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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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藏默不作声。答案不言而喻。

接着,角藏别过脸说:“这事,要不是见你那么烦恼,我打算藏在心里,一直藏着,一直……”

“对不起。”文次垂着头喃喃自语地说,“我是个不可救药的胆小鬼。我无话可说。”

突然,文次眼泪涌了上来,连擦掉眼泪的志气都没有了。

“我也不想这样。只要能改掉胆小的毛病,做什么我都愿意。任何粗暴的事或坏事我都愿意。”

“这话不能随便说。”

角藏如此规劝,接着声音转为严峻地说:“不要钻牛角尖,懂吗?”

谈话就此结束。文次在口中小声地说“是”,接着开始当天的工作。

白天的工作一如往常,自那次之后,也没再跟角藏淡起这件事,但几乎每天晚上,文次都会做梦。这事角藏也都知道,非常挂心。在白天可以忘掉的內疚与羞耻,一到了夜晚就会在梦里出现。

每次做梦,文次总是慌得像小时候尿床那般,全身冒冷汗,有时甚至会颤抖着惊醒过来。每做一次噩梦,文次就被这么折磨一次,不管几次都一样。而且,每次想到浅睡的角藏就在二楼的被褥里,不知以怎样的心情听着自己半夜的动静时,整个脑袋便充满了嘲笑声——胆小鬼、胆小鬼、胆小鬼……

如此过了一个多月,某天晚上,大概不会再有客人上门时,角藏突然说“今晚早点打烊吧”。

“有什么事吗?”

“我有事要告诉你。”

文次缩着身子,心想,终于来了。角藏是不是认为再也无法让这么麻烦的家伙待下去,打算将自己赶走?

收进布帘,熄了火之后,角藏催促文次爬上狭窄的楼梯。文次这才发现自己是第一次跨进这栋座灯式建筑住家的二楼榻榻米房。

角藏踩上干爽的榻榻米走到里面点燃瓦灯(注三)。房里一隅,整齐地叠放着褥子与夜着。文次闻到冒着黑烟燃烧的瓦灯油味,又闻到些微的尘埃味。

角藏无视端正跪坐的文次,自顾自地打开榻榻米房西边角落的三尺宽印壁柜,整个上半身钻了进去,只见他蠕动着身体,不一会儿,便从壁柜里倒退着出来,右手拿了什么东西。文次在昏暗中凝视这一切。

“你看看这个。”

角藏边说边将手中的东西递给文次。

是猫头巾。

看起来相当陈旧,表皮的折痕已经发白,整顶猫头巾都磨得软软的,而且蒙住脸和遮盖后颈部分的边缘都烧焦了。是个用烂了的陈年旧货。

“这是……”

文次不禁喃喃自语,角藏点头说道:“是我的,当我还是个救火员时所使用的。虽然已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皮制头巾上缝有蒙面的猫头巾是町救火队的规定装束之一,这文次当然也知道。

“……老板以前也是救火员?”

角藏徐徐摊开握在手中的头巾,有点自暴自弃地说“嗯”。

“老板当了多久的救火员?”

“大概两三年吧。”角藏微微一笑,“我当时是个胆小鬼。”

文次默默地望着角藏。角藏看着头巾,褪去半边的衣服,对着文次背转过身。

文次瞪大眼睛。角藏那瘦削的背部,有不少丑陋的烧烫伤疤,左边肩胛骨上方有个楔形的疤,像是伤口很深的刀疤。

“我当时是个胆小鬼。”角藏将衣服拉回肩头,抬起头看着文次的眼睛,接着说,“所以才逃出救火队。”

文次咽了一下口水,润润干涩的喉咙,好不容易才说:“老板是因为深入火场才会有这么严重的烧伤,怎么可能是胆小鬼。”

角藏又垂下眼帘,接着用像诵经殷的语调缓缓地说:“我不便说出待过哪一组的救火队。接着听,你就会知道我为什么不能说。”

“由于憧憬当救火员,我加入救火队那时,跟你一样是十六岁。——”角藏继续说道,“我的身世跟你差不多,没有亲人可以依靠。孤家寡人,没有人关心我。我只是很想很想当救火员,就跟你一样。

“然后,接下来的事也一样。

“加入救火队一进入火灾现场,我就非常害怕。大概比你更惨,连自己都无法理解为什么会吓得几乎要尿湿裤子?为什么想逃开……想到这件事,我真想去撞墙。

“等过一阵子应该就会习惯,再过一阵子,如此自欺地过了半年,可是我仍然无法习惯。

“我既不甘心又很气自己。我甚至想,要是钱能买到胆量,就算抢劫、杀人,我都愿意去筹这笔钱。我明白大伙儿看我的眼神愈来愈冷淡。没有人肯再开我玩笑,也没有入会再笑着拍拍我的肩膀。你不行,快离开吧,再见了,每个人的脸上都是这种表情。”

角藏紧握着瘦骨嶙峋的拳头搁在膝上,他说:“可是,我不想放弃。”

从角藏的眼角和嘴边不难看出,那深深的皱纹里有着几十年前的不甘,而且丝毫没有稍减。

“刚好在那个时候,我偶然认识了一个按摩的人,是个在组里进出的老头子,当时他已将近七十岁。”

那个按摩的因为是做生意,总是很亲切,但平常不会向角藏这种跑腿的人搭话,可是那时他竟主动接近角藏。他一副诚恳的模样,说是有件事想偷偷告诉角藏。

“他一开头就这么说。

“——我听头儿说,你将被赶出这个组。因为再这样下去,别人会因你出人命。

“我那时真想揍那家伙。按摩的大概也知道我的心情,得意地笑着,劝我不要生气。

“——我有件好事要告诉你。

“接着,这个按摩的自怀里摸索出一顶猫头巾。”

“正是这个。”角藏说道,再度握紧头巾,“这头巾,叫不倒翁猫。”

“不倒翁猫?”

角藏将膝盖往前挪了一步,在瓦灯昏暗的亮光下,将猫头巾递到文次眼前。

“你仔细看看,头部画着猫吧,虽然已模糊不清了。”

文次眯着眼,凑近仔细看,果然上面画着一只几乎只剩线条、全身竖着毛、弓背闭眼端坐的猫。由千双脚缩在身体底下蜷曲成一团,看上去的确很像不倒翁。

“——这是吉祥物。”

“按摩的这么说。他说,这不倒翁猫可以在火场里守护我,只要戴这头巾到火场就不会害怕。又说,他可以以他的性命担保。”

文次仰望角藏瘦削的下巴。角藏面露微笑地说:“我起初不相信,认为他故意耍我,我很生气。但是,按摩的仍不死心,一再重复同样的话,他耐心地说,他是想帮我。又说,当然不是要卖给我,而是免费的。叫我就当是被骗好了,戴一次到火场看看。”

当时角藏虽然很厌恶胆小的自己,但一想到很可能被赶出去,便焦躁得坐立不安,最后他收下了头巾。

“要是你出会收下吧。人都有陷入绝境而不择手段的时候。”

文次默默地点头。

“那天,仿佛事先安排好的一样,头儿找我过去。一看到他的脸,我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了。总之,我恳求头儿再给我一次机会,拜托他再让我试一次看看。这才总算没被辞掉。尽管头儿的表情很是苦恼。”

“结果呢……”文次很想早点知道结果是不是真的不害怕了。“结果怎样?”

角藏爽快地回答:“按摩的说得没错。自从戴了不倒翁猫头巾,我难以置信地变得非常勇敢,不再害怕火场了。”

文次不禁望着角藏手中的那顶陈旧的头巾。

“很不可思议吧?可是,是真的。”

“为什么?为什么突然……”

“因为可以看到。”角藏回答。

“可以看到?”

“是的。一旦戴上这个头巾前往现场,警钟声还在远处响着,连烟味都还没闻到时,脑子里就会浮现当天火灾现场的情况,像梦幻似的。火舌怎么蹿出,怎么延烧,哪一组的救火队队旗怎么摇动,看热闹的人到底跑向哪个方向,全都可以看到。连屋主到底拿走哪家晒衣竿在防火线怎么边插边跑也都看得一清二楚——整个火灾现场从头到尾的所有景象。”

角藏对着瞪大眼睛的文次笑着说:“我最初也以为自己脑袋有问题,不过,很快就知道不是。因为当天的火灾现场跟我在脑子里看到的一模一样,完全没有出入。所以,我不再害怕了。哪家屋顶会掉落,风向怎么吹,什么人在什么地方又会怎么样,我通通知道。对我来说,怎么做才不会让自己身陷危险,又该怎样扑火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之后,过了几天,那个按摩的来了,询问角藏结果如何。

“我告诉他,跟你说的一佯,那按摩的听了之后,打从心底笑得很开心。现在想想,我应该对他那毫不隐藏的欣喜表情留意些才对,可是,我那时只觉得欢天喜地,觉得世上再也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角藏想道谢,但被按摩的制止了。

“——只是,持续戴这头巾的话,会有一些损失,不过那没什么要紧的。只要能以救火员闻名,你就会认为那点小事不算什么,是不值一提的代价,所以你不用担心。”

角藏问是什么代价?按摩的老头皮笑肉不笑地说:“——就说是,会讨人厌吧。”

“我又问,是不是因为遭人嫉妒的关系?按摩的老头只是笑,所以我以为是这个意思,而且也认为那没什么要紧。”

角藏用力甩了甩头说:“我太傻了。”

接着,他咬牙切齿地说:“我应该继续追问,但我没有。为什么按摩的老头会那么得意地笑,不,说起来,那家伙为什么会变成按摩的,我应该问个清楚。”

“什么意思?”

“那按摩的老头,以前也是救火员。这事组里的人都知道,我当然也知道。那按摩的老头脖子上有不少烧烫伤疤。”

年轻时的角藏,只问对方为什么这头巾具有这种力量,以及这个“不倒翁猫”是什么意思。按摩的老头回答:——“我也不清楚,只是,听说这头巾是用一只活了一百年、具有灵力的老猫制成的,那只老猫叫不倒翁猫。”

文次在心里琢磨这些话时,角藏又说:“我想把这不倒翁猫给你。”

文次暗吃一惊地抬起头来。

“你一直过得很痛苦,看你这个样子,我几十年后才又从壁柜里找出这个东西。你前些天也说了,要是能祛除那种胆小的个性,做什么都愿意,是不是真的如此,你可以试试。我把它送给你,你可以戴着它到火灾现場试试,之后回到这里,再决定你的将来比较好。”

“这东西要给我……”

“是的。戴戴看,肯定会发生我刚刚说的事。你也一定会很得意,然后回到我这里。你可以比较一下这不倒翁猫所带来的利弊得失,然后决定到底要走哪一条路,我会安排一切。”

“老板要安排一切?”

“是的。因为我正是这个东西的见证人。”

角藏的这句话,听来好像有点在嘲笑自己的意味,他嘴角微扬。

然而,角藏马上又恢复一本正经,眼神认真得在昏暗中看起来令人觉得可怕,文次不禁缩回身子。角藏况:“文次,你是个胆小鬼。你的胆子没有自己想象的大。这样的话,你或许当不成救火员。我非常清楚,对你来说,那是多么痛苦又多么可耻的事。正因为我了解你的痛苦,才告诉你这些往事。你懂吗?”

文次用力地点头,频频地点头。角藏却苦闷地皱起眉头说:“不过,胆小鬼有胆小鬼的人生。这话虽然残酷,但我是这么认为的。你会痛苦,是因为你不敢面对自己的胆小。可是,文次,这是不对的。这世上一定有胆小鬼的容身之处。你不能逃避,只要逃避一次,就必须终生逃避,像我这样。”

角藏说该说的都说了,将不倒翁猫塞进文次手里,然后转过身去。

文次回去找猪助,拜托他再让自己试一次,出乎意料地,猪助竟爽快地答应了。或许他认为反正结果又会一样。

再说,文次自己也是半信半疑。虽然角藏那认真的口吻,的确让人心里发毛,但也可以看成只是个怪老头把陈年往事讲得有点过火罢了。

那个不倒翁猫,在白天看起来只是顶有点脏的旧头巾,戴在头上也与一般无异。由于这顶猫头巾已经变得很薄,甚至给人不牢靠的感觉。要是猪助发现了,或许还会斥责哪里找來这玩意儿。

可是……

文次回到组里半个月后,相生町于丑时三刻(注四)失火了。文次压抑着颤抖的双手戴上不倒翁猫头巾,随着猪助赶到火灾现场,终于明白角藏没说半句谎。

戴上头巾之后,那个梦境般的景象立刻出现了。文次脑中宛如开出一朵幻灯花。

他看见着火的大杂院,看见蹿出的火舌,也看见有一台龙吐水(注五)出了状况,火延烧到龙吐水,导致一名救火员受了重伤。什么地方没有火、什么地方会危险、风向及飞舞的火星子,文次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什么都不怕了。

所幸是个无风的夜晚,火势虽然猛烈,但是在天亮前便扑灭了。文次向四周拍着自己的肩膀,并向称赞慰劳自己的救火员行礼致意之后,立即朝角藏的铺子跑去。他全身沾满黑污和尘土,右手紧紧握着不倒翁猫。

“老板!”

大门没放上顶门棍。大概角藏也听到了警钟声,料想文次今晚会到火场,所以没锁门,在家等文次回来。

“老板,我做到了,我做到了!”

文次跑进铺子里喊叫,二楼传来声音:“我在这里。”

文次飞也似的顺着楼梯跑上二楼。

“老板!”

今晚屋子里没有点瓦灯。映照在狭窄的榻榻米房里的是自滑门那指头大小的缝隙射进来的月光。

角藏坐在褥子上,背对着文次。

“跟我说的一样吗?”角藏问道。

“跟老板说的一样。”

“不倒翁猫让你看到火灾现场了吧!”

“全部看到了。”

角藏的声音突然冷淡了下来,“结果你打算选择走哪一条路?”

“什么?”

“我不是说了吗?不倒翁猫也会让你有所损失。即使有所损失,你也想要它吗?想要这个东西给你的假勇气吗?”

“那不是假勇气。”文次不禁粗声粗气地说,“它是我的保护神。为了它,多少受到一点嫉妒,我也无所谓。”

“不是被嫉妒,”角藏继续低声说道,“是被厌恶,无法与人保持良好的关系。”

“这对我来说都无所谓!”

文次如此大声说道,角藏也扯开喉咙压过他的声音:“那我让你看看,看看这不倒翁猫的报应。这东西让曾经是救火员的男人变成了按摩师,因为他不得不戳瞎自己,否則活不下去。那按摩师不甘一个人受苦,于是把它给了我。愚蠢的我,紧紧抓着它,结果,不但没法娶妻生子,也没法在救火队待下去,变成孤孤单单的一个人,还不止这样,连晚上也没法安睡。一想到在没亮光的地方,万一有人冷不防地看到我的脸,我就会被吓掉半条命。”

“……老板?”

“这就是不倒翁猫的报应,你看。”

角藏转过头来。文次看到了,他的双眼在微弱的月光中,发出炯炯的黄光,宛如猫眼。

文次魂飞魄散地大叫,丢下手中的不倒翁猫,头也不回地逃开。他一路逃,连一次也没回头。

那天天快亮时,葫芦屋二楼失火了。火势凶猛,把整栋葫芦屋烧光了,却丝毫没有波及到邻居。

在废墟里发现了一具焦尸。大概是角藏吧。这具尸体弥漫着瓦灯油味,似乎是人为纵火。

人们觉得纳闷,为什么被烧死的角藏头上戴着皮头巾,而且头巾紧紧地裹住下巴。为什么那头巾上的油味特别重。

只有文次不觉得奇怪。

(文次,不要逃。只要逃避一次,就必须终生逃避,像我这样。)

文次耳边一再响起这些话。

注一:芝神明祭。港区芝大门一丁目十二番的芝大神官。祭典自九月十一日开始,直至二十一日才结束,故称“拖拖拉拉祭”,又名“生姜祭”。而“本祭”则在十六日。

注二:防火灾用的消防水桶,通常在前街的大铺子均会设置。

注三:瓦制盘子的油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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