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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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发现我是那么多愁善感的人,而不是一个脾气暴躁的武夫。
黄毛婆婆该有九十岁了吧,不知道她现在身体怎么样,以前打电话回家,会向母亲问她的状况,想想,也很久没有她的消息了,人老了,就像一盏临近熄灭的油灯。在那饥馑年代,黄毛婆婆会偷偷地把一把地瓜干塞到我书包里,轻轻地对我说:“孩子,带上它,饿了吃吧,看你都饿成皮包骨了!”
还有那个一生都孤独一人的杨秀婆婆,七十多岁了还自己下田劳作,她在我眼中永远穿着打满补钉的衣裳,松树皮般的老脸上永远浮着笑容,对一切都那么宽怀,生命中只要有一口饭吃就足够了,而那口饭也是通过自己的劳动得来的。
我的李炳老叔公是否还在做着木匠?想来他也已经八十多岁了,前两年回乡,还看见他在家里做着木桶什么的。他把儿子们养大成人;给他们娶上媳妇建好新房后,就和他们分家,自己和老伴两人一起度日。他不要儿子们的赡养,他说他能够养活自己。他是故乡最有名的木匠之一,他做的木桶木盆锅盖木杓等家什声名远播。他长得矮小,乡村里的人都叫他“矮炳”,而且他耳背,和他说话要用吼他才能听见,他自己说话也十分大声。我没有考上大学的时候,父亲曾经让我跟他学过做木匠,父亲说,有一门手艺在身,怎么样也可以赚口饭吃。可我学了几天,就离开了李炳叔公。他一生除了他儿子没有收过其他徒弟,怕我父亲责备他,就对我父亲说:“不是我不愿意教他,也不是他吃不了苦,他的心不在这里,他的心很大呢!”和父亲一样老实本分的手艺人李炳叔公是少数看穿我内心的人之一。他在我离开他的时候,只对我说了这样一句话:“一个人做事情,做什么都要做专,否则一事无成。”现在,我们乡村里没有人再去做小木工了,他是一个最后坚守的箍桶匠,他箍出的木桶是那么的货真价实是那么的耐用。他最后也会飘散在故乡的风中,连同他精湛的手艺……
除了我三弟李希霖还在部队,其他的弟弟妹妹们,都还在故乡。我们几兄弟从小到大,从来没有红过脸,吵过架。我离开故乡时,弟弟妹妹们都还小,他们跟在我的身后,一直把我送上汽车。大弟弟李希峰后来考上了大学,回乡当了一名中学老师,现在是一所中学的校长。他完全有更好的发展机会,因为我,他留在了家乡,我一直对他有愧。那年,经济发达的沿海地区的一个学校高薪聘请他去,他就和我商量,我制止了他,我说,我在外面,三弟也在外面,小弟又没有能力,你一走,父母亲怎么办?他听从了我的话,留在了家乡,就是为了更好地照顾父母亲,让我没了后顾之忧。
小弟李海军在我当兵离家时还是个小孩子,跟在我后面还流着鼻涕。小弟小时候死活不去读书,和邻居的孩子一天到晚瞎玩。后来,他就没有上学,很小的时候就养了一大群鸭子,最多的时候养过两百多只。我以为他一辈子就当“鸭司令”了。我们那里也有一生靠养鸭为生的人。养鸭子也是十分辛苦的事情,一年到头风风雨雨都要把鸭子赶到田野河流上去放养。后来小弟大一点后,父母亲就把他送去学厨。结果,厨房打杂的那套他都学会了,就没有学到做菜的真功夫,原因是他师傅没有用心地教他,而是把他当小工使唤。有一年我从部队回家探亲,发现小弟养了很多鸽子。我以为小弟改行养鸽子了。后来才知道,那鸽子是自己飞来的。有一天,我们家飞来了一只鸽子,鸽子是受伤的,小弟把鸽子收留了,给它治好了伤。小弟还在楼上的屋檐下修了个鸽子屋。小弟在一次鸽子飞走后就认为它不会飞回来了。结果,第二天,鸽子不但飞回来了,还带了几只鸽子回来。后来又飞来了许多鸽子……遗憾的是,在九六年的一场大洪水后,鸽子都飞走了,再也没有飞回来。小弟郁郁寡欢了很长一段时间。现在,小弟在家种田养猪为生。想起来遗憾的是,小弟结婚时,我没有回去参加他的婚礼。去年,小弟媳妇生了个女儿,比李小坏大两个月,她的名字还是我起的,可惜再也不能见到她了。还有大弟的儿子李浩,他和我很亲,总喜欢打电话给我,我答应送一台笔记本电脑给他,看来这个承诺永远也实现不了了。
命运总是在捉弄三弟李希霖,小时候他快到四岁才会说话,我们都以为他会成为一个哑巴。我不会忘记童年时,他清澈无望的眼神。我尽量地呵护着他,有时带他去很远的地方看露天电影,回来时,他瞌睡了,我就背着他回家,他在我背上轻轻地打着鼾时,我多么想他一觉醒来就会说话呀。他上学后,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小学毕业就考到县城里全县最好的重点中学去读书,可是,高考那几天,他突然拉了肚子,影响了考试,差几分没有考上大学。要强的他就悄悄地离开了家乡,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听人家说他走了好多地方,干过苦力,做过广告……那些年,他一定吃了很多苦头,可他却不愿意告诉我,他像父亲一样,沉默寡言,把一切都装在肚子里。后来我联系上他后就让他参了军。到部队后,他干得不错,因为文章写得好,部队领导让他搞新闻工作,并且转了志愿兵,本来部队领导准备给他转志愿兵后提干的,可是,那年,上面下了个文件,以后不在志愿兵中直接提干了……
还有我的亲叔叔李文多,中风后一直行动不便,我不知道为什么灾祸总会降临到善良劳苦的人身上……还有我的表哥李金波,多年来对我充满期待的目光令我伤感……
……
故乡是我一个梦幻,那么多具体的景象和具体的人,渐渐模糊。
很小的时候,看过一部外国电影,忘记了电影的名字。但是我还记得,一个英雄死后,他的几个战友抬着安放着他遗体的棺材一路回到故乡……我多么希望我死后,有人抬着我的灵柩走过万水千山回到故乡。
那只是我的幻想,永远也实现不了的幻想。
我只是漂泊异乡的孤魂野鬼。
也许只有我祖母能够把我的魂魄领回故乡。
可回故乡之路是那么的漫长。
朋友
我的喉头又堵满了黏乎乎的膏状的物质。
我奋力将它吐出,呼吸稍微顺畅了些。我吐出的东西落在眼前的笔记本电脑上,我听到了它落在笔记本电脑上的声音。我的心活动了一下,如果能把电脑打开,我就可以看到电脑桌面上小坏可爱的照片,可以听到电脑里的音乐,那样或者可以给我带来短暂的慰藉,但我却无能为力。
音乐可以安抚灵魂。
我想起了几年前,一个朋友送给我的恩雅的唱碟。从那时起,我就迷上了她穿透时空的歌声和神秘的爱尔兰音乐。我经常在写作的时候听恩雅,灵感的潮水就会一遍一遍漫上我的脑际。我特别感激那个朋友,她让我在这个无望的黑夜里想起了恩雅,音乐在黑暗中响起,它无处不在,渗透进我即将消亡的肉体和绝望的废墟。
我在音乐中想起了朋友们,那些在我生命历程中给过我帮助和爱的朋友们。他们让我感动。
我一直觉得朋友和亲人一样珍贵。
尽管这个世界很多人把朋友当做利用的工具。
我有很多的朋友,三教九流,渗透在世界的每个角落,他们的存在,让我温暖和安全。如果没有他们,我的生命会黯淡很多。
我很少能够像今夜这样有那么充足的时间来想念他们。
李洪洋,这个名字和我的二十多年军旅生活联系在一起。多年前,他还是《空军报》的副刊编辑,我当兵后的第一篇散文《孤树》就是经由他的手发表出来的。那一年,我因为我们连队的指导员刘昌辉转业中发生的不公待遇的问题,和团领导吵闹,受到处理。听说此事后,从未谋面的他特地从北京赶到了陕西,做通了团领导的工作,给了我一个机会,当时团保卫部门准备送我去劳教。后来,我们就成了好兄弟,二十多年的时光没有冲淡过我们的感情。女儿李小坏出生后,他高兴极了,争着要当她的干爹……
马弘,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比我大,一直让我叫你姐姐,可为了那一件毛衣,我认了。你知道吗,你是第一个给我织毛衣的女人。那时我们多么年轻呀,同坐一趟火车去西北当兵,又在同一个军,只不过你在军部,我们在基层连队。在电话里听到你的声音,那激动的心情是难以言表的。当收到你给我织的毛衣时,我怎么也舍不得穿,我想你用了多少业余时间,一针一针挑出来的呀……
郑文革,不对,这是你过去的名字,现在改名叫郑涛了。你和李荣荣、李文榜、瞎木荣、马合佬、李柏元他们都是和我从小玩到大的好兄弟。记得那一年我的腿骨跌断了,无法走路去上学,是你们每天都来到我家里,轮流背着我去学校。时间过去那么久了,那情景还历历在目……
丘有滨,我很后悔在我当兵后第一次回乡探亲的时候,当着北村的面把你说得痛哭流涕,其实我理解你,我知道人的品性是与生俱来的,我不能改变你的生活正如你不能改变我的生活。在很久以前的高中时代,我们度过了很臭味相投的一段时光,你总是那么才华横溢,滔滔不绝地讲着你对人生的理解。你把几大本写着你少年时期苦难历程的日记本送给了我,它曾经有一段时间滋润了我落寞的灵魂。你在我心中一直是最优秀的诗人,你忧郁和懦弱的性格决定了你的一切,你如今在闽西的那个小山城里过着悠闲的日子,不知道还写不写诗。我想对你说的是,如果我还能活下去,当我看到你被人欺负的时候,我还会像少年时代那样义无返顾地冲上去和欺负你的人搏斗。如果我死了,我希望你能写一首诗给我,对着如血的残阳大声地朗诵,我相信我能够听到……
明丽,你还在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当美编吗?想来我们很久很久没有联系了呀,那时我到《昆仑》杂志帮助工作,经常晚上到你的暗房里帮你洗照片。那时我是个不谙世事的大男孩,我只知道你对我好,经常请我吃饭。其实那时编辑部的人对我都很好,海波、程步涛、李晓桦、张俊南……他们都是我难忘的人。记得我离开出版社的那天,下着大雪,是你把我送到北京火车站,我走进站台时,回头张望了一下,发现你还在检票口站着,满脸的微笑……
程永新,在谁也不出我的恐怖小说的时候,你一口气出了我的《血钞票》和《尖叫》两本书,让我渡过了难关。其实我一直把你当我的大哥,在上海这个中国最现实的城市,我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中,你总是给我鼓励。在这个黑夜里,我想你给我送一杯酒,温暖我无望的心灵……
曹元勇,你知道吗,好几次,我想伸出手摸摸你那光亮而饱满的额头,因为我不知道为什么那里面装了这样多的智慧……
钟灵,我们交往也很多年了,你像大哥一样关心着我。你还记得我们在桂林的时候,面对一伙流氓的挑衅毫无惧色吗?嫂子和侄女都喜欢看我的书,可惜再也没有机会写新书给她们看了。你就让她们多翻翻我以前的书吧,就像是读我的新书一样……
路金波,我把那么多书交给你了,可你到我将死也没有出版一本。我就是死了魂也会飘回你的公司里去的,站在海萍的身后,看她怎么编辑我的书稿,站在余一梅的身后,监督她设计我的书的封面。如果我的新书出来了,你就对着苍天烧一本给我吧,我等着呢……
花想容,你出版了几本书,哥哥答应给你写个书评的,可是我一直也没有动笔,我想现在要写也来不及了,等来生吧,哥哥会用心地给你写一篇书评的……
小橡皮,你现在长成一个大姑娘了,今年也大学毕业了。认识你时,你还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是我最小的妹妹。妹妹,你还记得你上高一的时候,迷上了游戏,你妈妈焦急地打电话给我,让我劝告你不要走火入魔,你妈妈说,你就听我的话。妹妹,多年以来,我没有好好照顾你,这是我的错。你就像是一棵在我眼中慢慢长大的小树……
李多钰,我还欠你一顿饭呢,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上……
王小山,其实我们都是臭味相投的“烂人”。还记得在广州时你喝得烂醉,从高高的台阶上摔下去,你的膝盖裂开了一个大口子,像张开的一张大嘴,不停地吐着血……另外一次,是我丑态百出。那是在北京,那夜我一个人喝了一瓶二锅头外加一瓶黑方,结果烂醉如泥,你和雪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我弄到宾馆的床上……兄弟,我不能再陪你喝酒了,你也少喝呀,伤身体……
慕容雪村,你一定还在三亚吧。我记得去年冬天我们一起住在大东海的酒店式公寓里写作的情景。每天下午,我们到大海里去畅游。没有想到一年不见,你的游泳技术锻炼得如此炉火纯青,我在你面前自叹弗如。你晒得浑身黝黑,我说,我的身体这样白。真难为情。……在我来四川之前,你让我去三亚,可我没有去,现在,我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去三亚和你一起在大海里畅游了,我是多么地迷恋大海……
蔡骏,一直把你当成我弟弟,当我得知你找到了知心的伴侣后,我是多么地高兴。真的,小邱是个好姑娘,你和她在一起后,变了很多,最起码外表上看上去利索多了。遗憾的是,我也许参加不了你们的婚礼了……
袍子,我叫你干女儿,可我把你当成了我的亲生女儿,你是小坏的姐姐。我一直担心你在多伦多的生活,你是个性格倔强的孩子,总担忧你会吃亏呀,这个世界是如此复杂,而你又毫无心计……
很多朋友,尽管不联系了,但是我还是记挂着他们,总希望某天能够联系上,见上一面,不为别的,就是为了那份无法割舍的情感。
我为什么在这个痛苦难忍的黑夜里不厌其烦地想念着亲人和朋友?那是因为我在和他们告别,我只有用这种方式向他们告别。我想我和他们告别完,我就该走了,等待来世,如果我们还有缘分,你们再成为我的亲人,成为我的朋友。希望你们原谅我的所有错误,记住我的笑容,不要把我想象得那么难看,长得丑不是我的错。
音乐还在继续。
飘浮在虚空之中
亲人朋友们渐渐地从我的脑海飘走,电影放完了,该散场了。
只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一片漆黑之中。
音乐声也消失了,我钟爱的恩雅离我远去,她还在远远地歌唱,只是不再属于我,她仍然是属于大家的,属于这个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我失去了许多本真的东西,现在,我觉得它们一点一滴地回到了我的体内。我还原成刚刚出生时那样,赤条条的,那么的干净。
我仿佛看见了一个光环,巨大的光环。
巨大的光环在黑暗的大地慢慢扩散,照亮了我卑微的身体。
光环呈现出彩虹般的色彩。
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光环。
我身体的所有不适全部消失了,包括痛苦和麻木。我还觉得我身上的伤口也全部消失了,赤裸着完好无损的身体,被那美丽的光环笼罩。
我这是在什么地方?
仿佛听到有人在我耳朵边上说:“来吧,李西闽,来吧,一点痛苦都没有的,相反,你会感觉到快乐——”
那声音很轻,我分不清是男是女,也不知道是谁。
的确,我觉得十分舒服,浑身很轻,像一片鸿毛,慢慢地在光环中飘起来。
我要飘到哪里去?
是天堂吗?
“不,那一切都是虚幻的!”
我大声喊道。
我的身还在飘,一直往上飘浮着,我几乎控制不了自己了。
我的肉体和灵魂难道要在虚空中飘走,永远也回不到现实之中了?回到残酷的现实
我承认,当我的身体飘起来的时候,宛如进入了仙境,所有的痛苦和烦恼都消失得无影无踪,那时已经没有了恐惧,反而觉得有种幸福感,就像风自由地穿过山谷。那是一种临界的状态,一面是死,是极乐的;一面是生,是现实的,痛苦的。当我的灵魂将要在幻境中飘走,进入昏迷状态的时候,我告诉自己,不能就这样走了,不能!那不是你要去的地方,你不能沉睡,如果你沉睡过去,你就永远也醒不来了。
那时我体内有两个自己,在斗争着。
一个自己在说:“放弃吧,死了就不会遭受痛苦的折磨了。人活着多没意思呀,这世界那么多令你恐怖的事情,你就是地震中死不了,说不定也会死在下一场灾难之中,或者死在人为的事故之中,比如一次车祸,或者一次爆炸……这世界有什么好留恋的,活着就是烦恼和恐惧!还不如到极乐的世界里,什么也不用想了,什么也不怕了。老婆,永别了;小坏,永别了,你不要怪爸爸,下辈子,我还要做你的爸爸,陪你长大;爸爸妈妈,永别了;朋友们,永别了……我不怕死,我早就说过,死亡是另外一条道路的开始,这不,我已经走上这条道路了……”
另外一个自己说:“李西闽,你就这样服输了吗,这样死去,值得吗?你为了自己的解脱,竟然连自己的亲人和朋友都不要了,你多么的自私呀!就是为了你心爱的李小坏,你也不能就这样向死神投降呀,你难道就那么经不起死神的诱惑?这个世界上还有多少人爱着你,在为你的安危担惊受怕,痛不欲生呀!你不是口口声声说你是个有良心的人吗?那么,你摸着你的良心说,你让那么多亲人朋友为你的死而悲恸,你忍心吗?李西闽,你不应该这样撒手而去,你是男人,你的责任感到哪里去了!你必须活下去,清醒过来,等待拯救……”
像有一缕光,照亮了我的灵魂。
我不能死,让死神滚开!
我挣扎着大声吼道:“狗日的李西闽,你不能死啊!你怎么能死呢?你狗日的要活下去!你从来都不是孬种,你一定要挺住!你经历了那么多危险都没有死,你怎么能够在这个时候死去!你曾经还是个军人,你军人的血性哪里去了!你不能放弃,不能!”
我的灵魂和肉体同时在挣扎,求生的愿望又一次占了上风。
我长叹了一声,回到了残酷的现实之中,现实中是一片密不透风的漆黑,那神秘而美丽的光环消失了,我的呼吸又沉重起来。
可我还是昏昏欲睡,像被死神催眠了一般。
怎么办,我不能这样沉睡过去。
我十分清楚,在这种状态下沉睡过去很危险。我应该制止自己沉睡。如果我沉睡过去了,或者就永远不会醒来了。就是有人来救你,听不到你的声音了,救你的人也会以为你死了,不得不放弃你。我不能睡过去,一定要保持清醒。
我压在下面的左半身,已经麻木了,那些流血的伤口也已经没有疼痛的感觉了。怎么办?只有疼痛才能让我的大脑保持清醒。我想到了还有知觉而且还能够动的右手。于是,我把右手的手背放在一块木板突出的铁钉上使劲地刮下去……只要我快昏睡了,我就用力刮一下……我的手背伤痕累累,鲜血横流……我还刻意把我的头往下压,让插进左脸上的铁片插得更深些,这样能够增加痛感。因为左脸上的伤离耳朵很近,我头压下去的时候,可以清晰地听到血冒出来时叽叽咕咕的声音……
阳光重现
我又一次看到光亮神奇地从那缝隙中透进来时,这已经是十四日的清晨了。我庆幸自己又度过了漫长的一个黑夜。我咧开干裂的嘴巴笑了笑,我不清楚我的笑容是不是很凄惨,我轻轻说了声:“小坏,爸爸还活着,你等着爸爸——”
小坏能够听到我的声音吗?
像是渡过了一个艰难的极限,我呼吸到从缝隙中漏进来的空气,那空气中有种微酸的味道,像是氨水的气味,可我还是渐渐地感觉到好受了些。亮光像水,滋润着我。
鸟鸣声如期而至。
我无法想象外面的情景是多么的糟糕。我尽量地往美好的地方想,比如那些鸣叫的鸟儿是如何栖上树的枝头的,它们飞翔的姿势是如何的自由和优美,假如给我一双翅膀,我会不会像它们那样飞翔?飞翔是人类的梦想,可是,我在这种状态下想象飞翔,是不是有点儿傻。
天亮了,那些活着的人,还能够自由走动的人此时在哪里?
他们有没有想起在鑫海山庄还有一个被埋的尚且活着的人?
当那一缕金色的阳光从缝隙中透进来时,我感觉到了温暖和希望。这是个晴天,我生命中的又一个晴天。我从来都讨厌阴雨天,阴雨天里我的情绪也会变得阴霾,神经也会发霉。这个晴天我的命运会不会改变?这不是由我决定的,我的命运并不完全由自己掌控。
我是被黑暗禁锢的囚徒,光明将我解放。
我必须坚持。
经历了那最难熬的一夜,我已经十分明确地告诉自己:“只要还有一口气,你也要坚持。”
坚持
小时候,每年到了春夏之交青黄不接的时候,饥饿就会来临。那时,祖母就会对我说:“坚持坚持,很快就会有粮食了。”她就会手指着家门口大片的农田,充满希望地说,“你看,禾花都开了,用不了多久,稻谷就灌浆了,很快就成熟了,收割了,就会有新米吃了……”
那时,和父亲一起上山打柴,需要一天的时间,是很辛苦的事情。我们一大早就出发,走二十多里的山路,到了山上,打好干柴,已经到了中午,我们就着山泉水,吃了干粮,就挑着一担干柴下山。父亲可以挑近一百五十斤的干柴,我只能挑一百来斤。上山容易下山难,我挑着干柴跟在父亲的后面,扁担深深地勒进父亲的肩膀里,他的双腿绷得很紧,可以看到他小腿里鼓出的肌块。尽管重负让他老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可他的腰板还是挺得直直的。他走得又稳又快,为了照顾我,让我能跟上,他有时故意地放慢脚步等我。我在后面,总是对父亲说:“我不行了,歇会再走吧。”父亲就会说:“我们到前面老松树底下再歇吧,那里阴凉。”结果到了老松树下,父亲还是没有停下来,继续往前走,我喊道:“歇歇吧——”父亲说:“到小溪桥边再歇吧,那里有水喝。”我只好硬着头皮一步一步地往前赶,那一担木柴越来越沉重,似乎要把我压垮。结果,到了离家只有几里地的大河边上时,父亲才放下担子让我歇了歇脚,如果没有我,父亲会坚持到底,一口气把干柴挑回家的。父亲说:“要是老想着歇脚,你要什么时候才能走完那二十多里的山路呢?只有坚持住,一步一步地走,才能回到家里……”
部队行军。整个部队都在往前移动。走着走着,就会觉得腿灌了铅般沉重,如果你稍有松懈,就会掉队,就跟不上队伍。很多时候,再坚持一下就会渡过最艰难的时刻,就可以走到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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