是哪儿?这个房间……”我又问,“现在到底……我昏迷有多久了?”

“这是我在北馆二楼的卧室。”玄儿的表情缓和下来,好像放心一点,将脸挪开,“已经过了一天,现在是26日、星期五的凌晨1点多。你差不多睡了五个小时左右。”

“五个小时……?”

这是一段难以判断长短的空白(已经过了一天,26日……现在是9月26日?)。这段时间,玄儿一直在我身旁吗?——不,那不可能。综合考虑,这不可能。

“感觉怎么样?是否感到发烧、恶心?”

被他这么一问,我才有意识地感受了一下。既没发烧,也不想吐。既没觉得冷,也没感到头疼。我暂且回答说“没有”,不过感觉完全良好那是绝不可能的。

弯曲的右肘内侧,注射处的钝痛慢慢淡去,但与此同时,另一侧——以左手背为中心,突然感觉到另一种疼痛。虽然不是难以忍受,但一跳一跳地疼得厉害。为什么那里会这样疼?原因不言自明。

“那只手疼?”

玄儿之所以反应这么快,或许是因为我在毛毯下悄悄地动了一下左手。抑或是因为我非常不舒服而愁眉苦脸。

“被蜈蚣咬伤的是手背和手腕两处。能这样可谓万幸。光我看到的大蜈蚣就有五六只。你的手偏偏伸到蜈蚣多的地方,倒霉啊!”

我不禁呻吟一声。只要稍稍具体地想起当时的情形,我就会全身起鸡皮疙瘩,幼时曾被蜜蜂蜇过脚,但被蜈蚣咬还是第一次。虽然我觉得那瞬间的剧痛,两者相差不大,但对于视觉的冲击,两者却截然不同。现在我必须有心理准备——今后在梦中,那蠕动着的丑陋蜈蚣群将会不断出现,让我烦恼不已。

“野口先生为你做了相应的治疗,所以基本上不必担心。弄不好,可能会生坏疽什么的,但还没有因为蜈蚣毒而丧命的先例。而且你也没发烧,应该没事!疼痛还会持续一段时间,但很快就会痊愈。之前,要稍微忍耐一下!”

“嗯!”

我点着头,在毛毯下又动动左手。我能感觉到从手掌、手背到手腕一带缠着厚厚的绷带。不仅感觉到肿胀,而且经他提醒,也感觉到疼痛的根源来自两处。

“在这个岛上……蜈蚣很多吗?”我问道,尽管我觉得这个问题很愚蠢。

玄儿苦笑着:“因为这里是深山老林,所以就算岛上有一两百只蜈蚣也不足为怪。有时它们也会钻进宅子里,所以家人们已经见怪不怪了。当然,不管何时,这种生物都不会让人觉得舒服的。”

“嗯!”

“咬你的是褐头蜈蚣。因为头部是深褐色,所以叫这个名字。还有一种叫青头蜈蚣,和它很相像。不过,褐头蜈蚣要大一些。有的全长15公分,是日本之最。”

15公分?好像确实有那么大。不,好像还要大一些。

全身又起满了鸡皮疙瘩,我在枕头上摇摇头,希望他不要说了。但玄儿毫不在乎,用一种奇怪的得意的语气继续讲解着有关蜈蚣的知识。

“蜈蚣这玩意,看上去那样,可也很重感情。据说雌蜈蚣在初夏产数十个卵,但即便幼虫孵出,雌蜈蚣仍然不吃不喝地守护两个月,直到其能独立行动。这种母爱难道不让人感动吗?”

“当然,这种行为肯定出于本能,用‘母爱’这种人类价值观来形容有点可笑。但是,中也君,如果和这些自然界生物进行比较,你就会发现我们人类是多么畸形、变异了。虽然领悟得晚了一点……”

“啊?”

“好了,先不说这个。”

玄儿伸直面向床前的身体,用右手托着尖下巴看着我。黑裤子、黑色长袖衬衣和黑色对襟毛衣,依然是清一色的黑色打扮,但每件衣服和五小时前已完全不同。他在外面被淋得湿漉漉的,回到馆内,当然要换掉所有的衣服。

“把昏迷在那儿的你带回来可费劲了。4月那场事故的时候,我叫了救护车,还轻松一点。”

“对不起!”我无力地叹口气,“我也没想到……

“没办法!我真担心,但情况好像没有想像的严重——真是太好了!”

玄儿重复说着“太好了”,将撑着下巴的手挪开,慢慢向我伸过来,然后将我睡得蓬乱的头发缠绕在中指上,顺势缓缓地向下抚摸着我的脸庞。

玄儿的手冰冷异常,让人感觉他不是活人。

4

“我再问一次,中也君,除了左手疼痛以外,没有什么特别不舒服的吧?”

“嗯,我想应该没事。”

“好!”玄儿点点头,“我已经让羽取忍洗你的衣服了。手表在那儿——那边的床头柜上。衬衫口袋里的香烟因为受潮没法再抽了,所以我扔了。想抽烟的话,就抽我的吧。”

“嗯,好的。”

“你可以先穿我的睡衣。或者我帮你从包里拿来?对了,还有香烟。”

“啊,不用了,过会儿我自己去。”

我根本不想抽烟,对于换衣服也无所谓。与此相比,我现在最想喝水。嘴太干了,甚至难以咽唾沫,差点失声。

听到我的要求,玄儿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墙边的餐具柜前,从上面的水壶中将水倒入茶碗拿给我。我忍着左手的疼痛,坐起来。右肘已经可以伸直。我接过茶碗,一口气喝完,总算缓过神来,我突然发现这个夜晚很静。

除了玄儿和我两人的呼吸,以及房间里的时钟齿轮声外,寂寥无声。

我一边侧耳倾听,一边缓缓地环视房间;

玄儿的卧室好像在一楼音乐室的正下方。这里没有一扇窗户。

在我对面的右首有一扇门。那应该是通往二楼的主走廊,所以那边是南边?如果这样,与这床头板相连的墙壁后面,就是红色大厅的走廊了。

“暴风雨停了吗?”

我问道。无论我怎么侧耳倾听,黑夜里,一片静谧,不要说雷声了,就连风雨声也一点都听不到。

“嗯,总算安静了。”玄儿说着,擦了一下起了淡淡黑眼圈的眼睛,他恐怕也很累,“雨大概是两小时前停的。据天气预报说,天气暂时还不稳定。”

“那么,电呢?”

整个房间的基本色调依然是毫无光泽的黑色。和美鸟、美鱼房间一样,那大床可容两三个人睡得舒舒服服。两边的床头柜上,带茶红色灯罩的台灯亮着。看着那柔和的光线,我问:“来电了?”比想像的早。还没用备用发电机,电就来了……“电话呢,还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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