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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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大人连忙聚众商议,他对众官吏说:“叵耐这业畜好生凶恶,而且似是有备而来,竟想行刺朝廷命官,定是被造畜邪术所控,若不尽早剿除,他日必成大患。”
按清代的惯例,同级之间是文管武,满管汉,但那图海提督在灵州却并无实权,只是充个虚职,实际上是朝廷派下来的监军,况且此人是个平庸无能之辈。他刚才见了那神獒眨眼间就咬死了刑部刽子手,又暴然蹿上楼阁行凶,在一排火枪轰击之下,竟能毫发无损地腾空跃上楼顶逃脱,真如“天犬”一般,不免吓得心慌意乱,只推托道此事全凭马大人做主了。
马天锡本也没指望他这酒囊饭袋能有什么真知灼见,当下便让众人出谋划策。有幕僚称:“城外的野狗多是结伙游荡,白天并无定所,只在日暮以后,才会聚于荒山穷谷之地。不如派遣一位骁勇善战的军官,带上一哨人马,多携火器,于晚间潜入万尸坑,将其彻底剿灭。”
另一幕僚说道:“野狗虽多,却不足为虑,兵家有言——擒贼先擒王,首先要设法除掉那为首的恶犬才是。但此犬被民间呼为神獒,绝非等闲的野狗恶犬可以相提并论。不仅生得青面獠牙,十分凶恶,而且机警敏锐,蹿跃之际竟能直上城头,若不是《西游记》里的妖怪出现,便是《封神榜》中的天兽下凡,纵然多派勇夫,恐怕也不能与之对敌。”
马大人点头道:“言之有理,依你之见,该当如何是好?眼下若有良策,尽可直言,也好为本官分忧。”
那幕僚常常自称广闻博见,但自投到马大人门下以来,却迟迟未能献出什么良策,今天恰是用得着了,立刻进言道:“小的曾听一些洋人讲过,在那西洋英夷之国,也有许多恶犬横行,故此当地有种风俗盛行,男子中凡称绅士者,出门上街时,手中必执一根棍棒,称为文明棍,专作驱狗之用。街上的野狗一见此棒,便远远逃开不敢近前,只因狗子们生性恶棒,乃造物之先天习性。”
一旁的众人听了此言都说:“英夷果然全是荒生在海上的番邦蛮子,向来不曾被王道开化,别看他们船坚炮利,但那些什么绅士上街还要拿根棍子打狗,却不知在我大清国朝当中,撵狗的文明棍向来是讨饭花子们才肯用的。不过狗子确有厌恶棍棒之性,哪怕是再凶悍的野犬,一见了棍棒,便先自馁了三分,应当给灵州军民多备短棍,以防恶犬再来害人性命。”
众人纷纷献策,但说来说去,并无一计可行,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忽有探子来报,说粤寇大军分作数股前来攻城。这回来得隐蔽突然,现在前锋已距城不到三十里了。马大人忙问来的有多少贼兵,探子禀道:“唯见漫山遍野席卷而至,刀枪如林,兵甲如雨,难计其数。”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先不提突然闻得粤寇发兵攻城,灵州城里是如何如何调兵遣将锁城防御,单说张小辫儿被法场周围奔逃的人流裹住,身不由己地跟着跑了一阵,也不知孙大麻子和身边那只黑猫都逃到什么地方去了。他独自一人到得一条窄街上,此时也辨不得东西南北了,暗自庆幸混乱中没被恶犬咬到,看看左右无人,便就地坐在一户人家门前的台阶上呼呼喘气。
张小辫儿心想本以为城中安稳些,想不到也是如此不太平,这回野狗们突然发狂,咬死了无数百姓,街上尽是横死暴亡之人,不如赶紧去寻了孙大麻子,一同离了是非之地,逃奔京城去谋条财路为好。心中正打着算盘,忽听墙头有猫叫声,抬头一看,却是那只月影乌瞳金丝猫,张小辫儿站起来对那黑猫说道:“馋猫,又要去哪里厮耍?倒教你家三爷一场好找,可想随张三爷到京城里见识见识…”
张小辫儿话未说完,忽觉脑袋后边的辫子被人揪住,疼得他倒吸了一口冷气,骂道:“没有王法了,谁他奶奶的吃了熊心老虎胆,敢扯张牌头的辫子?”
只听身后一阵锯木头般的干笑声响起:“嘿嘿,如今做了张牌头了,可还记得故人否?”张小辫儿一听之下,已然知道正是当初在金棺坟里遇到的林中老鬼,急忙改口道:“小子哪敢忘记老先生的大恩大德。”
张小辫儿感到辫子被人松开,便整了整衣帽,回身施礼,只见那林中老鬼身着一领宽衣大袍,服色古旧破烂,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装束,脸上仍是蒙着帕子,只露出两只枯槁的眼睛,哪里像是一个活人。只听他开口问道:“张牌头,老夫曾点拨过你一场大富贵,可取得了?”
张小辫儿本来恼恨这老儿指点的富贵虽有,却是官家的库银,害得自己羊肉没吃着惹身膻,跟着受了许多连累,但见林中老鬼的气色,真个三分不像人,七分好像鬼,哪里敢出言不逊自讨苦吃,只好苦着脸,把经过说了一遍,最后又说:“老先生指点得虽好,奈何小子命里纳不下大财,贼偷落得贼还,银子到手还没焐热乎,就被一众公差在街上拿下了。”
林中老鬼道:“与你一同从金棺村逃难出来的两人,一个是草头太岁,倒能助你些力气;另一个却是丧门白虎星君。你将那丫头带在身边,如何能够发迹?看来也是你命中不该发在此处,才引得凶星欺主,但你也不必为之烦恼,老夫平生阅人多矣,然天下命相运数之佳者,尚且无人能出张牌头之右,日后必定还有你的造化。”
张小辫儿一听自己今后还能发迹,顿时喜出望外。俗话说得好“酒能红人脸,钱可迷人心”,他此刻根本就顾不上去想林中老鬼所言是否属实,又到底有些什么居心,立刻纳身拜倒,恳求高人算看自身造化。
林中老鬼也不说话,将张小辫儿拽起,带着他七拐八绕,来到了猫儿巷后的猫仙祠中。到了这个四外无人的清静之所,才问他道:“张三,你且与老夫说说,你平生志向如何?”
张小辫儿不好意思直接说“除了钱财别无他求”,便厚着脸皮答道:“您老别看小子只是个在市井间耍闲的光棍,烧火嫌长,闩门又短,怎么看都不像擎天架海的栋梁,但我也素来胸怀大志,也常…常想做些个英雄豪杰的事业。”
林中老鬼冷笑着问道:“你倒说来,什么是英雄豪杰?”张小辫儿道:“自古以来,凡是英雄豪杰,必然不事生产劳役,绝不能给别人当牛做马,手段须是慷慨爽快;从不以财物为心,行走四方,挥金如土,结交到好朋友的时候不惜仗义疏财;立大志,成大举,使美名广为流传,如此方是真英雄、真豪杰了。”其实这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就是想做大事,首先身上必须得有钱,有道是“人无财助精神减,手中缺钱应对难”。
林中老鬼点头道:“嗯…果然是英雄未有俗胸中,虽有些挥霍无度之意,略显不合天道,可这也正是豪杰襟怀的不羁之处。但你错失了槐园库银,最近这几年重财旺运已空,想得大富贵实是难于登天…”
张小辫儿闻言大惊,忙说:“小子也不奢望有吕纯阳吕祖师那根点石成金的手指头,更不敢巴盼能撞大运拾得个聚宝盆,只求有铜山、金穴般的一世富贵,便是心满意足,天天都要烧高香拜猫仙了。”
林中老鬼道:“想那铜山、金穴皆是富可敌国的财爻,你自身未必能得。不过你在财运之上虽然低落了,却恰好有将星当头,应了武运亨通之兆,若能依了老夫之言行事,一年之内,你必然能做上统兵的军官,到时候老夫再指点你一条飞黄腾达的道路,照样威风富贵。”
张小辫儿听得此言,觉得全身上下的骨头都轻了几两,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还有如此好命,多半是老家的祖坟冒青烟了。这年头有势就是有钱,如果真能做了统兵的大将,光宗耀祖恢复老张家的门第,自是不在话下,不求能做到总兵提督那么大的官,只要能得个将军,就已经威风得紧了,忙请教今后如何行事。
林中老鬼说:“天下大治之兆,是地气从北而南,如今乱自南方所生,则主天下将乱,正是建功立业的良机,若是赶趁上你的时运,休说是三四品的武官,只怕连那封疆大吏也不难做得。如今在城南荒山穷谷之中,有条漠北神獒聚了大群野狗为害,城中官兵虽众,却难以将其扑杀,灵州府上下必定寝食难安,张牌头你要想飞黄腾达,必先夺此头功。”
张小辫儿听得咂舌不下,今日亲眼见识了神獒凶猛非凡,连刑部刽子手刘五爷那等人物,都被其当场开膛破肚了。况且此兽行走如飞,诡变莫测,漫说是火枪刀矛,即便是设套下毒也必能被其识破,满城官兵都奈何它不得,张三爷哪有手段对付?前几天虽然用黑猫破了老鼠和尚的邪法。那只不过恰好是遇着物性相克,可从没听说过天底下有猫能降狗的异事。
林中老鬼却不理会张小辫儿,自行从怀中摸出一包东西,里面裹的都是咸鱼、咸肉,撕碎了随手抛落在庙堂地上。猫儿巷里的野猫们闻得咸腥,立刻从四面八方聚了进来。
张小辫儿不知林中老鬼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也不敢多问,只好蹲在墙角看着。待到林中老鬼把群猫喂得饱了,才告诉张小辫儿说:“要借它们祖师爷身边的几件东西来用,不先给点好处,它们岂肯甘休?”
张小辫儿更觉好奇,据说那猫仙爷原本是灵州城里赫赫有名的通天大盗,后来因他盗了皇宫里的夜明珠,担心被官府缉拿,便隐姓埋名遁隐江湖了,这庙里如何会有他身边的事物?
林中老鬼把神龛下的几块青砖撬开,竟从中露出一口木箱,看起来古香古色,成色陈旧,肯定已沉埋了许多年月。打开来之后,里面只是一套飞贼穿着的夜行衣。他见了这些东西,又是一阵阴沉沉的冷笑,随即对张小辫儿道:“这就是当年猫仙爷穿的行头,名为‘黑蝉’,此物不仅轻如无物,而且能避刀枪,遇火不燃,触水能浮,是件不可多得的宝物。但更难得的,还要属他压箱底的小猫耳朵。有了这套行头,你今夜只需如此这般,这般如此,要擒杀那漠北凶獒,也不过是如同探囊取物、反手关门一般轻而易举。”
这正是:“谋成月里擒玉兔,计就日中捉金鸦。”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章 猫儿脸
话说当年的猫仙谭道人,自隐遁世外之后便四处云游,有一年曾重回灵州故地,竟在城中见到了自己的生祠。他自叹有何德何能,敢当得如此香火,临走时把他当年所用的全套行头,都藏在了祠中神龛之下。
这都是多少朝多少代以前的旧事了,却不知林中老鬼何以对此了如指掌。张小辫儿只道这老儿定是个稀奇的人物,庆幸自己遇着了真仙。他是如贫得宝,如暗得灯,忙请教如何去对付荒葬岭的神獒。若真能立此功劳,今后何愁没有扬眉吐气、飞黄腾达的时节?正是“不经强敌分生死,哪得行踪露潜藏?待到四海闻名日,那回方表是男儿”。
林中老鬼将猫仙爷的夜行衣让张小辫儿穿了,又从箱底取出一个面具。那面具上的图案勾画得形如猫脸,头顶还嵌着两个猫耳朵,触手柔软异常。林中老鬼道:“此物唤作猫儿脸,出自波斯国极西之地,专能遮掩生人气息,只要戴上这个面具,那些深山老林里的狐兔野犬见了你,也只当你是过路的野猫。”说罢将猫儿脸面具给张小辫儿罩了,并授以奇策,让他独自带着黑猫,前往荒葬岭擒杀神獒,随后又交代给他许多今后的行止,吩咐他务必牢记在心。
张小辫儿只觉林中老鬼之计匪夷所思到了极点,未必真能做到,正待再问,就听外边鼓声如雷。他急忙出庙细听,吃一惊道:“哎呀,这是灵州城里擂鼓聚兵,想是要打大仗了。”再回身之际,却已不见了林中老鬼的身影,只有满堂的野猫正被战鼓声惊得四处躲藏。
张小辫儿站在原地愣了半天,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黑衣行头,知道刚才的事情绝非是在做梦。他心想如今兵临城下,灵州城里虽然兵多粮足,却一直孤悬无援,不知还能守到几时,反正城破了也是一死,不如就依林中老鬼所言,豁出去了搏场荣华富贵在身。
俗语说得好:“自从受了卖糖的奸商骗,今后再也不信口甜人。”但张小辫儿眼光浅,并未吃过一堑长出一智,他却觉得:“反正除了三爷自己这条小命,再无别的身外之物,倘若趁着时运做成了,便是捡来的天大便宜。”真是人心不足,尚未得陇,便已望蜀。他从此打定了主意,再不疑心有什么山高水低,收拾得齐整了,便带了月影乌瞳金丝猫匆匆赶回衙中点卯。
走在半路上,便撞见孙大麻子找了过来,张小辫儿在槐园库银一事上吃了大亏,这回便不敢张扬,与他简短说了别来情由。二人径直求见马大人,当面请命去荒葬岭剿杀野狗,为地方上除去大害。
别看马天锡是个文官,但这一年多来,他招募团练守城有功,皇上曾下旨嘉奖,据说可能不久便会升他的官,所以治地的军政防务都由他一手掌握,直接受两江总督辖制。此时粤寇兵临城下,可能明天一早就要攻城,马天锡自然忙得不可开交,不断调遣团勇,分拨火器,把别的事情都暂且放在一边了。
只是那位图海提督放不下此事,他白天在法场上被神獒吓破了胆。前来攻城的粤寇虽多,毕竟有城墙壕沟挡着,量那些乌合之众也难成大事。可荒葬岭的恶犬如鬼似魅,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潜入城中,趁人不备一口咬将过来。又想起刘五爷被开膛破肚的一幕惨状,不由得胆战心惊,片刻也坐不安稳,不住催促马大人快想对策。
正这时候张小辫儿前来请命,马天锡大喜,赞道:“本官总算没看错人,张牌头真壮士也。不知如何施为,又要带多少人马?”张小辫儿道:“小的承蒙恩相抬爱,始终无以为报,如能有机会给马大人分忧解难,即便是刀山火海,也不敢推辞。这回不用动一兵一卒,只求孙大麻子留在城头接应即可,小人自有本事应付荒葬岭的野狗。”
马大人见他虽然说得口滑,但看神色间胸有成竹。他也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便点首说道:“如此举动,没有十二分的胆智绝难做到,看来美玉向来藏于顽石之中,倘若单以衣貌出身取人,岂不误了天下贤士?这张牌头果然不是等闲之辈,本官就依你所言,调一班公差到城头接应,事成之后,必有重赏。”说罢命人取来一柄短刀,乃是古代刽子手传下的寸青,刘五爷死后便被收入官库,此时给了张小辫儿,让他带着防身,又给了进出城防的腰牌,使他便宜行事。
但别的官吏幕僚,以及那旗人图海提督,却都觉张小辫儿这小子能有什么真手段,不过是有些个泼皮胆气而已,此事谈何容易,好比是在老虎口中讨脆骨,到大象嘴里拔生牙,都不是好惹的,纵然横着胆子去了,也只不过白白送命。
这时天已擦黑了,张小辫儿告辞出来,招呼孙大麻子和一班公差,一同到了南城。城外大敌当前,城门绝不敢开,只好在城头上用大竹篮吊人下去。
张小辫儿见城头上站得密密麻麻的,全是灵州团勇,正自不断地搬运檑木滚石、灰瓶弓箭,又摆开了许多臼炮火器,一尊尊劈山炮和一排排抬枪不计其数,真可谓是“杀气迷空乾坤暗,遍地征云宇宙昏”。他从未见过这等阵仗,不禁暗自心惊,脚底下发软,有点儿后悔刚才在官家面前逞能夸强了,可现在打退堂鼓也晚了,只好把全身上下收拾紧凑利落了,准备等天彻底黑下来以后,便出城行事,这才要“拼身入虎穴,冒险探豺狼”。
张小辫儿心道:胆小不得将军做,舍不得孩子套不来狼,谁让咱自打生下来就没财没势呢,更没有本事做别样的营生,也不甘出苦力气做活度日,再不舍得把自家的小命当本钱来搏,如何能够出人头地?想到此处便横下心来,把身着的夜行衣紧了紧,腿上用青带子打了绑腿,脚下穿了一双多耳麻鞋,又随身裹了水粮和一小袋石灰,将寸青短刀别在后腰,随后在城头上同那黑猫饱餐了一顿。
孙大麻子对张小辫儿的举动好生钦佩,有意要结伴同去,若有什么高低,两人好歹能有个照应。张小辫儿拦住他说:“看这阵势,粤寇明天拂晓就得前来攻城,你这大麻脸不留在城头上,回来时谁肯接我上来?”孙大麻子点头称是,并嘱咐张小辫儿一定要在天亮前回来,否则必被攻城的粤寇裹住,死在乱军当中。
此刻黑云遮住了明月,正是潜行的良机,张小辫儿坐在吊篮里下了城,抬眼看看四周,就把那黑猫揣在自己怀里,借着几点朦胧的星光,直奔城南的荒葬岭。
这片山阙离城虽近,但山中沟壑极深,是个极野的去处,除却抛尸的民夫,绝少有人接近。太平军也不会取道山谷,以前几次都是从两边迂回过来。
张小辫儿走不多久,就已来到山谷前边,他一向草栖露宿得多了,深夜独行荒山倒也不怎么放在心里。但见四周荒草长得比人都高,乱草野藤之间丘冢累累,坟丘间不时有野狗游荡。他按照林中老鬼的指点,把面具罩在脸上,果然没遇到什么凶险,辨明了方向穿过大片荒坟,一路下到山谷深处,发觉脚下全是死人的白骨,四周一团团磷火忽明忽灭,月光从浓云缝隙中漏洒下来,照得两侧巨石狰狞兀突,放眼看去好一片荒坟野岭。真个是“八方无客过,四季少人行”,走在其中,恰似自投阴曹地府鬼门关。
纵然张小辫儿胆大,也不禁越来越觉心惊肉跳,只好边走边和那黑猫说话壮胆:“常听说灵州的家猫不比野猫,最是嫌贫爱富、奸懒馋滑,可咱们这回进山擒杀鞑子犬,还要全凭猫兄你的本事,只要成了大事,我就天天给你买鱼鲜解馋。别看你家三爷现在穷得叮当响,想当年淮阴侯韩信未遇之时,曾受过胯下之辱,北宋吕蒙正在没当宰相之前,不是也如张三爷这般天天窝在破庙里栖身过夜?所以人活一世,命中的穷通富贵要看到头,眼前的不算,你可不能猫眼看人低…”
张小辫儿唠叨了半天,把话多是说给自己听了,顺着深谷而行,不知不觉来到一片峭壁底部,借着月光看见山根里刻着两个大字,笔画像是水里的蝌蚪一样弯弯曲曲。他虽识得些文字,却哪里认识古篆,只是听林中老鬼所言,荒葬岭万尸谷里曾是古时候铸剑的所在,山谷底下刻有“剑炉”二字,料来正是此地了。
原来古时多有名剑,非是现在的寻常刀剑可比,凡是其中的锋利之属,到水底可断蛟龙,在陆地上能剖犀象。比较有名的诸如什么太阿、龙泉、白虹、紫电、干将、镆铘、鱼肠、巨阙等,皆有各自的出处和事迹。
这山中自古出产五金之精,确实曾是春秋战国时,剑师铸造利刃之处,直至宝剑铸成后,山中精气消散,才变成了荒废阴晦之地。在刻着“剑炉”二字的山壁旁边,有个山洞,正是当年铸剑石炉的古迹。张小辫儿找到洞口,吹亮了随身带的火筒子,把身前道路照亮,摸着石壁往前走了十几步,就见山谷峭壁夹峙着一座大石殿,底部陷下一截,半嵌在山壁岩根里,露了片石顶在山谷中。
这石殿极高极广,从后到前,按照天、地、人分为三进,石门内砌着一口塌了半壁的巨大砖炉,足有半间民房的规模。张小辫儿心道:“此间是个铸剑的炉子了,人字炉壁口,虽然狭窄,但里面还算宽敞,且钻进去躲上一躲,待那鞑子犬来了之后再做计较。”谁知刚挤了半个身子进去,却见那炉膛里边竟然挂着个上吊的死人,死者脸上白惨惨的瞪目吐舌,两脚悬空,在面前晃来晃去,张小辫儿毫无防备,乍一见到这件打秋千的事物,不由得吃了一惊,被唬得半死。
这正是:“富贵荣华人皆羡,生死玄机有谁知?”欲知张小辫儿在剑炉中有哪些奇遇,又能否设计擒杀神獒,且听《金棺陵兽》下回分说。
第七章 铁公鸡
且说春秋战国时铸剑的剑炉,实际上应称剑室,殿内分做天地人三间,并有内外两层,外边围着耐火的窑砖,里面就如民宅一般,同样有铜梁石柱,内设取火锻造的内炉。那天炉出火,地炉聚精,人炉中必须有活人以命殉剑。在这座炉中,便有个剑师吊颈而亡,一缕英魂归入了剑气之中,空剩个躯壳悬了千年。
张小辫儿哪知这些缘故,撞着剑炉中有个打秋千的吊死鬼,着实受了老大惊吓,当即就想缩身逃开,但手捧火筒子的亮光一晃,瞥见那吊死鬼身下,还倒着一个全身是血的人。张小辫儿眼尖,一看却是个脸熟的,非是旁人,正是松鹤堂铁掌柜家的老仆——老军铁忠。
张小辫儿眼珠子转了两转,心想:“自打那天夜晚借宿槐园,铁掌柜和铁忠便下落不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想不到铁忠老汉竟在此处。这事情蹊跷了,此人又是朴实良善之辈,三爷我怎可袖手旁观?”他稍一犹豫,就再次矮身钻过炉口,进到炉膛内对那吊死鬼抱拳道:“阴阳相隔,互不侵扰,咱们是井水不犯河水。”
随后张小辫儿凑到铁忠老汉身边,伸手一探心窝,发觉还是热的,但全身血肉模糊,伤得极重,还发着高烧,嘴唇干裂,真是“身如五鼓衔山月,命似三更油灯尽”,眼见是活不久了。
张小辫儿掰开铁忠老汉的牙关,把随身带的一葫芦清水给他灌了几口。那铁忠老汉饮得凉水,哎呀一声缓过气来,神志也渐渐清醒了些,恰似“寒谷遇得乍暖之春,死灰又有复燃之色”,但恍惚中刚一睁眼,看见张小辫儿头上戴的猫脸面具,还以为山里的狸猫成了精,险些给当场吓死。
张小辫儿赶紧把面罩推到头顶,问他何以落到如此地步。铁忠老汉见是张小辫儿,虽觉万分诧异,却没了惊骇畏惧之意,趁着回光返照心中明白,就强打精神,对他说起了来荒葬岭运尸的经过。
原来那天张小辫儿和孙大麻子刚进灵州,把从瓮冢山里运来的女尸带到松鹤堂药铺,换取了铁掌柜养在自家后院的黑猫。那铁掌柜是个识货的,从不做亏本的生意,他认得这僵尸是前朝的美人盂,由于生前死得冤屈,故而形骸不化,是黑市上难求的珍异之物。
在最近几年,江南出现了许多修炼造畜邪术的妖人,趁着天灾人祸,做了许多天理难容的勾当。这伙人到处割取死人器官,把男阳、女阴凑成一副,即可配成药饵。随着邪术越练越深,到后来就需要僵尸和活胎童子,凡是含冤不朽的死尸,以及偷抢拐带来的小孩,还有产妇腹中的胎儿,乃至生产后的胎盘,都是此辈急求之物。
自古战、荒相连,一打完仗便是赤地千里,粮食颗粒无收,死于战乱和饥荒的人不计其数,新死的人到处都是。但几百年前的古尸和童子胎男,可就十分难得了,于是就有人暗中偷挖盗拐来了,再转手贩卖给造畜之徒,从中牟取暴利。笑贫不笑娼的年月,赚这些丧良心的钱又算得了什么。
铁公鸡虽然家大业大,但生性吝啬刻薄,对钱财求之无厌。他做的又是药材生意,对各路各码头的门道都熟,识得些穴陵挖坟的贼人,所以私下里做起了收购僵尸肉的生意,每当行货到手之后,就由他亲自带出城去卖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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