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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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鹤堂药铺的铁掌柜下落不明,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哪里带得到堂上?只把店中的伙计、账房等人拿来盘问,果然都与张小辫儿交代的毫无出入。然而一众做公的差役捕快赶到槐园,从地窖下去找到筷子城,发现失窃的库银果然都在其中,更有许多民间的金饰、珠玉等物,而且那和尚头上中了一棍,却只是昏死过去,并没有断气,当即被拿到堂上。
马大人深知案情重大,不敢怠慢,会同了驻防灵州的旗人官员,继续挑灯夜审。那和尚过了一道热堂,却抵死不认,他也知道自己犯下的罪过非同一般,认下了就得受一场碎剐凌迟的极刑,还不如在堂上熬刑而死,倒还来得痛快些。
马大人先命人打了老鼠和尚二十大板,见其冥顽不化,只称自己是云游化缘的和尚,便逼问道:“好个贼子,果然是不秃不毒,不毒不秃,想来杀人放火的勾当,正是你这等野僧的手段。现今刀兵四起,民不聊生,哪里有余粮斋僧,况且出家人吃斋念佛,以清贫淡薄为本,怎养得出你这一身肥厚的膏脂?必是吃人肉吃出来的,此等奸狞的恶贼,还敢在本官面前花言巧语?如此大罪,以为搪塞得过吗?”那老鼠和尚兀自浑辩道:“善哉善哉,只因我佛慈悲,贫僧是越饿越肥。”马大人知道此贼是想熬刑,心想:“本官倒要看看你是不是铜铸铁打的罗汉。”便喝令左右施以酷刑,却不可坏了老鼠和尚的性命。
官府中的刑吏是干什么吃的,自有对付这等恶贼的手段,也不对他用水火酷刑,只把他周身上下剥个精光,拿块污糟的黑布蒙住双眼,提在柱子上倒吊起来,再用滚热的蜡烛油慢慢滴他脚心,此法有个名目,唤作“步步生莲”。脚心穴道密集,是人体敏锐异常的所在,三五滴蜡油下去,足底尽是一片片紫泡,嘶喊出来的惨叫已全然不是人声,任你是金刚罗汉也熬受不得。
那和尚果然吃不住此刑,不得不招出口供。原来世上有一伙妖邪之徒,专会切割死人器官,合以五行药石,烧成丹头服食,称此法为金刚禅,练到高深处,须食胎男童子一百六,可成大道,这和尚就是此辈中人。
由于这伙人行事诡异,手段神秘,而且总带着各种生灵畜养在身边驱役,大到猪马牛羊,小到蝼蚁昆虫,无所不有。民间的百姓们不知其详,往往越传越邪,都说这是“造畜”,就是指有人会妖术,能用药把人变成牲畜,借此拐卖人口牟取暴利。其实练金刚禅的人,主要是把死人肉烧炼药饵,喂给百兽生灵吞吃,那些个虫兽吃上瘾了,就会受制药者的驱使奴役。
以往的太平之日,守文的时节,找不到太多无主的死尸,所以就偷坟掘墓,挖出新入土的死人割肉剔骨,才能练此邪法。如今有粤寇作乱,各地盗贼纷起,战事过后,到处都是无主尸骸暴于荒野,所以这门都快灭绝了的邪术,竟又得以死灰复燃。
这和尚俗家姓潘,人称“潘和尚”。他生来愚蠢,不识一字,不知为什么,身上竟有种筑楼搭塔的怪癖,出家后杀师烧庙,现今是个无主的野僧,以前就常做些个拐卖小孩的勾当,长得形同肥大的白鼠,故此又被呼为老鼠和尚。他常常学那两三岁孩童的举动装疯卖傻,一直就在灵州等地作案,后来习起了金刚禅,学会了控鼠的手段,就躲在槐园这座空宅里闭关修炼。他役使大群老鼠,从藩库里往外偷运银子,官兵们做梦也想不到,银子竟然都从老鼠洞里出去了。
老鼠和尚丝毫不将官府放在眼里,虽被拿到公堂之上受了大刑,仍然神态狂傲。说自己虽然失手被拿,不过是一时大意,着了别人的诡计,大不了就是一死,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可城里城外还有许多同伙,捕盗衙门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对付得了那些造畜仙法,藩库里的银子早晚还得被偷走拿去孝敬祖师爷。
马大人勃然大怒,他同旗人图海提督商议道:“普天下最可恶的便是习练邪术的妖人,自古剑侠专诛其人。史书上说早从五代年间便已绝迹了,其实在我朝至今仍有余孽未除,以提督大人之意,该当如何处置这厮?”
图海提督虽是统辖军务的高官,但除了官场上钩心斗角的本事,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才能,实是个昏庸无能之辈。他连夜听审,困乏已极,正自打着瞌睡,被马大人一问,连忙打了个哈欠,吸了吸鼻烟提神,又欠起半个屁股向北拱手抱拳说道:“咱们大清国隆福齐天,当今的皇上更是英明神武,岂容世上有这等小丑施恶行凶?既然拿住了,还多问什么,趁早按律处决了就是,到时候咱去看他一场大出红差,也好取些乐子。”
巡抚马大人立刻迎合道:“本官也正有此意,这老鼠和尚虽只是一介跳梁小丑,不足以惊动圣听,但作下的案子却着实不小,法理难容。而且其身怀妖术,还有善于造畜的同党未能收捕,倘若打入死牢里时日久了,恐其施展手段,挣开禁锢翻狱逃脱,又或绝食自尽逃避极刑大律,不如来个快刀斩乱麻,就在三日内押付市曹,当众千剐万碎、挫骨扬灰,以宣我朝法度。”
灵州城槐园奇案暂且告一段落,常言道“不计今朝祸福,哪知他日吉凶”,尚不知张小辫儿等人被官府如何发落;更不知林中老鬼为何指点他们做这一番奇异之事,其中究竟有何惊人的图谋?
有分教:“乱世不肯存公道,天降劫难动灾殃。”欲知后事如何,且听《金棺陵兽》第三卷《灵州城》分说。
第三卷 灵州城
第一章 神偷盗魁
话说那巡抚马大人,为官的心机最深,胸怀韬略,腹有良谋,而且眼光不凡,高瞻远瞩,做起事来当机立断。他唯恐夜长梦多,详加推审之后,便决定尽快处决了老鼠和尚,当即命手下将此贼挑断手筋脚筋,拿铁锁穿了琵琶骨,戴上重枷打在死囚牢里,由牢禁狱卒们好吃好喝地喂养着,并且严密封锁消息,等到三天后押赴市曹碎剐凌迟。
然后马大人又把张小辫儿和孙大麻子带入后堂,先让人给他们松了绑缚,用过压惊的酒饭,再次当面细细盘问。原来这马大人善于识人,深知天底下寸有所长,尺有所短,各有各的用途,即使是在鸡鸣狗盗之徒中,也往往都有可堪大用的奇才。
马大人在得知张小辫儿懂得相猫古术之时,便猛然想起一件事来,灵州自古就有拜猫仙的风俗,但很多人说不出猫仙爷的来历,纵有知道的,所传也多为道听途说,未必全然属实。他家祖辈未发迹时,曾在前朝做过响马,多与天下盗贼相通,所以知道此事的根由。
其实当年的猫仙爷,并非是什么神仙道士,此人只不过是一位能够飞檐走壁的神偷。那神偷是灵州世家出身,常把一只四耳花猫带在身边,专门偷窃为富不仁之辈,把所获之物救济贫苦穷困,其手段高明至极,多不是常人所能想象出的神异妙术,往来绝无踪迹,连捕盗的军官也拿他无可奈何。
这神偷本家姓谭,平时在街上只充做走街串巷卖野药的破衣道士,所以人称谭道人。他自幼懂得相猫之术,到各处偷金窃银,全凭身边的四耳花猫。此猫机灵非凡,擅能攀壁过墙。古时候的大户富室,无不院深墙高,除了看家护院的家丁,还会养着恶犬,一旦听得些许人声动静,就会狂吠扑咬,可这都奈何不得谭道人。
谭道人行窃并非独来独往,他的同伙向来不少,是灵州群贼的首领。群贼多是在夜间出没,穿着夜行衣,鞋底里垫着草灰,走路绝无声响,脸上还蒙了面,嘴里衔枚,免得出声说话。
如此潜行至作案的大宅之外,先自伏在墙根里悄然不动,由谭道人抓住四耳花猫的后颈,对准了墙头用力抛出。那贼猫轻盈矫捷无比,一撞上墙壁,就能伸出猫爪,无声无息地悬挂于壁上,随后借着力,曲身弓背,一跃蹿过高墙。
那四耳花猫进到院子里,就会先将护宅的恶犬骗到一边,诳它吃了迷魂药。药翻了恶狗之后,花猫便会潜到后门,用猫爪子拨去门闩,放外边的群贼进来行窃。谭道人就凭着此法做下了许多大案,无往不利。
但也有失手的时候,有一次谭道人与洞庭湖的盗贼魁首喝酒,两人喝多了打起赌来。那盗魁说谭公神术是人所共知,天下谁不佩服,盗取世上宝物只如探囊一般。可你本事再大,有一样东西却未必偷得到手。据说在宫中大内,有藩国进贡来的一枚夜光宝珠,大如龙眼,精气灿然,夜里灭了灯烛,此珠可以光照百步开外,乃是皇家至爱的宝物,向来由太后亲自收藏,连皇帝都不知道它放在哪里。谭公若能施展手段,取了这颗明珠让我等开开眼界,咱们五湖四海的响马盗贼,都应尊谭公一声“盗中魁星”。
其实这只不过是个酒后说笑的话头,可谭道人最是要强好胜,偏要与洞庭湖盗魁争这口气,跟谁也没打招呼,就独自带了四耳花猫前往皇宫。恰好赶上元宵灯节,皇帝陪着太后出宫来观灯,百姓们挤作了人山人海,争相一睹龙颜。谭道人就藏身在万民当中,与四耳花猫看清了老太后的相貌,但想那大内禁地,守卫何等森严。谭道人的胆子再大,也不敢进去盗宝,只好给他的四耳神仙猫拜倒磕头,求它务必进宫盗出夜明珠,给灵州群贼争些脸面回来。
那四耳花猫心有九窍,是最通灵性的猫子,能懂得主人心意。它猫眼一眨,便已闪身出了落脚的客栈,一连几日在宫中探路,认明了太后起居行止的规律。也不知这猫是怎么想出的鬼点子,它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先找地方偷了支花炮叼在嘴里,然后趁夜色越墙潜入皇宫,寻到太后的寝宫,窥探那老太后入睡,外边捧灯的宫娥们也打上瞌睡后,它就顺着抱柱悄然溜下,将那花炮放到宫灯旁引燃了,然后躲入暗处潜伏不动。
静夜深宫里,就听爆竹嘣的一声巨响,吓得太后老娘娘和宫女们魂飞天外,连滚带爬地纷纷躲藏,也不知究竟出了什么乱子,还道是有人行刺,又或是天降异象,震雷击宫,慌慌忙忙地呼唤侍卫羽林前来护卫。
老太后百忙之际仍没忘了她那颗夜明珠,忙让宫娥们将她搀到凤榻下,从暗格中取出宝匣,打开来看去,顿时现出满室精光,才晓得夜明珠并没有随着天雷飞化归天,这才长嘘了一口气,稍稍安下心来。
谁知那四耳花猫躲在柱后看得清楚,它动如快箭离弦,从暗处一扑上前,将太后手中的夜明珠抢在口里含住了,随即翻身逃窜,真个是“来去如风雨,出没似闪电”,只在倏忽之间,便已逃得无影无踪,殿中只剩下目瞪口呆的太后和一众宫女。
四耳花猫躲路逃脱,它却不太识得皇宫路径,只顾翻墙越殿地奔着一个方向逃窜。宫中侍卫虽多,却都在忙着保驾搜寻刺客,谁会想到要去捉一只野猫?
这回也是该着出事,四耳花猫误走误撞,竟来到了皇帝的寝殿外边。当时世上盛行方术,在御驾前的侍卫当中,就有一个精通剑术的高手在内。那人瞅见离身边不远的墙头上,正有一个黑影窜动,奇快如风,而且还裹着一道精光,似是知道大花猫口含夜明珠,知道事有古怪,便放出飞剑击杀。
饶是那四耳神仙猫机敏警觉,察觉到危险袭来,躲避得极快,也不免被宝剑削去了一只猫耳和半片头皮,受伤着实不轻,顿时血流如注,幸得此猫矫捷轻灵,才舍命狂奔得脱。
谭道人并不通猫语,无法听四耳花猫讲述经过,只是事后探听到宫中失窃的情形,推测得知,不免对此事追悔莫及。他和四耳花猫如兄似弟,多年来彼此之间没有形迹可分,自己受浮名所累,为着一时意气用事,非要盗取皇宫重宝,却险些因此坏了四耳花猫的性命,现在想来,要那些虚空的浮名何用之有?
于是谭道人也不去与洞庭湖的盗魁相见,随手把四耳花猫偷来的夜明珠投入江中。他为了躲避官府追拿,收拾起手段再不使用,只靠贩卖能治疑难杂症的猫儿药度日,不久后,更是隐埋了姓名,远走江湖,云游四海,最后再也不知所终。
灵州百姓们感念谭道人劫富济贫的恩德,就造了祠堂供奉,只因官家戒盗,不能明说祠中供的是当年的神偷谭道人,便皆称其为猫仙爷。后来才渐渐形成拜猫仙的风俗,祠中时常显出许多灵验来,各种野闻逸事也随之越来越多,传来传去往往难辨真伪了。
马大人常对谭道人的事迹欣羡不已,感叹古术奇异,竟能控猫为盗。残唐五代时有“红线盗盒”之事,至今被称作神妙无双之技,想来也不过如此神通罢了。只可惜当年官府里无人识得这番异术,就任其流落进盗贼之流中去了,否则收做公家之用,把这一番本事用于为间做谍,偷营劫寨,必定能建立些大功劳出来。
马大人极有野心,想趁着粤寇之乱,显些真实的本领出来,以便得到朝廷的赏识重用。他生性坚忍,向来通晓兵机,这一年多来在灵州主持经营团练乡勇,着实同粤寇恶战了几场,双方互有胜败,渐渐使他深感孤掌难鸣,所以不分高低贵贱,到处网罗能人异士收为己用。
而且在槐园里捕获老鼠和尚之后,才发现灵州附近竟有造畜的奸徒活动,看样子要图谋不轨,想偷窃朝廷的库银。这伙人行踪诡秘,手段更是奇异,绝难以常法追查。所以马大人就想收买张小辫儿和孙大麻子,一是看重他们有相形辨物的本事,二是看这两人满身泼皮气质,怎么瞧也不像官府做公的,又兼言语便给,为人灵活机敏,无论是派其刺探情报还是跟踪盯梢,都容易掩人耳目。所以要保举他们破例先到捕盗衙门做个牌头,再拨一伙眼明手快的公差,随时听候他们两人调用,专门缉捕老鼠和尚的一众同党。
张小辫儿能得活命,已是满口念佛不止了,万没想到这场天大的官司,不仅与自己再没一丝牵涉,更得到官家抬举,可以做个捕盗拿贼的牌头。这在往日里也就罢了,但是现在正是天下大乱,贼寇横行的时节,漫说什么官家的王法了,就连那封疆的大吏,也有被贼人砍去了脑袋的,自己这点本事岂能顶用?夹在黑白两道里可不是好受的,稍有闪失就得搭上这条小命。
但张小辫儿看这马大人也是位心狠手辣的人物,哪敢不从他的意思。他暗暗盘算着,不如权且应了差事,瞅个机会溜出城去,这教“天地纷扰争战时,恰似英雄一盘棋”,其中的输赢成败,不知要耗费多少无辜性命,张三爷是穷怕了只图富贵,可从不想参与什么英雄的事业,也绝不想当官府的走狗和棋子。
马大人看出他的意思,知道这两小子皆是市井出身的草莽之辈,只有晓以忠义,或是许以重利,才能够笼络得住,便对二人说:“以往国家任用贤能,最看重科举出身,除此之外,任凭你有什么奢遮的手段,也是一概不用。只此一个门槛之下,就不知埋没了多少奇谋巧智之士。可如今粤寇作乱,朝廷正值用人之际,你们都是有些本领的,何必自甘落入平庸凡俗之中,到头来与草木同朽。世上虽有屠龙的宝剑射雕的弓,可也需有人使用才得施展。你们俩算是命里遇着贵人了,本官慧眼识珠,见你们果是有些胆识,可以提拔起来酌宜使用,故此愿意抬举携带你们一场,只要能将造畜的妖邪之徒一网打尽,绝不吝惜重金犒赏。”
孙大麻子生性耿直,喜的是说强夸胜,自称好汉。他听马大人所言正是触着了豪杰襟怀,当即跪拜下去:“造畜之贼天理难容,既是替天行道为民除害的举动,俺孙大麻子凭爷吩咐,愿出死力擒贼。”
张小辫儿却心想:“也不知你这老大人是慧眼识珠,还是牛眼识草,为何偏偏看中张三爷相猫的本事?但此时就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了,先想办法谋了官家的重赏,到时候看情形不好,三爷再抽身溜撤不迟。”打定了主意,当下便跟着孙大麻子一同领了差事。
这正是:“要图平贼定寇事,预备擒龙伏虎人。”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说。
第二章 刽子手
且说巡抚大人安排张小辫儿和孙大麻子在灵州城里做了捕盗的牌头,又把小凤收留在府里,表面上是念她孤苦,让她服侍马夫人暂做个使唤、厂头,实则是当作人质,以防张小辫儿二人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张小辫儿精滑透顶,如何看不出来这个用意?他心中暗骂马大人看似慈眉善目,却实是老谋深算,肯定是想以贼治贼,利用相物之术,来对付造畜的邪法。可小凤又值得什么斤两?只等三爷我寻得几注财帛,趁早找个机会卷了钱远走高飞才是。
孙大麻子却另有一番见识,还以为马大人识得好汉,有意抬举重用他们,就劝张小辫儿道:“俺常自思量着,咱们兄弟本是何等样人?打生下来便是粗茶淡饭地过日,即便手边有了金银也不知如何使用,发财后反倒觉得全身都不自在。况那槐园筷子城里藏的银子实在太多,你我骤然得了如此大的富贵,只恐天理不容,到最后果然生出事来,惊动了官府,惹来一场官司上身。不过到头来虽然富贵成空,却幸而因祸得福,受马大人的赏识做了牌头,咱们必当尽心竭力效犬马之劳,不可再生非分之想了。”
张小辫儿并不理会他这番道理,俗话说得好“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又道是“车船店脚衙,无罪也该杀”,在衙门口里听差的“三班四快”,从来都是拆剥人家的祖师。捕快牌头正是那“三班四快”中的一快,这等差事虽然有些油水可捞,死后却是没有面目去见自家列祖列宗的,哪有什么兴头认真去做?但眼下城外刀兵四起,想逃也难以逃远,只好充做捕盗的牌头,权且混他几日再做道理。
有话即长,无话便短,转眼就到了设法场处决潘和尚的日子。从一早起来,监牢中的狱卒们,就按发送红差的惯例,给潘和尚披红挂绿,全身上下揩抹干净,并在两腮上画了胭脂,于死牢中摆下四大碗鸡、鸭、鱼、肉,并预备了一坛子水酒,劝他吃饱喝足了动身上路。
老鼠和尚下狱时已被挑断了大筋,虽是变成了一个废人,却一直还盘算着如何砸牢翻狱逃将出去,万没料到这么快就上法场,自知今天无论如何都躲不过去极刑之苦,索性把心横了,放开肚皮,吃了最后一顿断头饭。
这时便有官差前来提人,将潘和尚从深牢大狱中起出,打入囚笼木车,由两百多名团勇押解着游街示众。一众兵丁横眉立目,杀气腾腾,个个都是弓上弦、刀出鞘,一阵阵碎锣破鼓开道的喧闹声中,推动着囚车,缓缓来至城中十字街心。
此时灵州城里的许多百姓,都已听闻拿到了盗窃库银的巨贼,而且此贼还偷拐小孩,这些年在附近丢失的孩子,多半都被此贼煮来吃了,实该千刀万剐。
满城中人,无不对其切齿痛恨,都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眼看今日正午就要处以极刑了,自然是奔走相传,尽来观看。来得人实在太多,城墙也似的砌将起来,搅作了人山人海,连四周楼阁房顶的瓦檐上都站满了人,人人都想看看如何收拾这专吃人肉的恶贼。
临着街心的一处高楼,是座二层的阁子,视野最为开阔,被设为了监斩台,由带兵镇守灵州藩库节制军务的图海提督与那位总领团练的马大人共同监斩。为防有歹人来劫法场,或是有粤寇趁乱偷城,便派兵戒严封锁了各道城门,又调数营精锐团勇,各执犀利火器,暗藏在法场附近随时听令,真个是“伏下快弩射猛虎,沿江撒网捉蛟龙”。
古代处决犯人,行刑的法场向来都选在街口市心,有意让民众围观,为了让大伙知晓官家法度森严,不敢轻易犯禁。但事与愿违,处决犯人的活动,往往都被当成了最大的热闹来看,端的是鲜活生动,远比听书看戏要来得刺激。在镇压农民起义的那些年月,官府使用的酷刑重典远远多于往日,一到开设法场的日子,看热闹的人就如同逢年过节赶庙会一般,有好些个泼皮闲汉,不辞起五更爬半夜之苦,就为了抢到个极近的好位置看得真切,又有几个真正将朝廷的王法刑律放在心上?
张小辫儿和孙大麻子做了公差,被派到法场刑台下看押老鼠和尚。一众团勇公差把用刑的木台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但四周的百姓太多,任凭抽打喝骂,仍是争相挤到前边来看。一时间人挨人、人挤人,拥得水泄不通,被挤坏的人们哭爹叫娘,整个街心乱作一片。
张小辫儿前天从猫仙祠的野猫当中,把那只偷溜的黑猫找了回来。本想今日借着做公之便看回热闹,谁知和孙大麻子被挤在囚车旁,竟是一动都不能动,那黑猫也被挤得无处容身,只好蹲在了张小辫儿的帽子顶上去看热闹。
张小辫儿见马大人等官员都在楼上端坐,不禁觉得心中煞是不平,心想若不是三爷使出手段,官府如何拿得到老鼠和尚?可如今风光都被旁人占了,满城百姓谁知三爷的功劳?又想,有道是英雄不问出处,这捕快的牌头无品无级,比起芝麻绿豆也还不如,蝼蚁一般的角色,有什么稀罕?倘若张三爷有朝一日发了迹,做个封疆的大吏,才不枉在公门中走这一遭。
他正胡思乱想地做白日梦,就听四周的人群忽然炸开来一般,暴雷也似的喧哗喝彩声。一阵高过一阵,正不知为着什么。他急忙循声看去,原来是灵州城的刽子手刘五爷带着四个手下来了。那刘五爷从祖上六代起,就全是公门里吃红饭的,传下来的手艺非同小可,是刑部亲点的刽子手,以前一直在京城听差,这两年告老还乡,才被调回了灵州原籍。
巨贼以妖术偷盗藩库库银,以及驱鼠吃人子嗣,乃是震动天下的大案,所以今天处决老鼠和尚,官府特意请了已经封刀的刘五爷出山。据说刘五爷得过真传,手艺十分了得,不管是砍头斩首,还是剜胆摘心,在他刀下动起刑来都好似行云流水一般。
只有犯了滔天大罪或是身份不凡的刑徒,刑部才能请出他老人家掌刀执法,即便当年在京城里,也是等闲难得一见,今日竟要在家乡父老面前施展手段,围观之辈自然止不住喧哗起来。那刘五爷在灵州百姓眼中,就像是位成了名的戏子一般,自他迈步登上刑台,每一举手、每一投足,都要引得台下发出一片片喝彩声来。
张小辫儿和孙大麻子也曾听过刘五爷刑部刽子手的赫赫大名,连忙踮起脚,抻着脖子去看。只见那刘五爷六十多岁的年纪,生得体魄魁梧,豹头环眼,阔口裂腮,颌下髯丛如猬,胡须虽已半白了,但精神矍铄饱满,脑门子油亮油亮的,一袭短衣襟小打扮,身上连肩搭背,系着白练也似的一条围裙,目光中凛然有股杀气,不怒自威,恰似那杀生的修罗魔君在世。
刘五爷的围裙也不是一般的东西,乃是先皇御赐之物。寻常行刑的刽子手,向来是光着膀子,或是穿了号坎甲马,再系条屠户般的黑围裙。可刘五爷手艺不凡,不管是断首凌迟,还是剥皮摘心,身上刀上从来不见一个血点,刀是祖传的宝刀,身上是皇上赏赐的白腰,如此装扮,正是为了显出自身艺业过人,使见者皆惊。
再看刘五爷的四个徒弟,活脱是四大金刚投胎下凡,刀砍斧剁般的一般高矮,显得好不齐整,全是膀大腰圆、虎力熊心的彪形大汉,油光光的大辫子打了团结盘在头顶,身上的红边灰底号坎敞开一半,袒胸挺肚,把胸口黑杂杂的一大片护心毛露在外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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