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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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音次郎是杀死阿势的凶手,大概就不会回野崎屋了,可是,如果他与案子无关,或打算佯装无关,便会在今晚回来,所以,无论如何都没必要追到川崎。让系吉盯着野崎屋,茂七和权三两人先动手调查源兵卫大杂院的阿势住处。

源兵卫大杂院是十户毗连的房子,房子后面是宽约十八尺的河道。从阿势的房间可以看到河道,越过堤防便是河面。

阿势的房间是个只有单薄的被褥和几个箱笼的穷住所;厨房用具也都是用了很久的旧货。

「阿势大概是从这儿落水的。」权三说道。「虽然不知道是他杀还是自杀,不过,地点应该是这儿。」

「为什么?」

「阿势是全裸的,不可能在外面走着。」

「也许是在别处被剥光衣服,衣服随手扔了。」

「箱笼里有两件夹衣、三件贴身裙、三件内衣,加上其他腰带、腰带绳什么的,这大概就是阿势全部的衣物。」

「大概吧,我也这么认为。」

另一个箱笼,放着两套阿势出门做生意穿的衣服。挑卖酱油的买卖,通常会掖起衣服的下摆,里面穿细筒裤,头上蒙着头巾,避免头发掉进卖货里。这些做生意穿的衣服,一套看似洗过才叠好,但搁在上面的另一套,显然是昨天穿过的,衣领的地方有些脏了,布袜底也沾着尘土。

「昨天阿势做完生意回来,不知什么时候,在这儿脱下衣服,然后跳河……我觉得是这样。」

「为什么脱下衣服?」

「这我就不知道了。」权三表情黯淡地说。「女人有时会做出激烈的事。」

「我也有同感。」茂七转头望着泥地水缸旁叠放一起的酱油桶和扁担。「也认为昨天阿势曾一度回到这儿。」

茂七走到泥地,触摸散发酱油味的木桶。用久了的扁担光看就觉得重。旁边靠放着另一套类似的挑卖工具,这大概是父亲猪助病倒之前用的,上面布满灰尘。

「那,果然是在这儿落水——」

茂七制止权三,接着说:「我认为阿势是他杀,只是没有留下痕迹。既然她的衣物和布袜都在这儿,地点大概也是这儿吧,时间可能是昨晚深夜。这样的话,依据涨潮和水流的情况,一个晚上漂流到下之桥那附近也就不足为奇了。只是,不知为什么要脱光她的衣服。」

这点一直让茂七悬挂在心里。为什么要脱光衣服?

走出阿势房间,茂七和权三向源兵卫大杂院居民打听阿势最近的情况,以及她昨天的出入状况。大家都说,阿势本来和大杂院的那些妇女交情很好,但自从与音次郎交往,便突然疏远了。

「我们不赞成她和音次郎先生的事,所以她很生气吧。」 一名妇女说道。「我曾明白告诉她,你被骗了,对方不是真心的。阿势对这种赚一天吃一天的生活感到不安,省吃俭用存了一点钱,我跟她说,那个音次郎还不及这点钱来得可靠。」

茂七将钱的事牢记在心里。据他自己的调查,阿势房里没有任何钱。

关于阿势昨天的行踪,虽然查不出她到底何时出门做生意,却找到一个目睹她回来的人。据说,住在对面的新内节(注:说唱故事净琉璃的一种,以男女殉情故事为主。)师傅,在昨天傍晚六刻(下午六点)看到挑着扁担的阿势开门进屋。

「也不是只有昨天而已。我每天傍晚结束外头的教授课程通常在那个时候回到家,也看过好几次阿势在那个时候回来。她总是在六刻钟响时回来,这一定是她的习惯。」

「你是看到她的背影?」

「是的,不过不会看错的,那的确是阿势。衣服和头巾都跟平常一样。」

「时间也确定吗?」

「每天都是这个时间。再说,那时刚好响起六刻钟声。」

既然如此,表示是在那之后才发生命案,音次郎——他大概就是凶手——在那个时间之后才来找阿势,进到她的房间。音次郎应该会避开耳目,所以或许是更晚才偷偷前来。

茂七认为,他可能是突然来找阿势。如果是事先约好的话,阿势不可能就光一个人在家等着。即使音次郎不准她说出去,让她无法跟邻居说什么,但这毕竟是心爱的男人第一次来访,她应该会准备吃食和酒,可是房里看不出有这个迹象。

权三又打听到另一个线索。源兵卫大杂院附近有个替人缝制衣物的零工,据说阿势托对方缝制窄袖服。

「是新年过后交货。」那缝纫师傅说道。「她坚持要我在新年过后的佣工休息日之前缝好。听说她有个互订终身的人,佣工休息日要和那人去见他母亲。窄袖服正是那天要穿的。」

阿势肯定是红着脸告诉音次郎订制新衣的事,而他听了之后到底有什么表情呢?

「对一个想自女人身边逃走的男人来说,肯定在心里暗叫惨了、惨了。」权三面无表情地说。「阿势是个可怜的女人。」

「更重要的是,怎么也找不到阿势的那件衣服。」茂七说道。

茂七问了许多源兵卫大杂院的人,尤其是仔细问了住在阿势隔壁的人,却没有人在昨晚听到可疑的声音或女人的哭泣声,也没有人听到东西掉进河里的水声。话说回来,杀死阿势的凶手应该也会注意到这一点,茂七本来就不应该抱这种希望才对。再说,要是有这种骚动,应该也会有人马上察觉,过来敲阿势家的门了。

这里的居民大多白天不在家,茂七要权三等他们回来时再打听,他自己则是快步走在即将日落的街上,前往小石川。他是去见住进养护所的猪助。

穿过陡坡尽头的大门,茂七向门卫说明事由,门卫说猪助正在里边等着,看来大杂院的管理人已经先派人来通知了。

「只是,不能待太久。这儿都是病人。」门卫说道。

「猪助病况如何?」

「没问过医生,我也不知道。但是你不能对病人动粗。」

养护所是个让穷人感谢的地方,但对捕吏来说,这种严加拒绝的态度很麻烦。苦于病痛的穷人似乎视替幕府做事的捕吏为仇敌,实际上,那种坏捕吏确实很多,茂七边这么想边走往门卫指示的大房间。

猪助坐在薄褥上,身上裹着养护所发给病人的衣服,他非常瘦削,整个肩膀好像都是骨头,但比想像中要有精神。他说,这儿的医生告诉他,再忍耐半个月就可以回家。

「我知道阿势有了情人。」猪助声音嘶哑地说。「因为大杂院的管理人常来探病。我只能祈祷阿势没有被骗,没想到竟然发生这种事。一个月前,她来只待了一会儿。」

猪助丧气地垂着肩膀,眨巴着充血的双眼。大房间里的其他病人,尽管故意不看这边,但有时仍会投来同情的目光。

「穷人只能拼命工作,一辈子都必须工作,尤其是她那种身材,不可能有好亲事。我一直告诉她,要她自己赚钱过好日子。没想到……」

「阿势毕竟也是女人。」

「女人里,也有那种不能只靠白日梦过日子的。」

这令茂七无话可说。

「你不气音次郎?」

「生气也没用。」猪助撇着嘴角笑道。「阿势啊,她说只要和音次郎结婚,就可以让我过好一点的日子,可以摆脱赚一天吃一天的生活。音次郎那人的确是商家伙计,只要认真干活,应该可以过好日子,和我们这种当天赚当天花用的穷人不同。难怪阿势会做那种白日梦。头子,我啊,认为阿势在死之前,能做那样的美梦也不错。意思是说,她不是自己跳河,而是那样做着美梦被杀了还比较幸福。至于那个男人,其实不重要,本来就是阿势错了。」

这话充满了死心的意味。

猪助又说,关于阿势的葬礼,全交给大杂院管理人办理。葬礼在后天举行,当天养护所会让他回家待上一天。

「你今晚不能回家吗?」

「事到如今,回家有什么用?不管今天回去还是后天回去,阿势都不会活过来了。」

茂七心想,不是养护所不让他回家,而是猪助自己不想回家。他不想看独生女的遗容,不忍心面对这件事。这也表示,其实猪助并没有那么坚强。

「阿势拼命工作存了一些钱,」茂七说道。「但是那笔钱不见了。为了你往后的日子,我至少要找回这些钱。」

猪助没有说什么,只是向茂七行了个礼。

茂七离开养护所走下坡道时:心想,如果猪助没有病倒,两人健健康康一起工作的话,或许阿势就不会陷入那种莽撞的恋爱。父亲病倒后,阿势突然深深感受到一个人的孤寂,以及赚一天吃一天的这种不稳定的将来——这种内心的空虚,令幸福的幻想悄悄乘隙而入。阿势也许真的爱上了音次郎,但她或许也同样憧憬商家伙计的生活。她每次去采买酱油,亲眼目睹他们的生活,便更会让她这么想:和那种人结婚的话,我也不用每天四处走得双脚沾满尘土,雨天也不用淋得像只落汤鸡,更不用穿得像挑担叫卖的男人,而且可以让人叫我一声伙计娘,不,马上就是掌柜了,所以是掌柜娘,肩膀的扁担痕也会褪去……。

(阿势,商家伙计的生活,也不是每天都有好事。)

他们也必须靠劳力拼命工作,生活和挑担叫卖的一样,不,也和捕吏差不多。大家都一样啊!阿势。

茂七全身都快冻僵了,他在坡道尽头一家荞麦面摊吃过晚饭,在全然日落的街上快步往东走去。这个时候音次郎应该已经从川崎回来了。

(如果他没有逃走的话。)

他没有逃走;音次郎回到野崎屋了。

4

野崎屋为音次郎腾出一间榻榻米房,主人也在座,正等着茂七。待在一旁的系吉似乎对此很不服气,茂七倒觉得无所谓。大抵说来,年轻伙计与出入舖子采买的叫卖小贩女人有染,本来就是舖子这边的过错。茂七打算教训对方一顿。

音次郎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身材结实而且高大,诚如阿势自夸的那般,是个相当俊秀的男人。只是,发生了这种事,他那双骨碌碌转个不停的眼睛,总让茂七觉得不顺眼,而那双与身材极不相称的白皙细长的手,也散发出一股拈花惹草的味道。

「我和阿势姑娘交往半年了。」音次郎爽快地承认。「不过,我想先说明一点,我没有勾引她,而且一开始就说明白了,我不可能和她成亲。」

「只是暂时的交往吗?」

「男人与女人之间也有这种事吧。」音次郎挑衅地抬起头说:「头子,您大概不会说有了男女关系就必须结婚这种蠢话吧?」

正因为这样,自己才不去阿势家,幽会时都选在茶馆或租船酒馆,而且时间很短——音次郎如此表明。

「这么说来,你和阿势都是偷空匆匆幽会?」

「是的。」大概音次郎也觉得心虚,斜眼偷着主人。「尽管是这样,我从没给舖子惹麻烦。」

野崎屋主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说:「关于这一点,音次郎说得没错。他负责采买,不出门办不了事。有时也得出远门,有时也必须花些交际费。可是,就算花时间花钱,他也绝对会谈成划算的生意。我们批发的东西,是全江户数一数二的上等货,但是我们的进货价格是一般行情的七折,这都是音次郎的功劳。」

茂七对主人的开场白充耳不问,他问音次郎:「你最近和阿势见面是什么时候?」

「去年年底,大概是岁末中旬。那时只站在后门闲聊几句而已。」

「站着闲聊?」

音次郎大声说道:「因为我正想和阿势姑娘分手。我和阿势姑娘发生关系之后,很快就发现她是个危险的女人。我明明叮嘱过好几次,她却经常提出结婚的事,不管我怎么说,她都听不进去。我认为这样的话就只有分手,这点我也向阿势姑娘说了。我说不能再和她见面了。可是她就是不死心,来找过我好几次,想叫我出去。当然,她没在舖子里大吵大闹,但很罗唆,我对她也实在没辄。」

音次郎又说,因为不想和阿势见面,每次她早上来采买时,总是尽量躲开。

「好吧,那岁末中旬你和阿势见面时,有没有对她说佣工休息日一起回家见你母亲?」

音次郎冷笑地说:「我怎么可能说那种话。」

依据多年来的经验,茂七知道音次郎在说谎,但他不动声色。

「你爱上阿势哪一点?」

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音次郎怯懦地「啊」了一声。

「因为爱上她的哪一点,才和她发生关系吧?」

「是的,那当然。」音次郎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不时偷瞄着主人和头子。「那个人正如大家所看到的那样,身材高大,性子是非黑白分明,年龄也比我大许多……让我觉得好像跟姐姐在一起。大概就是爱上她这点吧。所以我根本没料到那个人会缠着我。」

真是个任性的男人。阿势没有看男人的眼光。

「你昨天一整天都在哪里?尽量说得详细点。」

音次郎说昨天下午都在外面。「毕竟是新年,去探望老主顾和去钱舖。」

音次郎依次说出地点与待在该处的大约时刻。

「不过,傍晚……太阳下山那时,我在大川旁乱逛了约四分之一个时辰(三十分钟)。」

「为什么?」

「想事情。」音次郎气愤地说。「想想到底该如何应付阿势姑娘。明天是佣工休息日,我必须回家,让母亲看看我平安无事的样子,一想到不能让她担忧,便更觉得苦恼。要是让阿势姑娘一直缠下去,会毁了我的将来。」

茂七很惊讶音次郎竟然说得如此坦白。就音次郎的情况,为了不让人起疑,一般人通常会说自己深爱那个死去的女人,不可能杀害她等等。

难道说音次郎真的没有杀死阿势?还是,杀了女人,但自己非常有把握,绝对可以否认到底,不会东窗事发?

「音次郎昨晚六刻半(下午七点)回到这里。」主人说道。「他来和我打招呼说『刚回来』,所以绝对没错。」

「为什么知道是六刻半?」

「我房里有漏刻,每天都是由我亲自维护调整,绝对不会不准。昨天音次郎回来时,不久那漏刻就报时六刻半。」

阿势回到东永代町源兵卫大杂院是六刻,从那儿到御船藏前町这舖子,以男人的脚力可能在不到半个时辰内赶回来吗?

如果只是去去就回来,这是有可能的。可是,如果音次郎在源兵卫大杂院杀死阿势,再剥光她的衣服,然后将尸体沉入河里,之后再回来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假若,音次郎是先在房里等她回来,之后立即将她杀死,这也必须留意四周的动静,就算他再怎么迅速,也得花上四分之一个时辰。而且,从死人身上剥掉衣服,比想像中的更花时间。

如此一来,音次郎便必须在剩下的四分之一个时辰之内赶回去。这是绝对办不到的。

茂七像是在看细微的东西眯起眼睛说:「晚上呢?」

「晚上音次郎一直待在舖子里。」

音次郎也点头同意老板的话。

「今天是佣工休息日,昨晚是休息日前夕,要对帐什么的,琐碎的事堆积如山,多得必须挑灯赶工。」

「我回来之后马上跟大家去澡堂,只有在这个时候出了门,其余时间都待在舖子里。您可以随便找个人问,跟大家确认一下。」

音次郎说完,正视着茂七。

毋需音次郎的提醒,从那个时间到深夜,茂七问了舖子里所有的佣工,证实了野崎屋主人和音次郎的说词。

原来是这样,茂七心想。难怪那家伙一点也不怕自己会有嫌疑。

茂七说「今天到此为止」,要离开野崎屋时,音次郎送至厨房后门,他双手贴在地板送茂七离开,当他抬起头时,不知是不是想起不愉快的对话,就像哪里痛似地令他皱起了眉头。茂七心想,虽不知他什么地方痛,但绝不是为了阿势的死心痛。

那晚茂七回到家中,一度怒火中烧,连酒都觉得难喝,又因激动而毫无睡意。音次郎那张有点狂妄的脸,不时在眼前浮现。

茂七认为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蹊跷。杀死阿势的就是那个家伙,可是,他有自信不会东窗事发,才会那样坦白。

六刻至六刻半,这个时间绝无问题吗?

茂七反复地一会儿站着一会儿坐着,怎么也想不出任何办法。头子娘很清楚茂七的性子,这种时候不会理他,任他去,所以应该已经先睡了。

想不出办法,让茂七非常气愤,如此这般,他肚子饿了。

这才想起白天系吉说的那个到了深夜还在做生意的豆皮寿司摊贩。

茂七套上草鞋,打算去瞧瞧。尽管对现在的脑子没有什么帮助,但总可以填饱肚子。

5

茂七来到附近,果然看到漆黑的富冈桥那一带亮着一盏灯,是淡红色的亮光。是为了衬托豆皮寿司才用那种颜色的吗?

其实摊子并不是位于富冈桥桥畔,而是在桥头稍微往北的右转巷口。看到那个摊子,茂七想起了一件事。

半年之前,这儿常有一家老头子经营的二八荞麦面面摊。这面摊也卖到很晚,总是最后一个打烊。漆黑中亮着一盏灯,散发出荞麦面味。茂七曾看过几次,但是最近却不见了,本以为换了地点……

(这么说来,这豆皮寿司老板是那个老头子的亲人?)

卖豆皮寿司的摊子通常没有屋顶,只在简陋的台子上顶着一把油伞便做起生意,而寿司也不是现做的,是事先就准备好了。

然而,这家摊子与众不同,不但有木板屋顶,还并排了两条长凳子。不知台子下是不是可以炊煮,茂七挨近时,看到那附近冒出雪白的热气。

不见其他客人。摊子前果然是个比茂七稍微年轻、双唇紧闭的老板,茂七开口说:

「晚上好。」

老板稍稍抬眼看了一下茂七,右手握着长筷在锅子里戳搅。锅子飘出一股热腾腾的味噌味。

「给我三、四个豆皮寿司,还有……那是什么?这儿也卖汤?」

老板的回应比茂七想像中的更宏亮,而且声音听起来很沉着。「虽然没有酒,但这种寒夜,倒是有芜菁汤和面团子汤。

面团子汤是将面粉揉成团子配鸟龙面汤吃,芜菁汤是时鲜芜菁味噌汤。茂七老伴儿在芜菁汤里会加入切成骰子大小的豆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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