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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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十七岁,已经懂得“情死”这个词的意思。寿美子的母亲、浩美的连面也没有见过的外祖母似乎是殉情而死的。寿美子说出这个词的时候压低嗓门、怕人听见的那种低声已经说明了这个词的不祥。

那么外祖母是与丈夫以外的男人一起死的吗?那个人是怎样的一个人呢?浩美突然产生了一种抑制不住的好奇心,就像屁股被火烤了一样。他用少有的温柔的声音——不过在那种声音的背后,充满了威吓,如果不回答得让他称心如意的话就要打她——问寿美子:“你的母亲是殉情自杀的吗?”

寿美子的话不得要领,好像她自己也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仔细一审问,也难怪,寿美子的母亲死的时候寿美子才十二岁。

“听说在一个以前曾是杂货店主顾的男人家里被缢死的。”

就丈夫和孩子所知,据说寿美子的母亲在那天那个时间本来不应该在那个男人家里,而且也没有什么理由非去他家不可。

“那个男人在屋檐下上吊死了。什么遗书也没有,但肯定不是偷东西,而且我妈也就是你外祖母死后脸也是干净的。”

加之,两个人死了以后,村庄里的人——当时杂货店的周围还是个村子——之间开始议论这两个人以前关系暧昧的话。结果,人们都觉得像情死,事情就这样平息下来。

“听说那个男人是地主的亲戚,似乎本来是关西出身的,但复员回来以后家里人都在空袭中死了,房子也烧了,无家可归,只好投靠地主,来了东金,然后就一直住下来了。……听说比你外祖母小四岁。”

“复员是怎么回事?”浩美问。寿美子不悦地说:“就是战争以后回来嘛。”

“什么战争?”

“太平洋战争哪,在学校该学过吧?”

学校教战争,但学生并不好好听。然而,学校里并不教的“情死”却非常熟悉。既然是这样的话,学校还有什么意义呢?

寿美子只是讲到这个程度,所以栗桥浩美参加了外祖母的法事。他想知道,想让人告诉他,被男人缢死的外祖母长什么样?是什么样的一个女人?

法事本身非常无聊。念经乏味得让人打瞌睡。第一次见面的舅舅、舅妈、表兄妹都是一副愚笨的样子,却和蔼可亲地微笑着,简直就像高井和明一样。迟钝的和明。打他踢他,他仍笑着跟在屁股后面。

“终于能正儿八经地给母亲吊丧了。”大姨也如是说。

死法归死法,听说外祖母死的当时连葬礼都难以举行。外祖母年龄大些,而且对方的男人是地主的亲戚,所以都说是外祖母诱惑才发生了那样的事。似乎那时候并非没有闲言的压力,但尽管如此寿美子的娘家没有搬出村庄,杂货店也没有关闭。只是因为没有举行“正经的”葬礼,才像缩着头躲过小阵雨一样度过了这三十多年。也许是因为村里的人对抱着三个孩子、被抛下来的可怜的浩美的外祖父都心怀恻隐之心吧。靠人家同情生活,这是浩美最为不屑的事,但无论如何正因为外祖父这样养大了寿美子,才有了今天的栗桥浩美。

而且此时浩美正兴奋不已。外祖母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呢?操纵男人,让他神魂颠倒,并下决心一起去死的女人,到底长什么样呢?

他的身上是不是也流有这种女人的血呢?

无论如何,他想要确认这件事。他想看看外祖母的脸。外祖母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呢?

法事结束后,所有的人都向寿美子的娘家、现在的舅舅家移动,在那里围坐在摆着简单饭菜的小饭桌周围。大人们马上开始喝起酒来,令人吃惊的是寿美子也有些醉了,露出了平常在家里没见过的酒鬼的真面目。浩美心想,也许老头子知道她其实嗜酒如命,喝了酒就丑态百出,讨厌看她这样子,所以才没有出席这次法事呢?后来他知道了,这个推测猜对了一半。

眼看粗野的酒宴进行着,浩美耐心忍受着,但终于没有让他白等。大家开始热烈地谈起往事,不久便拿出了影集、装订成册的纪念照片。大家闹闹嚷嚷地开始逐个地介绍照片,时而欢叫一声“真让人怀念”,让浩美几乎头都疼了。“这是你妈七五三节的照片”啦,“你才一岁的时候,就那一次回来在这边住了一宿,那时候照的照片”啦,一张张地翻给他看,而这些事对浩美来说,都是无所谓的事。不久寿美子便这样说道:

“可是真遗憾呢,母亲的照片连一张遗照也没有留下来。”

“听说死了以后,父亲全部扔了,烧了。”舅妈点了点头说。

浩美一下泄气了。原来没有留下外祖母的照片。我之所以这样一直忍受着这种无聊的亲戚聚会,听这群傻瓜吵吵嚷嚷,就是为了看一眼外祖母的脸,竟然……

然而,舅舅忽然蔫不唧地笑了起来。舅舅的嘴巴大得出奇,整个脸呈扁平的形状,因此从第一眼看见的时候浩美就想“像蛤蟆嘴”。这张蛤蟆嘴的脸这时满意地舒展开来,有些高兴地笑起来,说道:

“这件事,我跟你们说,我弄到了一张照片。”

于是又引起了一场吵嚷。“哪儿弄到的?”,“什么时候的照片?”,“谁拿着的?”之类的话乱成一片,这时舅舅悠悠地站起身来,从里屋拿着一张陈旧的照片回来。

“是寿美子开学典礼的时候的照片。妈妈穿着和服,寿美子背着书包,一起照的。”

“那样的照片还留着?”

“是从田崎家借来的。寿美子,你还记得吗?你以前和田崎家的富美关系好,这张照片里面富美也一起并排照的。本来就是在富美家照的照片。”

“她们家以前就有钱,”寿美子一边频频点头,一边说,“有照相机。对了对了,所以给我们照的。我们那时候要特意去千叶的照相馆,但那家在自己家里就能照相。”

远看也能看清楚照片已经发黄了。那是一张快相。栗桥浩美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从大家的手里传来传去。照片的背面留有玻璃胶纸带的痕迹,好像是从影集剥落了,或者被从影集剥下来的。相片的边破了,还留有用浆糊修补过的痕迹。

“瞧,浩美!这就是你的外祖母。”

终于寿美子这样说,把快相递到栗桥浩美的眼前。他把它拿到手里。手掌因兴奋和紧张而冒了汗。

栗桥浩美看见了照片。

屏住呼吸。

眨巴眼睛。

吐出屏住的气息。

寿美子笑道:“瞧,浩美!你这副表情这么认真……”

栗桥浩美眨了眨眼睛,反复地眨了又眨。

然而那张照片上映着的人还是没有变化。黑白照片,整个呈深棕色,从正面看,用浆糊粘贴的痕迹比从背面看的时候看得更加清楚,说明修复的家伙笨拙马虎。

本来这样的照片也丝毫没有修复的必要!

栗桥浩美咬着下嘴唇。

——简直是像头猪一样的女人。

和服上披着一件黑色的外褂。照片上的女人五短身材,脑袋很大。穿着短小的连衣裙,一副一本正经的表情,牵着背着书包的女孩子的手。这就是寿美子吧。现在脸上还有小时候的面影。从小时候就长着一副混蛋脸。

在穿着和服的女人右侧还有一位身穿白领子连衣裙,同样背着书包的女孩子,这无疑便是照片的主人“田崎的富美小姐”。说是有钱人家的小姐,从照片来看却与寿美子相差无几。一副非常穷酸的样子。

而最重要的问题是穿着和服的女人。

栗桥浩美凝视照片,问道:

“这就是你妈吗?!”

寿美子不悦地回答:“是啊。”

简直不能相信,这样的——

大脸。惨白的脸蛋。厚嘴唇。一双小眼睛的形状宛如橡皮屑。笨拙的鼻子端坐在脸的中间,让人总觉得鼻息很重。

“这家伙跟男人情死了?”

寿美子听了浩美的问题,一边笑一边碰了他一下。

“让人讨厌了,不是?不行的,称自己的外祖母叫这家伙。”

平常的话,浩美不会被寿美子碰一下就不说话的。也许他会动手打他妈的,才不管是在亲戚面前呢。因为父母脑筋都差,所以每次有什么事,不这样教训教训他们“在家里我浩美才是最了不起的”,他们马上就会忘记的。

然而现在他没有这个心情。

说这个猪一样的女人、这么丑陋的生物是我的外祖母?而且她和男人情死,她的存在长期以来在一族人之间被视为禁忌之物?

太好笑了!

“这家伙与男人情死,我不相信。”

栗桥浩美一边将照片扔到寿美子膝上,一边说道。

“说这家伙把男人逮住吃掉了,我倒会相信。”

大家鸦雀无声。那些嘴脸在栗桥浩美看来也都好像家畜的脸。

从法事回来后的一星期左右,栗桥浩美没有跟父母说过一句话。外祖母的照片、死的方式、母亲一族人对这件事的评价对于他来说都只是令人讨厌的代名词。什么“终于能够正经地做母亲的法事了”呀?

当时他觉得自己必须知道。然而,既然知道了,就必须与其妥协,加以解释,为此就需要把它深深地埋在心里头。

他也不再想上学了。不仅如此,他好几天装着上学的样子,到热闹的地方和游戏厅到处游荡,消磨时间,甚至还有一次差点老师要辅导他,他慌忙逃出来了。

现在他想说话的惟一一个人,想听听他的意见的人,就只有豌豆。但这个豌豆却不在。打电话他不在家里。无奈跟熟人打听,听说跟学校联系说,亲戚出了事什么的请了几天假。

真是雪上加霜。为什么在我糟糕的时候,他要请假呢?在我如此需要他的时候。

为了排遣内心的烦躁,他也想过是不是到“长寿庵”拿和明开玩笑。实际上他去了两次他家,但两次都扑了空,和明不在。这位竹马之交的高井和明初中毕业后没上高中,开始帮助打点家业,不再能像以前那样轻松地抓到了,而且高井家不太欢迎栗桥浩美。和明的父母虽然因为是小时候的朋友还能给陪个笑脸,但内心里对浩美却敬而远之,这一点一目了然。而和明的妹妹由美子则有过之而无不及,小时候爱慕浩美一直跟随他,可现在见了面也只是露出怒目而视的眼神。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栗桥浩美时常想。他感觉小时候,自己的父母、朋友的父母还有朋友都会给他好脸色,待他更热情,从何时开始关系变得这样生硬的呢?

栗桥浩美以前爱撒谎,但他与许多撒谎的人不同,自己并不觉得自己是个撒谎的人。不仅如此,他会常常忘记自己撒过的谎。所以他甚至觉察不到,“长寿庵”的人不再用“好脸色”欢迎他是因为初二的暑假里站柜台的时候发生的那件事,当时他想要栽赃到高井和明身上。他只感觉,“长寿庵”的高井家一下子毫无道理、毫无意义地对他变冷淡了。

他对此非常不满。

如果栗桥浩美果真聪明的话——就像平常在家中他对父母大吹大擂那样,你是最“了不起”的话,他应该能够想一想,高井家的人变冷淡了,为什么只有和明一如既往地继续和他交往呢?而且他应该注意到有必要想一想,从小就被他狠狠地欺负、敲诈、骂得一钱不值的高井和明为什么明知父母和妹妹讨厌栗桥浩美,却一直呆在他身边没有离他而去。

然而实际上栗桥浩美对这些一无所知,既没有想过,也没有发觉过。他一直深信撒谎反正也不用交税。和明不会发觉他撒谎。和明永远可以利用。不过偶尔不在家说明他最近有些狂妄起来了,得勒一勒他了。看着高井文子用笑脸告诉他和明不在,浩美一边还以同样和气的一笑一边想道。

就这样找不到人说话的一周之后,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趁着寿美子洗澡的时候,父亲完全好像遮她耳目似地悄声招呼了他一声。

当时他们在餐室里,电视里正播放着音乐节目,浩美斜着眼似看非看,一边剪着脚指甲。

寿美子总是让他不要晚上天黑了再剪指甲,但浩美却回嘴说“白天没空干这事”。于是有时候寿美子说道:“你学习的时候,妈妈给你剪。”

浩美乐得照办。一边朝着书桌,一边将赤脚伸向蹲在脚下的寿美子。这样他感到非常舒服,但第三次或者第四次的时候,他看着寿美子给他剪指甲的那副认真的表情,突然生起气来,想对着她的眼睛踢一脚。于是就在她向下蜷身的时候,猛地踢了一脚,大拇趾正好踢中了寿美子的眼睛。寿美子哇地一声逃了出去,连续十天去眼科医生那里治疗眼睛。

从此以后,她再也不给他剪指甲了。没办法,他又开始自己剪指甲了,但寿美子也不再管是傍晚还是夜里了。

“你参加法事回来以后,闷闷不乐的。”父亲跟他说道。

栗桥浩美拿着指甲刀,抬起脸来。他第一次发觉,父亲脸色发青,不太健康,看起来有些浮肿。

“老爸,你哪儿身体不好吗?”他问。

“不用担心,我一直吃着肝药呢。”父亲回答。而栗桥浩美并非因为担心才问的。父母哪儿怎么不好,这与他无关。只是如果卧床不起的话,他会不方便的,所以才这么问。

父亲又瞥了一眼洗澡间,似乎他要谈的话非常不想让寿美子听见。

“我并没有怎么闷闷不乐啊。只是有些要感冒。”浩美撒了句谎。他没有说,与男人情死的外祖母长着家畜一般的嘴脸和身材,一想到自己身上流着那种女人的血就感到恶心。即使说了,这与老头子也没有关系,所以没办法。

“外祖母年轻时候的事听说了吧?”父亲小声问道。

“听说了。所以照片也没有留下来。”

“可能吧,当然的了。”

父亲说完,忽然视线离开浩美,盯着电视屏幕。一位身穿迷你短裙的偶像歌星正在演唱。

“本来我不想让你知道的。”他咕哝着说。

“我无所谓呀,以前的事嘛。”栗桥浩美撒了谎,因为他想现在这样说父亲才好开口。老头子想说什么呢?

“对不起,”父亲说,“我至今还愤愤不平。”

“什么事?”

“我与你妈相亲结婚的时候,媒人、对方的家人谁都没有告诉我,寿美子家曾经有人情死过。知道这样,谁会娶一个母亲与男人情死的那样的女人呢?是吧?”

栗桥浩美没有说话。

“我活活丢死人了,”父亲自言自语地说,“这是我一生的失败。你也要对女人非常注意才好。”

说完,父亲慢吞吞地站起来,往厨房走去。发出打开冰箱门的声音。然后关上的声音。也许是喝啤酒什么的吧?浩美一动不动地在那儿等着。

可父亲没有回到房间来。浩美等得不耐烦,便站起来,去看了看厨房。

父亲在那里。他抓着水池子的边缘正蜷着身子。

“老爸?”

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看了一下他的脸,于是看见了一张哭泣的脸。父亲在哭,一边流着眼泪和鼻涕,一边抽泣着。

“他们骗了我,”父亲呻吟似地说,“骗我,把寿美子硬推给我。寿美子家不知有多幸灾乐祸呢。长期瞒着我,要我参加法事。轻视我到什么时候才甘心呢?”

父亲呜呜地哭起来。栗桥浩美呆立着,听着他的哭声。在厨房里能够清楚地听见浴室的水声。寿美子一边哗啦哗啦地泼着水,一边哼唱着刚才电视里歌星唱的歌。

“在她娘家,寿美子也喝酒了吧?”父亲一边抽鼻涕,一边问道,“平时隐藏着,其实那家伙是个大酒鬼。我非常了解。我受骗了。”

父亲一边没完没了地叹气,一边蜷缩起身子,似乎要自己保护自己一样。但是他如此倾诉自己和自己不幸的对象却是他和那位女人之间生的儿子。

栗桥浩美仍然赤着脚,厨房的地面让他感到了寒意。父亲痛哭流涕,母亲起劲地唱着姑娘的情怀。那家畜一样的祖母情死了,谁都知道她的死一点也不干净。

这个家简直一塌糊涂!

那天夜里,栗桥浩美又做了一个噩梦。仍是那个小女孩子的梦。在梦中浓雾弥漫的陌生地方,女孩子追着他。不知逃了多久,还是追着他。一边不断地叫喊着:“还我身体”。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雾中,栗桥浩美拼命地逃跑,而女孩子的叫声在背后紧追不舍。他气喘吁吁地不停地逃跑,心想终于甩掉女孩子的声音了,便放心地停了脚步。于是他听见女孩子的声音就在他的身旁。栗桥浩美好像被射出去一样,翻身便跑,

不能被她抓住。抓住了就要被劫持了。另外那个女孩子的娇嫩却倔强的手指会按住栗桥浩美的下巴,掰开他的嘴。女孩子想要从头钻入栗桥浩美的身体,所以他喉咙堵得出不了气。

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浓雾弥漫,也看不见去向。然而女孩子却的的确确在追赶着浩美,以为逃脱了,她却绕到了前面。为什么雾不把我隐藏起来呢?为什么那个女孩子知道我在哪里呢?

“还我的身体!”

声音就在附近叫喊。浩美板着面孔逃跑。这时,脚下绊着了什么东西,一双手往前一扑,摔倒了。没有疼痛,但摔在地上时指尖碰着了什么东西。他匍匐着爬向手碰过的东西。是什么呢?在这样漫天的浓雾中,他还是第一次碰到有实体的东西。这该是什么呢?

他狠下心来使劲一伸胳膊,抓着了它,然后往面前一拉,那东西便哧溜一下滑到了他的眼前,几乎碰到了他的鼻子。

那是一具女尸。是照片上见到的外祖母的尸体。仰面朝天,头耷拉着向右歪着。脖子上勒着一根粗绳,翻着白眼,半张的嘴中伸着膨胀僵硬的舌头。

栗桥浩美惊叫一声跳了起来。正要逃离这里的时候,尸体的胳膊飞快地动了一下,抓住了他的右脚踝。栗桥浩美一边吃惊地惊叫,一边想要挣脱外祖母的尸体。但是死人的力量大得惊人,他的手指像捕兽夹子一般牢牢地抓住他的脚脖子不放。

栗桥浩美拼命想拉开外祖母的手指。陷入脚脖子的手指力量大得让他觉得右脚尖麻木了。外祖母的手指像虎钳一样勒得越来越紧,快要把右脚脖子揪下来了。

栗桥浩美大喊救命,喊得嗓子发疼了。于是听见了轻轻的脚步声,雾海分裂成两半,那个女孩子一边狞笑一边站在雾海的中央。

栗桥浩美哭喊起来。

“还我身体!”女孩子满脸狞笑地说道。与此同时,女孩子的脸变形了,脸颊浮肿了一样鼓起来,眼睛像要冒出来似的,发黑的舌头从狞笑的嘴角蜷曲着伸出来。

然后女孩子的脸变成了外祖母的脸。

他吃惊地看了看脚下,看了一眼刚才被外祖母抓住的右脚踝。他的母亲在那里,蹲在他的脚下,双手抓着抱住他的右脚。而且左脚被父亲抓住,他也双手搂住栗桥浩美的左脚。父亲一边流着鼻涕一边眼珠朝上看着他。

“为什么要从我身边逃走?”母亲说。

“把寿美子硬推给我,光你自己逃走,你想得美!”父亲说,“你不能光自己逃走,那样不公平。”

栗桥浩美无计可施,只是不断地叫喊着:“救命!谁来救救我!”

“我要你还我的身体!”

女孩子说着,一副自鸣得意的样子两眼发光,向栗桥浩美猛扑过来。她的手指掰开了他的嘴唇,黑硬的头发用力往他的喉咙里挤进去,堵住了他的呼吸,让他无法叫喊。

这时他醒了。正如文字形容的那样,从床上一跃而起。这时眼前是一张母亲的脸。栗桥浩美又惊叫了一声。

“什么呀,睡迷糊了吗?镇静一点!”

她的手按着被窝的一端,向栗桥浩美探过身来,说道。厌烦地皱着眉。

栗桥浩美一边直发抖,一边眨着眼睛。全身冒出了冷汗。手颤抖不已。气喘吁吁。好像刚刚拼命奔跑了一样。

——对,我奔跑着,从梦中逃出来了。

那是一个梦。

“被噩梦魇住了大声叫喊,所以我不放心来看一看。”

寿美子一边用手压着蓬乱的头发,一边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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