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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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突然间我心想,说不定他还真知道。他们是双胞胎,长相一模一样,只有笑的时候,脸颊上的酒窝位置不一样。就我所见,连他们的亲生父母似乎都不太容易分辨清楚,所以才会在他们大部分的衣服上面绣上名字缩写的英文字母。

我还听说过双胞胎之间会有心电感应。

我们两个人就像被弃置在菜园里的茄子一样,萎靡地窝在椅子上。直到载着小直的担架床推出手术室为止,我们大概等了有三十分钟左右。

小哲从椅子上跳了起来,飞奔过去。老实说,我也很想这么做,还好我办不到。看见脸色苍白如纸的小直躺在担架上时,我的心脏就像被人揪了一下地很难受。

“因为麻醉药还没退。”穿着淡蓝色手术衣的医生一边轻轻推开小哲的肩膀一边解释。当他看到我时,便问:

“你是孩子们的父亲吗?”

“是的,没错。”

医生亲切地拍拍小哲的肩膀道:“放心吧,虽然已经化脓了,但没有破裂。所以呢,应该一个礼拜后就能恢复健康。”小哲简直快要哭出来了。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医生微笑着。看起来还很年轻,脸型狭长,但额头已经秃得一干二净了。我觉得好象什么东西?对了,像花生,原来是个花生大夫!

“住院手续等明天再办理就好了……”花生大夫说到一半,眼光注意到我脚上随便乱缠的绷带。

“哎呀,怎么了?”

我说明了整个经过,医生一脸平静地听着(这也是应该吧),但小哲又开始铁青着一张脸问:“爸爸,你还好吧?”

“没问题啦。”花生大夫说:“我来帮你看看吧。”

在一楼的急诊室里,他帮我治疗。看见流出新的血,我又稍微地、真的只是稍微地叫了一下。当值班的护士帮我包扎新的绷带时,又听见救护车的警笛声。

“今晚生意还真是兴隆呀。”花生大夫对着护士苦笑,并站了起来。

看着他就要走出急诊室,我赶紧开口问:“我这样子不用输血吗?”

花生大夫对着天花板的方向笑道:“你要不要去喝点番茄汁?”

隔天中午过后,小直总算体力恢复到了能与我和小哲像平常一样的交谈。

“让你们紧张了。”小直一脸歉意。

“也让小哲辛苦了。”

“彼此彼此啦。”小哲显得很轻松,“说不定最近我也会得盲肠炎。”

“谁让我们的,”

“生活方式,”

“是同步进行的。”

“不过……”

“让你当我们的爸爸,”

“真的让我们觉得很安心。”

“不要刚治好病,就又用这种方式说话!”

“是。”双胞胎异口同声答应后,又开始窃笑不已。

这是一间三人病房。小直睡在靠窗的床位,中间是张空床,旁边则是躺着一个受伤的患者正在睡觉,是昨天晚上救护车送来的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听说是发生车祸,真是可怜。

我让因为又可以成双成对而高兴的双胞胎留在病房里,独自一人下楼去,因为医生交代我今天下午去看门诊更换脚上的绷带。

医院事务局方面,我们三人登记为父子——原则上,对方大概也觉得我们一家三口很奇怪。这也难怪,因为我拒绝健保治疗,要求所有的费用自付。

“我是不用健保主义。”我强调。

当然没有这种主义,我在老大那里也有加入健保。但我总不能用我的健保吧?谁叫我现在的身份是“住在今出新町,和自己的情妇兼秘书私奔的双胞胎的父亲宗野正雄。”

而且没有一份健保是以宗野正雄的名义投保的。不,也许现实生活中有。因为他私奔找到地方落脚后,应该有找到新的工作又投保了。但是我手边没有宗野正雄名义的健保卡就什么都别谈。

小哲和小直的父母都拥有不错的职业,但是在各自私奔前都辞掉了工作。现在既没办法找到他们的住处,也不能跑去找他们公司的总务部或人事部哭诉要他们帮忙吧。

坐在门庭若市的门诊室外面的长椅上,这是我和双胞胎兄弟认识以来,头一次如此不高兴甚至快要发火了。

双胞胎的父母各自与人私奔时,据说都表示说:“人生只有一次,不希望留下任何遗憾”,两人为了爱情而抛弃了家庭。

可是当我突然之间成为两个十三岁小孩的父亲时,我才深深感受到,人生并非都是由戏剧化的爱情与激情所组成,而是由还没到期的健保卡、这个月已全额从账户扣除的房屋贷款通知书等细节所拼凑而成的。

“宗野同学的爸爸,你怎么会在这里?”

有人叫我,我抬起头一看。滩尾礼子老师就站在离我不到一公尺远的地方。

她是小哲的导师。学校并不在这个镇上,而是隔壁镇。双胞胎为了避免让学校产生不必要的混乱,于是分别就读不同的中学。

就在两个月前,我到小哲学校参加教学观摩,第一次和老师碰面。然后我开始希望早点找到双胞胎的父母,带他们回家,让我能从代理父亲的角色中解脱。毕竟我总不能以学生家长的立场追求女导师吧。

换句话说,滩尾礼子老师就是如此充满魅力的女性。

“是呀……可是老师你又怎么了呢?”

会上医院肯定是身体不适喽,所以我才会这么问她。结果老师竟然嗤嗤一笑。

“我是来探病的,小直他还好吧?”

礼子老师因为某些因素也认识了小直,难怪她会专程赶来。

“是小哲通知你的吗?”

“是的,因为他说病情稳定之前他很担心弟弟,今天要请一天的假。听说他们的母亲到纽约出差,一时之间无法回家,是吗?有没有什么事我能帮上忙的吗?”

因为我已经很习惯这种场面,所以演技也进步许多,脸上没有露出马脚,内心却十分佩服。小哲这家伙真会盖,什么到纽约出差!我们这种年纪的人哪能一下子想出这种借口呢?顶多说“到大阪出差”就很厉害了。

“反正这家医院是全天看护制,也没什么不方便。”我很感激她的心意,赶紧又说:“请去看看他们吧,两兄弟一定会很高兴的。”

“说的也是,可是……宗野先生……”

她话说到一半,广播却已经唱出了我的名字。礼子老师吃惊地看了我一眼,这才发现我脚上的绷带和拖鞋。

“你受伤了吗?”

“是……是呀。”我总不能说我被床单咬了吧。“因为出了一点意外。”

“那真糟糕,请多保重呀。那我先去病房看看好了。”

目送着她离去的背影,我有些依依不舍。

“滩尾老师说宗野同学的爸爸年轻得令人大吃一惊耶。”在回去双胞胎家的计程车上,小哲说。语气很开朗,眼神却很认真。

“是吗?”我稍微瞄了一下小哲的脸问:“她起了疑心吗?”

“不是,老师好像很喜欢爸爸。”

“怎么可能,哪有这种事?”

礼子老师是位有道德良知的好老师。她不是那种会爱慕学生父亲的女性——虽然我不是真的。

但是小哲却一脸正经地表示:

“是吗?可是如果喜欢上了,对方是不是结过婚、有没有小孩,根本就不重要了,不是吗?”说完便闭上了嘴巴。紧抿成一条直线的嘴巴很清楚地表达出这是他的真心话,虽然我不赞同这种想法。

因此我对他这么说:

“怎么会不重要?至少我就很讨厌只要我喜欢有什么不可以的观念。”

何况车上还有计程车司机的耳朵在,不能再继续这个话题。不过我心中有个想法,趁这个机会,我可以和小哲在家中、和小直在医院,好好地促膝长谈。他们应该也很清楚不可能永远和我这个代理父亲生活下去吧。我必须确认清楚他们今后的打算,他们是否期待自己的父母回来呢?

然而就在我们下车时,脑海中完美的建设性想法煞时烟消云散。因为双胞胎家门口站着两个男人,一眼就能看出他们是刑警。一个上了年纪,一个是年轻人。

“请问是宗野正雄先生吗?”年纪大的刑警先上前开口,同时闪了一下黑色的警察手册。我的耳畔似乎响起手铐碰撞作响的声音。小哲紧紧抓着我的手臂。

“真是不好意思,今天来是想麻烦腻协助我们的调查工作。”刑警边收好证件边问我:“你知道昨天深夜在今出湖畔发生一起自用车相撞的车祸吗?”

我心想,喔,就是那个送进医院,因为车祸受伤的人吧?因此点了点头。

“是的,不过我并不知道详情。”

“是吗?不过其实那个车祸本身没什么问题。一群喝醉酒的年轻人分坐两台车去兜风,结果在那个要命的地点发生了车祸。其中一台车倒栽葱跌进了今出湖里,死了两个人。”

今出湖距离今出新町中心点二十公里处,一个位于北部山中的人造湖。听说是十年前,随着水坝建设而挖的,是这附近的水源地。据说秋天时的枫叶很漂亮,小哲和小直的小学远足也去过。

因为是被水坝塞住而造成的人造湖,因此湖水很深。加上又是位在山里,周遭的山坡十分陡斜,掉下去的话,根本没得救。

“真是遗憾,可是我能帮上什么忙呢?”

刑警抓了一下鼻翼,露出困惑的表情。“其实昨天晚上的车祸之后,我们开始进行打捞车子和死者尸体的作业。结果发现湖里还沉了另一辆车子。”

由于小哲发出一声惊叫,我不禁看着他的脸,他紧盯着刑警的脸看。

“然后我们将那辆车也捞起来后,发现车身毁损的程度非常夸张。如果只是因为滑落的速度太快,也可能会有这种情况的,没什么好怀疑。”

“那么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其实是从车里面找出了两句尸骨。这实在是太令人意外了……因为这是个小镇,所以我们便一家一家地走访询问,看看有没有谁家里有行踪不明的家人。”

从今出湖捞上来的两具尸骨的身份,始终没有下文。那也难怪,因为只剩下白骨嘛,加上车子又是赃车,十一年前从东京到今出新町前两站的风间町停车场所偷的。

就骨架——尤其是骨盘的形状来判断,立刻就知道其中一具尸体是成年男子,另一具是成年女子。只不过两人的估计年龄,约是二十来岁到四十五岁,范围很广。刑警表示如果继续检验牙齿的耗损度,还能够锁定更多的咨讯,但这项检验很花时间。

“不过我们认为两具尸体都是死了一年后。从车子被偷的时间来判断,这个说法是合理的。”

两名刑警虽然也说过“看起来真是个年轻的爸爸呀”的感想,但似乎没有怀疑我和小哲的关系。好像在之前探访的人家之中有小直的同学,他们已经事先听说小直因为盲肠炎开刀住院的消息。年纪大的刑警还向我诉苦,“夫妻都上班很辛苦呀。老实说我们家也是夫妻都有工作……”

这时年轻的刑警则是一脸不感兴趣地在一旁发呆。说不定他心里在想,与其在这种偏僻的小镇当警察,还不如进自卫队当军官比较好……

其实不单这两名刑警,好像连管辖今出新町的今出警察局对这辆沉车和两具尸骨,也都没当成重大案件。据说因为今出湖挖好不到半年,就已经连续发生两起汽车翻落的车祸,还死了五个人。有关当局看不过去,便加强护栏设施,到处树立警告标志。但是到目前为止每年还是会发生一件左右的车祸。

“以前的居民之中还有人说就是因为在那种地方挖湖,惹火了山神,所以每年都要有人牺牲。”

换句话说,昨天晚上的车祸表示今年今出湖的祭祀品已经够用了!不,我这样子乱说,真是太随便了,真抱歉。

“我们的交通课还沾沾自喜,去年没有发生车祸。结果居然是根本没发现有车祸。真是败给他们了。”

发现得太迟,只会徒增身份确认作业的困难。两名刑警似乎只觉得这一点很麻烦地告辞而去,居然一点都不觉得可疑,完全认为那是个不幸的意外。

但我就不一样了,而且用我身上所有的钱来打赌,我猜小哲的想法也不一样。

因为喜欢做菜的小直不在家,我们只好跟半个月前才在车站前面开店,服务态度恶劣的外送批萨店订了独家口味的批萨。就营养学的观点来看,内容是在无法恭维,而我和小哲的表情就像参加守灵一样,彼此沉默地吃完自己的分量。

“我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好累,所以我要去睡了。爸爸,我已经铺好你的床了。”

小哲说完准备回到自己房间,时间不过才晚上十点。平常这时候他精神还好得很,尤其是我在的时候。双胞胎这么早上床,简直是闻所未闻的怪事。

“嗯,你辛苦了。明天起我会去医院,所以你去上学吧。”

“嗯。”小哲点过头后转身上楼。

我不可能这么早就睡着,然后为了不然小哲知道我在想事情,我故意打开电视转到无聊的节目频道,坐在客厅的扶手椅上。

我在想今出湖的尸骨,那不是意外,说不定是杀人事件。

而且……我干脆明说吧,我在想那一男一女的两具尸骨,会不会是小哲和小直的父母!

我可以举出许多证据。第一,当刑警告诉我们从湖里捞出另一辆车时,小哲那副惊讶的表情。我所知道的双胞胎可是天不怕地不怕,遇到任何状况总是一笑置之的大胆到可怕的好孩子。我头一次看他脸上出现近乎恐惧的神情。

第二,那两具尸骨的估计年龄,也和双胞胎的父母颇为吻合。而且他们分别和爱人私奔、遗弃家庭时,我便很自然地接受了。我心想,这社会都是些自私的家伙,甚至还有这种莫名其妙的父母。

但是冷静地想一想,当出现另外一种说法时,我也没办法继续点头称是了。

如果是你,会觉得哪一种说法“比较可能”呢?因为父母两人同时跟自己的爱人手牵手离家出走,孩子难以忍受如此自私、不负责任的父母,因此将他们“解决”了。

两者听起来都很不寻常,但是现实生活中双胞胎的父母行踪不明,一开始便相信前者说法的我,有义务要公平检讨后者说法的可能性。

另外我很在意的是,过去双胞胎曾经几次向我报告“我爸打电话回来”或是“我们跟妈通过电话”,却从来没有让我看过他们父母依然健在的证据。

他们已经离家出走一年了,就算是私奔,新生活应该也已经稳定下来了吧。总会有一两次想回家看看孩子的近况吧,关于这点双胞胎给我的说明是,“他们两人都自以为对方和我们一起生活。”仔细想想,这真是令人费解。

难道不是吗?要演变成这种劳燕分飞的状况,首先必须有“丈夫和妻子各自有外遇,在决定私奔之前,彼此都小心行事不让对方发现”的前提。

但这种事在现实生活中可行吗?

我虽然还没有结过婚,但是有与女人同居的经验。就这点经验来推测,我想一起生活的男女应该不至于会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外遇吧。尤其是女人的直觉一向敏感。我通常都是直接拿起罐装啤酒喝,只有一次改用杯子盛出来喝,就被女人看穿有外遇。那一次真是凄惨,女人敏感起来实在只能举手投降。

如果双胞胎的父母真如他们说的,能够毫无顾忌地离家出走,那表示他们十分迟钝,甚至两人之间极为冷淡,都把对方当成大门口的擦脚布,无足轻重!不对,我要收回刚刚说的这句话。就算夫妻好几年来都把对方当做大门口的擦脚布一样看待,一旦发现对方有其他异性存在,马上会有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开始妒火中烧。这就是人性,真是悲哀。

双胞胎的父母,不管哪一方先,甚至是双方同时有了外遇时,想必他们会在家里面针对这一点丑态毕露地争吵不休。

而双胞胎也一定从头到尾地仔细观察。

一边看着老是报道景气变坏的新闻节目,我的脑海里千回百转。

小直和小哲头脑都很好,而且聪明地令人害怕,甚至像个无底洞般地高深莫测。我想象,两人受不了看着父母成天争吵不休,只想自己过平静幸福的日子的他们,凑在一起商量。

“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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