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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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追来,无人怀疑,也没有任何阻挠。织口只须考虑如何达成自己的目的就行了。

他遵守车速限制,安分地跟着车流走。穿过市中心时,甚至还有心情忘我地看着霓虹灯。错身而过的大卡车和计程车司机,有的一脸忙碌,有的倦容满面,有的显得厌烦,也有的专心开车——他甚至有余裕逐一观察这许许多多的表情。

我要烙印在心上,永志不忘……他如此想。接下来要做的事情结束时,能够判定正邪对错的,就是他们这样的人——这些拥有最基本的常识与感性、有工作和家庭要维护,许许多多的善良居民。

对,只要想这个就好。不要再去回想那两具脑袋被射穿的遗体。也不要去想当他抓起那冰冷的手时,手指扭曲彷佛在极力祈祷的景象。

「是当场死亡,应该没受到痛苦。」

医生这么说,可是,他却怎么也不肯正视织口的眼睛。

「就算死亡瞬间没有痛苦挣扎,若是死前饱尝恐惧,终究是一样的。」

织口低声一说,医生遂转身背对他。

「很遗憾。」

很遗憾……对,是很遗憾。每个人都只能这么说。

女儿才二十岁。就像即使紧闭门户仍会从缝隙潜入的冷风,织口脑中,闪过了这个念头。

才二十岁,只活了二十年,短短二十年当中,说不定对「活着」都还没有什么切身感受。

当她看到母亲在她眼前先遭人击毙时,她脑子里想些什么?会不会在想这一定只是个恶梦?……梦马上会醒,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

因为,她从来没做过任何必须被杀死的坏事。

「他们为什么先杀做母亲的?他们有没有说什么?」

织口这么一问,那个负责的泊刑警,一边脸频频抽动着。从一起旁听公审的过程中,织口发现那是他的习惯。每当面对不想回答的问题时,他就那么抖动脸颊。

「大概是嫌她碍事吧。」

织口一直凝视着他的眼睛,于是刑警的脸颊颤抖得更剧烈了,他幽幽地回答:

「击毙母亲时,他们好像有跟女儿说:『小孩比父母先死是不孝,所以先从老太婆杀起。』」

织口的视线离开他的脸。好一阵子,他只能杵在原地,直到刑警说的话渗入脑中某处,直到他能发出声音。因为他怕只要随便一动,就会忍不住冲出警局,跑到门口放声大叫……

突然回过神来,他才发现自己像在掐谁的脖子似的握紧了方向盘。伴随着那些无论怎么用力推开却仍阴魂不散的影像的,就是如此强烈的感情。

犯人还活着,活蹦乱跳的,用两只脚好好地踩在法院地板,替自己辩护、请求法官酌情开嗯,高谈阔论、滔滔不绝,甚至还……

他不由自主绷紧了全身,狠狠踩下油门。他起过一辆车、两辆车,直到被第三辆车(是年轻人驾驶的SURF按喇叭,这才总算回过神来。

随着亢奋感的冷却,淡淡的决心跟着回来了。

他并不是要做什么惊人之举。若是放任不管,任由牺牲者继续增加,即使他不动手,迟早一定也会有人做出同样的举动。犯不着气得脸红脖子粗,只要冷静地、切实地着手实行计划就行了。

副驾驶座的位子上,放着庆子拆成三份,用布包裹的霰弹枪。从她那里拿来的子弹,已从盒中取出来了,藏在腰包里,绑在身上。

他所需要的东西都已经到手了。接下来,只求在这穿过夜色奔驰的过程中,不要丧失了勇气。

织口重新握好方向盘,放松身体。在午夜零时之前,应该可以进入关越公路吧。

修治三人走出居酒屋时,醉得最厉害的是店长。早就知道他喝起酒来很喧闹,不过今晚格外不同,一下放声高歌,一下大声欢呼的,真是败给他了。

「裕美,我帮你做媒人!」他对着夜空放声大喊。「你安心跟修治交往,好吗?」

「好的,可是店长你还单身吧,这样怎么当媒人?」

「那,你先替我找个老婆。」

修治一边用肩膀撑着店长走路,一边冒出冷汗。

「店长的家,在哪里来着?」

「我记得应该是在西船桥。」

「让他搭JR就行了,现在几点?」

「十一点……过十五分。」

「那还有电车,车站不晓得在哪边。」

这时,店长突然恢复清醒生起气来。

「喂,谁说要回去了?」

「店长,你喝太多了。」

「再陪我换一家喝!明天放假耶,好吗?裕美看起来也还没喝够。」

好不容易半哄半骗到把他带到新小岩车站附近,店长却坚持不回去,裕美似乎也没辄了。

「欸,算了啦。佐仓先生,我们今天就舍命陪到底吧。」

结果,他们又坐进了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居酒屋。裕美一边用毛巾擦手,一边凑近修治,彷佛要看进他的眼中。

「佐仓先生,至少今晚,请你忘了正在写的小说。」

其实,他并不是为了这个想回家。最近他一行稿子也没写,是写不出来。有一阵子,他下笔如飞,如有神助,连自己也感到害怕,现在却正好相反。有时即使整天端坐在桌前,还是写不出一行来。

不过,现在令修治心情沉重的,不是稿子而是织口。因为店长说,在关沼庆子的公寓附近,看到貌似织口的人物;因为织口似乎没搭上今晚他说要搭的卧铺夜车;因为他把崭新的帆布鞋扔掉了。

点完菜,修治撇下两人,离席去找电话。

他先打织口公寓,号码他已经背起来了。电话立刻拨通了,但铃声一直响却无人接听。大约响了二十下时,他挂掉了。

接着是庆子的公寓,这个号码必须看记事本才知道。他丢进铜板,手指正要按号键时,心中却突然闪过一阵畏怯。

(万一是织口先生接电话……应该不至于吧。可是……)

对于庆子,他还不太了解。这么晚了打电话去,对方大概会认为他不懂礼貌吧。毕竟他们的关系并非那么亲密,说不定她会不高兴,也或许她接电话背后还有另一个人在。

换句话说,那将会证明就算他关心庆子,对庆子好奇、有好感,也是白费工夫。

修治咬了一下唇,终于鼓起勇气拨号。铃响两声后,传来事先录音的留言:

「关沼今天不在家,有事请在讯号声响后留话……」

很公式化的口吻。听到讯号声,修治放下话筒。

我想太多了……他想,我一定是醉了。

这时,如果修治没注意到电话机下,柜子里胡乱堆着的电话簿中,露出缺了封面的时刻表,他本来应该会直接回座,和店长、裕美用烧酒乾杯,继续喝下去吧,可是……

时刻表在东京都内主要私铁路那一页大大地卷了起来。这家居酒屋,大概常有喝到天亮等着搭第一班车的年轻人光顾吧。修治连忙翻页,寻找织口应该搭乘的那班快车。

「能登快车」晚间九点整从上野车站发车,的确有这么一班列车。抵达金泽车站是明早五点四十二分。顺利的话,列车现在大概已经到轻井泽和小诸之间了吧。向来早睡的织口,或许已经睡着了二等卧铺很窄,对于略胖的织口来说可能有点难受。

我想太多了。织口一定好好地在车上。他是关心我们,才在睡前打电话来。电话中的声音,跟平常毫无不同。慢条斯理、一派稳重。

电话中的声音……

霎时,他愣了一下,因为他想到一个极为单纯的疑问。

他再次打开时刻表,猛力翻页几乎要把纸撕破,可是上面没写车站的电话号码。他打去一○四。

「您要查上野车站哪里的号码?」按照查到的号码打去,一个含糊的男声接起电话。

「我想请问关于列车的事,哪里都可以。对不起这么晚打来。我有事想请教,非常紧急。」实际上,根本用不着慌。只是个极为单纯的问题。答案也很简单,回答是或否即可。

接电话的站员,回答的是「否」——「能登快车上,根本没有设供乘客使用的电话。」

修治反射性地回答「谢谢」,然后放下话筒。从退币口掏出铜板,手指却打结了,没能放进口袋,掉到地上。

他没捡起铜板,直接往外冲。

要从神谷居住的练马区富士见台前往北陆,先上关越公路就行了。而且,从公寓的停车场到收费道路的入口,距离不到十五分钟。

现在住的公寓是三年前买的,当时,神谷物色了好几处公寓,但岳母却强势主张「就买富士见台那间」。其实神谷觉得还有别的房子更理杙,可是既然岳母和向来不敢违逆母亲的佐纪子都说富士见台好,他也不便强硬反对,结果还是妥协了。现在回想起来,站在岳母的立场,大概是认为只要佐纪子住在关越公路入口旁,往来和仓就更方便了——这点他能够理解。只不过,她大概没料想到居然会变成现在这种状况吧……

不,说不定她就是这么打算的。岳母本来就是个支配女儿整个人生、尽可能远距离控制当作生活目标的女人。

神谷的父母早已不在,哥哥在故乡札幌继承了老家。说是继承家业,其实他们代代都是上班族,一旦各有家庭后,兄弟不比姊妹,立刻就疏远了。他跟哥哥一年顶多打个一、两次电话。如果神谷家这边有人能够强势地坚持主张,说不定还可以跟岳母抗衡……

(不,不是这样,不可以把责任推给别人。最应该坚持自己主张的,就是我自己。)

可是,他做不到。他原本就不善于高声与人争论、为自己的主张奋战到底。他从小就是这样。

大学毕业后,在没有特定目标的情况下,他进入了现在任职的造纸公司,不过神谷的运气很好,受到一位好上司眷顾。当时,那个人担任总务部的主管。

「公司这种地方,大约十年才有一个像你这样的人加入。」

说着,他就把神谷从起先隶属的财务管理部门,立刻调到总务部。

「像我这样的人是什么意思?」

「可说是润滑油,也可说是一手包办杂务吧,简而言之,就是从出差到筹备宴会乃至厕所卫生纸的管理,什么都能打理的专业总务高手。」

逐渐地,在那位上司的薰陶下,神谷从指公司打杂到统筹整个活动,晋升到可以指挥部下的地位。很多人因为做总务这一个工作即使能晋升也前途有限而敬而远之,其中甚至有同事表示,靠这种打杂的工作领薪水,简直是男人的耻辱,但是神谷却丝毫不以为苦。换句话说,这应该是他的天职、最佳工作吧。

可是,不可否认的是,不管这种资历在公司那么受到重用、如何受到部下拥戴信赖,却也逐渐摧毁了他的家庭。神谷「万事以和为贵」的这个生活方针,纵容了岳母的专横、困扰了佐纪子,也令竹夫闭口不语。而且,虽然他明知这一点,却一步也无法强硬跨出。顶多也只能被迫赶往和仓时,故意不急不徐、慢条斯理地前往——以这种形式试图反抗。

时间正值周日夜晚,路人没什么车。即使如此,神谷毫不在乎疾驶而过的其他车辆,依旧慢速行驶。

后方的车改换车道,划出圆弧越过神谷的车,再次猛踩引擎绝尘而去。竹夫一直把脸朝着前面的挡风玻璃,凝视着这副情景。他这么往副驾驶座一坐,身体看起来似乎整个缩小了一圈,安全带松松地贴在他身上。

「如果困了,就睡一会儿,没关系。」

竹夫毫无回应。这点,神谷已经逐渐习惯了。那个当医生的老同学曾经严格交代他:「你不能强制他说话,也不能骂他。此外,如果哪天竹夫在某种情况下开口说话时,也不可以因此大惊小怪。」

竹夫并没有机能性障碍。为了确认这点,竹夫接受过多次痛苦的检查。他的智能和听力都完全正常,喉咙也毫无异样,只不过这孩子现在放弃说话——如此而已。

不过,他对外界的兴趣和关心似乎并未消失,所以现在才会这样坐在这里。虽然他那双眺望明灭灯光和飞驰而过标志的眼眸,几乎不带任何情绪,但是既不混浊,亦非死气沉沉。

「等妈妈的身体好了,我们一起开车去兜风吧。」

说着,他瞄了竹夫一眼,这才察觉竹夫正兴味盎然地眺望着正前方的四吨大卡车。

「好大的车喔,不晓得是装什么的。」

那是一辆货柜车,车身两侧画着大型商标。两支看起来马力十足的粗大排气管,显得分外突出,等信号灯一换,开始起动后,便喷出轰然废气。

大卡车立刻在前面的转角拐弯而去,空出的车道插入别的车辆。竹夫热切地凝视着这些逐一出现又消失的车。

织口的宾士,开到目白大路的谷原十字路口时,遇上了交通事故。

看样子似乎是车祸,他皱起脸。前方闪着警车的红色警示灯,不见救护车前来,应该不是什么大车祸。看似肇事者的年轻人,一边拍着冲上行人道边缘的私家车引擎盖,一边激动地和身穿制服的巡警理论。为数不多却眼尖赶来看热闹的人——应该说是看热闹的车子吧——开始聚集,在那附近造成小规模塞车。另一个穿制服的巡警正左右晃动着形似红色接力棒的指挥灯,一边催促后续车辆。

(怎么办……)

他可以佯装无事地开车过去,他觉得应该可以。可是,摇着指挥灯的巡警逐一检查通行车辆的态度,就是让他无法不在意。一定是自己想太多了,那位警官只是在指挥后续车辆前进,不可能有人追来,也不可能会察觉这辆宾士是偷来的。然而,作贼心虚令织口陷入不安。

最重要的是,他对自己毫无自信。一旦面对警官时,他会摆出什么样的态度呢?在对方眼中看来又会做何解释呢?

他一边动着脑筋一边左右环顾车内,当下发觉这辆车的内部装潢分明是根据女性喜好做整体布置的。蕾丝椅套、可爱的小玩偶,可是,开车的却是个灰头土脸、年过半百的男人。

即使不会马上遭到怀疑,说不定也会被质问。到时,他能够若无其事地回答「这是我女儿庆子的车」吗?

离巡警站立的地方,还有五、六辆车子堵在前面。织口下定决心,打亮方向灯,钻入正好位于左手边的一条小路。目白大路的喧嚣在身后流去,宁静的住宅区中,蜿蜒着一条马路。他忍不住发出叹息声,这样就行了,迂回前进就行了……

可惜,事情并非如此。

脱下沉重的和服,范子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感到一阵疲惫,以及突然涌上的饥饿感。明明刚才眼前还摆着豪华大餐,想想还真可笑。

婚宴结束后,新婚的兄嫂预定到楼上预约好的套房和朋友一起续摊庆祝。他们也曾极力邀范子去,但她谎称有点不舒服,总算偷偷溜了出来。

她跟先返家的父母说要留下来参加庆祝派对,其实是对两边扯了谎,不过大家忙着庆祝,正值一片混乱,应该还不至于被拆穿吧。她把脱下的和服装入和服专用的携带式皮箱交给父亲,一身轻便地钻进计程车。

庆子公寓的地址,她只剩下模糊记忆。有一次,她们一起去逛拍卖会时,范子曾去她家接过她,可是当时她是从附近最近的车站走路过去的。那是JR总武线的小岩车站。

因此,今晚她也在小岩车站前面下了计程车,一边追溯着记忆一边走去。站前有大型繁华商店街,不过现在已接近周日晚上十二点了,每家商店都已接下铁门,悄然无声。她在中途看到一家便利商店,于是买了两颗苹果、一瓶葡萄酒。本来想买贴心一点的礼物,可惜没办法,不过这样至少比空手造访好一点。

穿过繁华商店街,在安静的住宅区走着走着,逐渐认出了方向。她站在以前看过的红砖色公寓前,看看手表,正好刚过十二点零五分。

推开正面大门,范子进入大厅。管理室的玻璃窗里垂着窗帘。静悄悄的,杳无人迹。这样未免太不注意安全了,她想。她回想起庆子以前也说过,早知道应该选一间有保全系统的公寓。

她搭乘电梯上了六楼。走廊往左右两侧延伸,还是没有人影。范子小心地走着,以免鞋子发出声音。

她往挂有「关沼」门牌的门前一站,突然心跳加速,总觉得好像是要慎重其事地与人分享什么重大秘密。一想起庆子在芙蓉厅外举枪而立的表情,她才猛然体验到,今晚,在那些出席者不知不觉中发生的事情有多么严重。庆子本来企图做出惊人之举,而促使她这么做的,是范子写的那封信。

这两个人,她们两人将要独自继续庆祝……她想。比起哥哥夫妻现在正在饭店盛大庆祝的派对,这边才是更名符其实且必要的盛宴。

范子按下门铃。

无人应答。

再试一次,这次她按了两下。

没反应。

范子环顾四周,常夜灯照亮的水泥走廊上,空无一人。从六楼俯瞰的住宅区夜景超乎想像的美丽|不过已经熄灯的窗户也很多,大家都睡着了。

她换手拿好装着苹果和葡萄酒的塑胶袋,又按了一次门铃。可以听见门铃在屋中响起,可是庆子却没来应门。

难道她还没回来吗?

范子突然感到一股怯意,后退半步,仰望着大门。

庆子说不定在生气。不,她生气是应该的。那时虽然她提出邀请,可是要她跟范子心平气和地对谈,或许本来就是不可能的。这是理所当然。

妄想跟庆子对谈,把心里的话都吐露出来,博得她的原谅,也许这根本就是厚颜无耻的想法。我竟然还买葡萄酒来,真是笨透了。

她又按了一次门铃。

没反应。范子叹了一口气。

说不定,她正在洗澡……

她还不肯死心,轻轻触碰大门握把。门不可能是开着的,一定上了锁,庆子不会在家。

可是,握把转动了,门并未上锁。

她战战竞竞地打开门一看,只有玄关亮着灯,里面一片漆黑,窗帘是拉上的。

「关沼小姐。」

她试着呼唤,但仍无人回应。

「庆子姊,我是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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