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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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宿也没有能让我安宁的地方。我一边在街上闲逛,一边想,东京为什么有这么多公用电话呢?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为什么我走到哪儿电话就能追到哪儿?我怎么会碰上这么倒霉的事情呢?

我想喝一杯热咖啡。反正我也没有办法摆脱,也就顾不了那么多了。我走进一家三层楼的大咖啡馆。

一杯热咖啡刚喝完的时候,咖啡馆里的广播响了,是一个女服务员的声音。

“吉井优子小姐请到服务台!吉井优子小姐请到服务台!幸田先生的电话!”

我全身僵住了。但是,我忽然想起幸田是我每周三弹钢琴的六本木一个叫“希克斯培尼”的店的老板,就条件反射似的站了起来。我根本就没想到,幸田不可能知道我在这里。我太累了,从体力到精神,都疲劳到了极点。

“跑到新宿去啦?辛苦你啦!”还是那个低沉、阴险、可恶、让人感到恶心的声音。

我好像已经虚脱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对方沉默着,听得见他咻咻的呼吸声。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只要是在东京,你跑到什么地方去我都能找到。我为什么要用幸田这个名字呢,那是因为怕你不接电话。我呀,是担心你的身体。”

这种黏糊糊的说话方式,让我想起小学时代那个讨厌的校长。

“你也许不知道吧,新宿那种地方,洗手间的门把手上都是梅毒病菌,你怎么能到那种地方去呢?”

这个人太不正常了,肯定有病。

“快回家吧!回家以后呢,尽量少出门。星期二不是你的休息日吗?好不容易休息一天,就别到处乱跑啦!我说这些都是为了你。你就是为了你弟弟,也应该好好在家里待着嘛!”

现在,我该说说我弟弟守泰和我家乡的事情了。

守泰不是我的亲弟弟,比我小十岁,现在在东京念高中,跟我住在一起。我租的是两间一套的公寓,靠近大门的那一间弟弟住。

一般来说,弟弟跟姐姐一起住总会觉得憋闷,可是这孩子很特别,从来不感到憋闷。守泰小时候精神上受过刺激,有严重的语言障碍,所以进了位于青山的一所聋哑学校,离我租的公寓不太远。

我的老家在长野县。我还是很爱我的故乡的,但是,就算休假我也不想回去,因为我不喜欢我的继母。

我的亲生母亲在我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因病去世了。母亲的事我记得非常清楚,而且在回忆的过程中不断被美化,母亲在我的心目中是完美无缺的。

母亲死后两年,父亲再婚了。那时候我上初中二年级,刚进入青春期,这是个很难对付的年龄。如今长大了,回想起来,那时候的我常常把继母气得半死,现在都觉得有些对不起她。我跟她根本就合不来,不管怎么努力也搞不好关系。

继母的脸圆圆的,面颊红红的,特别土气,可是父亲觉得她是个大美人。继母非常勤勉,是过去农村里最容易被接受的那种人。只要我跟继母发生冲突,不管是怎么引起的,父亲都要说是优子不好。那女人专门等着父亲骂我的时候站出来保护我,把胜者的位置占得稳稳的。

我利用父亲再婚时觉得对不起我和死去的母亲的心理,让他给我买了一架钢琴。我埋头学琴,尽量少跟继母打交道,后来趁着来东京上音乐学院,离开了那个令人抑郁的家。

现在和我住在一起的守泰是继母跟父亲结婚时带过来的孩子,当时还是个婴儿。从守泰这个土里土气的名字就可以了解继母的性格。我虽然跟一个和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男孩生活在一起,但我从来就没有把守泰当做男人。

在成长过程中,守泰一直把我当成亲姐姐,也许现在他也把我当做亲姐姐。他是一个非常内向的少年,而且体弱多病,大概是遗传了他那病死的父亲的体质吧。不爱好任何体育运动,谁也不知道他整天在想什么。守泰喜欢信州特产,喜欢看立原道造的诗歌和堀辰雄的小说。对了,他还曾经把一只猫装进布袋里扔到河里淹死。

守泰小时候跟我比较亲,什么事都跟我商量,不论我去哪儿,他都跟着我。我知道他这样做,他母亲心里很不痛快,就故意带着他到处去玩儿。有时候我问他,喜欢他妈妈还是喜欢我,让他感到特别为难。吭哧半天后他说喜欢我,于是我就高高兴兴地带着他去点心铺给他买一大堆点心。

点心铺战法很有效果。全家在一起的时候,守泰要是跟他母亲撒娇,我就不理他,反之他要是跟他母亲生气,我就给他买点心吃。一来二去,他跟他母亲都不怎么说话了。

但是,我的敌人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继母开始对我实行经济封锁。父亲被继母揪着脖领子,当然没有我的好果子吃。在继母的唆使下,父亲先是对我讲了一番大道理,然后宣布限制我的零花钱。那时候我悔恨交加,眼前一片黑暗,一个星期没跟父亲说话。在厨房里洗碗的继母故意把盘子饭碗弄得哗哗响,她是在用那声音宣告胜利。听着那声音,我恨得咬牙切齿。我直到现在都没忘记当时那悔恨交加的心情,父亲恐怕也一直认为那样做是为了教育我,让我做一个勤俭节约的好孩子。真不敢相信我有这样一个傻父亲!

我在信州度过的青春期,就埋在这样一些家庭闹剧里,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好的回忆。所以我一度怀疑最近这些奇怪的电话是继母搞的鬼。不,不是一度怀疑,就是现在,我仍然在怀疑是继母雇人搞的鬼。

怀疑归怀疑,继母是不可能干这种事的。首先她没有那个脑子,就是有,她也会嫌麻烦,再说她也没有那么多闲工夫。还有,她的儿子守泰是我在照顾,她给我捣乱,对她的儿子只有坏处没有好处。作为一个母亲,她不会不明白这么简单的道理。在东京,除了我以外,她找不到第二个人来照顾她那个非常内向又有严重语言障碍的儿子。找间房子让他独立生活,或者托付给一个根本不认识的房东,她是不会放心的。虽然她跟我的关系不太好,但当初决定送守泰来东京上学的时候,她还是勉勉强强同意了让守泰住在我这里。对于一个母亲来说,儿子的利益永远是第一位的。

那个追着我把电话打到新宿的那个星期二以后,我一直没有接到电话,总算又过了几天平静的日子。但是随着星期二的临近,我越来越感到恐惧。我已经摸到规律,只有星期二这天,路旁的电话才一个接一个地冲我吼叫。别的日子没有电话追着我。而且,每次都是从位于涩谷的法语学校回来,在原宿站下车以后。在涩谷那边的路上,在法语学校学习的时候,都没有电话追过我。我开始从这个规律中分析其中的奥妙。

又到星期二了。我在去法语学校的路上,走到涩谷的大街上的时候,像往常一样,没有发生任何事情。我害怕从原宿站到公寓的那段路。可是,想到弟弟守泰在家里等着我,我也不能不回家。能跟弟弟一起多待一会儿的日子,只有星期二这一天。

从原宿站下车以后,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出站的时候,看见右手侧有一个红色公用电话,我胆战心惊地从它旁边经过,但是它没响。

我没有勇气走上表参道大街,出站以后立刻打了一辆出租车,直接回到公寓门口。结果什么事都没发生。公寓管理人值班室前面有一个红色公用电话,我经过的时候它也没响。我回到自己的房间,长出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守泰回来了。我做好晚饭,我们姐弟二人一边吃饭一边聊天,平安无事。

又过了一个星期,还是平安无事。我的胆子慢慢大了起来。

星期二,我从原宿站出来以后没打车,选了一条离家最短的路,顺着表参道大街直接回家。也是平安无事。

我回到房间里,随便往沙发上一躺,等着守泰回家。守泰回来以后,我们做饭,吃饭,聊天,平安无事。

我的胆子越来越大。又到星期二了,我已经不觉得害怕,出站以后没有直接回家,进了一家时装店。

我正在看一件西服套装的时候,旁边的粉色公用电话响了,店员把听筒向我递过来。

“又开始在梅毒病菌泛滥的街上乱转了,是吧?你这个女人,怎么跟你说都没用,是吗?”还是那个令人厌恶的男人。

“你是我的保护人吗?我买件衣服总得进商店吧?”我对他说。

那男人还是发出那种令人恶心的怪笑,笑完了又咻咻地吸了几口气。“保护人?说得对!我就是你的保护人,你的守护神!我跟你是同体一心啊!我是你身体的一部分,永远跟你在一起。你睡在床上的时候,你洗澡的时候,我都和你在一起,总之我每时每刻都和你在一起,只不过你察觉不到。我就跟你的影子一样,你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

听他这样说,过了一段平静日子的我又毛骨悚然起来。我的后背感到刺痒,不由得全身哆嗦了一下。

“遗憾的是,我现在只能通过电话跟你联系。你知道我有多么了解你吗?要不要我证明给你看?”男人开始纠缠不休,居然说到我今天穿了一条什么样的内裤,还说对了。

我什么时候把电话挂断的,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我的脑子非常乱,快步往家走。我走着走着心情放松了一些,于是就想试试如果我还要逛商店的话会怎么样。我来到一家经常光顾的蛋糕店,刚在门口站定,蛋糕店前面的红色公用电话就响了起来。我赶紧小跑着回家去。

那时候我终于明白了。我真傻,这么简单的事情怎么到现在才明白呢?这些奇怪的电话,就是要我星期二尽早回家,不要在街上转悠,老老实实地回家待着。

什么理由我还没想到,但是,我上星期二和上上星期二没有逛商店,直接回家了,就什么事都没有。我只要稍微一逛商店,电话就打过来了。我怎么直到现在才想到这一点呢?一到星期二电话就打过来,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回到家我继续想:星期二让我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待着,到底是为什么呢?我在家里待着,他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这时候,我听见守泰回来了。忽然,我心里产生了一个想法:难道是守泰捣的鬼?

的确,守泰是有干这种事的动机的。那孩子很孤独,除了我以外没有其他可以依靠的朋友,他肯定希望我星期二早早回家陪他。而且,只有守泰才有可能知道我穿什么内裤。

不过,这样说也很勉强。我从来没有穿着内裤在守泰面前待过。当然,他可以在我晾衣服的时候把我所有内裤的样式和颜色全记住,然后趁我不在家查看一下少了哪条,但是,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我很喜欢买内裤,我的内裤多到连我自己都数不过来,他怎么能记住呢?

更主要的是,守泰有严重的语言障碍,不可能那么流利地讲话,而且声音也完全不同。电话里的声音有些嘶哑,完全是一个大人——一个中年人的声音。而且,如果是守泰的话,他是在哪里打的那些电话呢?

电话?那是电话吗?我真不敢相信那是电话。设想一下,如果想让一个人走到哪里都能听到打给他的电话,那得是多么大的工程啊!首先要把所有的电话号码查到,记在本子上,还要写清楚哪个号码是哪个地方的。他要给我打电话的话,先要知道我已经走到哪儿了,然后查号码拨电话,也许他刚查到,我已经走过去了。

可是,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一定是谁在戏弄我,在欺负我,并且在戏弄我欺负我的过程中得到乐趣。只不过我想不出他用的是什么方法。

一边跟踪一边利用公用电话给我打电话?这种方法行不通。他看见我在哪里了,但他的附近不一定有公用电话。还有,他看得见我的时候,我也看得见他。我每次接电话时都看过周围,并没有发现过可疑的人。

怎么回事?难道是某种未知的邪恶势力?那么,他们为什么要把矛头指向我呢?电话里的那个人曾经说过:我就是这座城市!

这么说,电话里的声音是都市之声?

总而言之,只要我星期二上完课的时候直接回家,不去逛商店,我就可以平静地度过那一天。明白了这一点,我多少有些安心——我不逛商店就是了。

又过了两个星期,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星期二,我照常去涩谷的法语学校,途中没有闲逛。回来的时候我的胸中突然冒出一股怒火:为什么非要听电话里的那个声音的命令?我也是个大人了,我有自由生活的权利!

其实,在此之前,我已经在下意识地反抗了。上星期六深夜,我结束了在六本木的“希克斯派尼”的工作以后,一个叫草壁的男人叫我上他的车,说是要送我回家,我想都没想就同意了。被他送到家以后,我还请他进了我的房间。

草壁是医科大学的学生,非常有钱,经常光顾我打工的那家店。他身上的东西都是名牌。打火机,眼镜,手表,衣服,鞋子,这几样东西加起来轻轻松松超过两百万日元。他是个非常骄傲的人,而且从来不掩饰自己的骄傲。

他那柔软的头发烫成波浪式,大眼睛,双眼皮,高鼻梁,薄嘴唇,长得很像一个经常在电视上露面的明星——名字我想不起来了。只要他一走进我打工的那家店,女孩子就会欢呼起来。

坐着他的美国进口的福特野马Mach1小轿车进入地下停车场的时候,我觉得他的车的引擎声音太大了,不由得担心惊动了别人。他伸出修长的手关掉引擎,转过头来轻轻地吻了我一下。我觉得他的动作很潇洒,让我感到几分钦佩。

“你都习惯这样了吧?”我问。

“那倒不是。”他说,“只有对漂亮女人我才会这么主动,就像这样……”他一边说一边凑了上来。

我差点儿叫出声来,好像害怕烈火烧身似的,便赶紧推开车门下了车。我并不是讨厌他,只是不愿意在车里……我的脸和腿感觉到地下停车场的空气是凉爽的。

草壁是那种一天光喝酒就能喝掉五万十万的男人。对此我常想:钱这东西呀,总是有花的地方。

草壁的言谈举止很潇洒,也很有自信,我认为他是一个很有魅力的男人。但是,我不想要他做我的男朋友。

我答应他到我家来可以说是别有用心的。他经常说他如何聪明,从上小学开始在班里就没有得过第二名。今天晚上我要借用一下他那聪明的脑子,让他帮我分析一下我最近接到的奇怪的电话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守泰肯定已经睡熟了。我和草壁轻手轻脚地走进家里的客厅,坐在沙发上。我对他说,我有事情要跟他商量,然后就把最近那些不可思议的电话的事情说给他听,打算请他分析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但是,我的话还没说完,他就很快活地笑了。“这还不明白,肯定是喜欢你的人干的,还用问吗?”说完又是一阵大笑。

我没笑。关于这一点,我早就想到了。让我感到不安的是:打电话的人是通过什么手段跟踪我的?为什么我走到哪里他都能通过公用电话追上我?

我的心很快就冷了。草壁的温柔在我的眼里变成了粗暴,我对他那种令人感到多余的快活,产生了一种本能的反感。我忽然觉得这个男人跟我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他离我是那么的遥远,这种距离感最终发展为生理上的厌恶。

这个从小就跟唐璜一样聪明的男人,只会处理表面化的跟他的利益相关的事情,而对真正的谜一样的事情一点儿兴趣都没有。他感兴趣的,只有我的身体。我是什么?

我一下了解了这个男人。对于他来说,女人的裸体只不过是满足他的征服欲的一个对象,就跟他背诵教科书,要在班里得第一名一样。

我没有给他拿啤酒或葡萄酒。他是开车来的,喝了酒他就有了在我家多待的借口。我默默地给他冲了一杯咖啡。

然后正如我预料到的,他开始絮絮叨叨地说什么喝酒还没喝够啊,在这儿看夜景真好啊,优子的钢琴弹得好棒啊——都是些装模作样的话。

他的话我几乎一句都没听进去。女人的心,一旦冷下去就再也热不起来了。我也不管他的心情如何,收拾杯子去厨房刷洗。他从后面抱住了我的肩膀,我很干脆地把他的手扒拉下去。他讨了个无趣,悻悻而去。

电话铃响了。

睡得迷迷糊糊的我觉得好像是在梦中。得接电话,得接电话……我在心里这样想着,好像好几回拿起了听筒。

其实,我的电话没有放在床边,不起来是拿不到听筒的。我渐渐从睡梦中醒来,挣扎着下了床。我在黑暗中看了看夜光表,草壁走了还不到一个小时。

电话铃不停地响着,看来对方是打算不等到有人接电话坚决不挂断。

我突然清醒起来——这么晚来电话,是不是老家的父亲出什么事了?我赶紧拿起听筒,接连“喂”了好几声。我的嗓子沙哑,连我自己都听不出是自己的声音了。

电话那头沉默着。怎么不说话,已经挂了吗?不对,挂了的话,会有长音的。

听到那个咻咻的呼吸声的时候,我的感觉可以用“绝望”来形容。我浑身发冷,就像被塞进了冰库里,两个膝盖都哆嗦起来。

令人恶心的咻咻的呼吸声变成了喘息声,让我联想到男人肮脏的行为。

“带着男人回家了吧?”那男人说话时好像在呻吟,又好像在哭泣。

我睡得迷迷糊糊的刚起来,一时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脑子里一片混乱,差点儿歇斯底里地大发作,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把电话挂断的。

我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残留在心里的只是一种难以言状的肮脏感。我认为电话还会打过来,于是把所有的靠垫、被子什么的全都捂在电话机上。

我再也睡不着了。那天夜里,电话好像没有再响。

但是,电话打到家里来了,最后一道防线被突破了。打那以后,我每天夜里都会受到那个男人的电话的骚扰。

电话基本上都是在我想关灯睡觉的时候打进来的。当然,我躺下来以后不久打进来的时候也有。我跟守泰在一起的时候,也会有电话打进来。我曾经怀疑这件事跟守泰有关,看来守泰是清白的。

电话的内容也是逐步升级,说的那些话十分露骨,让人无法忍受。那个可恶的男人一说那些下流话,我就把电话挂断,但是他没有说够,还要打过来,如果我不接,他就不停地打,电话铃接连不断地响上好几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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