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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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我是这坟山上的守墓人。今夜巡墓后从后山下来迷了路。

年轻女人便后退了一步说,你叫大许,是不是?这里的守墓人我都知道的。听见女人这样说,站在我旁边的汉子也后退了一步,我感觉到他的恐惧。

这时,堂屋里的侧门开了,一个老太婆走了出来。她手里似乎捏着一个小东西,走近后我才看见那是一根缝衣针。她用苍老的声音说,守墓人,好,让我看一看,你是人还是鬼。说完,她便用缝衣针在我手臂上狠狠一扎,我痛得叫了一声,年轻女人和她兄弟都凑了上来,看见我的手臂上,一串鲜红的小血珠已经从扎针处冒出来。他们都如释重负地“哦”了一声。

年轻女人叫她兄弟给我松了绑,然后抱歉地说,山上的守墓人都鬼兮兮的,我们必须得试验一下,你们那里那个叫叶子的女孩,去年在我这里借宿过一夜,我当时正怀着孕,后来孩子生下来,就成天地哭。有人说,这是叶子对我的影响,因为有人看见她在山坡上跌倒后,膝盖皮都跌破了可就是没有血流出来。

这时,老太婆止住了年轻女人的话,水艳,别跟他说那么多了,让我来说一件事。老太婆转向我说,你回去后,能不能给叶子说一下,让她将留在这里的鬼气收走吧。只要我孙儿不这样哭,好好长大,我们全家都感谢她了。就说去年让她在这里留宿,我们也是出于好意。她不该这样对我们呀。

我疑惑地问,她怎么会来这里借宿?

叫水艳的女人便说,那天有人下葬,来了很多车,可有一辆车坏了,到天黑也没修好,便有几个人在你们那里住了下来,叶子便跑到我这里来,说是那边吵闹得很,她是要安安静静才睡得着觉的。

我“哦”了一声,但心里对这事却一点儿也没想明白。

我回到住处时离天亮已不远,可天地间在这一刻更加暗黑。我推开虚掩的院门,关在院子角落的一只公鸡突然响亮地打起鸣来。这只大红公鸡是周妈刚买回来的,说是院子里阴气太重,墙根一带已生出一些毛虫,让人看见就起鸡皮疙瘩。院子里唯一带有活气的生灵是那只黑猫,可是这猫说不上是有阳气的动物,它蹲在院子里那些做墓碑的石料上,常常一蹲就是几小时动也不动,这是它的捕食从古至今就靠潜伏和守候养成的习性。周妈是懂阴阳的人,她买了大红公鸡回来,这院子里的阳气就上升了。

可是,公鸡管不到坟山那样远的地方。我走进院子时,听见公鸡打鸣过后,还有舒适的鼾声传来,这使我深感委屈。你们倒睡得好,我可是在坟山上差点被鬼吃掉。这种事情让我立即张开喉咙大叫,出事了!出事了!大家快起来呀!

楼上楼下的灯都亮了,所有的人都来到了院子里,听我讲完坟山上的经历,除了哑巴一时还没搞懂外,其余的人都深感震惊。周妈立即端出一盆她随时积蓄在那里的淘米水,让我赶紧用这水洗头、洗脚。我虽然对这能驱邪驱鬼的水半信半疑,但此刻我守愿照办。在我洗脚时候,叶子又追问道,你说那鬼怪的眼珠凸出来,有两个鸡蛋那么大?我肯定地点头说,我看得实实在在。周妈立即“哦”了一声说,我想起来了,昨天做晚饭时,我一连敲开两个鸡蛋都是坏的,便随手扔在了灶边,我转身,那只黑猫已蹿出来将两个坏蛋全吃了。我一下子还没听懂周妈的意思,冯诗人说道,周妈,你是说那个鬼怪是黑猫变的,是不是?这太玄乎了吧。说完,冯诗人笑了起来,叶子也笑了。我的真实经历让周妈一乱分析,似乎变得像儿戏一样了。我气恼地瞪了周妈一眼,她却喃喃地说,你们年轻,懂什么?这只黑猫夜里从不在这院子里,到哪去了,你们知道吗?

这天,我睡到上午10点才起床。用周妈的淘米水洗头洗脚后也许还真有作用,受了那样大的惊吓,我睡下后安稳得很,居然没做一个噩梦。起床后下楼来,太阳已经照亮了半个院子,黑猫翻着肚子在晒太阳,那只公鸡在墙根一带觅食,它的羽毛像火一样红。

叶子正在堂屋里接电话,我听见她最后一句话是,好好,就这样,人死不能复生,选个好墓地也是对活人的安慰。见我进来,她放下电话说,你的气色不错嘛,我并不接她的话,而是说,看来你的业务能力真是很强了,对客户的话也说得好听,难怪让你做代理主管了。她说,这主管不好做呀,就说安排你晚上巡墓吧,才巡了一晚就编造出鬼怪的事来为难我。要知道,前几天你进城办事时,我一个人也在晚上巡过墓,什么事也没有的。

叶子这样看待我让我犯急。我说,后山下住着一个叫水艳的女人你知道吧,如果不是那鬼怪一路追着我,我怎会跑下后山去?本来,遇见水艳的事并没想告诉叶子,而是想暗中观察她一段时间的,可是她认为我遇鬼是编造的事,我只好将前后经过和盘托出了。

叶子听完我的讲述后,哈哈笑了。她说,水艳一家以为我是鬼是不是?那好,你现在就和我一起去她家一趟。不然,她的孩子以后哭死了,我可担当不起。

去就去,这是我观察了解叶子的好机会。我们一起出了院门,从山脚下的路向水艳家而去。走到半程,一辆迎面来的摩托车在我们面前停下,开车的小伙子跨下车说,叶子,去哪里呀?叶子含糊地说,去前面走走。小伙子便拍了拍摩托的后座说,我送你去吧。叶子说,罗二哥,不用了,没看见我还有同事一路吗。说完,叶子便和我继续往前走。走了一段路我回头看时,小伙子还站在原地望着我们。我对叶子说,那人好奇怪,还盯着我们,叶子说,不管他。我又问,这个罗二哥是什么人?叶子说,是村长的儿子,办了个水泥预制件厂,想让我去他厂里当会计,我没答应。我说,当会计好啊,为什么不去?她说,我就喜欢守墓。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这不合常理的逻辑之中必有秘密。

快到水艳家时,沿途看见不少树上贴有写着字的黄纸,我在一棵树前停下来,念着黄纸上的字——

小儿夜哭,

请君念读;

若是不哭,

谢君万福。

我问叶子,这是什么意思?叶子说这是农村的风俗,或者叫巫术,念的人多了,小儿就会不再夜哭了。看来,水艳为让孩子不哭,想尽了各种办法。

来到水艳的房前时,她正在空地上串玉米棒子,准备把玉米挂到屋檐下去晾晒。看见我们到来,她站起来对我说,怎么,你把叶子也叫来了?昨夜我兄弟把你当成了贼,那是误会,你们还要怎么样?你们不知道,我这房外到半夜老有些奇怪的声响,我们不得不防呀。

叶子说,是的,昨夜的事是误会。不过还有一个误会,今天得消除一下。

水艳迷惑地问,什么误会?叶子说,阿婆在家吗?叫她拿一根缝衣针出来。

老太婆出来了,手上果然拿着一根缝衣针,叶子接过这针,一眨眼便在自己的手臂上扎了一下,然后,她抬起手臂给水艳和老太婆细看。你们看,这鲜红的东西是什么?是血吧?鬼是没有血的,对吧?

水艳和老太婆连连点头称是。水艳不好意思地说,我们没说过你是鬼。只是这一带总有人对你们猜三疑四的。

叶子对水艳说,别听那些胡说八道。你丈夫在外面打工,你专心把这孩子带好就是。孩子老哭,一定是身体不舒适,要看医生才行。叶子一边说,一边又掏出一个红包塞给水艳,这孩子出生,我还没道过喜,今天补上吧。水艳推辞了一阵后收下红包,很感谢地说,谢谢你了,以后你那里来了人吵闹,只管来我家住宿就是。

叶子的此番作为,让我思量了很久。她向外界也同时向我证明她不是鬼魂。是否是要表明我昨夜遇见的鬼与她无关呢?其实,我本没这样想,因为昨夜在暗黑中我无法确定那鬼怪是不是女人。但是,当又一个夜幕降临,叶子对让我一个人巡墓的安排不作出任何修改时,我开始怀疑上她了。既然她此举是要让我因恐惧而离开这里,那么,在我巡墓时再出现鬼怪,我不是会更快逃离这墓园么?想到这里,我心里反而不那么恐惧了,我偏要坚持下去,并且今夜,我决定让叶子的设计露馅。

将近半夜,我准备外出,可是电筒找不着了,这才回想起昨夜的情形,一定是我在惊恐逃跑中将电筒掉在后山了。好在今夜天上有星星,想来坟山上不怎么黑,我还是毅然出去了。出门时我故意将院门弄得很响,以便让叶子知道我已出门去了。

走出院门,走下长长的石阶,我并没上坟山去,而是穿过门前那一片长满荒草的空地,在一棵大树后藏了起来。从这里可以望见院门和石阶,我想等叶子跟踪出来以后,看看她装扮成什么模样。我要跟在她的后面上坟山去,再让我这个鬼把她吓得半死,继而逼她说出事情的真相。天黑之前,我已在这棵树后放置了我的道具,是用半人多高的茅草扎成的一个圆罩,我将它从头上罩下来,这样,草叶间的缝隙能让我看见外界,而别人看我时,却是一个不见头和身只用双脚走路的草人,这种模样的怪物出现在夜半的坟山上,够恐怖了吧。

我的设计很完美,可是,长长石阶上的院门一直纹丝不动,没有人跟踪出来。我开始怀疑我的想法,如果昨夜的经历并不是叶子捣鬼,那…我的背上开始一阵阵发冷了。

我心有不甘,突然想到前山的一个山丘,站上那里可以俯瞰到守墓人的小楼,包括阁楼的窗户和连接阁楼的平台。我决定上那山丘看一看,如果叶子还在屋里的话,应该是亮着灯光的,她的习惯由来已久,爱在夜里看书,或者是穿着猩红睡衣梳妆打扮。

为了可能在半路上与叶子相遇,我将茅草从头上罩了下来,然后向坟山上走去。坟山上星光朦胧,一排排的墓碑在星光下显现出来,比它们矗在漆黑中更让人感到阴森。我走上了那座山丘,俯瞰小楼时,让我最不愿意看到的景象出现了,阁楼里亮着灯光,窗口还隐约有人影晃动,这说明叶子跟踪我吓我的想法纯属我自己的杜撰。

我想到了昨夜的鬼魂,两个眼球凸出来——而吊死的人,据说眼球就是凸出来的。我突然想到了阁楼里那个多年前吊死的女孩。是的,那阁楼里住着两个人,只是一个有形一个无形罢了。

这时,坟山深处突然传来“哇”的一声,是一种夜鸟的叫声,那声音嘶哑而凄厉,我心里不禁抖了一下。这世上的生命形态各异而且永不相通,我今夜那些儿戏似的思维,只能说明我对天地万物的事知之甚少。

我双腿发颤地从山丘上下来,赶快穿过坟丛回住地去,在坟间小道的转弯处,可怕的事发生了——我听见了沉重的鼾声,仿佛有人在坟丛里睡觉似的。其实,一切不是“仿佛”,因为我很快看见了坟边躺着的一条人影。我恐惧地向后退,却被身后的一块墓碑绊倒了。那一刻,我看见了星空旋转,我一闪念地想到人能用晕眩来回避恐怖就好了。

第五章 与村长和解

报社的白玫来了电话,可惜我没接到。叶子说,那人说是你表妹,我觉得不像。因为她既不说找你有什么事,也没叫你给她回电话,只是说,请转告他我来过电话就行了,没什么,只是向他问个平安。我问叶子道,为什么不叫我?叶子说,你不是说过,上午别叫你,要想多睡一会儿吗?

这话是我对叶子说的。我的理直气壮缘于我夜里巡墓确实太辛苦也太恐怖了。无论如何,这种安排让我对叶子有气,我想争回我的权利,这就是上午睡觉别来打扰我。

白玫来电话,说明后山那个小鬼的母亲已经与她联系上了,我得尽快与白玫通话才行。可是,叶子坐在堂屋的电话旁动也不动,我心里干着急但只能等待时机。

老天助我,机会很快出现,周妈的声音突然从院门方向传来,叶子,外面有人找你。叶子应答了一声,立即走出去了。

望见叶子出了院门,我立即拨通了白玫的手机。白玫说,那个叫袁燕洁的女人找到了,她是在报上看见寻人启事后给我联系的。只是,她对有远方的亲戚要找她一事感到困惑。我说我是报社的,你亲戚委托我要你的手机号。她说她没有手机,于是给了我一个座机号,大许,你赶快记下来吧。

我拿出笔,在手心飞快地记下了电话号码。再探头望了望院门,叶子还没出现,立即抓紧时间和白玫说两句。我问那个姓袁的女人做什么职业,白玫说,她是省城本地人,多年前的下岗女工,现在一户人家做保姆,照顾两个八十高龄的老人。她说打电话随时都能找到她,因为两个老人的耳朵不好,家里的电话响了都是由她接听。

白玫正说到这里,我望见叶子已经跨进院门来了,于是赶紧对白玫说,有人来了,就这样吧。白玫说,好,你可要注意安全啊,我说没问题,便迅速放下电话。

我开始计划怎样和这个小鬼的母亲联系。我想到了后山上那个八岁小孩的墓碑,想到了墓碑下方刻着的“母袁燕洁哀立”那行文字,想到了杨胡子对这座坟墓的恐惧,以至于有丧家来为小孩买墓地他也拒绝了。现在,这死去小孩的母亲已经找到,通过她我也许即将找到打开这墓园秘密之门的钥匙。

我想到了两种方式和这位母亲联系。一是回省城去,找到她面谈;二是去西河镇邮电所,和她在电话里详谈。我倾向于采用第二种方式,这样做时间上及时些,也避免了因请假回省城而引起叶子的怀疑。

我头脑转得飞快地拿定了主意,便对回到堂屋里刚坐下不久的叶子说,唉哟,我的腰有点痛,可能是昨夜在坟山上摔伤的,我得去西河镇看看医生。

叶子立即关切地说,是吗?那得去医院检查检查。快中午了,你吃了午饭就去吧。

看得出来,叶子的态度中,除了关切还有些许内疚,因为昨夜在坟山上我因惊恐而被墓碑绊倒,那事与她多少有些关系。说实话,我当时也不知道那条在坟丛中打鼾睡觉的人影是人是鬼,在我跌倒的同时,我喉咙里一定发出了很惨的叫声,这叫声惊醒了睡觉的人,他也很惨地叫了一声“妈呀”。听见这声音,我反而不害怕了,只要是人就没什么可怕的。我迅速地从墓碑旁爬了起来,一下又冲到那人面前厉声吼道,谁?干什么的?朦胧的星光下,我看见那人趴在坟边全身像抽风式的发抖,他断断续续地说,别、别吃了我呀,我是、是好人。

他这话才猛地让我意识到自己正全身披挂着茅草的装扮,我哈哈大笑,取下了从头披到腿的茅草罩子,严厉地说道,我是这里的守墓人,你是谁?

我这话刚一出口,却已经看出那人很面熟,原来这人是罗二哥,白天时在路上遇见过并要用摩托车送叶子一程的那个人。他也认出了我,从地上爬起来说,吓死我了。我问,你为何半夜三更在坟山上睡觉?他满嘴酒气地说,我和朋友打赌,在坟山上睡一夜,赌去海南旅游的双程机票。当然,我胆子虽大,不喝很多酒也是不敢来这里的。

事情本来就这么简单。可是,我正要走开的时候,那个胆大妄为的家伙突然问道,叶子怎么没上山来?我愣了一下说,我们轮流值夜班的,这段时间该我。

回到住地,我没像上次真遇见鬼魂那样进门就大呼小叫,而是上楼敲开了叶子的房门,将事情经过简单地对她讲了一下。她听后也就明白了,那人可能是在坟山上等她呢。她皱了皱眉头说,这人简直疯了,真讨厌。然后,她略带抱歉地说,他睡在坟丛中,吓坏你了吗?我摇摇头,我没说是我吓坏了他,因为我不想让叶子知道我为何装扮成一个草人似的鬼怪。

所以,我现在要去西河镇看医生,叶子一点儿也不会怀疑什么,并且很支持。

为了尽快赶去西河镇和小鬼母亲通电话,我决定不等吃午饭了。走出院门时,看见周妈正站在门边,而门外的石阶上放着一束鲜花,是红色的玫瑰。这是怎么回事?周妈说,那个姓罗的小伙子,放下厂长的工作不做,跑到这里来给叶子送花。叶子坚决不收,可他赖在这里不走。叶子让我站在这里,不准他进来。他后来没法,把花放在石阶上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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