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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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因为六名少女已经被杀。就算从她们身上取出一部分内体拼接出新的女人,仍然只是一具不会动的死尸而已。但对发疯的梅泽平吉来说,他可能不明白这点。为此,他读遍国外的巫术书籍,终于找到能让死者复活的可怕咒文,他熟读这些咒文,并牢记心中。在杀死这些少女后用锯子肢解,然后将各部分拼接成完整的躯体,只要对着躯体念这个咒文,女尸就会重新复活了。虽然看这种书会令人恐惧得颤抖,但我还是喜欢读这类书。说实话,我最爱听奇异的故事。这本书讲述的事件发生于昭和十一年,书中非常真实地反映出日本战前的气氛。

根据梅泽的说法,不同的星座可以特别强化人体的某一部分。所以切下该星座能强化的人体部位,再将这些部位拼接起来,就能创造出一个完美的女人。战前,日本还处于黑暗时代,我相信的确有人敢做这种恐怖的事。具体的做法是:把牡羊座的头颅、天秤座的腰、射手座的大腿、水瓶座的小腿等人体部位拼接成一个女人的躯体。此时,为了让死人复活。就需要对着死人念咒文。这咒文很难读。我让香织妈妈教我汉字的读法,练了好久才会念。为了随时能够流利念诵,我反复背诵着这段咒文:

“来吧!来自地狱、地上,以及天上来的邪魔,还有街道、四方的女神啊!带走光明、徘徊于午夜,成为光之敌、夜之友的你啊!听到犬吠及见到流血就兴奋莫名的你啊!徘徊于坟场、与鬼魂为伴的你啊!嗜饮人血、为人间带来恐怖的你啊!

戈噜戈、摩路诺,千变万化的月神啊!请你用仁慈的眼,来为我献上的祭品作见证吧!”

真是段晦涩难记的咒文。

让死人复活当然是件很恐怖的事,但我倒很想试试。如果能拼接死人躯体,我就可以念这段咒文,看看死人能否真的复活。我总觉得死人是能复活的。我问香织妈妈她是属于哪个星座,妈妈回答说她生于三月三十日。应该属于牡羊座。啊!

我说这不是可以成为阿索德的头颅嘛!香织妈妈问阿索德是什么,我说那是石冈和已的《占星术杀人魔法》中由六名少女的内体拼合而成的女人的名字呀!香织妈妈应道:“嗯,原来如此。”

看来,妈妈是个健忘的人。她又说:“将来我死了,你也可以用我的头颅制造像《占星术杀人魔法》中那样的女人。”

我回答说:“那太好啦,我一定也会拼接出一个人来。”

话一出口,我仿佛变得神志恍惚,心脏怦怦地剧烈跳动。

因为我非常喜爱香织妈妈,不仅是她的性格和容貌,也喜欢她苗条的身体。所以一想到要肢解妈妈的身体,然后与其他人的躯体拼接,我的心就开始激动不已了。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做那样的事虽然称不上快乐,但能完成普通人做不到的事,我的心里却会产生快感。脱去已死的妈妈身上的衣服,用锯子肢解她的身体,那是何等恐怖的事!如果真的这样做,我会感到多悲伤呢?想到这里,我不禁浑身发抖。啊!原来我是一个如此残忍的孩子。

托《占星术杀人魔法》这本难读的书之福,一般的日文书我都能顺利阅读了。我已经知道大部分的汉字,香织妈妈对我在日文学习上的突飞猛进感到惊讶,夸我是聪明的孩子。

说真的,我自己也感到惊讶,看来,我一定有学习日文的天赋。

现在,即使充满难懂汉字的书也难不倒我了。我非常喜欢读书,房间的书架上也堆满了我想读的书。

我会把从书上记下的文字牢牢记住,即学即用,马上拿来写文章。我爱读书,又爱写文章,相信将来我一定会成为小说家,写出比石冈和己更精彩、更恐怖的小说。最后。我将成为名作家,被广大的读者敬仰。

我已经十八岁了。今天香织妈妈告诉我:“你巳经变成大人啦!”

目前,我阅读的兴趣集中于环境污染、药物学、农业农药一类的书籍。我一边读一边学习。

自来水管的水是很恐怖的,在美军驻日的时候,美国入说日本的自来水不干净,于是把消毒用的氯灌入自来水管道中。

但是,当自来水从水龙头进入人的嘴巴时,消毒用的氯也会一起进入人体,如果残留太多的氯,将对人体造成损害。至于如何拉制氯的添加量,则极为困难,尤其是近年来水污染日趋严重,氯的添加量不得不进一步增加。

更糟的是,氯与水中的污染物结合,会形成叫做三卤甲烷的致癌物质。这种三卤甲烷也与氯一起大量进入我们的体内。

所以,近年来罹患癌症的人越来越多。

我对水特别感兴趣。每当用完抽水马桶后冲水,或洗完澡拔掉浴缸的塞子时,我都会一直盯着水流出排水孔时形成的左旋旋涡,感觉真是太有趣了。

我在镰仓出生长大。是著名影星旭屋架十郎的独生子。在父亲的呵护下。我自由自在地成长,到今天,已经二十一岁了。父亲不但是个大明星,还是一位企业家,他拥有出租公寓、出租商业大楼以及餐厅等产业。国道一侧面向大海的稻村崎公寓大楼就是父亲名下的产业之一。位于该建筑四楼的一间两房一厅面海公寓,是父亲送给我住的房子。

站在阳台上,可以看到镰仓的海面,右手边是江之岛和耸立在岛中央的铁塔。

因为父亲的住处离我的房子仅十分钟左右的车程,所以香织小姐几乎每天都会过来看我。父亲则因为工作忙碌,平常很不容易见到他,但他经常会打电话给我。父亲看起来很严肃,不过我想要什么,他就替我买什么,确确实实是个好父亲。香织小姐也是个大好人。她待人亲切,而且烧得一手好菜,对我的照顾体贴入微。甚至可以说,香织小姐对我的照颅太周到了。过分的幸福反而使我情绪低落,我总是想,这可能是某种悲剧发生的前兆吧。

父亲刚把稻村崎公寓四楼这间十分舒服的房子送给我时,我便经常在公寓周围散步。

搭电梯下到公寓一楼,出了电梯就是大厅,有尊石雕像竖立在大厅中央。雕像前面是一扇玻璃大门,门口是上下车的地方,两旁则是停车场。父亲送我的本田喜美轿车也停在那里。

停车场前就是国道,路上车子平时不是堵车,就是以高速行驶。穿过国道,是柏油路和低矮的水泥堤防。堤防的前方就是大海,之间还夹着一片沙滩。即使是冬天,也有不少青年在海中冲浪;到了夏天,沙滩上就全是人了。在游泳者时沉时浮的右前方海面上,可以见列江之岛和耸立在岛上的铁塔。听父亲说,这座铁塔战时在上野,是军方的跳伞练习塔。

父亲生于昭和七年。战争期间他住在二子玉川,所以多次见到在铁塔上进行跳伞训练的士兵和多摩川河堤上排列成行、隆隆行驶的坦克车。当父亲搬来此地时,那座塔也被迁移到江之岛上。父亲多次对我和香织小姐说。他命中注定离不开那座塔。

从我的公寓阳台上可以看到江之岛和铁塔,在停车场也可以看到。当然,从海滨的柏油路和下面的海滩上可以看得更清楚。走出我公寓的房门,走廊尽头有扇小窗,从小窗望出去一样可以看到。总之,从任何地方都能看到铁塔和江之岛。

走出大楼后门,登上稍斜的小路,前面就是江之电铁路的交叉口。虽然在江之电铁路行驶的电车不多,但只要站在这里稍等片刻,弯弯的电车就会从眼前缓缓驶过。穿过铁路,再走一段仅容一辆汽车通行的小路。就来到商业街。商业街很短,两边只有冲浪板店、一家名叫“海滩”的咖啡馆和一间急救医院而已。走过这条短街,就进入树林了。此外,还有顶端挂着吊钟的小型火警嘹望塔、地藏菩萨、消防队等。到了夏天,一片蝉声,聒噪不已。

父亲为我安排这样的居住环境,真的再适合不过了。这里有海有山,有江之电铁路,有岛有塔,是一个可以吟诗作画的好地方。而且香织小姐和蔼可亲,再加上大楼两边又有美味的烤肉餐厅和海鲜餐厅——虽然从未去过,但也算方便,这一切对于我来说确实是过分的幸福。

在我身边,所有东西都被毒物污染了。我拿在手里或放入口中的任何食物,还有饮用水,统统添加了防腐剂,杀菌剂与合成色素。

(中略)

当我把这些话说给香织小姐听的时候,她瞪圆了眼睛。

“是吗?最好别说这种恐怖的话。要不然,我什么东西都不敢吃了。”她说完后扑哧一笑,若无其事地继续进食。

我经常为她的大胆感到惊讶。难道她不害怕吗?

晚饭后,香织小姐为我泡了杯红茶,因为医生认为咖啡不适合我的体质,所以她只为我泡红茶。然后她拿来柠檬,又拿出水果刀,准备将柠檬切成薄片放入茶杯中。我赶紧拦住她的手,让她把刀和柠檬交给我自己处理。我说我的做法是。细心地削去柠檬皮,或是将柠檬切成四块,只将果内前端浸到红茶里。可香织小姐却说:“还是把刀给我吧,让我来处理。”

她看着我笑了起来。我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美国出产的柠檬在出口前会撒上各种杀虫剂、杀菌剂、黄蜡,到日本上岸时还要做氰化氢的熏蒸处理。如果每天把带皮的柠檬放进红茶里,那这杯红茶对我身体的影响,恐怕要比咖啡更糟糕。如果每天喝这样的红茶,我想我一定活不到二十一世纪。

“你太神经质啦,人不吃东西就不能活呀。”香织小姐说道。

可是,一天天地把污染物吃进肚子里,长此下来日本人将会变成什么样呢?认为世界不会因环境污染而改变的人,他的脑袋大概是用花岗岩做的吧。其实,香织小姐内心很清楚我为什么神经质。我这一代的日本人,身体或多或少有点畸形,在精神上也有着某种程度的癫狂。

我们这一代,生于二次大战结束不到四十年的时间段内,由于才从物质贫乏的年代过渡到丰盛的年代没多久,也就是进入“药浸生活”的时间还不长,身体受到的损害不算太严重。

但我们的下一代呢?他们从童年起就食用被各种化学药品浸泡过的食物,要一直吃到死为止,这是多么可怜的一代呀!

总觉得应该有人站出来做些什么,但芸芸众生都在为各自的生计奔忙。随着人口的增加,这个世界的生存竞争也就日趋激烈。在物质丰盛的时代,每个人都必须提升工作效率,努力赚钱。因此,凡事精打细算,连生产的水果也要求一个也不能烂,就完全可以理解了。但是如果大家都不对农药的滥用加以限制的话,那世界可将要一团糟了。

“还在胡思乱想?不吃点东西吗?”又是晚餐时间,香织小姐指着餐桌上的食物问道。

“嗯,这种酱菜很可怕。”我一本正经地回答,“这种酱菜、还有蕨菜、香菇、藠头、生姜,都是来自中国或泰国,它们的价钱只有日本的十分之一到五十分之一。为了降低成本,往往大量进口,到达港口撒上防腐剂后,就堆积在港口的空地上,有时一堆就是好几年。因为比起仓库。露天堆放的保管费便宜多了。而装酱菜的铁桶生满铁锈,打开盖子,里面的酱菜大多都腐败了。勉强捞出还没烂的部分,先用药水加以漂白,然后再染色使之成为茶色或绿色,吹嘘这是原汁原味,便上市销售。”

“真的吗?”香织小姐娇俏的脸微微扭曲。惊讶地说道。

“嗯,经动物试验证明,这种漂白剂会引起动物的突变。

目前还没有关于人类的数据,因为正在利用消费者进行实验。”

“陶太君,你只读这类的书籍吗?”

“是呀。”

“这种书看多了,脑子会变得不正常的。好好吃点东西,再找些轻松愉快的书读吧!”

“但环境污染是很重大的问题呀!要知道,我们的日常生活全被污染啦,呼吸的空气、饮用的水,都不干不净。不仅是尘埃,还有许多莫名其妙的化学物质、致癌物质、氮氧化物和硫氧化物及汽车废气,全都是有毒的呀。”

听我这么说,香织小姐似乎想安慰我。“可是,这里是海滨呀,空气特别新鲜。”

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其实海洋正是污染的重点所在,尤其是东京湾的污染特别严重,湾内的海洋生物几乎死光了。我们这边的镰仓海。由于离东京湾比较近,情况也不乐观。我原想说出海洋污染的真相,但想想还是保持沉默算了。

现代人目光短浅,只能看到眼皮底下的东西,浑浑噩噩地活着,很少考虑全人类面临的困境。这样下去,污染的问题只会越来越严重。看来,想呼吸未经污染的空气和饮用未经污染的水,只有回到一万年前的远古时代了。

当我终于从二十天的昏睡状态中醒过来时,假如眼前没有站着香织小姐,我可能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光是想象这个情景,就会吓出一身冷汗。此刻,我不知道自已是否完全恢复正常了。或许我的脑子已经出现问题了吧!为了不让香织小姐嘲笑自己的窘相,我强装镇定,并努力试图与她聊天,开玩笑。

我可以算是死里逃生。因为当了二十天的植物人,原本肥胖的身体瘦得皮包骨,甚至连皮肤也变薄了,就像一张塑料薄膜或卫生纸。我将手放在眼前观察,真像高中生物实验室中见到的骨骼标本。我因此吓得毛骨悚然,神志又变得不清楚了。

我在失去知觉的期间,昏睡中总是见到奇妙的生物在我周围蠕动的景象。这梦境是死后的世界呢,还是地狱的样子?在长时间的昏睡中,我一定是被噩梦缠住了。

为我注射点滴,一口又一口地喂我流体食物,这些工作全由香织小姐独力承担,没有医生在场。或许香织小姐以前做过护士吧!她真是个不简单的人。香织这个名字,我也是从此时开始记起的。说这种话可能有点怪,我与香织小姐的关系一直以来不是很密切的吗?但由于交通事故的冲击,我暂时失忆。

在苏醒后,我完全想不起眼前这漂亮的女人是谁。不仅如此,我还失去了先前的记忆,也忘了如何说话和写字。

醒来后足足过了三个星期,我才恢复全部的记忆。这真是漫长而辛苦的三周,为了追索这二十一年来的记忆,我拼命地回想、读书、记汉字、写文章……用了一切手段,终于把记忆夺回来了。在恢复记忆的过程中,香织小姐并没有帮我(她是个优秀的护士,或许她以为这样会更有利于我的康复,所以尽管对我很关心,但除了名字之外,她对关于我的其他事则闭口不谈),我完全凭自己的力量恢复了所有的记忆。

现在想起来,那样做是对的。倘若由香织小姐告诉我全部的身世,那我一定会以为她在叙述别人的人生,我会不相信自已的名字、镜子里的那张脸,还有从十八岁起一直住着的这间海滨公寓……一切的一切都会变得虚假。只有凭自己的力量回忆起来的事物,才是真实的。

不过,香织小姐让我照镜子,却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每次提出照镜子的要求,她总是说还是不照镜子比较好。现在我明白原因了,因为我的样子完全像一具骸骨,照了镜子必定会给我的心灵带来巨大的震撼。所以,等脸颊多少长了点肉之后,香织小姐才拿镜子给我。面对相隔了五十天的脸,我觉得非常怀念,但又大吃一惊,难以想象自己的脸竟变成这副模样。不过,尽管样子大变,还是一眼就能看出这是自己的脸。

奇怪的是,当我对着镜子思考自己是哪种性格的人时,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这是一种让人不舒服的体验。但除此之外,别的倒是都记起来了。例如自己是谁、住什么地方等、都一一回到自己的脑中,就好像出去上班的公寓住户,晚上都回到了自己家里一样。

我记得我今年二十一岁,从十八岁开始就独居在父亲所有的滨海公寓四楼的一间房子里。走到阳台,我倚靠在做工精美的金属栏杆上,海景一览无遗,右手边是江之岛,岛中央耸立着铁塔。我还记得自己进过大学,但读到第二年便退学了,在父亲的资助下,我在东京S大学法学院读了两年枯燥无味的书。

学校附近沿着私铁线建设的商业街,我住宿的单人公寓,经常光顾的咖啡店,甚至是挂在墙壁上的里特古拉夫的画,我都一一回想起来了。此外,与我们几个合得来的学生一起喝啤酒的讲师,以及经常板着脸与学生大吵大闹的教授,他们的长相也在脑中重现。

当然,记得最清楚的是我的居住环境:房间里的布置,厕所和浴室的样子。门外走廊和电梯的设备,管理员经常打蜡的地板,被走廊尽头面向江之岛的小窗射入的光线照得亮堂堂的地板,电梯门边的盆栽,搭电梯到一楼后走出的玄关大厅,大厅玻璃门外的景观,照在停车场白色水泥地上的夏日阳光……

想起这些景象,可以说是轻松愉快的。但讨厌的是,与加鸟先生发生关系的事也回忆起来了,羞耻感又袭上我的心头,使我整日闷闷不乐。

遗憾的是,这些我所熟知的生活风景,现在却难以欣赏到。事故的后遗症令我的身体,尤其是双脚难以行动。恢复意识后,身体其他部位。如双手、头部、驱干等尚能轻微活动,但下半身却无法动弹。所以我躺在床上无法翻身,更别说是起身了。

不仅如此,在恢复意识一天后,各式各样的疼痛:骨裂产生的疼痛、身体撞伤的疼痛、皮肤外伤的疼痛相继而来。除了这些疼痛之外,还有一种当时我不太明白的剧痛煎熬着我,就是在腰背大量形成的褥疮。说起来,我苏醒后觉得自己还活着,还要拜褥疮的剧痛所赐呢。这种褥疮是长时间在床上昏睡时形成的,只要稍一转动身体,剧痛便钻心而来。像我这样的男人也会痛得忍不住要流出眼泪,只能像时钟的分针般慢慢移动。当然,暂时也不可能躺在床上看书了。我请香织小姐在我的颈后和腰下插入软枕,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接下来令我烦恼的,是在女人面前不能不感到脸红的体臭。由于长时间昏睡,我的身体好像变成一块腐败的内干。

香织小姐笑着对我说:“你无法洗澡,我只能用毛巾帮你擦身体。”我听了满脸通红。想到香织小姐脱光我的衣服替我擦身体,就羞愧得想哭。我的裸体一定被她看过好多遍了。

由于无法擦到背部,难免留下污垢,所以发出讨厌的臭味,使我在香织小姐面前羞愧得抬不起头来。每当她把软枕插入我的背后时。一定会闻到我的臭味,但她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或许是不想让我难堪吧。天气变暖,容易出汗,使我备觉辛苦。

由交通事故所造成的外伤,其实在我恢复意识时大多已经痊愈。虽然不能说是重伤,但伤痕累累的身体在短短二十天的昏睡期间得以恢复,可说是一个奇迹,或许是我还年轻的缘故吧。所以,外伤引起的痛楚并没有什么感觉,长时间失去意识看来也有好处。但褥疮的剧痛、长期卧床的僵化,再加上骨裂的疼痛,让我痛不欲生。

前面记载的是我在恢复记忆后想起的生活环境。很快地,我也想起自己是如何陷入这种终日躺在床上的困境的,这是比疼痛还要严重的打击。

记得那天是四月二日,正是樱花盛开的春日。早上的雨停了,太阳从云层里露出脸来,看起来是个天气不错的日子。午饭后,我为了散心,走出公寓大楼。越过国道,在海边的柏油路上溜达,观看海上玩冲浪运动的男孩,接着又转回大楼的方向。转到大楼后面,穿过江之电铁路,到山里散步。

与几名抱着冲浪板,步伐匆匆的年轻人擦肩而过,我遇见一位住在附近的老太太。在山里晃了一会儿,我回到公寓大楼前,此时,突然见到远方的江之岛和耸立在岛上的铁塔。江之岛虽然不太远,却好几年没有上岛登塔了,于是我起了开车去岛上看看的念头。有了这个想法,我便匆匆上楼拿了汽车钥匙,然后到停车场发动车子,沿着海边国道前往江之岛。

午后的国道照例是严重堵塞,花了将近一小时的行车时间才到达江之岛渡船码头,此时差不多快黄昏了。我踏上江之岛,在岛上优哉地转了一圈,又跑到铁塔下。太阳已完全下山,看来没有时间登上铁塔了,于是不得不折回。

路边拉客的大婶热情地招呼我到店内用餐,但我并不会去,因为我期待香织小姐晚上到我公寓来。通常三天中有二天,香织小姐会亲手为我做莱。她跟父亲住在一起,由于他们的住处离这里仅十分钟车程,所以晚餐多半是香织小姐送来,如果她不来,一定会先打电话给我。如今我已没有朋友了,所以只要电话铃响,就一定是香织小姐打来的。

当车子开到一个缓和的转角处时,对向车道突然冲来一个冒着橙色火星的物体,我一时间判断不出是什么东西,但出于闪避的本能,便慌慌张张地大幅转动方向盘。没多久,当我明白发出巨响、在路面上滑行的物体是倒地的机车时,我的车子已经冲到反方向的车道上去了。我的眼前出现了重型货车的车头,接下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不过我的耳中隐约听到巨大的刹车声,然后是某人的喊叫,稍后还能依稀听见救护车的警笛声。但现在仔细想来,这样的情景是任何出了交通事故的人都能想泉得到的,所以对于马上失去知觉的我来说。或许都只是事后的想象罢了。

然后,我进入长时间的昏睡状态。等我苏醒过来,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洁白的天花板,然后是床边香织小姐的头发。我书桌的铁椅被放到了床边,而她就坐在椅子上织毛衣。或许是她刚站起来要去厕所的时候,我的眼睛就睁开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当她往床边瞄过来时,正好与我的视线相交。但在此时,我根本记不起眼前的这个人是谁,说得更确切些,与其说分不清是谁,不如说连是人还是动物也分不清。当然,我也不明白自己是谁。香织小姐盯着我的脸,连珠炮似的问道:“你醒啦?没事了吗?知道我是谁吗?想喝水吗?”可是我的记忆尚未恢复,只能听见却不能回答。但我还记得香织小姐那时的表情,她眉头紧锁。露出担心、忧虑的神色看着我的脸。

我当然一点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甚至还感觉不到褥疮与关节、肌肉等的疼痛,脑子与视野均处于朦胧状态,即使恢复意识之后,几小时内也无法开口。看来香织小姐眼里,我一定很像木乃伊吧。我的喉咙干得厉害,口中完全没有唾液,自然说不出话来。不,不如说根本不明白说话的意义。差不多有几小时的时间,我一直怔怔地盯着天花板。

香织小姐走到房间一角打电话去了。当然这也是如今做出的判断,当时只是迷迷糊糊地觉得她做什么事去了。但可以肯定她那时一定是打电话给医生或父亲了。因为之后她将话筒贴在我的耳边,耳中隐约传来男人的声音。至于这男人说些什么,我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从第二天起,我就开始与疼痛搏斗,那钻心的疼痛真难以忍受,但我还是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谁。足足有五天时间,我只是个活着,但连动植物也分不清的白痴“生物”。我不会说话,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在这期间,我痛了就喊。饿了也喊,觉得难受还是喊,因为失去了语言能力和自尊心,唯一的表达方式就是喊了。

这种身体上的痛楚和难受持续到第五天,香织小姐发现我的精神终于回复到婴儿的程度。由于受到交通事故的冲击和长时间的昏睡,我失去了成年男子的自我感觉与语言文字能力。

此后,香织小姐成了我的妈妈,在接下来的三个星期里。她每天教导我读书写字。

她买了好多图画书让我阅读,内容由浅至深,这些书在发生事故前是我曾经读过的,所以我很快就记住了文字。掌握了文字很快就能写文章,效果非常好,读写能力迅速提升。仅仅三周,我的智力便跳跃式地从零岁提升至五岁、十岁、十八岁。在这期间。香织小姐要我每天看三小时电视,说这是医生硬性规定的,看的全是NHK的教育节目。最初看的是以幼儿为受众的节目,然后依次是低年级小学生、高年级小学生、国中学生、高中学生的电视节目。

就这样,从第三周开始。我快速地回忆起一切。到第三周末,我已经恢复为二十一岁的大人了。或许记忆中的某些部分仍有漏失,但应付基本的日常生活已无大碍。

第三周周末的那天,香织小姐告诉我今天是五月十四日。

靠床的墙上挂着一本日历,她非常准确地将其逐日撕下,我在五月十日或十一日时还不太明白,但到五月十四日终于明白这个日历用途了。由此推算,可以知道我苏醒过来的日子是四月二十三日。我问香织小姐,她也说是四月二十三日,由此可见,我的数字计算能力也恢复正常了。

交通事故是四月二日发生的,据说我住了十几天医院。之后本来要转送父亲的医生朋友所经营的一家医院,但反正是昏睡,回自己家里睡,由有护理经验的香织小姐日夜照顾,效果反而更好。于是从四月十四日开始,我就一直睡在自己屋里的床上。这期间,香织小姐也住在这栋公寓大楼里,给我无微不至的照顾。

香织小姐真是位伟大的母亲!

我的名字叫三崎陶太,在镰仓出生长大。父亲旭屋架十郎是著名的影星,说起他的名字,在日本无人不晓。老实说,父亲的名气太大,从童年时代起就给我带来很多麻烦。许多来历不明的人经常进出我家,有的甚至在我家住了下来,使我没有家的感觉。访客临走时都会照例要来看看我,仿佛把我当成了观赏动物。就算是熟悉的电影圈或演艺界人士,行动举止也与一般访客差不多,所以我对外人通常没有好感。差不多从懂事时起,我就独居在公寓里,由父亲请女人专门来照顾我的生活起居。

父亲给我许多零用钱,所以买汽车、旅行、玩乐……是绝不缺钱的。我是家中的独子,生母在我五岁时过世。有这种境遇的孩子,活在世上往往堕落或成为一事无成的小混混。幸好我是一个没胆量的人。所以倒没有变坏。我最喜欢一个人躲在屋里读书、看电影和画画。因而失去了变坏的机会。父亲因为工作的关系,经常购买各种牌子的十六厘米放映机回家。他把不用的放映机送给我,影片则以父亲的作品为主,偶尔也有其他影片。我讨厌和朋友挤在房间里看电影,所以没跟朋友说我有放映机。事实上,我的朋友也不多。

朋友少或许跟我对女孩子不感兴趣有关吧。为什么对女孩子不感兴趣呢?那是因为镰仓与东京不同,它不过是个乡下地方。从读小学开始到今天,我还没遇到过称得上有魅力的女孩。不,这个理由或许不成立。因为父亲是有名的影星,所以从童年起,我就见惯了许多女明星和模特在家里进进出出。由于所见都是美女,在我的脑中也就未曾觉得美女有什么稀奇。

我在孩提时代就失去了母亲,所以那些美女就像比赛似的抢着照顾我、讨我欢心,我也把这视为理所当然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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