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异想集·硃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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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萍 中华异想集·硃蛾(第二部)
中华异想集·硃蛾
作者: 藤萍
内容简介
女肠是会促使人血液、心情、容貌、体力等等急剧充沛到顶点,然后又很快衰老而死的灵……而今它却附在了热血少年沈方的身上,要祛除它,只有让他最最喜欢的人拒约才可以解脱。那么,谁才是沈方最最喜欢的人呢?是小桑,还是绿章?还没等少男少女分清楚心中纠缠的命运丝线,诡异又美丽的蓝蝴蝶已经在整个钟商市贩卖,但凡买过蝴蝶的人都会咳出一只更美丽的蝴蝶,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个感觉就像桑国雪的男子或许就是诡异事件的源头……
一 我不是一直都弱不禁风
他如往常一样,擦洗着咖啡馆里那些清朝末年就已经镶嵌在橱窗上的玻璃。这几天他不用右手,用左手。
从很多年前他折断自己右腕的那一天起,每逢相似的天气,右腕就会疼痛。但他从来都带着温和宽厚的微笑,没有一丝一毫不愉快和勉强的意思。
他叫李凤扆,钟商市异味古董咖啡馆的雇员。
他的老板叫唐草薇,是一个性格高傲冷僻、生意不冷不热的古董商。
他们的古董咖啡馆流传着许多奇异的传说。听说他们的书法字轴夜里会发出击剑的声音、画卷里的梅花鹿会在月明之时出来吃草、梳妆镜里会有美丽的女子对你微笑,甚至在古董咖啡馆中坐一坐,你都会觉得闻到了沧海桑田的气息,像在五千年的历史里坐了一下,沁出了归属于中华一族的悠悠凉汗,感受到了那儒释道翩翩大袖的风。
中华南街异味古董咖啡馆。
一家少有人去,却十分有名的店。和风雨巷的顾家绣房一样,或者就是它们本身所代表的那些已经逝去的绝代辉煌,所以才能在匆匆来去的人流之中占据记忆的一角,被人让人思念而不厌倦吧?
不论人们对它们的评价如何,它们依然每天早上准时开门,经营着人们的缅怀和它们自己的传说。
“女肠离开瓶已经八天了。”李凤扆擦完玻璃,对那些带碧绿色的玻璃呵了口气,看着玻璃从雾气中逐渐变得明净澄澈,微微一笑,“你不着急?”
坐在太师椅中端着一杯绿茶闭目养神的红衣男子抿了抿色泽特别红润的唇,声音低沉、漠无感情、仿佛在这古董咖啡馆的厅堂里也有回音,“我着急什么?”
“女肠是会促使人血液、心情、容貌、体力等等急剧充沛到顶点、然后又很快衰老而死的灵。”李凤扆说,“在人身上八天,后果很可怕。”
“女肠,”唐草薇一身深红的长袍,坐在东方风格的太师椅内,出奇协调。世上绝少有人会穿深红的袍子,而他那深红长袍上绣着复杂的金线图案,却是现在不多见的“一年景”,一年二十四节气的种种变化,花鸟鱼虫、春耕秋收都用金线绣在这红袍上了。这件衣服手工精湛图案繁复,正是钟商市顾家绣房顾诗云的精品之一,穿在唐草薇身上显得他皮肤更加白皙润泽,他微眯着眼,眸瞳妖异色彩浓重,唇齿微微一动,“那就是爱欲。”
女肠本是一种驻颜美容的药草,传说能恢复青春。
恢复青春的代价是缩短生命,它能让一个面容丑陋的年轻人在转眼间美若天仙,但短暂的时限过后,美人立即鹤发鸡皮、衰老死去。女肠之灵是女肠草的精,一样有恢复青春美化容貌的功效。它一旦附上人身,那人立成祸水、能颠倒众生,极少有人能抵抗女肠的撩人蛊惑之美,但期限一过,被附身的人将血气用尽而死。
用寿命换青春美貌,世上究竟有几人首肯,而又有几人能面对此种诱惑毫不心动?
女肠啊女肠,你岂非是人有梦想以来最邪恶的迷梦?
“女肠附身,只有拒绝诱惑,才能摆脱。”李凤扆有耐心地说。
“那要看清醒的时候,是不是还来得及了。”唐草薇端坐太师椅上,茶已凉,他还没喝,仍端在手里。绿茶散发着清淡的香气。
李凤扆微微一笑,收拾起抹布水桶,替他换了一杯热茶。
“跟着不知何时拉长的影子,与你一起走在漆黑的夜幕里,无论到何时,互握着双手,只要我们在一起,我就会流下泪水……”顾绿章走到桑菟之家的时候,听到院子里轻轻的钢琴声,他正在唱朴孝信的那首《雪之花》。
听到的时候,她其实是有些意外的。小桑是个gay,喜欢到处找男朋友,喜欢倚着门用一双眼睛风情万种地笑,喜欢把自己打扮得干净苍白。他说他想做个温柔的女孩子,在家静静地等待男朋友回来。他从不唱男人的歌,今天是她第一次听到他唱了一首男人唱的歌。
而且还是情歌。
“绿章?”桑菟之听到她推门进来,站了起来,一只手撑着琴键、半身倚靠在钢琴上。
那琴原本正和谐地发着轻柔伴奏声,突然被他一按,发出“砰”的一阵杂音,原有的感觉烟消云散。
她微笑,“看了《对不起我爱你》?”那是部经典韩剧,年前看过,剧情不外乎男女主角恩怨爱恨纠缠,她已忘了,但这首主题歌却是记得的。
“没看。”桑菟之穿着一身仿西装的白底麻色格子的衣服,浅蓝色牛仔裤,打着领带。小桑一直认为自己就内心而言完全是个女孩,但她从没看他穿过女性化的衣服。小桑的衣着她一向很欣赏,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干净的气质,都是浅色的。他的手指离开钢琴,身体还靠在琴身上,“只是很喜欢那句‘我不是一直都弱不禁风’。”
她怔了一下,微微一笑,不久之前她刚认识小桑的时候他还喜欢“我们可不可以不勇敢”呢。
“那句我也很喜欢,我不是一直都弱不禁风……”
她轻轻叹了口气,转了话题,“今天上课吗?”小桑一学期没上几节课,说是钟商大学的学生,他自己学院的人他只怕也不认得几个。
“不上。”他的眼睛一直在笑,她常常觉得这种笑是蕴涵意味的,只是无从探询。
“我今天有课。”她说,“沈方打电话给我说他不舒服。你能不能去看着他?通信工程学院今天好像出了什么事,他可能会很忙,我有点担心。”
桑菟之“啊”了一声,笑了起来,“他也会生病?”沈方是钟商大学学生会主席,勤于公务乐于助人,是个心思单纯充满干劲的热血少年,居然也会生病?
“交给你了。”她伸出手拍了一下他的肩,“我今天考试,下午立刻过去看他。”
“好。”他仍倚在琴身上用眼睛艳艳地笑,一动不动。
顾绿章推门离开,他看着她的背影。
她是国雪的女朋友。国雪在一年前已经死了。
他、沈方、国雪,都是钟商大学校篮球队的队员。
他们是一同喝酒的好朋友。
国雪在一年前死了。
现在他、沈方、国雪的女朋友是一同喝酒的好朋友。
只不过——只不过认识了顾绿章以后,他喜欢的歌词除了“我们可不可以不勇敢”,还多了一句“我不是一直都弱不禁风”。
人真的是很奇怪的东西。他从不想勉强自己做到什么或者做不到什么,只不过当绿章用她那双澄澈温柔的眼睛望着他的时候、当她想要说些什么又没有说出口的时候,他就会想起这首歌:我是脆弱的女人花,没有男朋友不能活着。
一直等待别人的爱。
不过绿章,只是最近,就像从前一样很喜欢唱那首歌、就像从前一样很想要唱给谁听。
“我望着今年的初雪,在一起的这个瞬间,我想把我的一切都给亲爱的你,把你抱进这样的胸怀里,我不是一直都弱不禁风……”
钟商大学。
通信工程学院。
女生们几天前就开始因为一件事在窃窃私语,今天早上来上课的时候,这种议论终于爆发成一次事件。
暴力事件。
几个女生今天早上看见沈方走进教室的时候突然变得歇斯底里,她们拿着课本相互殴打,打得头破血流,还有人被送进医院。
之前她们议论纷纷的,就是沈方突然变得非常非常的美丽。
桑菟之刚要走进通信工程学院学生办公室的时候,嗅了嗅空气的味道,纤细的眉微微扬起。因为他闻到了一种很淡的香气、刚开的花草那样的香气,走进办公室时,他发出“啊”的一声,不知是笑还是叹息的声音,“沈方?”
办公室里有两个人正在热情地拥吻,其他几张桌椅上横七竖八坐着几个因为相互砸打头部而昏迷的女生。
正在拥吻的两个人是沈方和办公室的代班女老师。
这是怎么回事?
沈方本来长得像个孩子,今天看起来尤其稚气。发髫卷卷的额头泛着一层轻汗,脸颊出奇的白里透红,完全不是他平时的脸色,竟然透露出一股强烈的香艳妩媚的媚惑。他整个人软倒在椅子里,代班女老师搂着他亲吻。
气氛却并不香艳,伴随着极度清新的草木幽香,办公室的光线出奇明亮,桌椅上倒伏的女生的影子出奇清晰,光影交错的偌大办公室里,正因为一点声音也没有,拥吻所呈现的是诡异,还有可怖的表象。
“小桑、小桑……”沈方抬起手吃力地向他求救。
他似乎在发烧,脸色虽然明艳得惊人,却没有什么力气。被人搂着亲吻,他却没有力气躲开,只是喘息着勉强躲避。
“李老师。”桑菟之倚在门口,眉眼含笑地叫了一声。
女老师抬起头往门口看,桑菟之看见她的眼睛深处是红色的,不是正常的颜色,眼神涣散之余,透露出浓烈憎恨的情绪。叫了那一声以后他反手关门,女老师已放开沈方向他扑了过来,一声鸟啼般的尖叫,声音尖锐得刺耳,完全不是人的声音!
桑菟之一矮身、滑步从她身侧闪了过去,随后一记勾拳正中她腹部。女老师缓缓软倒在他手臂上——他虽然长得像个女孩,但打架这事绝不输人。打昏老师以后,他扶着桌子双眼含笑看着沈方。
“你们统统给我去死!”沈方软倒在椅子里,开口就是这句咒骂,喘了几口气,他的脸色更加娇艳,焕发出他平时从来没有过的美色。桑菟之那眼色明明就是在笑话他,他绝对不会看错,“去找……医生来给我看病!”他咬牙切齿。
“你没病。”桑菟之看着他笑,“看这里。”他从口袋里拿出条项链,陈旧发黑的银质链条上系着一个圆形盒子,盒面上印着黑白两条太极鱼,“看这里,一、二、三,注意看。”他并不像西欧催眠师那样让项链做单摆摇晃,而是旋转圆盒让它转了起来,“看见什么颜色?”
沈方睁大眼睛看着那旋转的太极鱼图,“黑色和白色,唉?彩色的……”他说到“彩色的”三个字的时候,突然闭上眼睛,在椅子里平静了下来。很快,他的脸色褪掉了那层红晕,恢复了正常的脸色,那种古怪的媚惑气质完全消散,还他一张孩子气的脸。桑菟之握住那个圆盒,收进口袋。
女肠。
原来女肠附上张缈以后,因为沈方对张缈没有感觉,所以女肠脱离张缈的身体,反附在了沈方身上。一附上沈方,原本暗恋沈方的女生不堪女肠之媚惑,纷纷失去理智,相互殴打起来,连代班的女研究生老师都不能幸免。桑菟之用太极鱼稳住女肠,看着睡着的沈方,他开始思索能用什么方法让沈方喜欢的人拒绝他。
否则时限一到,女肠会让人枯槁衰老而死。
他看着沈方,重新戴好本来就很端正的浅色格子帽,考虑了一会儿,打了一个电话给顾绿章。
那个时候,唐草薇正说到“女肠,那就是爱欲”。
二 苍老
“是吗?”顾绿章刚要踏进考场,接到桑菟之的电话,眉心蹙了起来,“真的很糟糕吧……他会很讨厌他自己变成那样子。嗯……嗯……我知道女肠,凤扆有打电话和我解释,你在他身边吗?”
桑菟之背靠着办公室的墙壁站着,“在啊。”
“你能救他吗?”
他没有觉得意外,只是笑,“嗳。”
“要我做什么我会尽力做,只要能让他恢复正常,”她说,“就算去求小薇,我也……”
“如果没有国雪,你喜欢沈方吗?”他问。
她怔了一下,“你说什么?”
“如果没有国雪,你喜欢沈方吗?”
他在电话那边,但她一样听得见那笑里摇曳的风情,静了一静,“如果沒有桑国雪,也会有张国雪、李国雪,小桑,你明白吗?”她就喜欢国雪那样子的男人。
“我明白。”他在电话里说,“绿章,沈方没有喜欢的人,没有办法让女肠自己离开,时间如果太久会有危险。”
“那怎么办?”
“他其实很容易爱上别人,只不过是从来没有试过,一旦喜欢上了,他会很热情。绿章,给他一个吻吧。”
她在电话那边整个人怔住了。
“我了解男人。”他在电话那边艳艳地笑,“沈方很简单。”
“怎么可能?”她低声说,“不可能。”
“有个不让他觉得讨厌的女生吻他,他绝对会爱上那个女生。”
“……”她没有说话。
“你不相信我的眼光?”
“……”
“我看男人一定不会看错。”他抬头看着天花板,把一只手插进口袋里,“绿章,我不想看沈方死。”
那天晚上,桑菟之把沈方带回家里。
顾绿章放学以后,打了电话给沈方,没有人接,又打了电话给桑菟之,还是没有人接。打了几次都是关机以后,她笔直地从家门口走过,走向风雨巷里通向桑菟之家的那条小巷。
“小桑?小桑,小……”她推开桑菟之家那扇从来不锁的门,进门的时候,桑菟之刚洗了头,湿漉漉的毛巾盖在头上,他正弯腰侧脸对着沈方,两个人唇齿之间相距不过一线。
“你在干什么?!”她歇斯底里地大叫了一声,震惊地看着披着毛巾侧脸正要和沈方接吻的桑菟之,“小桑你、你?!”
桑菟之笑笑地抬起头来,掠了掠湿润的头发,“没有办法,你不肯吻他,我有什么办法?反正我吻了他他又不吃亏。”
“你,”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胸口气息起伏,目光在沈方和桑菟之之间流转,“小桑你不能害他啊!”
桑菟之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他眼睛笑着指向沈方,“是他被奇怪的东西附身,我要救他好不好?而且像他这么单纯的人,很有责任感的,我又不怕他始乱终弃。”
他倚在墙上说得眉眼俱飞,她却越听越气,“小桑!沈方不是那种乱七八糟的人,你怎么样能这样对他,你怎么可以利用他单纯就……”
“就让他变成gay?”他说,“我其实从内心来说完全是个女孩子,他可以把我当女孩子看。”
“不是。”她呆呆地看着桑菟之的笑眼,“不是,是你利用他,让你自己一直都停在你的那个世界里。不是你走不出来,是你一直以为自己没有出来,所以一直都出不来。小桑你不要这样,你不要这样……”她缓缓摇头,“你想救他,你更忍不住想把你自己留在不想改变的状态。”
他笑,站在椅子旁边,靠着墙,望着天。
“小桑你不能这样!”
“我没有怎样,”他说,“他快要醒了。”
沈方在椅子里发出轻微的声音,动了几下,很快就要睁开眼睛了。
桑菟之双手抵住沈方躺倒的那张椅子,缓缓伏下身去。沈方慢慢地睁开眼睛,很疑惑地看着眼前模糊的人影……
“小桑!”顾绿章的声音急促地传入沈方耳中,他睁大眼睛,还没看清楚突然有人一把把他按住,一个人在他眼前往后跌倒,“砰”的一声坐在地上。
“绿章?”他正莫名其妙地看着把他按在椅子里的人,目光掠过顾绿章的颈后,摔在地上的人是桑菟之,看起来就像小桑被绿章一把拉倒在地。“干什么……”
一句话没说完,绿章的脸在眼前放大,她亲了他的眉心,因为吻得太匆忙,本要落在他额头的吻,吻到了眉心上。
“啊”的一声沈方立刻跳了起来,手捂着眉心,瞪着顾绿章,“你、你……”
“我喜欢你。”她说,不知道为什么眼神看起来狂乱,像很痛苦。
沈方听见了爆笑,手从眉心放了下来,挥挥手,“啊,原来是和小桑串通好了来骗我,哼,就凭你们两个没有天才的……”他的话戛然而止,顾绿章压了过来,第一次吻他被当做玩笑,第二次她吻到了沈方的唇上。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她在那刹那间觉得可悲、委屈、惨淡,突然之间眼泪流了出来,顺着脸颊,落在相吻的唇齿之间,热的,沁入吻中是凉的。
桑菟之坐在地上没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粘的灰尘,整理了一下格子贝蕾帽,扬着嘴角笑。
沈方尝到绿章的眼泪以后整个人都乱了,他在发呆、在疑惑、在动摇……
桑菟之想笑,却只笑在眼角,沈方太容易被诱惑——因为他太干净、太热血、太冲动、太勤劳,又太勇于站在众人前面了。他不否认挑拨绿章去“勾引”沈方,这全然都是他在导演,他也不否认让沈方去爱绿章是他在策划,他更不否认这样做是因为——除了要救朋友,就是因为他……不能再爱女孩子了。
绿章,沈方是个好男人。
你可以不爱他,因为他不是国雪,不过他……他绝对比其他人,对你都好。
“你——”沈方的声音戛然而止,顾绿章抬起头来,亲眼看着容颜像孩子那样的沈方突然苍老——突然之间那张白里透红、美艳十分的脸庞苍白枯萎,在眼角眉梢甚至带上了淡淡的皱纹——突然变成了一张三十多岁的面容!
“沈方!”她失声大叫,唇上尚带着这个人温暖的温度,眼睛里尚残留着这个人青春开朗的模样!他是阳光——他是阳光——怎么会变成这样?“沈方,你——”
沈方摸了摸自己的脸,“我什么?”
你老了……她却怎么说得出口?眼睁睁看着一个阳光少年突然苍老,就这样时光在他身上刹那流过,光影一闪之间他就被定格在不属于他的时间里。张口结舌了半晌以后,她踏上一步,不能自己地扑入沈方怀里,双手拥着他——她抱着他,浑身颤抖。
“我怎么了?”他忘了自己这几天头昏发热的症状,拉着脸皮问桑菟之。
桑菟之坐在地上风情万种地对他笑。
“小桑?”沈方跳到他面前。
“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叫你大叔。”桑菟之笑笑。
“啊?”沈方目瞪口呆。
沈方爱上了绿章,而绿章并不爱他。女肠在沈方爱上不爱他的人的瞬间离体了——离体得很及时,如果再晚一两天,他会死于枯槁。
而发现容貌变老以后,沈方消沉了几天,说出了他的经典名言:“不能受打击的男人是毛毛虫!”会化困难为力量才是好男人。他从那以后天天陪着绿章上下课,在别人误会他是绿章的叔叔或者老师的眼光中。
之后的几个月,异味古董咖啡馆照常生意清淡地开着。桑菟之依然很少去上课,依然言笑春风,动辄说着他的新男朋友。沈方和绿章上演着兔子追乌龟的故事,一方热情洋溢,另一方在说清楚了为什么吻他以后,静静淡淡地道歉,清晰地坚持说:“我是国雪的女朋友。”
时间过去了五个月,而钟商市内发生的动物伤人事件和离奇凶案在增多,除了那对中年夫妻失踪、现场血迹斑斑的案子,这五个月内失踪了十四个不到一周岁的婴儿、死了两个少女,并有二十多个自称受到怪兽袭击被咬伤或者摔伤的报案电话。
钟商市警方陷入空前的困境,破案压力之大无法想象,一向平静从容的钟商市陷入了恐慌之中。警方的告示贴满了古色古香的街道小巷,警告居民没有同伴不要上街、下班之后最好都待在家里、出门要随身携带可作为防御武器的工具、牢记求救电话等等。
人们上街都神色匆匆,相互探视的目光惊恐而茫然,不知道这座城市究竟发生了什么。
三 卖蝴蝶的男子
顾绿章这五个月来花费在挣脱沈方手臂上的时间远远多于思念国雪的时间,虽然日子多了波折,但长久下来她也明白这是小桑的好意,不愿她困守宁静至死吧?
比起沈方信誓旦旦的负责和追求,她更担心的是小桑依然和玻璃圈里的人来往,即使他毫不认真也不必考虑责任,但是在她想来,无论如何这种交往对小桑而言都是伤害。
而他,饮鸩止渴,却依然笑靥如花。
异味古董咖啡馆她没有再去,不知道那屋里妖异的小薇究竟近来如何了。对于小薇,她也许永远无法谅解,小薇那里保留着她不堪回首的记忆,就像他保留着中华青史的幽灵。小薇那个人,在他身边,时间像永远都不会过去似的,五千年前、五百年前、五十年前,甚至明紫死的那天的气息都在,古董的气息、咖啡的气息、阴影的气息……华丽的饰品流露出的是死亡的味道,那令她恐惧窒息。
那是明紫死的地方!
明紫——那个被自己和小薇联手杀死的孩子。
她永远不敢再踏入异味古董咖啡馆。
永远不敢。
“哎,绿章。”江清媛拿着个小盒子敲怔怔出神的顾绿章,“这只蝴蝶怎么样?”
“蝴蝶?”她转头过来,“什么蝴蝶?”
“同学在宿舍里抓住的。”江清媛敲敲盒子,“很漂亮吧?”
那是一只宝蓝色的蝴蝶,翅膀上长着火焰般的图案,阳光下闪烁得很厉害,拥有强烈的金属光泽,充满华丽之美。顾绿章凝视了一阵,“怎么看起来就有点不像蝴蝶?”
“不像蝴蝶?”江清媛放下盒子,和顾绿章一起趴在桌上看,“我也觉得好像有哪里怪怪的,是哪里不对呢?”
“像蛾子。”顾绿章说,“不像蝴蝶。”
“但是蛾子的翅膀不是立起来的。”江清媛说,“它是立起来的。”
“一只奇怪的蝴蝶。”顾绿章叹了口气,“最近奇怪的东西是越来越多了,还是不要太——”她一句话还没说完,一只手从身后把盒子拿了过去,“给我。”她吓了一跳,不用回头就知道是沈方,“沈方?”
面孔成熟甚至有些苍老的沈方眼角都有皱纹,眼神却很清晰灵活,以至于让整个仿佛枯萎的脸颊都亮着,依然充满青春明亮的光彩,“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先放在我这里,女孩子不要拿。”
“站在绿章身边就是沾光啊。”江清媛笑,“你不怕它有毒吗?”
“没有毒没有毒,”沈方把那宝蓝色蝴蝶收进口袋里,“我看到很多这种东西到处飞了,很像蝴蝶又不是蝴蝶,你们别摸,我已经打死好几只了。”
“啊?”顾绿章本能地微微一凛,难道又是新的吃人怪物?“你看到这些蝴蝶从哪里来的?”
“校门口有人在卖。”沈方一指外面,“但是很多人买了就放出来玩,弄得到处都是,一只十块钱。”
“有人在卖?”她微微蹙起了眉头,“我真的从来没有见过这种蝴蝶,这些难道是珍稀品种?”站到窗口往外望,她的心头突然一跳——她看见了那个卖蝴蝶的男人。
那个男人,西服领结,个子很高,挺直的气势和微张的发丝,他很像国雪。
他在卖蝴蝶。面容典雅气质沉稳的男人,站在一个个芦苇叶扎的小笼子中间,卖蝴蝶。她从楼上望下去,正好能看见那些芦苇叶编制的小笼子堆成了五角星形,他就站在五角星中间。
一个很奇怪的男人,像他所卖的蝴蝶一样奇怪。
不过他真的很像国雪,尤其是背影,很像很像。
“他是谁?”江清媛啧喷称奇,“卖蝴蝶这么浪漫的职业,用芦苇叶编成软软的小笼子,挑根竹子做柄,像提灯笼一样卖蝴蝶,真是浪漫又聪明的职业。”
“听说姓木。”旁边已经有人插嘴了。
“是个帅哥呢。”有人已经在旁边窃笑很久了。
“他是哪里人?原来是干什么的啊?”
“外地人吧,原来是做医生的,不过听说是兽医。”
“兽医啊,有爱心的男人我喜欢。”
姓木的男人,和桑也有一点点关系。她望着校门口卖蝴蝶的男人,不知不觉,依稀仿佛看见的是那一个走进走出校门从来都目不斜视的人,那个人,不喜欢蝴蝶。可是或者就是因为那么相似又那么完全不相似,她凝视了他很久、很久。
异味古董咖啡馆。
唐草薇轻轻抚摸着一支唐朝盘金丝衔珠凤钗,这凤钗身上光彩盎然,黄金的色泽盈润得如情人眼眸,珠子熠熠生辉,几乎是一见就能让人意乱情迷——这东西,上面附着女肠。
女肠回来了,目前附在这支凤钗里,这根凤钗就浑然成了世上最美的饰品之一。
即使它本来很普通。
“草薇,今天有人在钟商大学门口卖蝴蝶,据说很受欢迎。”李凤扆指缝间夹着一只宝蓝色蝴蝶,“这究竟是蝴蝶,还是蛾子?”
“硃蛾。”唐草薇眼睛微微抬起,那异色的神采稍稍流转了一下即止,“吃人之后的残渣。”
李凤扆的温和未改,“这可是漂亮的东西。”
“残渣就是残渣,”唐草薇放回凤钗,端起茶杯以指尖轻轻抚摸上面的精细花纹,“无论在人眼中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吃人的残渣就是吃人的残渣。”
“那就是说,那个卖蝴蝶的男人,和钟商市最近的失踪和伤人案件,脱不了关系了?”李凤扆微微一笑。
“谁知道呢?”唐草薇闭上了眼睛。
“呵呵,你真是一点侠义心都没有啊。”李凤扆蔼然摇头,“时间到了,我去绣房拿你上个月订做的首饰盒子”。
“你想去‘行侠仗义’吗?”唐草薇突然低低地问了一声,仍然闭着眼睛。
李凤扆站住,没有回头,然后微微一笑,迈步往前走。
唐草薇微微睁开眼睛看他推门而出的背影,李凤扆的背影挺拔、从容、沉稳。他唇角牵起一丝讳莫如深的曲线,这个人在千年之前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连他也不知道。
李凤扆带着顾家绣房订单的小票,顺着中华街往风雨巷走。
进入风雨巷深处,那间颜色暗淡的店铺就是顾家绣房,他拿出小票,“异味馆定做的梳妆奁。”
“这里。”刚刚放学的顾绿章抱过来一个楠木盒子,里面衬着绣好的软垫,“凤扆来得好早,看看合适吗?”
李凤扆微笑地收起盒子,“你也有收到蝴蝶?”
“蝴蝶?宝蓝色的蝴蝶?”顾绿章有些诧异,“你也知道有人卖蝴蝶?”
李凤扆指了指她肩头,她一低头,一只稍微小些的宝蓝色蝴蝶静静停在她肩后。蝴蝶身上扎着极细的银色丝线,丝线打着方胜结,结中穿着水晶石,那是一条像项链那样的东西,却极轻极轻,挂在她肩后的衣服上并不滑落,只在上面静静闪光,“这是什么?”
“草薇说这是硃蛾,一种很像蝴蝶和蛾子的东西。”李凤扆说,“不过串成这样,应该是礼物吧。”
“礼物?”她更加惊讶,“我完全不认识卖蝴蝶的人,一点也不认识。”
李凤扆只是温和微笑,“他……”
“啊”一声尖叫突然从顾家绣房店门前不远的地方响起,打断了李凤扆的话。一个中年女子提着几个塑料袋的蔬菜回家,有一只红头的狗咬住了她的小腿,正努力地摇头企图撕下一块肉来。顾绿章吃了一惊,还没来得及帮忙,有个东西被掷了过去“啪”地一声砸在那只狗身上。红头狗哀嚎着奔逃,回头的眼神闪烁异光,混合着恐惧与服从之色。
那是装蝴蝶的芦苇笼子。
被红头狗咬伤的中年女子尖叫着奔回自己家里去治伤,顾绿章和李凤扆望向从风雨巷西头走进来的男子。
他手上已经没有蝴蝶笼子,戴着一副无框眼镜,西服领结。太阳下看来他脸色雪白,鼻梁挺直,瞳色微微有些浅,很有些混血儿的特征。
这就是那个背影很像国雪的,在钟商大学门口卖蝴蝶的男人。
一只宝蓝色的蝴蝶从摔破的芦苇笼子里飞起,翩翩地在风雨巷中绕了两个圈,翻过顾家古宅的围墙消失不见了。
掷出蝴蝶笼子的男人那双浅色的眼睛静静地看着顾绿章,他的影子被落日拖得很长,直映到顾家绣房门前,不知为何,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她被看得莫名有些惊悚,这个人长得一点也不像国雪,不过他看着她的那种感觉——竟是熟悉得刻骨铭心的!
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却拥有一双国雪的眼睛。她被看得惊悚而后恐惧,她不怕被小桑凝视,不怕被沈方追求,可是被这个人看了一眼,心底的警钟大响,她清楚地知道从现在开始,必须提醒自己,不能喜欢上和国雪很像的陌生人。
卖蝴蝶的男人看了她一眼,从顾家绣房门前走过,他的影子仍然被落日拖得很长。
李凤扆看着卖蝴蝶的男人的影子,温和宽厚的眸子里盈润着一种深思的神色。
“这个,给我行不行?”他拾起仍然挂在顾绿章后肩的蝴蝶项链。
她一直凝视着走过门口的男人的背影,过了好一会儿,才“啊”了一声,“嗯。”
卖蝴蝶的男人静静走过风雨巷。
过不了多久,另一个穿白色唐装的男子走过和他相同的路,白衣男子提着一个梳妆奁,脚步和谐舒缓,正要走进异味馆的大门。
他的脚步停了,因为卖蝴蝶的男人正站在异味馆的门口,抬头看着檀木雕刻的牌匾。
“这位先生,请问找人吗?”提着梳妆奁的李凤扆站在卖蝴蝶的男人身后微微一笑。
卖蝴蝶的男人蓦然回头。
李凤扆含笑伫立,他看见那张英俊、雪白、鼻梁挺直的脸上,眼角微微斜飞的浅色眼瞳散发着暗蓝的色泽,那是一种光芒锐利的暗蓝,就像你距离他千里之遥依然可以看清的蓝——却又蓝得稳定、蓝得丝毫不见狂野、蓝得理智清醒。
那是什么样的眼神?
“李凤扆?”卖蝴蝶的男人问。
李凤扆微笑不答。
卖蝴蝶的男人看了一眼异味古董咖啡馆,目光缓缓移向天空,“唐草薇呢?”
“可能出去了。”李凤扆和蔼地说,清雅温文的脸上不变一点颜色。
“嘿,”卖蝴蝶的男人淡淡笑了笑,“他回来的时候告诉他——木法雨回来了。”他的目光从天空上收了回来,暗蓝而冷静的眼睛直视李凤扆,“以前的事,不知他还记得吗?”
他暗蓝的眼睛里弥漫着惊人的潜力,看人的时候宛若有千百只狰狞怪兽异鸟的影子在他身周咆哮怒吼,有千百具尸骸在他脚下腐烂、千百副白骨在他脚下碎裂——那是地狱般的眼睛,可怕的是他很冷静。
他并不暴戾,也不迷茫,更不迷乱。
只是个把所谓的世界当成块蛋糕而把他自己视作主人的一个普通人而已。
这种冷静,比狂乱令人恐惧。
“先生究竟是何人?”李凤扆徐徐闭目,竟不与木法雨对视。 ‘“人,”木法雨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发出仿佛能够穿透李凤扆眼睑的力量,稍微顿了一顿,他说,“和野兽一起出生的人——吃人的人。”那眼睑仿佛因说到“吃人的人”而一张一振,眼眸中的神采刺眼得难以诉说。
“猛兽。”唐草薇的声音突然从异味馆里传了出来,声音比木法雨更冷静,“他是人群里的猛兽。”
“原来你在。”木法雨半转身看着异味馆的大门,“何必躲起来?你和我都是百年的朋友了。”
唐草薇的声音冷冷地传出来,“你有敲门吗?”
李凤扆微笑。
木法雨没有说话,就在唐草薇说出“你有敲门吗”
的时候,异味馆台阶上陡然出现一只红头狼,昂首一声大叫,低头往异味馆木门上撞去。那红头狼宛如牛犊大小,这一撞,异味馆那清末雕刻的古董门势必破裂,木法雨脸色平静,甚至连眼镜都不闪一点光,站在旁边仿佛他什么也没看见。
“噢——”一声嘶吼,那头红头狼在距离木门还有一步的时候凄厉惨叫,一股鲜血溅起半天来高,红头狼摔下台阶,倒地抽搐死去。
那头牛犊一样的怪兽竟然一眨眼间被人开膛破肚地一把抓出心脏死去!
在血溅三尺的台阶上,李凤扆白色唐装,宽厚温和地站在异味馆木门口,他双手空空,不但指上没有一点血,好像连一点衣角都没有飘,一口气都没有动一样。
但那怪兽倒毙在他脚前两步的地方。
一声大响,他身后的异味馆大门却依然应声碎裂——在第一只红头狼死去的同时,几只青头牛身、人面骷髅的怪物破门而入,木法雨在门外站着,眼眸竟微微闭上,仿佛对李凤扆和怪兽的搏斗毫不关心。
“砰砰砰”一连几声重物坠地的闷响,这一次连惨叫声都没有。
几只进门的怪兽突然被——从门里抛了出来,每一只都被开膛破肚、抓出心脏而死,血液从异味馆内飞溅到馆外小路上。
现在过了下班时间,异味馆门前没有行人。
只有李凤扆负手站在门口。
他用微微惆怅的眼神望天。
仿佛一眼也没有瞧见横倒在地的众多尸体。
气质依然温雅、祥和、宽厚、沉稳。
木法雨身后突然起了一阵强烈的波动,影影绰绰的波动中,似有千百头怪兽正对着李凤扆森然咆哮,挥舞爪牙。那些东西如果都被木法雨放出来,不用说一间异味馆,就是一万间异味馆也会被夷为平地,但木法雨并没有。
他看了李凤扆一眼,那眼瞳中暗蓝的色泽突然消失不见,变成了一双尤为清澈干净的眼睛,然后他说:“好身手。”
李凤扆依然报以微笑。
“佩服。”木法雨对他表示敬意,而后转身走了。
木法雨佩服的不是李凤扆身怀绝技,而是像这样的男人,居然能在唐草薇手下做雇员。
李凤扆潇洒地站在门口,含笑望他走远。
木法雨这个人,最大的特点不是他吃人,而是他是一个无法容忍管束的男人。
就这一点决定了,即使他从来没有想要作恶的念头,他所做的大部分事情也都是害世的。
人是群居的动物,现在的社会始终以民主为基调,纵性、凶杀、吃人等等都是极度罪恶的词语。
而他既违背了自然的规则,又违反了民主的规则。
但李凤扆惟一不能理解的是,像这样吃人的人中猛兽、猛兽之王,为什么要留给素不相识的顾绿章一条宝蓝蝴蝶的项链呢?
有寓意吗?
是弱点吗?
“凤扆,关门。”唐草薇的声音从馆内传来,就像他没看见大门已经被砸烂了一样。
而李凤扆轻轻叹了口气,挺无奈地微笑,“唉。”
接着他就着手寻找工具,把那清末修建雕刻的楠木大门——拼凑钉补起来,等他修理得差不多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那一夜,顾绿章翻出国雪的照片来,看了很久很久。
照片里的男生依旧冷静、严肃、充满威信力,穿着黑色的校服,站得笔直。
究竟和今天那个卖蝴蝶的男人有什么相似的地方?
她看不出来,可是直觉却一再一再地告诉她——有国雪的感觉,有国雪的感觉……
甚至她的直觉告诉她:那就是国雪。
手捂住了脸,她从不觉得自己会疯狂,可是这种荒谬的感觉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究竟是哪里错了?
国雪千真万确已经死了——虽然他摔下唐川,被打捞上来的时候遍体鳞伤——可是他真的死了,不可能再复活了,为什么会感觉到他还活着呢?
难道她真的迟钝到令她自己都无法相信的地步,直到国雪死去一年之后她才感受到那悲哀,而直到如今,她才学会发疯吗?
捂着脸,她紧闭着眼睛,国雪啊国雪,我不相信我会爱上别的男人,别的只见过一面的男人,我不相信!
手机响了,她抬起手来接电话,是沈方的电话,看到“沈方”两个字在手机上闪烁,她就会有想笑的冲动,只是总在想笑的时候替他觉得伤心,“喂?”
“咳咳……绿章啊,你有没有生病?”电话那边传来的是咳嗽声,“学校里好多人都生病了,咳咳……”
“生病?”她坐了起来,“又生病了吗?有没有去看医生?”
“医生……看不好啊……咳咳……咳咳咳……绿章你没事就好……”沈方的声音在电话里像肺里卡住了什么东西,突然一阵猛咳,“哇!”
“沈方?”她觉得有些奇怪。
“咳咳……天啊……”沈方在电话那边说,“蝴蝶……我咳出来一只蝴蝶……”
“蝴蝶?”她大吃一惊,“什么蝴蝶?”
“蓝色的蝴蝶……咳咳……蓝色的……”沈方的电话戛然而止,随后变成了“嘟——”的忙音。
“蓝色的蝴蝶?喂?喂?”顾绿章撩开被子下床,匆匆穿好衣服,奔到门口,却又不知道怎么和爸妈说她半夜想要出去,在屋里转了一圈,深吸一口气,仍是拨通了那个电话。
“喂?”电话里的声音依然好整以暇地带笑,仿佛随时随地都一个人独处,悠闲而清醒。
“沈方说他咳嗽咳了一只蓝色的蝴蝶出来,我不能出去,你去……你去看看他怎么了?”她想也不想脱口而出,说完了才觉得唐突,“小桑,小桑你忙吗?”她低声问,“晚上有事吗?”
“没事。”他说,“我去看他,你要不要翻墙出来?”
“翻墙?”她低声问,想起上一次他们在国雪的坟上坐了一夜,那一夜也是翻墙进入坟场。不过虽然和小桑有过那么多次深谈,说过很多平时绝对不会对别人说的话,她依然不能把小桑当做非常非常自然的朋友。
那并不是她害怕小桑,而是小桑不许她踏进他灵魂再深一步,他不需要她。
不肯需要她。
“翻墙出来吧,我到你家后院那边去接你,反正你在家里也睡不着。”他仍是带笑说。
她几乎没有迟疑,“好吧,不要让我爸妈知道。”
“没问题。”他说,然后挂了电话。
握着手机在深夜里静坐,沈方那呛咳的声音让她非常非常不安。蓝色的蝴蝶,岂非就是今天满校园飞的那种?难道那些奇怪的蝴蝶,真的是一种新的杀人怪物?
她换好衣服在房里转了一圈,突然想起李凤扆也拿走了一只——那只串在她身上的蝴蝶项链一样的东西。犹豫了一会儿,她打了一个电话给李凤扆。
“喂?凤扆吗?”她轻声问。
电话那边静了一会儿,有人开口回答:“什么事?”
她浑身一震,那声音仿佛超越了空间的限制,直接在她耳边发出一样,宛若震动就在她胸口,这种光晕般的力量感——不是凤扆。“小薇?”她低声说。
“那只硃蛾,是从你那里来的?”唐草薇的声音没有喜怒哀乐,冰一样冷。
“硃蛾?”她有些迷惑,而后想起凤扆的确说过这些宝蓝色的蝴蝶叫做“硃蛾”,“是啊。他……好吗?”
“硃蛾是人吃人以后的残渣,但是会繁殖的硃蛾,还是第一次看见。”唐草薇似是低声冷笑了,“看来在你身边,的确经常会发生一些不可能发生的事。”
“人吃人的残渣?”她听不懂唐草薇在说什么,“会繁殖的硃蛾?那是什么?凤扆他好吗?”
“他病了。”
“啥?”她以为自己听错,“病了?也病了?”
“硃蛾卵在他的肺里,那种蓝色的蛾子,到处传播吃人的蛾卵。”唐草薇平静地说。
那只蓝色蝴蝶本来在她身上,就连沈方拿走的那只也和她有关,听着唐草薇低沉淡漠的声音,她却毛骨悚然,猛地一下站起来,“吃人的蛾卵?”
“咯”的一声,那边却挂了电话。
她握着手机双手在颤抖,吃人的蛾卵?那些满学校飞舞的蝴蝶全部都是世界上最可怕的怪物!耳边回响着沈方的声音——“学校里好多人都生病了……”“啪啦”一声,手机跌落在地上,她拿起枕巾蒙住脸尖叫了一声,浑身上下都是冷汗。
沈方病了,连能将九尾狐一下赶走的凤扆都病了,这种吃人的蝴蝶究竟要怎么样才能赶走?有谁能救人?
有谁能?她悚然醒悟:小薇!小薇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不过像小薇那样的人,他肯救别人吗?
他是一个冷血无情的人。
手机发出短信的声音,是桑菟之来了。她轻轻锁上房门,心里毫不犹豫——她一定要出去。
四 恐惧深夜。
异味古董咖啡馆。
李凤扆盘膝而坐,长眉凤目,依然典雅温和。
他正在调息运功。
唐草薇端着一杯绿茶,静静地坐在一边,闭目养神。
陡然电话铃大响,尖锐凄厉得像一头鹦鹉濒死惨叫,震得整个咖啡馆玻璃和窗帘都在颤抖。唐草薇苍白修长的手指抚上景泰蓝牡丹花的电话,平静地举起,“异味馆。”
“小薇吗?”电话里传来桑菟之的声音,“学校这里出了事,十五个人被硃蛾产卵。最严重的是沈方,他身上带着两只硃蛾,已经咳出幼虫,你有办法吗?”
“你是駮,你都没有办法的事,我有什么办法。”
唐草薇的眼睛没有睁开,“硃蛾不是生物,为什么会繁殖我不知道。”
“不是繁殖。”桑菟之的声音即使在紧急的时候听起来也像正悠然带笑,“是复制,产卵后的硃蛾立刻消失,一只硃蛾只产一个卵,这不是繁殖。”
唐草薇的眼睫微微一张,“复制?借人体复制,延长存在的时间?”
“嗯。硃蛾的确不是生物,脱离主人以后存在的时间很短,如果没有借人体复制又利用人体的能量,很快它就会消失。”桑菟之说,“要在它产卵前抓住它,或者把它从身体里拿出来,你有办法弄死它吗?”
“没有。”唐草薇平静地回答。
“没有?”桑菟之笑了,“我把人送去医院,如果想不出办法的话,这些人就只能等被硃蛾借光能量而死了。我猜钟商市被硃蛾产卵的人应该不止这些,你说要怎么办?”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桑菟之倚靠在学校医务室门口,望着一地不断咳嗽的学生,扬了扬眉,关上了手机。
“小薇说什么?”顾绿章急急问。
“他说和他有什么关系?”桑菟之双手插兜,笑得有些无奈。
她默然,小薇那个人……有时候像骄傲得全世界他都不放在眼里,只静静坐在异味馆里一直看别人到死,什么都不关心,甚至连开口叫别人去死也毫不在乎,太冷漠了。那个人,无法要求他救人的。
“其实他……”桑菟之猜到她在想什么,顿了一顿,伸手拉了一下头上的帽子,转了话题,“你觉得他很可怕?”
“不。”她低声说,“我知道小薇不是坏人,只不过……我没法原谅明紫那样死了,他为什么不叫明紫吃了我?”她抬起头看着桑菟之,“他可以叫明紫自杀,为什么不能叫他吃了我?我讨厌因为明紫死了而获利,那样,让人觉得太市侩、太可怕了……”
“那么,那时候你为什么不自杀呢?”桑菟之的眼睛在笑,“没有想过自杀,是因为你不想死,不是吗?
恨小薇或者恨自己都好吧,反正一个人讨厌另一个人不需要什么理由,就像爱一样。不管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既然活着就好好活着吧。“他眼角一挑笑了起来,”别对自己要求太高。绿章你太理想了,发现自己也自私、市侩,也会歇斯底里、迁怒别人什么的,没有什么不好。“
她摇了摇头,轻轻地重复,“迁怒别人……没错,不是小薇的错。”深吸了一口气,她露出微笑,“要承认自己没有想象的那么好,真的是很难。不说这些了,120的车也快来了,先把他们送到医院去,然后再想办法。”
异味馆。
李凤扆调息完毕,真气运行几个周天停了下来,徐徐睁开眼睛。
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就听到一声大响,是锅盖掉在地上的声音,果然睁眼之后就看到厨房里电饭煲的铝盖以神奇的频率在地上打转,不免露出一丝微笑,随即闻到一股令人很有胃口的香气。
那是菠萝饭的味道。锅盖掉在地上以后唐草薇连一眼也不看,弯腰在厨房里对着盘子不知道在整理什么。
“菠萝饭?”李凤扆站起身来,弹了弹衣服,“还是不记得那个桌子设计得不好,锅盖放上去会滑掉?你该拿个盘子垫一下。”
唐草薇缓缓站直,“你怎么样了?”
“还好。”李凤扆的微笑和之前并没有什么区别,“炼化区区一只虫卵并不难,不过如果不是练武之人,很难把附在血脉之中的虫卵以本身真元除去,只能手术。咳咳……”他突然咳嗽了两声,“所以……”
“所以你没有把虫卵炼化。”唐草薇平缓地说,“为什么?”
李凤扆微微一笑,“我把它逼到肺片一角,你从肋下下刀,试试看能不能把它拿出来。”
唐草薇看了他一眼,“你能找到虫卵附在人体的位置?”
“我能以真气试探,结果不差分毫。”李凤扆说,“困难的是蛾卵用仪器寻找不到吧?硃蛾本是死人之气,不存在实体,如果不知道具体位置贸然开刀,结果只会和上次对明紫做的一样,毫无结果。”
唐草薇微微闭眼,突然说:“吃饭。”他做了两份华丽的菠萝海鲜饭,递了一份给李凤扆,“九点钟的时候,开始做手术。”
“嗯。”
钟商市199医院。
急诊室里人满为患,这一夜医院共收到了四十七个病人,都是抓到或者买到蓝色蝴蝶而导致咳嗽的,最严重的有五个人,身上都带了两只以上的蝴蝶,此刻正在医院里不停地咳嗽,咳出蝴蝶之后情况会稍微好些,但过不了多久那只蝴蝶会消失,这些人再度咳嗽,一次比一次虚弱。有些身体稍差点的人已经脸色苍白,好像已经完全不能忍受这种折磨。还有个年轻女孩因为承受不了咳出蝴蝶的恐惧,奔上医院顶楼要跳楼自杀。目前199医院一片混乱,医生护士照顾病人研讨病情的时候,还要分出精力抢救要跳楼的患者以及应对蜂拥而至的记者。
闪光灯不停地闪烁,记者挤在医院门口报道这种奇怪的疾病,基于钟商市已经发生了很多起怪物伤人的事件,对于这次蝴蝶事件并不觉得特别奇怪,只是越发平添了这城市那股惶恐的气氛。市长在新闻播到一半的时候,打电话要求停止播放这类影响市民心理稳定的新闻,但是为时已晚,那股在钟商市中蔓延几个月的疑惑和恐惧已经不可遏制了。
这种情形强烈地要求政府必须做点什么以稳定局面,此时市长正和几个寄生虫病的专家在进行电话交流,电视和电台也全程直播,医院里的传染病的专家也正在会诊,一切都在紧张地进行中。
异味古董咖啡馆。
唐草薇的手术室内。
李凤扆平静地躺在手术台上,唐草薇问他要麻醉吗,他说不要。
然后唐草薇换了衣服洗了手,戴上手套和帽子,开始手术。
第一刀划下去,李凤扆很平静,几乎看不出有痛苦的表情,唐草薇在他胸口拉开了一个很小的口子,夹子扯开了伤口,长长的镊子很快探了下去,在深而鲜红的伤口底下夹起了一个很小的东西。
一只蠕动的细小幼虫,看来不久就会幻化成硃蛾。
一夹出那条幼虫,李凤扆睁开眼睛,他对痛苦似乎有着常人无法想象的忍耐力,“如何?”
唐草薇把硃蛾放在自己掌心,他有洁癖,但是并不害怕虫子。那只硃蛾在他掌心很快化成了一块细小的骸骨,黯然失去所有生机。“硃蛾的本色,吃人之后的残渣。”唐草薇平静地说,“依照这个,还可以查清他究竟吃了多少人,DNA是不是和最近失踪的人相吻合。”
李凤扆看了一眼自己出血很少的伤口,很愉快地微笑,“以他的为人,不会隐瞒自己究竟吃了多少人,下次遇见不妨直接问他。”
唐草薇放下骸骨,缝合李凤扆的伤口,“现在几点了?”
“九点十七分。”
“你要休息吗?”唐草薇凝视着李凤扆的眼睛。
“不用。”李凤扆含笑回视,“听到新闻了吗?今晚钟商市恐怕难以入睡。”
“那很好。”唐草薇缝合完毕,剪断缝合线,简单地给李凤扆包扎了一下伤口,回身抓起一件衣服丢在李凤扆身上,提起一个檀木雕花的箱子,低沉平静地说,“跟我来。”
钟商市119医院。
“根据现在统计的数据,没有新增加的病人。现在感染这种奇怪疾病的人数稳定在四十七人,请大家不必恐慌。医生正在积极抢救,目前患者情况稳定……”医院门前钟商电视台的记者正在作报道。
摄像机的镜头一直对着侃侃而谈的女记者,突然有人笔直穿越镜头从女记者面前走过,踏进医院的大门。
摄影师一呆,连正在做现场直播的女记者也是一呆。有人走在穿越镜头那人身后,很是无奈地轻叹了口气,对女记者微微一笑,“很是对不起。”接着,他绕过镜头,从摄影师身后走过,跟着踏进医院的大门。
女记者反应敏捷,捕捉到了新闻的气息,立刻指挥摄影师调转镜头对着走进医院的两人,“……现在发生了其他情况,我们知道现在199医院处于限制出入状态,闯进医院的这两个人究竟是什么身份,请大家期待我们的后续报道。”
镜头中走进医院的两人都穿着黑色西装,后面的一个人稍高一点,但显然走在前面的那人更为旁若无人,径直走向走廊的末端,向左转。
走廊的左边,就是作为临时病房的急诊室和注射室,包括内科的几个房间都给这些急诊病人腾空了。
“唉,”桑菟之陪着钟商大学的十五个病人在急诊室里,抬头看到悬挂电视正在直播的镜头,“小薇来了。 ”
顾绿章正在给同学擦拭冷汗,分发润喉的含片,闻声微微一震,刚刚抬头的时候只听门口“咯”的一声,有人推门进来了。
门口的护士“啊”一声,奔上去阻止,“先生你不能随便进来……哦——”她一句话没说完突然间好像自行倒退了三步,已经回到她奔出去的原点,站在原地呆呆地发愣。
而轻轻一挥手把她送回原地的人温雅秀逸地微笑,“姑娘对不起了。”
姑娘?
护士的神经在刹那间全都糊涂了。
在她糊涂之间,急诊室已经进来了两个人。
“小薇?”顾绿章看着当先走进来、眼瞳似乎谁也不看的唐草薇,突然间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她一直以为——不,她一直说服自己这个人不会来,因为他冷漠无情,他自以为是,还有他孤僻自私……因为他那么令人讨厌、憎恨,所以她讨厌他就是有理由的。
可是心里的另一部分却很清醒地知道小薇不是这种人,她知道他会来,所以一直没有很着急一直没有太担心,都是因为她知道他会来。
他真的来了。
她情绪突然激动得无法自己,就像其实已经期待了很久很久一样,其实她很害怕他不来,其实她会因为他深夜前来而感动、甚至自豪,因为她知道小薇能救人,而他竟真的来了。
复杂的心情,她没有在脸上表露出一点点,眼眶里微微有些湿,对唐草薇露出微笑,“小薇,你来了。”
唐草薇眼里没有她,他只笔直望向那些病人——他没有看着其中哪一个,只是看着病人那一群,“主治医生在哪里?”
“在会诊,和刚刚搭飞机过来的专家在会诊。”
“手术室在哪里?”他问过了主治,不接话题,径直问第二个问题。
“十楼,不过那里暂时没有医生……”护士小姐回答得很紊乱,她自己还不清楚这些奇怪的人是真的还是她的幻觉。
“绿章,跟我来。”唐草薇第三句话依然和他第二句毫不相干,他从地上随意抄起一个正在咳嗽的女生,横抱起来往电梯走。
“啊——咳咳咳……”被他突然横抱起来的女生大吃一惊,等她看清楚是唐草薇,心里说不出是害怕还是紧张,“唐……唐先生……咳咳咳咳……”
“等一下,小薇、小薇?”顾绿章跟着他往电梯那边奔去,“你要我做什么?”
“不许别人进来。”唐草薇平板地说,电梯随即在他面前开了门,聚集在医务室的医生、护士和患者亲属等等好几十人都看着他横抱着那女生、按动了直上十楼的电梯,顾绿章跟了进去。而等大家回头的时候,才发现原本站在急诊室里和唐草薇一起来的温和男子已经不见了,不知何时出去了。
“等、等一下,”护士小姐这时才醒悟过来原来这些奇怪的人都是真的,“喂!不许上去!欧医生!欧医生,那些人上十楼去了!小吴、小张,把他们拦下来!”她跑出门口去叫医生。
医务室的其他病人和家属立刻喧哗起来,尖叫指责医院看护不利,竟然让奇怪的人把病患带走。医院竟然这么容易侵入,没有半点有力的防护,实在太不安全了等等。
“等一下!”护士小姐一回头,猛然看见等候在医务室里的众人爬楼梯的爬楼梯,登电梯的登电梯,“等一下,你们上去干什么?”
“把那个捣乱的家伙抓下来!”
“我的女儿在上面……”
“不知道,跟上去看看……”
一片哄乱之中,一百多人上了十楼,挤在手术室外。
但就在这一百多人乱哄哄爬上十楼的片刻之间,最早跑到手术室门口的人先顿住了——手术室的门“咿呀”一声打开,唐草薇面无表情地出来,除下了手术手套,身后的女生在李凤扆的亲切扶持下,慢慢地走了出来。
“燕子,你怎么样?”女生的父亲嘴唇有些发抖,“你、你没事吧?他们对你怎么样了?”说话之间把女儿抱在怀里,听她背后肺部的声音,表情渐渐变得放松,而后欣喜若狂,“不咳了?”
“我不知道……”女生迷茫地看着大家,回头再看看唐草薇,“我被唐先生带进手术室,然后,好像就出来了。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
“你好了吗?”其他人却不关心她究竟在里面被怎么样了,“不咳了?”
“嗯,不咳了。”女生点了点头,“只是这里有点痛,但是完全不咳了。”她指了指肋下,透过五月薄薄的衣裳,大家可以看到衣裳下做了简单的包扎,似乎有个伤口。
“啊?原来真的能治病,这是哪里的医生?”
“什么医生不重要啦,只要他能救人就行,我女儿咳得都快死了,医生在哪里?只要能救我女儿,是谁都无所谓。”
“大家让开,我女儿现在还在楼顶,哪个能治病?
先救我女儿!她现在还在楼顶!“
“楼顶?二十楼楼顶?”李凤扆文雅地半鞠躬——他的身材对于那女生的妈妈来说稍微高了一点,“请稍等一下。”他步履平稳地走向楼梯,文质彬彬的背影,那步伐让那位妈妈回头跺脚想要尖叫——等你爬上二十楼,只怕女儿已经跳下去了!
“这是你的女儿?”
那妈妈一转身,“啊——”的一声尖叫,李凤扆已把她女儿横抱了下来,就在她一转身的工夫,他就上下了二十层楼?
“绿章。”唐草薇等李凤扆把人抱进手术室,关上门,从雕花的木箱里拿出另一副手套,戴在手上,看样子要做第二个手术。
他没有多说什么,但顾绿章静静地走到手术室门口,对喧哗的群众鞠了个躬,随后张开双臂,拦在手术室门口。
桑菟之倚着门边站着,众人望着手术室门口,他望着众人在笑。
或者是他与众人不同的平静、带笑、悠闲,让手术室门口的气氛陡然变得安静,医生交头接耳了一下,有几个人想要推门进去,被顾绿章毕恭毕敬的鞠躬行礼挡了回去。有些年轻医生想要拉开顾绿章,但顾忌她是个年轻女生,动手显然很不合适,只能犹豫。
就在大家一怔一犹豫之间,手术室门开了,那个要自杀的女生自行开门出来,泪水涟涟,脸上仍自充满了惊恐,一出来就扑进妈妈怀里大哭,含含糊糊说些什么众人也都没有听清。但是,显然她已经好转,全身上下除了肋下相同的伤口和包扎,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手术室外的气氛微妙地变化着,不知不觉静了下来,大家都在焦急地等待着,等待着奇迹什么时候轮到自己,一时之间除了痛苦咳嗽的病人,一切在犹疑与等待之中寂静。
李凤扆把咳得最严重的一个人带进手术室,那扇割断众人视线的门又合上了。那些专家和199医院的主治有些轻微地骚动,只是顾绿章拦在门前,很有礼貌的样子,似乎让人难以沟通。骚动了一会儿,有个看似善于言词的男医生走向前来开口:“你是钟商大学的学生吧?”他颇为尴尬地笑笑,“他们是你的朋友?”
顾绿章微微一笑,以明净清澈的眼睛凝视着这位众人推举出来的男医生,“嗯。”
“医院不是可以乱来的地方,叫他们出去!”突然医生群中有人大发雷霆地喝令了一句,这样的口吻,想必是医院中的行政人物了。
顾绿章依旧沉默,甚至学着唐草薇眼瞳微闭,双手平伸拦在门口,颈项微微挺直。
门前病患的亲属掀起轩然大波,对医院这样的态度纷纷指责,十分不满。正当这气氛紧张的时候,手术室的门又开了,刚才咳得吐出蝴蝶奄奄一息的人自己走了出来,除了脸色苍白、显得很疲倦之外,并没有什么重症迹象,肋下也是做了简单包扎,只是伤口可能比较深,有些微微出血。
“阿雷、阿雷!”家长紧张地奔向自己的儿子,“觉得怎么样?好了吗?”
“好了。”叫阿雷的男生表情有些尴尬,比画了一下门内,“他们真的很厉害,很厉害。”
此言一出,医生顿时把他团团围住,追问里面两个奇怪的男子到底是怎么给大家治病的。阿雷只茫然记得比较高的男子扶他躺下,主刀的医生在他肋下划了一刀,从里面夹出了什么东西,然后他就觉得好多了。
医生和专家们面面相觑,这些人的肺部检查不出有什么问题,虽然听到肺部堵塞的声音,却难以确定究竟堵塞在哪里。手术室里的人是凭借什么开刀的?
“从你身体拿出来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有医生忍不住问,“是寄生虫吗?”
“好像是骨头。”阿雷的表情很迷茫,“我觉得是一块小碎骨。”
碎骨头,为什么咳出来的会是蝴蝶呢?医生们再度面面相觑,甚至从心底泛出一丝恐惧——神秘的疾病、古怪的治疗,一切都超出正常的规则和渠道,正在眼前发生的究竟是什么?
手术室里。
李凤扆带进来第五个病患。
唐草薇脱下手套,他习惯做好一个手术就换一副手套,如今戴上新的手套,稍微活动了一下手指,“第五个。”
李凤扆一指点中第五个人的穴道,“还差四十二个。”
唐草薇提起手术刀,双眼凝视着病患肋下的部位,“还有一百二十分钟,两个小时。”
他在李凤扆身上试验的时候需要十七分钟,但做了几次之后已经大约估算出熟练做完手术的时间是五分钟。开刀拿出蛾卵并不难,这手术关键在于李凤扆用真气准确地试探出蛾卵的位置,然后精确地把蛾卵逼到指定的位置。
如此渡入真气,十分耗损真元,唐草薇说到“一百二十分钟,两个小时”,李凤扆微微一笑,“不妨事的,区区一个时辰。”他以左手贴在第五个人背后,一股真气传了过去,过了一会儿,对唐草薇微微点头,示意已经把堵塞肺部的东西逼到固定的位置。
唐草薇熟练地拉开伤口,用镊子夹出快要化蛾的蛹,顿了一顿,没说什么,动作熟练地缝合伤口。
李凤扆的武功究竟有多高,和他之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唐草薇从不关心。
但是每年的这几天,夏季刚刚开始的时候,他的身体似乎都不太好。
第五个人被送出手术室,李凤扆带进第六个人。
手术室外一阵阵的喧闹,他充耳不闻,全神贯注地继续下刀。
第七个、第八个、第九个……
第二十个、第三十个、第四十个……
第四十二个。
唐草薇脱下第四十二副手套,慢慢环顾了199医院的手术室一周,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平视浑圆的眼瞳既没有欣慰的表情,也没有疲惫的味道,就如他环视他修建整齐的花木,没有半点值得情绪波动的东西。“硃蛾是事情的开始。”他重新拿起手术刀,缓缓抬高,依然做着要一刀划破病人胸腹部的姿势,目光平视着病人——这个病人,是个很年轻娇嫩的女孩。“一百多年前,南京瑞蚨祥布匹还是中国最好的布的时候,我在外国人开的医院里,第一次看到硃蛾。”
在和唐草薇相处多年的李凤扆看来,草薇这个人完全是个疑团,就像唐草薇完全不了解李凤扆一样,李凤扆同样完全不了解唐草薇。之所以能顺利地住在一起,或者全然系于李凤扆的顺从和耐心,但即使完全不了解这个卖古董的人,他也能判断出唐草薇此时说出这些话,是件很奇怪的事。
基本上,关于过去、关于将来、关于自己、关于别人,唐草薇向来只字不提。
“一百多年前,南京瑞蚨祥布匹还是中国最好的布的时候,我在外国人开的医院里,第一次看到硃蛾。”
唐草薇说话的语气并不突兀,就像他平时那样平板而无感情,不考虑别人是否听得困难。“带来硃蛾的是一个中国人,他被英式火枪打中胸口,心脏被炸空,整个胸腔内器官严重缺损,完全是致命的伤,但他被送来的时候并没有死。”唐草薇无喜无怒地说,“自从这个人出现以后,南京城内开始出现猛兽、夜鬼、梦魇、疾病、凶杀、失踪……各种各样的事。有一天,他竟然放出罗鸟,想要吃我。”
李凤扆很有耐心地听着,他绝对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并且从不怀疑或者发问。
“那是完全不可能的。”唐草薇的声音低沉而毫无煽动性,但仔细聆听的人能从语言中听到那些自事情本身自内而外散发的浓重的诡异与冰冷的森然,“我拔掉了维持他身体生存的导管。虽然他是人群中的不死兽,天生以人为食,是恐惧之王,但是没有心脏,也是一个死人。”说到这里,唐草薇冰凉的眼瞳缓缓与李凤扆交汇,过了一会儿,他平静地说:“一百二十一年以后,他不但能够重生,而且一切都能够衍变进化。木法雨,当真是一个难以想象的谜。”
“他从哪里得到了心脏?”李凤扆问得也很平静。
唐草薇闭上眼睛,“我怎么知道?”
“他在挑衅你吗?”李凤康微笑,指的是木法雨在钟商大学门口卖蝴蝶的事。
“不,”唐草薇更加平静地回答,“他只不过是需要钱。”
“硃蛾事件只是一种偶然?”李凤扆含笑再问,“倘或另有其他原因?”
唐草薇如墨画般重彩的眼瞳直视着李凤扆,“你不明白?”
李凤扆徐徐沉吟,微微扬了扬眉梢,终于还是文雅地微笑,“哦。”
你不明白?
凤扆当然明白,只是有些意外在生活琐事上注意力涣散的唐草薇,他那双妖异的眼睛,原来当真能够看穿一些常人无法想象的事,看到一些也许是根本不必看明白的事。
木法雨卖硃蛾,卖出去的有几百只,对象都是随机的。
只有一个人,她却是被选中的。
木法雨卖蝴蝶是因为他需要钱。
他卖了几百只蝴蝶,却只送出去一只。
木法雨真正想杀的人只有一个——顾绿章。
为什么?
她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生,如果说九尾狐要吃她是因为她有巢穴的味道,那么木法雨要杀她,又是为了什么?
以木法雨这样诡异可怖的“人”,要杀顾绿章,需要用硃蛾慢慢折磨死她这样奇怪的方法吗?
难道他认错人了?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出去。”唐草薇在两个人短短的一阵沉默之后,平静地说。
李凤康手指一拂、解开手术台上女生的穴道,仿若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清雅而温和稳定地说:“你已经没事了,别怕。”
手术台上刚刚清醒过来的女孩眼圈一红,眼底仍自残留着对硃蛾的恐怖记忆。
这种记忆,恐怕一生都无法消除。
木法雨,布局清晰、冷静、深沉,并且不在乎任何代价的食人者。
为了谋杀顾绿章,硃蛾究竟会杀死多少人,他毫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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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5-12 06:40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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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你爱她
从手术室出来以后,唐草薇立刻面对着钟商电视台的摄像机——记者已经在门外等候了很久了,好不容易等到人出来,立刻蜂拥而上询问他到底是谁,是不是医生,是不是传染病专科医生,究竟用什么方法治疗这种奇怪的病症。
唐草薇全部充耳不闻,由李凤扆含笑推开各种话筒,挡开各种手臂,登上一辆计程车离开,回异味古董咖啡馆。
但钟商台的记者开车在后面紧迫不放,很快聚集在异味馆门口,不停地拍照,询问附近的居民这一家究竟是什么人住着。
第二天一大早,李凤扆出门买菜的时候,菜市场的摊主们都用好奇的眼光看着他——而后问:“听说唐先生昨天是钟商的英雄,比传染病专家还厉害,救了很多人呢!”有人还递上《钟商日报》为证,李凤扆摊开报纸,赫然只见头版头条是《蝴蝶怪病由奇人治愈,钟商市蛰居神秘医生》,看了一眼,他指了指老板的青椒,“请给我四个青椒。”
“啊?哦。凤扆你真的有那么厉害吗?你们是怎么救人的?”菜摊子老板一边称青椒,一边兴致勃勃地问。
“啊,白萝卜也不错。”李凤扆指了指白萝卜。
“我这里的萝卜包好……真没想到每天买菜给你们,原来你们是这么厉害的人啊……”
“再给我一包百合。”
“啊,你识货!今天的百合包新鲜……”
“老李今天看起来好像脸色很好。”
“哈哈哈哈,当然了。我女儿昨天给我做四十大寿……”
“啊,有孝顺的女儿啊……”
等李凤扆推着装着新鲜翠嫩的蔬菜的购物车回异味馆,那张报纸已被遗忘在菜市场的箩筐里,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但传奇毕竟是传奇,即使身边的人都渐渐地习惯,但在不认识唐草薇和李凤扆的地方,关于异味馆的传说,却是越传越烈。
听说那是一家奇异的古董店,店里遍布着古老华丽的装饰和家具,店主人和雇员的容貌都很有魅力,鬼怪和幽灵在这家店里走来走去,时间在这里永远不会过去,唐草薇和李凤扆几乎能解决所有的问题。
听到这些传言的时候,桑菟之在笑——因为他刚从异味馆吃饭回来,那两个人正因为大门的问题在交涉:小薇叫凤扆去把门修好,凤扆说那扇门彻底坏了要重做,小薇说那是嘉庆年间的古董不能重做,凤扆说那拆下来放在大厅里行不行?小薇说那样就没有门了……
那两个人,有些时候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
钟商大学。
男生宿舍504室。
“笃、笃、笃”,顾绿章站在门口敲门,手里提着一些袋子。
“谁?”
“我来看沈方。”
“啊?顾绿章!”504室的男生有人从床上跳下来开门,“沈方那白痴还在睡觉,顾小姐大驾光临,快进来快进来,不知道除了沈方这白痴,我还有没有机会?”
她一笑说:“我是……”
“国雪的女朋友。”睡在床上的沈方顺口接道,然后发誓说,“不在今年之内追到顾绿章,我不姓方!”
“你是姓方的?”他的舍友拍了下他的头,“果然老了,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啊啊,错了错了,今年之内如果追不到顾绿章,我就不姓沈!”沈方从床上跳起来,“人偶尔都是会犯错误的。绿章,过会儿我请你吃饭!”他宣布:“你那双眼睛,啊啊啊,真是看得人很舒服很舒服,只要你一直看我,你叫我做什么都行!”
“我是来送东西的。”顾绿章耐心地说,“我已经吃过饭了。”
“哦,”沈方泄了气,坐在床边,瞅着她的眼睛,“在小桑那里吃的饭?”
“在家里。”她有些好笑,“喏,这些是水果,这些是消炎药,我给你买了碟片,你要看《天下第一》,还是要看《名侦探柯南》?”
“喂喂喂,我有那么幼稚吗?都不看行不行?”沈方说,“我们看大卫的魔术好不好?我这里有碟。”他蹲下往床底下找碟,“啊”一声叫起来——他前几天被唐草薇开过的刀口还没有完全愈合。
“我来送东西就走了。”顾绿章说,“你的身体还没好,好好休息。下个月不是要举行篮球联赛了吗?你想输给小桑吗?”她温和地说,已经很习惯对这个人用激将法了。
“啊!”沈方站起来坐回床上去,“我当然是绝对不会输给他的!”
“那么水果要吃、消炎药要吃,”她说,“好不好?”
“好是好,不过我怕我躺在这里会永远比不上国雪。”沈方说,“喂,绿章啊,如果没有国雪,你会喜欢我还是小桑?”
她微微一震,沈方躺在床上看天花板,他是无心的,这个男孩几乎没有心眼,语言和行动全凭本能。
“我会喜欢另一个国雪。”她轻声说,不知道沈方是否能听懂。
“啊?”沈方果然斜过眼睛来看她,“像国雪那样完美的人世界上会有很多吗?啊!”他像突然间想起来什么,“那个卖蝴蝶的男人!”他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一把抓住她的手,“那个卖蝴蝶的男人和国雪很像!”
“哪里像?”她听到“卖蝴蝶的男人”心里一颤,眼前仿佛就能清晰地看到那个人的样子,笔挺的身材,那双浅色的眼睛……“一点都不像。”
“我觉得很像啊!”沈方说,“感觉很像,世界上也有两个人长得一点都不像,但是别人总是会弄错的那种情况嘛,就是感觉很像!”
沈方也觉得他很像国雪吗?她不由得眼睛发涩,那说明——不是她在发疯,是吗?“可是——”她深吸了口气,吐出来的气息像烟一样微弱,“可是他卖那种害人的蝴蝶,是警察正在通缉的罪犯。”
“那也是,说国雪和罪犯很像有点奇怪。”沈方笑了起来,“国雪如果还活着,以后肯定是医生啊、律师啊、法官啊那这样的人。”他端坐在床上,做拍惊堂木状,咳嗽一声低沉地说,“堂下何人击鼓鸣冤?”
她忍不住给他逗笑了,“胡说!国雪才不会,他想做设计师。”
“哈哈哈哈……”沈方倒在床上笑得半死,“我在想象国雪穿上包青天的衣服是什么样子,哈哈哈哈……”
“扑哧”一声,她终于忍不住跟着笑了出来,无论眼前这个男孩遇到什么困难和折磨,他的心始终明朗如蓝天,在他面前从来不知道忧愁是什么。笑过了之后,她心里很温暖——谁能和沈方在一起,那实在是太幸福了。
“说到那个卖蝴蝶的男人,我记得他好像姓木,叫木法雨。”沈方的同学敲敲脑袋,“我记得有人问过他那些蝴蝶是哪里来的,他说在唐川……对!他就说在唐川抓到的。”
唐川?
顾绿章心里突然泛起一丝隐约的不安,好像想到了什么又像什么都没想到,或者只是有种直觉——唐川,是一个重要的词。
“对了绿章,我晚上请你吃饭啊,叫小桑出来好不好?”沈方说,“反正晚上我没事无聊得很。”
“晚上?”她本来想拒绝,但对着沈方拒绝的话总是很难说出口,何况还有桑菟之,也不算是约会,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好,那么还是小三排档豆花活鱼吧?”
“Ok!”沈方爽快地说,“我带扑克牌过去。”
他们对话的时候,没有看见窗户外面一只形状像麻雀却长着兽毛的“鸟”正歪着头站在窗台上,静静地听他们说话。
晚上六点半。
风雨巷小三排档,顾绿章和沈方坐在位置上等桑菟之,桑菟之迟到了半个小时才来。
“迟到了。”顾绿章帮他摆好碗筷,“怎么了?”
小桑从不迟到,即使他总是三个人里面最晚到的,但从来不会迟到。
“有个男人在我家里不走。”桑菟之在椅子上坐下,风情万种地笑,“我说我想要一个在我弹琴的时候,他坐在房里看报纸的男人。那个人总是听不懂,我说我没有要求谁一定要会弹琴唱歌,一定要觉得我弹得好听,但是我弹琴的时候他不要开门出去,会坐在房间里看报纸——但是他听不懂,我只好说分手,结果迟了一点。”
“我也听不懂。”沈方开口说,“你又在家里招惹男人了?”
“我哪有?”桑菟之眉眼生春地笑,“只是朋友的朋友,偶然认识的。”
“你那些乱七八糟的朋友什么时候才能都断掉?”
沈方皱眉,“我还以为你早就不和他们在一起了。”说着给桑菟之倒茶,“最近你都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我在读书。”
读书?小桑想要一个他弹琴的时候能坐在房间里看报纸的男人,而不是会开门出去的男人。顾绿章替小桑拆开一次性筷子,“或者是太理想了?”
“不会吧?”桑菟之笑了起来,“我觉得我要求很低了,只是怎么样也没有遇到一个我想的那样的……”
轻轻捋了捋头发,他十指交叉在眼前,“最近在看一本书叫《夜已深》,里面有一句写得很好。”
“什么?”顾绿章看着他问。
“‘人都把最真实的自己放在朋友那里’,”桑菟之说,“说得很好,不是吗?”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当然,在家里、在学校、在工作的时候,人都是戴有面具的,也许真的只有和朋友在一起的时候,才是真的自己。或者……”她举起杯子喝了一口热茶,“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小桑你才总是找不到你想要的那种人。”
“啊?”他半转过脸,“怎么会?”
他的笑是有些故意卖弄风情的,顾绿章看着他的眼睛,“因为想要男朋友的小桑是假的,是面具,真的小桑在这里。”
沈方若有所思地听着,一边大口大口地吃泡椒鱼头面。
桑菟之对着顾绿章笑得像朵花,比什么时候都美丽,她低头喝茶,并没有不安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桑菟之笑着低下头来喝了一口茶,随后一仰头把那杯热茶一口喝干,“真是拿你沒办法。”
“真是拿你们没有办法,”沈方吞下一口面,“像你们这样吃饭,不吃饭一直说话,小心卡到鱼骨头。”
桑菟之和顾绿章拾起筷子开始吃饭,和他们背对背坐着的,是一个背弯得很厉害的老人,他叫了一碗鱼片面。
在老人桌上有一个横放的矿泉水瓶,瓶子里的水早已流光,顺着桌角流到地上,顺着不够水平的风雨巷青石板路流到顾绿章这一桌脚下,流到再下一桌脚下,再顺着水沟流向更黑的地方。
“嗯?”桑菟之一直在挑选青菜里面比较绿的叶子,因为顾绿章和沈方都喜欢吃更嫩的菜心,外面的叶子就他一个人包了。正在挑选比较老的菜叶的时候,他偶然往地下一看,再抬头到处看看,“奇怪——”
“奇怪什么?”沈方跟着他低头看,顿了一顿,摸了摸头,“啊,真是有点奇怪。”
“什么?”顾绿章低头,一瓶矿泉水就算全部倒在地上,也绝对不可能有能穿过大半条街一直到水沟里那么多的水。近来看见太多怪事,她眨了眨眼睛,“这难道又是什么新的怪物?”
“这句话都要变成你口头禅了。”沈方笑了起来,“我发现为什么了,因为那边水龙头沒关,在滴水。”
他看了眼小三拍档门口让人洗手的洗手池,那水龙头坏了正在不停滴水,和矿泉水瓶的水混合在一起,流向路边的水沟。
桑菟之顿了一顿,但是他觉得奇怪的,并不是流在地上的水,而是背后桌上的客人,难道他不知道自己的矿泉水倒了吗?正在他觉得奇怪的的时候,突然听到背后“扑通”一声,坐在他对面的顾绿章陡然脸色苍白,他一回头,正看到身后的老人僵直地扑倒在桌面上,他还没喝完的面汤“啪啦”一下飞溅得满桌都是!
“啊——死人了!”小三排档的顾客纷纷尖叫,“啊啊啊!”
钟商市几个月来层出不穷的怪事,已经让市民惶恐不安,突然间有老人扑倒在饭桌上,大家完全没有好奇和帮助的胆量,缩到墙边瑟瑟发抖了一会儿后,男人拉着女人的手,大步离去。几分钟以内,小三排档座位上空空荡荡,只剩下摊主和顾绿章一桌。
“喂?喂?”沈方放下筷子站了起来,“爷爷你怎么样了?要不要帮助?”
顾绿章低声说:“蝴蝶!”
“啊?”沈方眨了眨眼睛,清晰地看到在扑倒桌面的老人颈后衣服里,慢慢爬出一只宝蓝色蝴蝶——如果说之前的硃蛾只是介于蝴蝶和蛾子之间,那么这一只却是真正的蝴蝶,翅膀有手掌那么大,花纹、图案和色泽与硃蛾一模一样,那绝对是不对劲的东西。而很快老人的前胸后背的衣服晕出大片血迹。
那只蝴蝶——竟然是从他胸口横穿而过,穿过了他的胸骨、他的心脏、他的脊椎,从背后爬了出来!
沈方“啊”一声大叫起来,他被这些恶心的东西害得现在肋下的伤口还没愈合,眼睛里看到了蝴蝶,毛骨悚然的感觉从脚底直接冲上头皮,他发誓——世界上最恶心的动物就是蝴蝶!
顾绿章只听到自己的心怦怦直跳,她见过比这蝴蝶可怖得多的东西,比如说那九尾狐,不过要说恶心,真没有什么比这蝴蝶更恶心的。“沈方你不要过去。”她轻声说,慢慢地站起来、手指颤抖地把沈方拉住。沈方已经从饭桌这边奔出去准备要抄起家伙打蝴蝶了,被顾绿章用纤细的几根手指拉住,顿了一顿,他渐渐地没有挣脱,只听她说:“我们不要乱动,沈方你身体还没好,不要过去,站在这里。”
在说话之间,她一点一点地从沈方身后挪了出来,站在他面前,深深吸了口气,露出了很勉强的微笑。
她分明很害怕,却忍耐着必须做一些理智的事,不知为何她认为她自己不能像其他女孩那样吓昏或者瑟瑟发抖,又或者依赖在男生怀里哭。桑菟之的眼睛在笑,轻轻拍了拍她的头,“你们两个,能不能坐到后面那边去?”
沈方立刻瞪眼看他,“为什么我们两个要坐到后面那边去?我先说我可是不怕这些小虫的,你如果害怕你和绿章坐到后面去!”
“不,”桑菟之半转身背对着那只静静停在死者头顶的蝴蝶,“你的伤口还……”他一句话还没说完,沈方已经“噔噔噔”跑过来站在他身前,“你们两个都躲到后面去吧!再怎么说,我也是学生会会长!会长在重要的时候,绝对要保护学生的安全!哎呀。”他一跑步牵动了肋下的伤口,忍不住叫了起来,“哇!”
“呵呵,”桑菟之退了一步,与沈方背对背靠了一下,“有时候你真会让人相信跟着你一定会有光明的前途……”说笑的声音还没完全消失,沈方的脑子也还没转回来理解桑菟之到底在说什么,顾绿章“啊”的一声惊呼,沈方猛回头——和他靠在一起的人已经不见了!
桑菟之站的地方白雾涌动弥漫,像平地漫起了一层又一层白雾形成的潮水,沈方和顾绿章都闻到了一股青草的气息——随着白雾散去,在沈方和顾绿章之间的空地上站着一匹挺拔的四蹄漂亮的白马!
桑菟之却已经不见了。
“小桑!小桑?”顾绿章仓皇失措,不安地东张西望,环顾没有看见人之后回过头来,那匹白马的眼睛在笑——虽然是一匹身材匀称马鬃长垂的神俊白马,却依然也有笑得满地蔷薇花开的风情——难道这真的是小桑?
沈方恶狠狠地瞪着那匹白马额头上的那个角,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破口大骂:“该死的桑菟之!”他对着白马的胸口就是一拳,“我死也没有想到你是这种东西!你说你要怎么赔我精神损失?原来你不是人啊!”
顾绿章看看那匹独角白马,再看看稀奇的感觉大于惊愕的沈方,她到底要用什么表情面对这两个人?小桑一直都很神秘,她从不敢肯定自己了解他,不过全然没有想到所谓的“不了解”,竟然是不了解到这种程度!
他,不是人。
他究竟是什么和究竟在想什么,原来她一直完全不了解,难怪她无法接近小桑的灵魂。
独角的白马四蹄优雅地缓缓向死者头顶那只蝴蝶走去,老人胸前背后的血迹慢慢扩散,一直湿透了衣服,一滴一滴顺着矿泉水流过的痕迹流入水沟,颜色污秽。
白马银色的四蹄踏在血污上,闪耀着光华。顾绿章不愿形容那情景是美的,但就是让人心潮起伏。接着,她和沈方就看到那匹白马把死者头顶上那只宝蓝色蝴蝶衔住,然后吃了下去。
那蝴蝶竟然不飞走,就静静地停在那里任凭白马吃了下去。
沈方目瞪口呆,愕然指着那匹独角白马,“你?小桑你不会吃泡椒鱼头没有吃饱吧?竟然吃那种恶心的东西!你有毛病啊?”
这种东西能吃吗?顾绿章怔怔地看着他,“小桑?”
独角白马吃了那只宝蓝色蝴蝶,微扬起头在月光下站姿很漂亮,静了一会儿,它低下头把桌子上那名死者顶了起来,负在背上,往风雨巷另一头奔去。
小桑变成的马,跑起来没有声音,像完全没有踩在地上。往另一头奔去的时候,沈方和顾绿章同时听到桑菟之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把人送去警局,你们回家。”
那往小巷尽头奔去的白马很快与黑夜化在一起,不知是小桑消失了还是夜太黑,沈方和顾绿章面面相觑,哑口无言,在这诡异可怖的夜里,居然不知该说什么好。
心里并不害怕。
只是对于未来,多了很多无知感。
未来将会是什么样的?
几个小时以后。
在钟商市公安局门口发现一具七十三岁老人的尸体,死因是脏器损伤,伤口有蝴蝶的鳞片,形状极不规则,说不上是什么东西伤的。钟商市警界再度引起轩然大波,调动成百上千警力加强调查此事,这已经是近四个月来离奇死亡的第二十三人。
那天晚上,顾绿章和沈方在桑菟之家里等到十一点钟,一直都不见他回来。
手机当然也是没有音信,怎么会有带手机的马呢?
小桑的衣服和随身的东西都在他化身白马的时候消失了。
第二天清晨。
异味古董咖啡馆。
“咚、咚……咿呀——碰!”
在馆内那华丽庄严的时钟走到七点零六分的时候,那扇被李凤扆好不容易修好的门第二次碎裂,一个人本来在敲门,现在顺着大门碎裂的势头,跌进门内来。
“唉?”异味馆里正拿着鸡毛掸子清洁屋角那些根本不存在的蜘蛛网的李凤扆诧异地回头,“小桑?”
跌进门来的是桑菟之,那些被压在他身下的正是被唐草薇视若珍宝的古董大门碎片。李凤扆不禁莞尔,“小桑好早。”
桑菟之伏在那堆乱七八糟的木片和雕花上,微微牵动了一下嘴角,仍是在笑,“我好困……”他的脸色苍白,眉尖稍微有些颤抖,“走不动了。”
李凤扆把他从地上扶了起来,让他在椅子上坐好。
桑菟之还沒说什么,李凤扆的手指已经搭在他的脉门上。“咦?凤扆你会中医?”桑菟之倚着椅子靠背,“真是个好男人啊。”
“稍微会一点。”李凤扆的手指放开他的脉门,“你没有吃饭?”
“吃了。”桑菟之仿佛在夏季仍会感觉到寒冷,坐在椅子上微微缩回手肘提起膝盖,想把整个人蜷缩起来,“只是很困。我能在这里睡一下吗?”
“不行。”二楼传来唐草薇冰冷的声音,“睡下去,会死的哦。”
“死就死吧。”桑菟之闭目笑笑。
“今天早上新闻里报的那件事——不,昨天晚上宝砂吃人的时候,是你处理了吧?”唐草薇说,“嘿!你只是一个人,不纯的駮之血,即使能发挥力量,也要付出代价的。”他的眼睛睁开凝视着桑菟之,其中似乎有妖异而多彩的光在转动,“不吃食物的駮是无法恢复体力的,你睡下去会永远不醒,或者死。”
“我不饿。”桑菟之疲倦地地笑。
“钟商市动物园有六头老虎两头狮子。”唐草薇冷冷地说,“你既然已经吃过一次,不妨再去吃一次,那里是你的盛宴。”
“不要。”
“不吃的话,会死的哦。”唐草薇森然说。
“不要,”他吃吃地笑,“我好困了……”说着他把头靠在椅背上,真的就不动了。
他真的不在乎可能因为没有能量补充而永远不醒,这个世界果然什么人都有,有些人怕死、有些人怕虫子、有些人怕脏、有些人怕黑……而另一些人什么也不怕。
不过害怕是因为有眷恋的东西。
不眷恋的人什么也不怕。
“呀,世界上居然有会饿死的駮?嗯,也不是很奇怪的事。”李凤扆微笑说,“狮子、老虎、豹子之类的食物,在这世界上也是越来越少了。”他看了唐草薇一眼,指了指桑菟之,“怎么办?”
“和我有什么关系?”唐草薇转身走回房间,“不要忘了,七点半开店。”
“但是在开店前总要先修好门,我们换一扇新门行吗?”李凤扆温雅宽厚并且真心实意地说。
“不行。”
“完全没有改变的余地?”
“没有,那是嘉庆年的古董。”
“唉。”李凤扆看着门口的一堆木板,轻声叹了口气,再次把工具箱搬了出来,重新修理那扇门。
七点半的时候,异味馆正常开业——门已经修好了,虽然不免有断裂的痕迹,却还有看似好端端的一扇“门”在那里。李凤扆正在收拾修理门的工具,唐草薇终于从楼上走了下来,“他还没醒?”
“啊?”李凤扆擦了擦因为修理大门而升起的薄汗,微微一笑,“没有补充昨天晚上消耗掉的能量,他醒不过来的。”
“这个。”唐草薇从他身边走过,横举手臂递给他一杯东西,“给你。”
望着头也不回从身边走过的人,李凤扆看着自己手里那杯颜色鲜红的液体,徐徐展眉,“你啊,在他睡着了以后做这种事,无论你如何拼命努力,他都不会知道。”言下,语气很平静。 .他手里那一杯,是唐草薇的血。
“哼!”唐草薇似乎想反驳什么,却没有想出可反驳的话,转身要走。
“草薇,当初在雪山找到我的时候,你做了什么?”李凤扆静静地问,问题本来很突然,但在他平淡温和的语气里说来,却丝毫不显得唐突,“你做了什么,然后救了我?”
“没什么。”唐草薇淡淡地说,头也不回。
真的是很别扭的人。李凤扆淡淡地笑,嘴上说得冷漠绝情,自己也相信自己很无情,做的事却和说的完全相反,完全不了解自己的人啊!望了一眼手里的玻璃杯,草薇受的伤应该不容易好,能流一杯血的伤口,要什么时候才能好呢?
而且他的血非常少。
似乎只要一丝一滴,就可以治病救人。
李凤康把那杯鲜血端在手里——草薇的血浓郁得惊人,但几乎从不凝固,那是他的伤口很难愈合的原因之一——就着桑菟之的唇把血一点一点灌了进去。坚持不吃食物决定饿死的男人,和习惯说“和我有什么关系”
又背地里施血救人的男人,很让人操心。
喝完了草薇的血,桑菟之仍在沉睡。
作为一只血统极度不纯的駮化身耗费了特别多的能 :量,但让他灵气虚弱的或者不止是化身为駮这件事,李 ‘凤扆在把脉的时候已经察觉到:在桑菟之的血气里有种和他血气不合的东西在涌动。
那是什么?宝砂吗?
宝砂是食人者吃人的另外一种残渣,受食人者的气息操纵;駮是一种能食狮虎的猛兽,它能领御兵马、能除污秽,所有的恶兽奇禽都惧怕駮,因为它能食污秽,连狮子老虎那样的东西它都当作食物,那吃下其他东西算什么呢?它能除晦驱邪,但桑菟之是一只只有八分之一血统的杂交駮,他吃下宝砂,真的没问题吗?
李凤扆凝视着桑菟之,宝砂不是硃蛾,和硃蛾同类,如果硃蛾的原身是人身上的骸骨,那么宝砂的原身,就是颅骨。
颅骨啊,那是非常可怕的东西,如果你是一只纯血的駮,吃下宝砂无所谓,但是你不是。一个食人者身上的宝砂往往只有一只,无论飞行多远都受食人者操纵,小桑你吃下宝砂,自信不会被操纵吗?
但不会法术的血统不纯的駮,决定吃下宝砂,不管怎么说都是一件很有勇气的事,对于喜欢站在别人身后的小桑而言,更是不容易。
是什么让你发现原来你不是弱不禁风?
顾绿章吗?
那可是个很平淡无趣的女孩,但国雪接受了她,沈方喜欢她,木法雨想杀她……你呢?你……爱她?
六 谋杀的理由
唐川边的清晨,总是微微有着薄雾却又清新沁凉的。河水两边的石头堤坝上有些水鸟在眯眼休憩,白白灰灰错错落落,映着绿树林的背景和水波,真是很怡人的画面。
一个人在唐川边缓缓地步行,其实他已经在这里散步了一夜,直到现在七点二十九分,阳光已经快要明艳起来的时候,他才在河边的一个地方停了下来。
他的个子很高,发色微略有点褐,眼眸的颜色有些浅,鼻梁很高肤色雪白,很像中外混血儿,颇有些贵族品位,身上穿的和戴的,都是昂贵的品牌。
他望着河对岸,那边有群小学生嘻嘻哈哈手牵手绕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从水浅的地方过河,走进他身后不远的小学里去。听说这唐川河水深而且急,河床的根基不好,建桥的难度很大,但如果建了桥,会比较安全吧?
唐川湍急的河水映不出他的面容,只能照出他衣领的白色在阳光下是那么的白,白得像光一样。
几只蓝色的小灰蝶在他头顶翩翩地飞,转了几圈,飞向阳光更强烈的地方。他望着河里的模糊不清的倒影,突然“啪”一声一手重重打在他自己脸上,自言自语:“我到底是怎么了?”
他是木法雨。
自从有“人类”这个种群开始,他就是种群中的狩猎者。他操纵洪荒猛兽怪鸟恶虫,他呼唤妖魔鬼怪魑魅魍魉,他是恶欲、恐怖、灾荒之王,吃人为生。但是自从在唐川里获得他缺少的心脏复活以后,钟商市……修桥……顾绿章……上学……父母……各种各样奇怪的思维常常浮现,他分明没有理解过那些事,但是却能将某些细节回忆得很详细。
回忆得最清楚的是有个女孩,抱着课本静静坐在身边的样子。记忆里头顶上有棵大树,阳光透过树叶淡淡地洒在身上,她唱了一首儿歌,唱歌的时候有人握住她的手,但是什么也没说。
那首儿歌好像是这样的:“一棵树的枝上,有花会开。花会开的理由,事关无暇。一树花开的感受,看温暖温柔的枝桠,天空下,树后边,有晚霞,人海中的彼岸,开满樱花。彼岸上的天空,没有乌鸦。对岸忙碌的世界,全都不知道在干吗,蔷薇花,往篱笆,上面爬……”
那个女孩,叫顾绿章——就因为这样,他非杀了顾绿章不可!
却又似乎不能做到亲手当面杀死,存在很多模糊的东西,她的眼睛、她的微笑、她的温暖、安静、缓和、细心,让他不能随心所欲。
非杀顾绿章不可!
绝对谋杀!
“这位先生,帮我们照个相好吗?”身后传来灿烂的少女的声音。
木法雨转身,身前是一对很年轻的情侣,依偎在一起笑得很幸福,像一朵小花依偎着一棵小树。他接过相机“咔嚓”一声给这对情侣拍了一张合照。
“谢谢!”少女欢呼着跳过来,木法雨把相机往她手里一塞,双手插进外衣口袋里,掉头就走。
“唉?他就走了?我还想叫他和我们合照呢,长得轮廓那么深的中国人很少见,他一定是混血儿。”少女抚着被风吹乱的头发,阳光下笑得可爱如苹果。
木法雨走过唐川公园的树丛,同样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红色花丛里有个娇俏的少女奔了过来,“先生,不好意思帮我们拿个……”
“啪”的一声闷响,少女的身体陡然飞出去撞在十米以外的公园围墙上,连一声也没吭,鲜血在雪白的围墙上溅成诡异的放射图案,就像小学生用妖艳的红笔在墙上画了个不合格的太阳似的。
七点半的唐川公园里游人很少,一切发生得太快,。
少女的男朋友仍在红花树下慵懒地闭着眼睛睡觉,十米以外偏僻角落撞击的声音听来就像有个打篮球的男生不小心跌倒了半天没有爬起来一样。
木法雨的脚步没有稍微停顿过,笔直穿过花丛,走向唐川的彼方,背影逐渐朦胧淡去,最终消失不见。
那红花树下的男孩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睛,坐起来四处张望,奇怪,她到哪里去了?
十米外雪白围墙上那已经变黑的恐怖太阳刺眼夺目。
午间新闻。
钟商市唐川公园又发生一起离奇命案,死者只有十六岁,是个年轻得只能以“稚嫩”形容的女孩,多才多艺,会弹琵琶,已经申请离开这座可怕的城市,过几天要乘飞机去墨尔本定居了。
她死在夏日清新的早晨。
顾绿章在家里吃早饭的时候看到了新闻,妈妈说了句话“晚上你就不要再出门了,最近很危险。”她微微一颤,是的,最近这个城市很危险,但是为什么呢?是因为前几个月的下午自己家里无意召唤了远古的神兽?
还是有别的原因?
比如说那个感觉很像国雪的男人?
唐川?
她始终觉得,那是有联系的,只是其中有个关键被她忽略了。
现在这个很像国雪的男人操纵着杀人的蝴蝶在钟商市肆无忌惮地行走,用那双国雪的眼睛看杀戮,感觉就像国雪被迫不断犯罪一样。她和国雪或者都有些像小桑说的那样,太理想太干净,有道德洁癖,所以无法容忍这样的事。照这样下去,钟商市会有越来越多人死,小薇,他能救人,可是他不救!他只是——他只是等事情发生了、等别人痛苦的时候向他求救,他才施恩一样冷漠地赐予大家活下去的方法,他从来不愿去做救世主,在事情还没发生前抓住那个操纵蝴蝶的男人,阻止他害人!
为什么能做到的事他却坚持不肯去做?
为什么能够那么残忍开口叫别人去死?
小薇,对不起,我知道自己想的事近乎疯狂的苛刻,可是我真的做不到让自己不恨你,我不知道为什么做不到不恨你。我从来没有恨过任何人。
“绿章?”妈妈有些奇怪了,“怎么不吃饭?在想什么?”
她悚然一惊,“没什么。”
父母对视了一眼,这孩子做事一向认真,从不走神,也从不说谎,今天很明显有些事不想告诉家长。
国雪已经过世一年多了,难道她终于还是不能从阴影里走出来?
是那个常常来找她的中年男子吗?父母面面相觑,心里十分担忧。
“我吃饱了,去打个电话。”顾绿章发了一阵呆以后,突然放下碗筷,站了起来。
“绿章?”等父母追出来的时候,她却已经跑出门了。
跑到风雨巷的岔口,她想也没想就直奔进桑菟之的屋子,推开门的时候有些毛骨悚然的感觉,极度害怕再看到他搂着奇怪男子的画面,但是屋里没有人。
庭园还是那样乱七八糟,杂草、课本、没洗的衣服和书包什么的满地都是,只有那台玄黑的三角钢琴温柔地闪光。她叫了一声:“小桑?”
夏日的阳光照得幽深残破的房子一阵阵寂静,桑菟之真的从昨天到现在没有回家?
小桑?
怎么可能不在?
她轻轻地在每个房间都探了下头,的确每个房间都没有人,只有一地乱七八糟的东西。一阵像奔波了千里、爬上高山却一脚踩空的感觉笼罩在她心头,小桑怎么了?
那个始终站在旁边靠着墙角用眼睛在笑的男孩,难道真的变成白马以后就拋弃他们了?抛弃她和沈方,自己走了?可是如果没有小桑,她要怎么办?遇到事情的时候找谁去说?如果还有什么怪兽什么蝴蝶,那叫她怎么办?
“找小薇吧。”耳边仿佛可以听见桑菟之的笑,可是没有小桑在身边她怎么有勇气去敲异味馆的门?
那个地方,其实是了解越多,越令人恐惧……
“小桑,你不在的话,我怎么敢敲异味馆的门?”
她坐在他那台钢琴的椅子上。凤扆和小薇,他们都距离我那么遥远,都是那么奇怪、那么独立,有谁敢依赖着他们而活呢?太没有安全感了,太容易被遗弃了……
“异味馆的门有这么难敲吗?”门外有人微笑,“不过现在敲门的时候请轻一点,虽然修理碎掉的大门不难,不过也是很麻烦的事,把时间用来做别的事会更好的。”
顾绿章蓦然回头,门外身材颀长,今天穿着整齐的黑西装走进来的人不是李凤扆是谁? “凤扆?”
“唉?小桑没有回来吗?”李凤康对于院子里没有桑菟之也很惊讶,“他早上就从异味馆出来了,我以为他现在应该在家才对。”
“我从昨天晚上一直打他的手机都没有信号,中午过来找人也不在。”顾绿章深深地蹙了一下眉头,“他昨天晚上在你那里?”
李凤扆对她微笑,“不是在我那里,是在草薇那里,异味馆里。他是今天早上才来的,昨天晚上在哪里我也不知道。”
“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早上八点钟左右,其实他走的时候我和草薇正好送货去了,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先去学校走了一趟,他也没有回学校,所以我到这里来看看。”
“那就是——失踪了?”顾绿章低声问,脸色一分一分地苍白,“凤扆?”
李凤扆对她脱口而出的一声“凤扆”报以宽厚微笑,“嗯?”
她抬起眼睛看着李凤扆,那眼神纯净漂亮,只是充满了忍耐的神色,忍住了将要脱口而出的求助,一低头。“我去找人。”她轻声说,“他可能去了他朋友那里,我去问沈方他那些乱七八糟的朋友的电话。”
“绿章。”李凤扆扣住了她的肩头,这是他第一次叫“绿章”,之前他一直心平气和地叫着“顾姑娘”,“有些事情,你有心情听我说吗?”
“你说。”她轻声说,“你说什么,我都会认真地听。”
“不要去找小桑。”李凤扆的眼睛柔和地看着她,他的眼睛修长,眼瞳很黑,就如古书上所写“凤眼重瞳”是非常漂亮的眼睛,“听我说,你、沈方和小桑昨天晚上遇到的宝砂,就是一只宝蓝色的大蝴蝶吃人的事,那是一桩阴谋……”
她非常不解的视线缓缓上抬,凝视李凤扆的眼睛,口齿微张,问题还没问出口,只听他顿了一顿,继续轻声往下说:“……的一部分。”
“阴谋?什么阴谋?”她低声问,完全不理解,为什么能把九尾狐一击打成重伤的李凤扆用这么谨慎的语气说话?
“宝砂和硃蛾一样,都是食人者吃人以后的残骸,只不过硃蛾是碎骨,而宝砂是颅骨——也就是骷髅头。”李凤扆的声音清雅温和,但谈起这些也还是让她毛骨悚然,只听他继续说,“都是他操纵的幻象。”
“他?”她眼前清晰地浮现那个卖蝴蝶的男人西装革履的样子,不知是哪里像极了国雪,每个人都那样说。
“他叫木法雨,人群中的食人者,就像鱼群里有吃鱼的鱼,他是吃人的人。”李凤扆缓缓收回扣住她肩头的手,“他能操纵各类鬼魅猛兽,也就是说,如果明紫活着的话,他能够操纵明紫吃人……”
顾绿章全身一颤,“妖怪?”
李凤扆微微一笑,“你要叫他‘妖怪’也不是很过分的事。很久之前,木法雨因为战乱失去了心脏,在很长的时间里不能行动,最近不知道在哪里获得了心脏,复活了。像他这样禀赋聪明,像他这样天生的‘妖怪’,我们普通人无法对抗。但是……”
“但是小薇可以是不是?”她脱口而出,“小薇他也不是普通人啊!我感觉得到!”一句话脱口而出,心头急促地跳动,那感觉像双手用力掐破了万万不能掐破的水果——犯了错误。
“但是既然人群里生有这样的猛兽,自然也会生有他的天敌。”李凤扆柔声说,“不是草薇,而是一种非常、非常漂亮的神兽,它叫做‘駮’。”
“駮?”
为温柔,像极耐心地对着自家孩子说话,只怕她听不懂,所以无论什么疑问都有解答的心理准备,“一匹鬓丝很长、颜色雪白、长着玉一样独角的马,四蹄银色,像天使。”
“小桑?”她蓦然抬头,一把捂住自己的嘴,“那怎么可能?”小桑是那个男人的天敌?小桑是完全不擅挣扎的那种人,别人对他好他就笑,别人对他不好他也只是笑,一个人像荒草一样长在他那院子里,自生自灭。要小桑去和那种妖怪搏斗什么的,简直是个笑话!
小桑不会憎恨任何人,心地很善良,像朵精致娇嫩的花,很容易受伤,伤了也不懂得叫痛,也不会流泪,只会笑,只会追逐着一些明明是骗人的誓言,他等待被别人保护还来不及,怎么会是那么可怕的妖怪的天敌?
“是的,駮是猛兽怪鸟的天敌,木法雨虽然是人群里的食人者,但也是猛兽,人群中的猛兽。”李凤扆说,“駮可以克制他的力量,如果駮的能力足够强的话,可以吃了他。”
“吃?”她大吃一惊,“你要小桑吃人?”
李凤扆对她露出一个越发具有耐心的微笑,“可惜的是,小桑虽然有駮的血统,却是一只非常弱的駮。他只有八分之一的駮之血,而駮是一种非常难得的神兽,基本上不可能同时存在两只。所以——”
“要小桑吃人是不可能的,他怎么可能去吃人,不管是什么人他都不可能去吃!”顾绿章不可接受地摇头,“小桑只是小桑,他是需要保护的,需要我和沈方保护。”
“他的确不可能吃人。”李凤扆微微一笑,“他连作为一只駮必不可少的食物狮虎一类的动物都不肯吃,不过幸好他的血统不纯,不像明紫那样不吃人就会死。
是幸还是不幸也很难说,总之,不吃食物的駮是沒有能力的,也不可能克制木法雨。昨天晚上,你们遇到了木法雨的宝砂,为了保护你们,他吃了那只宝砂是吧?“
宝砂?那只蓝色蝴蝶?她默然点头,昨天晚上,那样的时机下,小桑或者认为除了吃下那只害人的东西,再也没有其他的办法。
“他是一只很弱的駮。”李凤扆慢慢重复了一遍,“他的能力说不定克制不住那只宝砂,绿章你明白那是什么后果吗?”他柔声说,“他或者会被宝砂的主人控制住,变成他操纵的‘猛兽’。小桑去了哪里你不能去找,我们只能等他自己回来,否则太危险了。”
“可是——”
“听我说完。”李凤扆徐徐地说,这四个字沉静得让她凛然生出敬畏之情,“昨天的宝砂吃人事件,之所以宝砂将人的心脏完全吃掉,那是他阴谋的开始,目的是把‘事件’制造得夸张恐怖,引起小桑的注意——然后引诱他吃下宝砂。让小桑吃下宝砂的目的有两个。”
他一件一件说得很清楚,静静地说,语气很平静,像是很习惯这样说话,“一个是控制駮这只天敌,另一个是削弱草薇。”
“削弱草薇?”她茫然看着李凤康,“削弱草薇?”
“草薇也不是普通人啊。”李凤扆眉眼弯弯,“你感觉得到,不是吗?小桑是一只不纯血的駮,昨天变身以后极度虚弱,陷入沉睡,他不肯去捕猎‘食物’,草薇把一杯自己的血给他喝。”
“一杯自己的血?”顾绿章变色。“
“草薇的血是疗伤的圣品。”李凤扆说,“要弥补小桑消耗的能量,一杯血足够了,但是草薇血小板偏低,这么一刀——”他立指在手腕上划了一下,“别人一个月能够愈合的伤口,在他身上半年也不会好。所以说昨天晚上那只吃人的蝴蝶,是一桩阴谋的一部分。”
他说到最后气度很和蔼,“这些事草薇是绝对不会解释的,但是如果你们都不知道也很麻烦,木法雨徘徊在钟商市,除了吃人和削弱草薇,最大的目的是杀你——总不能连这个都不知道吧?”他微微一笑,“他好像不怎么喜欢你。”
“杀我?”顾绿章越发茫然,“他要杀我,何必那么麻烦?”
“这个我也不知道呢。”李凤扆温雅地负手而立,“他用面临最强敌人的态度对你,駮和草薇还都不在他眼内,说不定你对他有更强的牵制力,只是你我都不明白而已。”
“他感觉很像国雪。”她低声说。
李凤扆展颜一笑,“是吗?说不定真和国雪有关,他不在了也会保护你的。”
“谢谢。”她长长地舒了口气,眉头微蹙,“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小薇他现在好吗?”
“你不是说他也不是普通人吗?”李凤扆弹了弹衣裳,“他很好。我们接下来,你打个电话给沈方,然后李凤扆微笑,”至于小桑的下落,你和沈方不要到处打听,这件事交给异味馆。“
她抬起头来,突然问,“凤扆,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怔了一下,文雅地笑笑,“和你一样的普通人。”
她缓缓摇头,“我不信。”
他只是微笑,转了话题,“只有駮才能和木法雨正面冲突,我们要先找回小桑,然后让他变强。他一定要变强,无论他愿意、还是不愿意。”
“可是——”她一句话还沒说完,李凤扆慢慢地说了最后一句,“这些都是草薇认为你们应该知道而他不屑解释的。绿章,一起回异味馆拿礼物吧。小桑这里,我给他留张字条,他如果回来就会看见。”
“哦。”她怔怔地看着李凤扆,从前以为小薇神秘得不可思议,其实说不定这个人才是最深不可测,虽然他很收敛,但是她还是从凤扆身上感觉到了领导大家突破迷茫的意味。
就算所有的人都被风吹得东倒西歪,这个人似乎永远能够温和微笑,负手而立。
就像支柱一样。
七 控制
两天以后,是立夏。
微仰着头,木法雨等待天空中的乌云下雨。
雪白的皮肤、雪白的喉结对着乌云密布的天空,今天是立夏,天气本该最热,结果也许是热过头了,引来傍晚的这一场对流雨。
雨还没下,但应该会下得很大,他站在唐川边上,河流上的逆风吹得他头发竖起,外衣两角被扯得犹如黑鹤舞蹈的翅膀,在灰暗迷蒙的背景里张狂不已。
他身边静静地站着一个人,桑菟之还穿着三天前的衣服,坐在河边堤坝的石头栏杆上,一起望着湍急奔放的唐川,沉默不语。
过了一会儿,“轰隆”一声,倾盆大雨哗哗直下,只是雨从空中落到地上的时间,两个人的衣服就全都湿透,清澈的雨水透过裤管漫湿了鞋子,再流到地上和其他冰冷的雨水混合在一起,涌入唐川,湮灭了行迹。
“宝砂,这个人和顾绿章是朋友?”木法雨冷静地问。
桑菟之点了点头。
“杀了顾绿章,我就把你的身体——还给你。”
“我的身体……我不见了一百五十五年的身体啊……我的身体……”桑菟之以一种颤抖怪异的腔调,吟咏似地重复着,“只有头颅,感受不到身体的痛……
我的身体……“
木法雨仰头对着大雨滂沱的天空,只像全然没有听到那宝砂的呻吟,突然以“啊——”的凄厉嚎叫声在天地萧飒的哗然声响里振起一道完全不同的声线,就像灰色的天地之间一只血蝙蝠一路洒着狰狞的鲜血直飞乌云后的太阳而去。
“啊——啊啊——啊——”
比洪荒古兽的嘶吼更令人恐惧的声音,一阵一阵地颤抖,一阵一阵如潮水般吟唱着。唐川波涛汹涌,仿佛在这擂鼓般的节奏里找到了契合自身的动力,哗然怒潮拍击着堤岸,浪花翻卷水沬飞溅起两人来高,像整条河都从河底被翻了个彻底,整条河都顺着木法雨那嚎叫剧烈痉挛起来。
唐川公园在雨天人迹稀少,满河堤的树木沙砾随着那高昂古怪的声音起伏震动,随之黑影漂浮弥漫,偌大的唐川公园里宛若充满了面目狰狞的鬼怪,在树木之间蠢蠢而动。大雨中传来警车的鸣笛声,唐川公园诡异的响动引来了警察的注意,但是面对极度恶劣的天气“天弓飑”,道路积水,而且车开到公园附近的时候仪表失灵,各类仪表转动方向截然相反,警笛大鸣之中,数十辆警车搁浅在公园外围的道路上。警察骇然失色,下车包围唐川公园,却不敢轻易进入。
那园子里,在狂啸的究竟是什么鬼?
在钟商市警方以十米一人包围唐川公园的时候,一个白色的人影微微一闪,闪电般掠过人墙和树木,直入唐川公园深处。
“啊——”木法雨的嚎叫还在持续,陡然止住,他清澈冷静的眼睛看着不远处的树木,这一静,就像刚才那可怖恢弘的声音完全不是他口叫出来的,平静沉着。
那边树后一个人脸带微笑,缓缓踏出一步,站了出来。
白色唐装,身材修长挺拔,即使在狂风暴雨之中他那身衣服也不湿不动,正是李凤扆。
“你胆子很大。”木法雨淡淡地说。
“过奖。”李凤扆含笑说,“木先生,请把桑菟之还给我。”
木法雨的眼瞳没有丝毫感情,“拿顾绿章的头骨来换。”
“为何对顾绿章如此执着?”李凤扆缓缓地问,“她不过是个平凡女子,毫无出奇之处。”
木法雨没有回答,犀利清澈的目光直视李凤扆的眼睛——那眼里没有刚才的暗蓝色泽在浮动,清晰异常,以至于李凤扆看见了近乎是痛苦的丝线在他眼里绷紧。
过了一会儿,木法雨居然静静地说:“我可以不回答吗?”
“‘子曰:非礼勿问’,是我唐突了。”李凤扆并不咄咄逼人,微微一笑,“既然你不愿交还桑菟之,我也不愿杀顾绿章,那么恕我无礼,便要用强了。”风吹来,唐川上的烈风刮得树木如波涛般汹涌,掠过李凤扆的衣角只似微风,略略飘起他的衣袖。
“你胆子很大。”木法雨淡淡地说,“不过你能想出办法处理硃蛾附体,我很佩服。”顶着被风吹得竖起的头发,他振着猎猎飞舞如黑鹤羽翼的衣服,大步向李凤扆走去,“唐草薇有一个很好的雇员。”
“我从不否认这一点。”李凤扆脸露微笑,陡然一晃,他人已不在原地赫然到了桑菟之身边。被宝砂操纵的桑菟之低喝一声,一拳往李凤扆身上打去,李凤扆毫不惊讶,半转身手肘一撞,“啪”的一声桑菟之应声软倒,倒入李凤扆臂弯之中。
木法雨显然没有想到他能这么快,眼瞳中暗蓝的神采一震。李凤扆陡然一个侧身,他身边一只九尾狐乍然出现,矫然无声直咬向他以左手架住的桑菟之。李凤扆右手一抓一放——九尾狐一声惨厉的尖叫,猛地往后倒弹——李凤扆竟然握起一把雨水,当作暗器般抖了出去,点点水珠射入九尾狐的皮肉,重创了那头猛兽!
一个常人,竟然能把“武功”练到这种程度!唐川公园里轰然万兽齐吼,李凤扆的周围就像簇拥了成千上万的洪荒巨兽,爪牙森然地向他伸来。木法雨静静地站在距离李凤扆十步以外的大树下,大雨仍哗哗在下,但狂风已经渐渐停止,他的头发垂了下来,衣服因为湿水的重量被拉得更加笔挺,快若一个黑铁石铸就之神像。
十步之外,李凤扆却深陷在兽影鬼魅之中,便在这万兽撕咬鬼魅横行的刹那之间,李凤扆一声长啸,突然之间兽影腥风中银雾爆起,各种各样野兽的哀鸣响彻树林,他左手架着桑菟之突破重围,横渡唐川直上对岸去了。
方才点露杀人,如今临波渡河。木法雨没有操纵猛兽追赶,大雨从他双眉中间流过面颊,李凤扆!的确是让人吃惊的男人。身周种种魔影兽形渐渐消失,他冷静地低头看地上那碎散的银雾——那是一些形状奇诡的银色碎屑,以内力震裂银器、震得粉碎或者震得均匀都不稀奇,李凤扆震裂银器,居然震得银屑角角锋锐,形状古怪却每个角度都是锋口,而且大小轻重不一,射出去的时候远近不同。银能辟邪,所以重创了数十头猛兽鬼魅。
但木法雨现在不是看李凤扆是个把武功练到什么程度的奇人,而是静静凝视着那些银屑。这个银器的原形是什么?
李凤扆一直把它带在身上,而且以碎屑看,它不会是戒指或者项链那样琐碎的东西。
木法雨冷静的眼光从数百碎屑中看到了极细极细的雕花,以他非同寻常的视力,他认出了雕花之中的文字。
“铅华之水……”
从这个银器的碎屑曲线判断,应该是一个银镯。
木法雨从远古伴随“人”这个种族活到现在,所经历所看的虽多,读书也不少,这一句依稀在何处看过,却总是想不起来。
铅华之水?
一定要查清楚李凤扆的弱点。
异味古董咖啡馆。
李凤扆挟带桑菟之回来的时候,唐草薇正在焚香。
他正在给供在异味馆古董柜上的一尊木雕菩萨上香,檀香氤氳的气息,发涩也古朴的味道萦绕整个异味馆,混合着咖啡的香气,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苦香。
“绿章呢?”李凤扆把湿淋淋的桑菟之放在椅子里。
“不知道。”唐草薇的眼睛只看菩萨。
“沈方呢?”李凤扆微笑。
“不知道。”唐草薇平静地插上香。
“在隔壁蛋糕店?”李凤扆开始微笑得有些无可奈何,“你有开门吗?”
“他们没有敲门。”唐草薇插上香以后退了几步,平淡地说。
“唉,”李凤扆很难得地叹了口气,随后微微一笑,“我去隔壁蛋糕店接人。”
唐草薇不置可否,转身往厨房走去。
这个人,明明喜欢客人,却不喜欢开门,总喜欢板着一张脸。李凤扆又叹了口气,“迷迭香已经没有了,如果要泡花茶,抽屉里有雪莲——是那个抽屉,这个抽屉里是杀虫剂,左边那个。”看到唐草薇拿出雪莲干叶的罐子,李凤扆才安心出门,在这鬼魅横行的时刻,身边的每个人却都如此令人放心不下。
异味馆的隔壁是间非常狭小的蛋糕店,里面提供的座位只有一桌两椅。但是因为蛋糕店的蛋糕做得很好,价格也不贵,又在异味馆旁边,里面那一桌两椅的座位一贯是炙手可热,学生们常常打电话预约座位,八点钟以后肯定是没有座位了。蛋糕店对面是学校后门,斜对面是动感剧院,右边是异味馆,左边是学生街,过了这个店可就没有一个可以坐的地方了。
顾绿章现在就和沈方呆呆地坐在蛋糕店里那一桌两椅的位置上,各自对着面前精致的蛋糕发愣。他们之所以能坐到这两个位置,不是因为沈方神通广大或者顾绿章特别斯文有礼,而是因为最近钟商市怪事连连,不大太平,敢出来玩耍的年轻人少了很多。
“凤扆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小桑。”顾绿章轻声说。
“应该能吧?”沈方犹豫地说。
这样的对话已经重复了很多次,一次说得比一次茫然,蛋糕店外倾盆大雨下得令人胆寒,雨声喧哗得听不清耳语,但是彼此看着对方的眼睛,都知道对方神不守舍。
小桑昨天是为了救大家才吃下那只蝴蝶的。
他到底怎么样了?
“不过来异味馆坐?”蛋糕店门口有人影一闪,一把雨伞收了起来,不过是走了几步路,那伞上的雨水已在店门口流了一地。“草薇在泡茶了,过来坐吧。”
顾绿章微微一颤,去异味馆?李凤扆说唐草薇有礼物送给她的那天,她终于还是因为恐惧没有去异味馆。
是明紫死去的地方,那是个凶杀场,她和小薇都是凶手……
“过来吧,草薇有礼物送给你。”李凤扆看着她微笑,那双眼睛充满包容感,像是很理解她的感受,让她微微放松了一些。“不去的话一定要后悔的哦。”
“小桑呢?”沈方问,“你找到他了?”
李凤扆含笑点头。
沈方以惊叹的眼光看着李凤扆,“凤扆,原来除了买菜做饭洗衣服洗碗拖地板擦玻璃泡茶修理东西以外,你运气还不是普通的好!我和绿章找不到小桑,你居然找到了!”一把奔过来抓住李凤扆,“你在哪里找到他的?”
“唐川边。”李凤扆说。
唐川?顾绿章全身一震,那种奇异的敏感又自脚踝蔓延到后颈,唐川——国雪死去的地方,和钟商市的种种怪事,和那个很像国雪的男人,和小桑的失踪,究竟有什么关系?
“唐川边?”沈方自言自语,“小桑从来不去唐川边,那里是情侣圣地,没有好男人的地方他才不去。”
李凤扆笑而不答,“走吧,去异味馆坐坐。”
顾绿章迟疑,李凤扆拍了拍她的肩,首先走了出去,打开了雨伞。
凤扆的气息,温暖得像哥哥、像长辈,她默默跟在他身后,心里的迟疑和犹豫在增多——李凤扆从容宽厚的气度,让她觉得自己害怕唐草薇和逃避异味馆就像……小孩子做错事一样,自己以为很重要,在大人眼里却微不足道。曾经以为自己不是幼稚的女孩,但最近觉得自己非常、非常幼稚,甚至自己无法说服自己理智一点。
异味馆的大门依然雕着不知是荷花还是莲花的长颈花卉,花下迷迷蒙蒙的不知是池塘还是河流。她跟着李凤扆踏上异味馆台阶的时候突然注意到那些花卉和河流之间断痕清晰,竟然是整个大门碎了又拼装起来的样子,心里一阵错愕,不知是好笑,还是惊讶更多。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正对着门内一个东西,这一抬眼让她灵魂陡然间颤抖起来,“啊——”的一声低呼,她脱口而出,“明紫?”
明紫!
沈方吓了一跳,急急忙忙探头去看,“哪里哪里?”
异味馆里依然是那些死寂而华丽的古董,唐草薇长发刚洗,他平时总把头发套在衣裳里面,笔直端坐,让人看不出他有一头长发,这时候长发刚洗,顾绿章才发现他长发及腰,笔直乌黑,光可照人。他穿着顾家绣房做的“万菊图”睡衣,那暗绿色绸缎衣服上绣满了各类颜色明艳的珍贵菊花品种,站在异味馆中堂那张紫檀桌边,双眼直视打开的大门,手指轻轻抚摸着桌上一只黑猫。
一只非常娇小的黑猫,不会比手掌大多少,毛色黑亮,毛尖似微微闪着金光,那猫有一双非常大的眼睛,眼睫乌黑,十分漂亮——那是一双人的眼睛。
那就是明紫!
顾绿章第一眼看到这只黑猫脱口而出“明紫”,直觉强烈地告诉她这就是明紫!不知道为什么,也没有原因,她就是知道这就是明紫!
唐草薇用那双黑瞳极黑、眼白极白的狭长眼睛看着她,声音响起来的时候沈方和顾绿章都是一震,那声音就像发自自己胸口,“明紫,你选择哪一个做你的主人?”
黑猫柔顺地叫了一声,声音纤细得像微风一吹就不知哪里去的蛛丝,身子一耸自桌上跳上了唐草薇肩头,一步一步顺着他手臂走下,直走到手背上的时候,它歪着头静静看顾绿章的眼睛。
她伸出了手臂,“明紫。”
“喵——”黑猫轻轻地叫了一声,突然从唐草薇的手背上跳到了顾绿章手里。它这一跳轻捷得棉花落地一样,没有半点声音,她也没有感觉到跳跃的重力,就像手里握了一卷丝绸那样,似沉、非沉。
“明紫的灵息暂时留在这块裙摆里。”唐草薇说,“等他重新修炼一千九百三十八年以后,就能变化 身。“
“裙摆?”沈方指着那只猫,“那不是只黑猫吗?
什么裙摆?“
唐草薇不看他,“你们仔细看清楚——那究竟是什么?”
“唉?”沈方和顾绿章顿时目不转睛地去看那只猫,初看是一只猫,再看还是一只猫,看着看着——看着久了,眼前突然弥生出一种错觉,似乎那是一只工笔画的猫,被绣在了丝绸上,又似乎那只猫还会变大变小——它不只有一双人的眼晴,还有一张人脸,身上布满条纹——是猫还是虎呢?那岂不就是那块绣着马腹的裙摆吗?
“颜色、光线、动作、错觉、影子……都能欺骗眼睛,但最能欺骗眼睛的东西,就是人本身。沈方你还只是二十岁的男孩,人们却都以为看见了三十岁的男人,欺骗人眼睛的东西、就是自己。”唐草薇慢慢地说,“即使充满了错觉,用眼睛仔细去看,幻觉只是幻觉,实物还是实物,没有改变。”
“那声音呢?”顾绿章仍然沉浸在看见“明紫”的震惊和一种突然沉静下来的感动之中,轻声问, “我听到了猫的声音。”
“明紫的灵息会直接和你交谈,这种‘声音’是别人听不见的,他已经选择你作为主人,你要保护他。”
唐草薇平淡地说。
“小薇。”顾绿章抬起头,特别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从前她不敢直视小薇的眼睛,觉得可怕,也觉得没有礼貌,但是今天她却觉得如果不能用最认真的心情看清这个男人,那才是对小薇最不尊敬的事。
唐草薇的眼睛依然是那样毫无感情、黑白分明、眼瞳和睫毛的曲线完美无缺,就像他身后和身旁的古董那样闪闪发光而华丽死寂,他的脸颊依然白皙。但认真地看了足足有五分钟以后,她缓缓眨了眨眼睛, “小薇你不舒服吗?”
说不清自己到底是看到了什么,一定要说的话,只能说病气吧。她看到了笼罩在唐草薇身上的一层病气,就像他那些古董一样,虽然华丽至极,却已不是生命力旺盛的东西。
李凤戾微微一笑,“他的伤还没好,给明紫附身的那块裙摆结符花了点精神。”绿章果然是心静的女孩,常人可能永远都看不清的东西,她稍加提示就学会了望人的气象,虽然现在她还不明白自己到底看到了什么,但是一旦她明白又能分辨以后,那就是了不起的直觉啊。
怀抱着那块绸缎裙摆幻化而成的黑猫,她望着唐草薇,眼眸微微一动,口齿也微微一动,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怔怔地看了唐草薇很久,她缓缓鞠身,郑重地给他鞠了一个躬——一个端正的礼。
“小薇,对不起。”
唐草薇的目艮波纹丝不动,就像他根本没有听见一样。
沈方早就坐在旁边的太师椅里面喝唐草薇之前泡的花茶,“总而言之,我们都是好朋友,绝对不会让木法雨那个混蛋害死绿章又到处吃人的!小薇和小桑都是很奇怪的人嘛,都有奇怪的能力,不如我们来结成联盟好不好?”他突然之间异想天开,“我们成立一个‘消灭木法雨大会’,我做会长,凤戾做秘书,草薇和小桑当主力,口号是——”他一拳击在桌上,“为了大地上的爱与正义!怎么样?”
唐草薇充耳不闻,李凤戾莞尔,“那绿章呢?”
“她是大会的——吉祥物?”沈方努力地思考着。
“扑哧”一声,连顾绿章自己都笑了出来,沈方“啊”了一声,“你不当吉祥物,那你当形象代言人也行啊,或者是当像《圣斗士星矢》里那个雅典娜。”
“沈方,如果大家真的能齐心协力处理木法雨的事,”顾绿章有些认真也温柔地说,“我就做‘消灭木法雨大会’的吉祥物。”
正当沈方热情高涨,摩拳擦掌的时候,“乓”的一声,他身后一个人倒了下去。
桑菟之!
在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消灭木法雨大会”上的时候,桑菟之醒了过来,拿起唐草薇摆放在桌上的青龙铜雕,站起来无声无息往沈方脑后砸去——沈方手里的茶杯突然一震,半杯热水往桑菟之脸上泼去,“乓”的一声桑菟之径直往后倒下,一动不动。
沈方目瞪口呆地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杯子,不知道它是怎么突然跳起来的,再看看桑菟之,“小桑?”
李凤戾微微一笑,“他被木法雨宝砂控制了,小桑身体里胶之血实在太弱,不能和他抗衡,现在完全是宝砂在行动,不知道他使用了谁的头骨,很难和这个宝砂沟通呢。”他刚才动也没动,似乎很难把沈方手里的杯子跳起来和他联系在一起,“草薇,怎么办?”
“既然是胶太弱了,那就让它变强。”唐草薇站在紫檀桌边一动不动,暗绿色的绸缎和光线黯淡的厅堂鲜明地衬托出绸缎上刺绣的菊花花瓣,绣线莹莹生光,犹如一双双猫眼。他的声音低沉,自那些灿烂明艳的花瓣之后发出来,如果李凤戾说的都是良好的建议,唐草薇说的就是最后的决定。
“怎么变强?”顾绿章眉头微蹙,小桑是个全不抵抗的人,他的性格是那样的,怎么能“变强”?
“进食。”唐草薇淡漠的声音在此时听来无比残忍,“当然,首先让他有能力消化那只宝砂。”他挽起袖子,莹白润泽的手腕上一道尚未愈合的伤口,缠着薄薄的绷带,血色渗得很沉着,颜色非常浓重。
顾绿章微蹙的眉头蹙得更深:她从没见过如此浓郁的血色,那血色并不显黑,出血也不是特别多,但在洁白绷带上如红色印盒里那出奇鲜艳的深红一点又一点不断地涌出,浓郁得令人觉得那是种罪恶。
唐草薇转身从橱柜里拿出一个很小的盏子,扯开绷带把伤口抵在杯缘——他那动作竟然让顾绿章毛骨悚然——他不痛吗?那情景刹那让她想起被取毒的蛇,“小薇,你要小桑他喝血?”
“他不肯吃狮虎,不是吗?”唐草薇平静地说。
“他不是个勇敢的人。”顾绿章轻声说。
“是吗?”唐草薇的血缓慢地流了半杯,他笔直地把小盏递给了李凤戾。
这个人实在别扭得很。李凤戾蹲下身把桑菟之挽了起来,把半杯鲜血灌进桑菟之嘴里,“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个人的心情,很难被考虑。”
“个人的心情和团体的心情不能平等吗?”她低声说,“牺牲也要是自愿的吧?”
唐草薇充耳不闻,李凤戾微微一笑,温和亲切地微微弯腰看着她,“那就算——是我强迫的,好不好?”
“凤戾你真的很温柔。”她轻声说,然后微笑,“我明白的,要救这个城市,总有人一定要牺牲,大家要小桑牺牲,他不会说不好,不会拒绝的。”
“绿章。”沈方蹲在地上看被灌下半杯鲜血的桑菟之,突然说,“小桑没有那么差劲,虽然他常常被人安慰,但是其实他不需要人安慰。”
那些话不经大脑地说了出来,顾绿章点了点头,“我知道。”她凝视着还没清醒的桑菟之,慢慢轻声说,“他其实并不是一直都弱不禁风,我只是觉得他——”她说到“他”之后没有说下去,闭上了眼睛。
我只是觉得他从不是个软弱的人,但是如果因为他不软弱所以大家总以为他可以没事,总以为他可以承受,总可以轻易要求他牺牲,小桑岂不是太可怜了吗?
他并没有渴望坚强,他从不想做个坚强勇敢的人,从不要求自己能面对什么、支撑什么。他甚至以为他连自己都支撑不了。他一直在唱“可不可以不勇敢”。虽然他并不是弱不禁风但是他希望有人给他依靠,而不是希望自己去做别人的支柱。
何况是整个城市的支柱。
这样的重任对小桑而言,太残忍了。
他连在自己的院子里自生自灭都不可以。
因为他不够软弱,所以他连软弱的资格都没有。
可是——如果他不变强的话,有谁能顶替呢?她的目光怔怔地停留在李凤戾脸上,带着困惑带着一丝茫然的希冀——凤戾,你能替他担这个重担吗?
这位年轻的姑娘的确拥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李凤戾看着顾绿章盈盈的眼睛,二十岁,在他生活的年代不算年轻了,但是绿章的灵魂仍很年轻,年轻就代表着干净、纯洁、有幻想、有同情心、有正义感等等。他是喜欢这种简单的灵魂的,她眼神里说的他看得懂,只是——“绿章,我可以保护几个人、几十个人,杀死一只猛兽、几十只猛兽,但是无法保护几十万人。”他温和而有耐心地说,“我杀不死木法雨,只要他的灵息没有被销毁,他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可以通过吃人而重获新生,能毁掉他灵息的只有神兽胶。”
“我明白了,凤戾。”她深吸了一口气,“大家都必须各自努力,才能减轻胶的压力,我会拼命努力的。”
拼命?
李凤戾掠了一眼唐草薇手腕上的伤口,沈方已经跳了起来,一手抓住李凤戾,一手抓住顾绿章,“啪”的一声李凤戾的手掌和顾绿章的手掌击在了一起,沈方大声说:“拼命!大家拼命!”
拼命。
一个奇怪的词,让这些除了沈方之外性格原本都不激烈的人胸口突然泛起一股激动,如果没有聚在一起的话,即使遇到再诡异的事,也绝对不会想到要去拼命改变什么吧?
真是奇怪,大家聚在一起了,就有种莫名其妙的力量,让大家有勇气和信心相信自己确实能做到一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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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5-13 02:25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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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变强
缓缓睁开眼睛的时候,什么都没看见。
耳边听见了特别温柔的歌,是那首歌。
“在我望着今年的初雪,在一起的这个瞬间,我想把我的一切都给亲爱的你,把你抱进这样的胸怀里。我不是一直都弱不禁风,我是如此的爱着你,只不过我的心是如此而已……”
是哪里在放音乐?
还是有谁在唱歌?
不,其实什么都没有。
房间里很寂静,那首歌是从梦境里带来的,响在他沉睡的意识里。
好寂寞。
一直以来都好寂寞。
微微侧头的时候,看见了桌上一只死去的深蓝蝴蝶。那蝴蝶被一支很长的凤钗穿过身躯,钉在桌上,凤钗入桌两寸,那不是普通人做得到的。他的眼睛笑了,凤戾啊,那只是一只普通蝴蝶,何苦呢?
“不要动。”
头顶传来低沉而无感情的声音。桑菟之眼角上挑,倒过去看见一个人坐在他床头一边。那人穿着米色的麻布休闲衣,宽松的衣角上垂着稀疏的穗子,双袖长而宽,袖口也垂着穗子,麻布衣服底下穿着牛仔裤。衣着的风格还是那么古怪。桑菟之头向后仰,眼角在笑,但是他从没见过小薇穿得这么休闲。
唐草薇的黑色直发依然垂到腰后,“你醒了?”
“嗯。”他坐了起来,拍了拍衣服,身上似乎没有什么变化。
“宝砂还在你体内。”唐草薇说,“只不过暂时我的血压住了宝砂的妖气,找不到宝砂的实体,不知道是谁的颅骨,或者你不能消化妖力的话,有机会它还会操纵你。”
他挑着眼角笑,“操纵就操纵,反正我也无所谓”
“它会操纵你杀顾绿章,木法雨很讨厌她。”唐草薇淡淡地说,“也无所谓?那反正是你的事,不关我的事。”他微微闭起眼睛,“昨天钟商市又死了一个人。”
“哦?”桑菟之问,“谁?”
“顾家绣房隔壁‘文渍轩’,刻字的老张。”唐草薇说,“听说尸体里没有骸骨,那些骨头都不见了。他对殊蛾有特殊的癖好,一个人的骸骨至少能做出千只砫蛾吧。”
“也就是说,如果他把那些恶心的东西放出来了,至少有一千个人受害?”桑菟之说。一千个人受害,无论小薇和凤戾怎么救,都肯定有人会死。
唐草薇慢慢地睁眼,浑圆的眼瞳闪射出一种奇异的光芒,“嗯。”
“那要怎么办?”桑菟之是笑着看唐草薇说话的,他看得出唐草薇有话要说。
“你想救人吗?”唐草薇平静地问。
“我想是想,”桑菟之失声笑道,“可是我没有能力啊,想有什么用?我还想过要上美国NBA,每个人都会想一些。”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唐草薇打断他,“想救人的,跟我来。”他从床边站了起来,转身推开房问后门,门外是异味馆背后的庭园。
中华街的房子背后都有院子,异味馆背后的院子就像普通的庭园,青草融融,夏日的阳光充满着温暖的气息,有些白白黄黄的碎花草丛里微微地晃,一口青石砌成的水井偏在庭园一角,潮湿沁凉的井口上静静落着一只黑羽白胸的小鸟,看见有人进来了,振翅飞走。
桑菟之触目看到那庭园,眉梢上扬。
真是安详,也好寂寞的庭园。
“从今天开始,你就在这里想——怎么让自己变强?”唐草薇那身米色麻布的衣服在风里微微地飘,他眼眸微闭,“直到你出得了这个门,你就能救人。”
桑菟之抬起了头,“让自己变强?”
日光下唐草薇的影子拖得很长,那些穗子在桑菟之眼前清晰可见——他突然发现那每一条打结的方式都不一样——是封印?还是符咒? “你要和我动手打架?”
他惊讶地看着唐草薇,小薇恐高又有洁癖,行动力也不强,难道他忘了桑菟之虽然长得像个女孩,却是国家级的篮球队队长?
“不是我。”唐草薇平淡地说。
“是大家。”沈方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充满力量和活力的声晋。
桑菟之站起身环视了庭园一周,李凤戾和沈方都在院子里,顾绿章正在院子一角搭桌椅,往上放上五杯热茶,看见他的目光望过来,回视微笑。
她似乎变平静了,不像前一阵子那么迷茫,是凤戾的功劳吗?还是大家的功劳?
“今天是第一天,小桑,我们先测试一下你能做到什么程度。”李凤康今天没有穿他习惯穿的黑色西装或者白色唐装,他穿了一身蓝白相问的运动服,和他清雅温和的气质不是很相称。
“做什么?”桑菟之退了一步,“我先说明我不会打架。你们要和我打架,我先认输好了。”他带笑说,眨了眨眼,眼中风情无限,“你们不觉得欺负一个女孩子很过分吗?”
“女孩子?”沈方说,“我可从来没有把你当成女孩子,废话少说,看我的拳脚。”他走到桑菟之身边,突然一拳往他肚子击去,“下勾拳!”
“喂!”桑菟之猛一个滑步往旁边闪开,“沈方你太过分了!”
“反应还不错嘛,看我的佛山无影脚——”沈方一脚蹬向桑菟之胸口,“军训第一招——前蹬腿!”
桑菟之拍掌下压,把他那蹬腿压下,人往后跳步,“沈方!”
“天山折梅手。”沈方嘴里边笑边喊,突然一把抓住桑菟之的衣服,把他的人扯过来勒住他的脖子。
桑菟之肩头的衣服被他一把抓住,身不由己被扯了过来,沈方本就比他人高马大,勒住他脖子他还真不知道怎么挣脱,“喂喂,我说我不会打架,先认输还不行?”
“如何?”唐草薇望向李凤戾。
李凤戾微微~笑,“这是孩童把戏。”他的目光望向沈方,“沈方放开他,我来。”
“唉!”沈方放开桑菟之,“这家伙真的不会打架,三两下被抓住就算了。”
“我来。”李凤戾双手空空,日光下那手指就像莹白得快要透明一样,“小桑,”他双眼正视着桑菟之,“我和沈方不同,我和你动手,不是玩笑,你要小心了。”
桑菟之微微蹙眉,“嗯。”
“我要抓住你右手。”李凤戾很有耐心地抬起右臂,以左手握住右手折腕下压,“这样,看清楚了吗?
如果被我抓住,只要稍微用力,你的手腕就从这里断了。“他说话的气质很温和,但也因为温和,能从中听出平静得当真——一旦让他抓住了,他当真会拗断桑菟之的手腕。
“开始了。”李凤戾走上三步,伸手去抓桑菟之的右手,他仍然以左手,这一拿抓得很慢。桑菟之有些不知道怎么办好,想了一下,退了一步。
“不对,你退一步我会进一步,你的右手还在我控制之中。”李凤戾踏上一步,“你要反击。”
反击。桑菟之居然站住,笑了笑,“我可不可以不反击?”
“你——从不想反击吗?”李凤戾凝视着桑菟之的眼睛,“还是……”
“我反抗也不会赢的。”桑菟之在笑,笑得艳艳的。
顾绿章一震。她突然明白小桑在说什么,“反抗也不会赢的”——他是不是在说那时候的事?听到朋友的求助去救人,结果被伤害得那么彻底。那时候他一定拼命反抗过了。
我反抗也不会赢的。
是那时候留下的阴影吗?所以以后,他不敢再挣扎,他对任何事都不再抵抗。
“你反抗或者不一定会赢,但是不反抗一定会输——甚至会死。”李凤戾的眼睛像是刹那看穿了什么,竟在这时双瞳隐然升起一层赫赫威严,“再来。”
他的左手再次抓向桑菟之的右手腕。
反抗?桑菟之的呼吸有些急促,反抗是需要自信的,而我还有剩余的自信吗?眼睁睁看着李凤戾的左手慢慢地移过来,他本能地退后,猛地想起来不能退后,一惊之后,“啪”的一声,李凤戾已经一把抓住了他的右腕。
“咯”的一声折腕,一阵剧痛,李凤康拉高他的手臂,微微一顿放开,退后三步,“不后退,不反抗等于自杀。”
他突然发现自己不知该说什么好,一直以为自己可以作为一个女孩而让人接受,至少在他那些“朋友”群里是这样的,可是在这里,在绿章这里,沈方这里,凤戾这里,从来没有人用看女孩的眼光看他。
甚至凤戾用这样严厉的目光看着他。
严厉。这种严厉让他震荡,属于男人的血在沸腾。
凤戾的严厉,是因为凤康肯定他能做什么而他没有做到!
为什么心情会如此激动?我想要追求的稳定自己心的东西在哪里?我一直想要从别人身上找到的,我始终没有找到的那种坚强有力的男人的感觉、那种山一样的感觉,难道竟然是要从我自己的胸膛中去找?桑菟之凝视着李凤戾的眼睛,凤戾的视线非常严厉,没有半点笑意,那里面有一种等待。
心潮澎湃。
难以自己了。
“再来!”李凤戾的左手再度抓向他的右腕。
桑菟之一拳往李凤戾小腹打去,李凤戾左手下沉架开,依然翻腕去抓他的手腕。桑菟之右手避开,左手去挡李凤戾伸过来的手指。李凤戾眼色一振,喝道:“太弱了!”桑菟之左手加力,猛地往李凤戾左手臂架去。
李凤戾眼色微微缓和,左手腕硬接桑菟之横击的左手,“啪”的一声他的手腕不受任何干扰般,依然一把抓住桑菟之的右手。
“再来!”李凤戾放开他的右手,“你要记着,你是胶,不要用小桑的力气和我动手,你有更大的力量。 ”
桑菟之活动了一下右手腕,凤戾温和宽厚体贴入微,没有想过他有这么大力气,压腕一扣令人彻骨生疼。
“再来!”
李凤戾第四次探手去扣桑菟之的右腕,很简单的动作,却让大家看得有些惊心动魄,缓慢地出手,方位和速度丝毫不变,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桑菟之这次没有躲闪,他以右腕直接去架李凤戾的左手,“啪”的一声手腕相交,李凤戾微微一笑,翻腕扣他的右手。桑菟之却比他快上一步,竟然也伸手去抓李凤戾的左手——“啪”的一声双手互拍,桑菟之跟着合掌的姿势猛扑一步撞进李凤戾怀里,李凤戾翻腕扣住了他右手,他却也抓住了李凤戾的右手。
“啊!”沈方笑了起来,“这算平手吗?”
“完全不行。”唐草薇冷冷地说。
李凤戾对他一把抓住自己的右手丝毫不感到惊讶,仍是微微一笑,“使用技巧,利用自己身体的灵活度不是不好,不过在不了解对手的情况下策划复杂的方案,很容易出意外。比如说——”他右腕后收,桑菟之身不由己地跟着他往前倾,李凤戾左手肘提起外张,“你撞过来的时候我如果借着你抓住我右手的势把你往前拉,这么一撞,你可能就要受伤了。”他左手手肘尖抵着桑菟之心口,“动手的时候往人身上撞是常有的事,普通人都习惯使人失去重心跌倒,尤其是你习惯了篮球规则,可能很习惯以身体抵身体。不过如果对手是习武之人——比如像我,撞进怀里是很危险的。刚才第一下,我可以撞你胸口;我如果不撞你胸口,我侧身一推。”
他的人微微往旁侧了一下,桑菟之身不由己往前跌出一步,李凤戾被他抓住的右腕顺势一带,“嘭”的一声桑菟之双手撑地跌在地上。“或者脚下一绊,你就跌倒;第三,我如果带着武器,你这么撞上来岂不危险?”李凤戾看桑菟之拍着灰尘站起来,语气仍旧耐心平和,“第四,你的力量如果不如我,抓住我的右腕有何用处?临敌之时,头脑务必冷静,不能因为我说要拿你右手,你就以为拿住我右手你便胜了,我们没有定下这样的规则。”
唐草薇微微颔首,“相关武术,你要和凤戾好好地学。”
桑菟之深呼吸,心里竟然油然升起了一丝不服的激动。不服,因为自己其实还是残留着一些所谓尊严的东西吗? “那么,我到底要怎么样才对?”他的眼睛在笑,望着李凤戾。
“你用你所有能使出来的力气打我的左手。”李凤戾回答,“用你认为可以打碎我手骨的力气,不要逃、不要等死、不要取巧。”他的气质温和如风,眼色却威严至极,“一击必胜!不能胜,你就绝不可能再赢。”
用尽全身的力气打碎凤戾的手骨?顾绿章全身寒毛都竖了起来,所谓的“变强”就是这样残忍的事吗?为什么小桑不能一直带笑站在大家身后?强迫他变强,真的是一件好事吗?
“再来。”李凤戾第五次扣拿桑菟之的右手。
这一次桑菟之当真握拳往李凤戾伸过来的左手上猛击下去,李凤戾猛地喝道:“不对!”他收回左手,收回左手的动作快得只是让人眼前一幻,桑菟之一击落空,皱眉看着李凤戾。
“打人手腕,当击在拇指最末端,手指与手腕相连之处。”李凤戾抬起左手,“腕骨和指骨相连之处有关节,猛击在关节之上,用力对了能分筋错骨,即使不能断人手骨,也能让他全手麻痹,不能动作。”
桑菟之胸口起伏,他心里那一点不服在逐渐地变热,为什么在凤戾眼下,他就什么都不行?虽然早就认为自己什么都不行,想找人陪伴想要人同情安慰,可是一旦发现自己真的做不到的时候,却为什么如此地不甘心?难道其实我,其实我心里一直都还是有好胜欲的吗?
原来我只是躲了起来。
原来还能做个男人。
原来我还是想赢的!
凤戾,我一定不会输的!
“再来!”李凤戾第六次伸手。
桑菟之陡然大喝一声一掌往他缓慢伸过来的左手上砍了下去!
“啊!”顾绿章脱口惊呼,“小桑。”
“啪”的一声,桑菟之的手掌砍在李凤戾的手腕上,李凤戾的左腕连晃都不晃一下,桑菟之却已是身上带汗,喘息不止,李凤戾微微一笑,“学会了吗?”
桑菟之收回右手的时候整条手臂都麻了,但他笑了起来,“学会了,很多。”
李凤戾却像全然没事,整理了一下衣袖,他全身上下整整齐齐,不要说流汗,连头发都没飘过几下,“我放好热水了,去洗个澡吧。”
“呵呵,凤戾是个好男人。”
桑菟之去洗澡了。
“怎么样?”沈方看着李凤戾教桑菟之那三两下,已经崇拜得两眼发光,“凤戾你原来是个高手,你在哪里学得这么厉害的架势?好像真的一样。”
顾绿章怔了一下,好像真的一样?她看着沈方,沈方果然还不知道凤戾是个真正的高手,是连木法雨都忌惮的高手中的高手。要怎么和沈方解释呢?她轻轻叹了口气,除非他自己看到凤戾的身手,但凤戾内敛稳重得很,又岂是那么轻易让人看见的?
李凤戾低头去看自己被桑菟之斩了一掌的手腕,唐草薇闭着眼睛低低地问:“怎么样?”
“不行。”李凤戾摇了摇头,“太弱了,他的心里缺乏一股气。”抬头看了夏日的太阳一眼,他说:“他心里没有一股能战胜别人的气,只是不甘心。不甘心不能改变什么,他的韧性太强,不容易受挫,一旦受挫,便难以越挫越勇。”
“但是,”唐草薇冰冷的语调宛若幽灵在身边发话,“已经有进步了不是吗?”
李凤戾温雅地笑了起来,“能救人的人必须没有弱点。”
“就像你一样?”唐草薇冷笑。
“我?”李凤戾左手慢慢握住右腕,“我有很多弱点。不像小桑,他改得了,我改不了。”言下很平静,如夏日微花绽放,而后又被风吹落,落在草丛里淡淡一笑。
“嘿!”唐草薇换了话题,“以桑菟之的程度,想要对抗木法雨,需要多久?”
“慢则半年,快则几天。”李凤戾说,“但是问题不在他不会拳脚功夫,在于他心里没有那股‘势’,而且他的力量不足,太不足了。”
“他欠的力量,我给他。”唐草薇面无表情地说。
“你给他?”李凤戾看了他一眼,慢慢地问,“你想做那个拿自己的肉喂老鹰的和尚吗?”
“不喂的话,那头老鹰不就死了吗?”唐草薇淡淡地回答。
“再喂下去,你就不怕你自己先死了吗?”李凤戾也淡淡地说。
“死?”唐草薇语音里那种低沉的妖气蓦地翻了上来,像那日唐川河水和风湍急,在木法雨的狂啸之下翻腾起最深沉的暗色一样,极妖、极深、极冷,“如果会死就好了。”
“小薇,我们要把小桑练到什么程度,才算是‘变强’了?”顾绿章的声音从庭园边传来,“他真的能变强吗?”
“练到什么程度?”李凤康转头看她,温雅地回答,“谁知道呢?但是至少,他必须尽作为一只胶的责任,他如果不能救人,很多人就要死。”
“这就叫做命运吗?”她轻声问。
“每个人有每个人不得不背负的事,绿章,就像国雪的死一样,每个人都必须背负一些事,经历一些痛苦,那才是和别人不一样的生活。”李凤糜温和地说,“我认为对于小桑来说,这是一件好事。”
她想了想,轻轻吐出一口气,“凤戾,我觉得有很多事,应该向你学学。”望了天空一眼,她的心情平静了很多,“我总是很容易纵容别人不停地痛苦,总是被人说温柔,却救不了任何人。”
“我也是。”李凤戾对她微笑,气息徐和平静,这一句话像已经沉淀许久许久了。
她看着李凤戾,微微一笑,凤戾才是真的很温柔的人。
第一天的特训就这么过去了,晚上看新闻的时候,新闻里再次详细描述了顾家绣房隔壁张薄安的奇怪死因,又把这件事和几个月前顾家夫妻失踪死而复活的事联系在一起。听新闻的语气,竟是有些怀疑顾诗云夫妻死而复活,钟商市种种离奇诡异的死亡和受伤案件都和顾家夫妻有关。顾绿章默默无语,沈方不停地诅咒木法雨,李凤戾和唐草薇都不插嘴,新闻播完以后,桑菟之笑着说:“如果我变得很强,能怎么样呢?”
“你能像吃蝴蝶那样,吃了木法雨。”
“呀!好恶心啊。”桑菟之风情万种地挑眉,“我可不可以不吃?”
“你确认你已经足够强了吗?”唐草薇冷冷地说,抬起手腕,腕口的绷带还在,那浓郁得红色印泥似的血仍旧渗透了白色绷带,扯开绷带,拿过昨天那只酒盏,他仍旧用杯缘抵着伤口,在桑菟之惊愕的目光中慢慢接了半杯鲜血出来,“喝下去。”
“喝血?”桑菟之按着桌子站了起来,“我不是吸血鬼为什么要喝血?”
“你太弱了,不喝血的话,不要说救人,反会成为宝砂的食物。”唐草薇冷眼看着眼里还带着笑,仿佛觉得喝血只是个笑话的桑菟之,“还是你要去动物园狮山虎园参加一场难得的盛宴?”
桑菟之看了他一眼,先是惊愕,然后觉得生气,最后失声笑了起来。他忍不住笑起来的样子很有男孩子的明朗,不像故意卖弄风情的妖娆,“这是你的血,我不喝你的血难道不是对你好吗?干吗说得像我不喝你的血对不起你的样子?”
李凤戾莞尔,顾绿章微笑,沈方干脆就笑了起来,唐草薇眉头一皱,“喝。”
桑菟之接过那杯血,“以后每天都要喝你的血?”
“只要你不吃狮虎,就必须喝我的血。”唐草薇平淡地答。
桑菟之把那杯浓郁的血放到鼻下轻轻嗅了嗅,血腥味里有一股黯淡的药香,嗅不出究竟是什么药,“喝到我变强为止?”
“嗯。”唐革薇端起一杯自己调制的红茶,浅呷了一口,以鼻息回答。
“那你不就是我的食物?”桑菟之眉眼带笑地看着唐草薇,那眼神竟有一丝丝调笑的味道。
唐草薇不再理他,“凤戾。”
“嗯?”
“三天之后如果他没有进步,把他给我从这里赶出去。”唐草薇平淡地说。
“唉?”
“不洁的东西,和野兽一样,令人难以忍受。”唐草薇从桌边站起,端着那杯红茶,一步一步平稳地上楼,不再回头。
饭桌上一时间安静得落针可闻,桑菟之缓缓眨了眨眼睛,顾绿章以为他会笑,至少会像从前那样更加风情万种地笑,可是他用左手轻轻捋了捋头发,什么也没说。
时间,死寂了一会儿。
“在我望着今年的初雪,在一起的这个瞬间,我想把我的一切都给亲爱的你,把你抱进这样的胸怀里。我不是一直都弱不禁风,我是如此地爱着你,只不过我的心是如此而已……”
死寂了那一会儿以后,桑菟之双手拢着头发,就象沉浸进了自己的世界里,用鼻音轻轻地哼唱起来,重复一遍、两遍。
“我不是一直都弱不禁风,我是如此地爱着你,只不过我的心是如此而已。如果是在她身边,无论是什么事情,都可以为她做……”
“小桑,”沈方突然说,“你又想到她了吗?”
桑菟之微微一颤,“何时开始追寻着渐长的影子,在漆黑的夜里与她同行,牵着手,无论到何时,都会为在一起而流泪。”他轻声地唱,泪水从他的眼眶里极清澈地滑过脸颊,笔直地掉了下来,没有丝毫掩饰。顾绿章怔怔地看着他流泪,怔怔地。不知为何,她总以为小桑是不会哭的人。
为什么要哭呢?
“我不是一直都弱不禁风,我是如此地爱着你……”他开始抽泣,用手捂着脸,眼睛开始笑,笑得风情万种,声音却哭了起来,在抽泣中哭得破碎满地,“过了今天,无论何时,都期待我们的爱能够长久。”
沈方用力打了他一拳,“你是在想宫华吗?”
宫华。小桑从前的女朋友。为什么会突然想起她?
是被那句“不洁”深深地触动了吗?在没有变成这样以前,那时候的小桑以及他的爱情,是什么样的?她看着那些从正笑着的眼睛里滑落的眼泪,那么清澈、纯正、透明。
那时候的小桑,是就像他喜欢的这首歌里唱的那样,是个虽然单薄,却为她什么都愿意做的,水晶一样的男孩子吗?
为什么要哭呢?
不是在想念已经背叛自己远去的恋人,而是在被说“不洁”的时候,突然想起来从前的自己。以至于泪水破碎满地,像碎了一地的镜子,每片都已经不是原来的镜子,却都还闪闪发光。
“草薇的脾气古怪,”李凤戾在安静了好一会儿以后说,“你们如果觉得他太过分,我就上去骂他。”声音温和典雅,沉静非常。
饭桌上的气氛顿时再度沉寂,又过了一会儿,“扑哧”一声桑菟之先带着眼泪笑了,接着沈方爆笑,顾绿章也忍不住好笑,“哈哈……哈哈哈……”
冷漠妖气的小薇,在凤戾眼下似乎是自家饲养的脾气古怪、被宠坏了的宠物。
一桌低迷的气氛,在一阵笑声之后变得融洽,顾绿章在心中轻叹一声,凤戾或者比她更容易纵容,只不过她只会纵容别人脆弱痛苦,而凤戾却能纵容人快乐。
这就是经历过沉淀的人,才能给予别人温暖和安静吧?
因为他已不再迷茫,已知道什么是人生,而我却还不知道。
九 烛龙
桑菟之在异味馆过了一夜,那一夜他睡得很沉,睡眠里没有做梦,只有干净被褥促人放松的气息。这种全然放松的感觉真的很好,好像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哭过,也好像有好几年没有那样笑过,他从没有刻意要求自己不能哭,只不过也许连一个能哭的地方都没有吧。
受了委屈的人,必须在感到安全的地方才能哭。
“啊——”他很少在日出的时候醒来,在自己院子里的时候,每天都能和人聊电话聊得很晚,和玻璃圈里的朋友调笑,看一些散文集,弹弹琴唱唱歌,每天都到凌晨才睡。
然后在每天下午醒来。
醒来的时候,已经日落了。
每天都那样,在很累很累的时候睡着,在很无聊很无聊的时候醍来。
但今天醒来的时候,太阳刚好升起,微微有些苍白地照着被子,稚嫩、干净、清新,心里有一种出奇的平静。
“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窗户外面风雨巷的青石板上有小学生在唱歌,应该是上学的时间。那和阳光一样稚嫩的歌声,让人听见了就会想起自己的童年,想起自己唱这首歌的时候,也和他一样稚嫩,只是那些时间却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即使是昨天的自己,也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桑菟之从床上坐起来穿好衣服,涮牙洗脸以后,拿着梳子梳了梳头发,戴上他喜欢的格子贝蕾帽,对着镜子端详自己的脸。
有声音隐隐从楼下传来。
“早餐做什么?”
“中国人的习惯,早餐不是吃稀饭吗?”是李凤戾的声音,“稀饭里加不加材料?”
“绝对不加枸杞,上次吃过一次,是酸的。”
“枸杞能明目、润肤、乌发、美颜,是好东西。”
“那你吃。”
“那稀饭岂不是要煮两种?罢了罢了。”
“嘿!”
“稀饭和凉拌海带好不好?”
“随便。”
“其实,草薇你是个很挑食的人呢。”
听着楼下似乎很认真的对话,桑菟之眼角一挑笑了起来,穿上鞋子,推开门下楼去。
楼下厅堂里没有很多现代电器,没有风扇、电脑、空调,和整体橱柜的厨房完全不同,只在一个清末的有些西洋化风格的管风琴上放着一台旧式黑白电视机,电视上戴着天线,可以同时收听广播。
“继昨日张先生的遗体被发现后,今天早晨在908环城线路白鹿车站再次发现一具男尸,经法医检查,死因为营养衰竭。同时钟商市医院又收到与蝴蝶有关的呼吸道病患,各大医院接受的病患人数正在持续上升……”
“跓蛾?”桑菟之听到广播,“木法雨果然开始吃人了。”而他却还不知道怎么变成众人期待中的“英雄”。
“今天下午去一趟白鹿车站吧。”李凤戾也正注意听着广播,“听说这几天下午那里都有不少蝴蝶,经过上次的事,新闻和医界都很注意我们,就算我们不去,患者也会自己来。”
“哼!现在已经有几百个患者,用内力替人逼出石朱蛾,你能支持几个小时?能救几个人?五十个?一百个?”唐草薇低低地冷笑了一声,“还是一百五十个?
剩下的人就让他们死吧。你选择让谁死谁活?“
“呀,我明白凤戾的意思。”桑菟之背靠上楼梯的扶手艳艳地笑,“没关系我可以的。”
“嗯?”唐草薇微微挑起浓密的睫毛看向李凤戾,“你要他……”
“虽然太弱的胶消化不了宝砂,但是吃下石朱蛾的能力,还是有的。”李凤戾微笑,“像上一次那样救人一定来不及了,只能让胶吃下病人咳出的石朱蛾,带回异味馆再处理。”
就像吃下宝砂那样吃下朱蛾,以身体作为容器,带回异味馆再处理?唐草薇看了桑菟之一眼,森然说:“太弱了。”
桑菟之垂下眼睑,别人说他颓废、软弱,他只会笑,柔弱有什么不好?因为柔弱所以才有人疼惜啊!他信奉倚靠柔弱,可以毫不费力地生活。不过,像绿章、凤戾、草薇、沈方这些人,当他们觉得他“太弱了”的时候,他的心情会很低迷。
太弱了。
绿章总是用欲言又止的温柔目光看着他,眼中有各种各样的期待,却不敢完全说出口;凤戾以严厉的目光看着他喝说“太弱了”;草薇从未都看不起他。
太弱了。
变强,是一条只能依靠自己的路,再也不能依靠别人,再也不能很轻松地、不必付出地生活。
我总觉得自己不是那样的人呢。他的眼睛笑了起来看唐草薇,我是做不到时时刻刻都“很强”的样子,也不习惯被谁依靠,但是如果你们都认为桑菟之一定要“很强”——或者在偶尔的时候,我也该尝试一下,做一个“很强”的人吧。
“沈方呢?”
“昨天晚上回学校去了。对了,早餐你要吃什么?”
“我不惯吃早餐的。”桑菟之又问,“绿章呢?”
“我点了她的穴道,她现在在草薇房里。”
“啊?”桑菟之的眉头高高地挑了起来,“你不让她回家?她爸妈会急死的!”
“木法雨杀了她的邻居制作朱蛾,那些朱蛾认识她。”唐草薇低沉地说,“她不能回家。”
“但是她一定要回家,所以你就叫凤戾点她穴道把她关在异味馆?”桑菟之挑眉之后眼角飘着丝丝花蕊般的风情,“你是真的很让人讨厌,她醒了会生气的。”
唐草薇淡淡地看他的古董架子,“她生气和我有什么关系?”
“好了好了,停止。”李凤戾把两个人按在餐桌两边的椅子上,“七点十分吃饭、七点半开店,中午吃咖喱饭和黄花菜汤,下午出门——草薇去写下午暂停营业的通知。”
“为什么要我写?”
“因为你是老板。”
“基本上我觉得异味馆关门也没有什么关系的,反正平时上门的客人就很少。”桑菟之插了一句。
“要写!”唐草薇和李凤戾异口同声地说。
唐草薇心想:正因为有人这样想,所以一定要写!
李凤戾心里,虽然你说的是实话,但是作为礼貌起见,还是要写的。
桑菟之看着那两个人,勾着眼角笑,窗口一阵微风吹来,带来了夏天熟悉又热闹的气息。

钟商市内。
“啊——这是什么鬼东西?”
“啊!该死的!”
“啊!啊!啊! ”
“啪!啪啪啪!”
人们拿着各种各样的东西在扑杀蝴蝶,各种各样的蝴蝶不分青红皂白纷纷死于恐慌人群的手下。自从上一次蝴蝶怪病事件以后,钟商市杀虫剂的销量猛增,这几天宝蓝色蝴蝶再次出现在市区,把人们恐慌的情绪逼上了顶点。
“哪里有朱蛾在?”桑菟之和李凤戾乘车到908环城线,在白鹿站下车的时候,天色晴朗。因为昨天在这里发现了尸体,所以行人很少,即使有也是带着惊恐的目光匆匆而过,白鹿站冷冷清清,阳光鲜花碧草,车站显得出奇的干净整洁,不要说蝴蝶,连一只苍蝇蚊子都没有。
“真的完全没有。”
“嗯。”李凤戾站在车站负手静聆的时候,天地都像矮了一截,树梢、楼层和高压电线组成的城市的穹顶矮得可笑,完全压不住他挺拔的背影。桑菟之笑了一笑,其实凤戾特别像他想找的那种稳重温柔的男人,可惜他却从来没有那么想过,是朋友就是朋友。和凤戾在一起,玩不起来。桑菟之突然抬头对天吹出了一声口哨声,那声音扬得很高,像一只鸟刹那掠到了云层上面,白鹿站旁边树木摇晃,起了一阵轻颤,一些栖息树上的雀乌纷纷惊起,四周响起了一阵虫鸣乌叫,接着各类虫豸嗡嗡飞起,车站周遭最后寂静下来。
寂静下来以后,白鹿站不再流露生命的气息,像暂时死了。
李凤戾对他颔首,“胶为神兽,食狮虎鬼魅,果然对平常小兽小虫有驱使之力。”
“你听得到有东西在动吗?”桑菟之不置可否轻轻地笑,指了指耳朵。
李凤戾微微一笑,“有东西在动,不是一只,而是一群。”他话音刚落,太阳微微西斜,当车站站牌的影子斜过中线的时候,一阵幽灵般的影子翩翩腾了起来,一扇一扇往李凤戾和桑菟之聚拢过来。
“吱——”的一声,有车辆路过白鹿站,见状猛地加速,卷起一阵风沙飞驰而去。还没经过车站的车子纷纷急刹车,掉头而去。
在那些蓝色影子聚拢的时候,白鹿站已经彻底空空荡荡,除了桑菟之和李凤康,只有半空中振翅的蝴蝶。
宝蓝色的蝴蝶们,翩翩飞在空中的时候,没有半点声音。
蝴蝶的振翅听说每秒钟少于会发出声音的次数,所以是无声无息的。
只是这些蝴蝶的无声无息除了美丽缥缈,还给人一种冰凉和浓重的鬼气。
这一群妖蝶!
李凤戾徐徐吸气,缓缓吐息,他虽然修为甚高,但只是常人,要是给这些东西沾上了一样要生病,不得不仔细提防,“小桑,一共两百四十四只。”只在一眼之间,他已经算出了准确的数目。
桑菟之站的地方升腾起一阵迷离白雾,等白雾散去,一头银蹄白肤的骏马缓缓走了出来,额头玉般的突角莹莹生光。
胶一出现,那群聚拢的朱蛾陡然一阵乱飞,像是突然看见了可怖的东西,振翅往外就逃,只是蝴蝶这东西既然振翅无声,飞行也就不快,虽然往外飞散,却仍在视野之中。
“小桑,快吃了它们!它们快不过你!”李凤戾喝了一声,白色的胶应声往朱蛾群奔去,胶的脚力何等迅捷,片刻之间已经吃下四只朱蛾,而朱蛾群虽然四下飞散,却逃不过胶的四蹄一跃。
李凤戾站立在地拂了拂衣裳,微微一笑,小桑这个人很聪明,站在极端线上已经徘徊了很久,该何去何从,最近也将决定了吧?眼前神骏的胶在奔驰,啃食着污浊的朱蛾,胶四蹄下的白雾弥散,浸润着路边的花圃,很快花瓣上和草尖上都带上了水珠,煞是清新晶莹。

异味馆里。
顾绿章醒来的时候,先嗅到的是一股淡淡的血腥味,眼前是纱幕重垂的床幔,身下的床板很硬实,全然没有席梦思柔软舒适的触感,但躺在上面却很清挺。柔软的床铺让人萎靡慵懒,这硬实的床板却让人清朗,仿佛胸腹中的气息都顺畅得多。
这里是哪里?
她侧头看见了枕边干涸的血迹——被褥上有摩擦的痕迹,那血色很特别,浓郁得几乎不像“液体”,小薇的血?这里是小薇的床?她猛地坐了起来,对了,昨天下午她要回家的时候小薇要她留宿,她刚说了一定要回家,小薇喊了一声什么,凤戾在她后肩拍了一下,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难道他们竟然把她也留在异味馆睡了一夜?
爸爸和妈妈要急死了!她下床在房间里绕了一圈,手机已经没电了,小薇房里却是没有电话没有电脑没有电视,只有盏缠丝变形凤祥纹的壁灯在熠熠生光,用力一推门,这房间竟然门窗紧闭,全都锁死了!她吃了一惊,心里虽然明白因为木法雨不知何故要杀她,唐草薇不想她冒险回家才把她关在这里,但是这样的做法,也实在太过分了。
小薇,你做事从不在乎别人是不是会讨厌你。她发现没有办法通知家里,轻轻一叹,怔怔地看着墙壁上那盏镶金而微微带着铜绿色的绘着牡丹花的壁灯,世上也会有这种人,只顾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完全不管别人怎么想。
她的心渐渐静下来,要理解草薇真的很难,他总是不顾别人的感受,做一些莫名的事,先讨厌了他,就忘了其实他是在为你好。
但把她关在这里“保护”她,即便说服自己小薇是真心真意的想保护她,她也实在高兴不起来,站起来绕着房间走了几圈,国雪,你在的时候,是怎么和小薇相处的?你欣赏他吗?
就在她对着唐草薇的房间出神的时候,突然看见一丝宝蓝色的影子,慢慢的从窗户那锁得严严实实的缝隙里,一点一点滑了进来。
朱蛾!她刚要尖叫一声,突然意识到:那不是朱蛾!
那是宝砂!
第二只宝砂!
宝砂的本体,是人的颅骨。她毛骨悚然,全身僵直,退到门口背脊抵着大门,不知为何只敢轻声口乎唤,“小薇,小薇。”
在她叫了两声小薇之后,那只宝砂完整地滑了进来,宝蓝色的翅膀。她看得很清楚,那翅膀上骷髅似的黑色花纹,蝴蝶式的羽状触角微微动了两下,翅膀~扑,轻飘飘地往她这边飞了过来。
她没有地方可以躲——甚至来不及感到惊恐,睁大眼晴看着那只宝砂往她头顶飞来,转身背向着另一侧墙壁一步一步后退,经过桌面的时候想抓起什么来扑杀这只看似脆弱的怪物,指尖滑过桌面——小薇的桌面光洁异常,连一丝灰尘都没有。
“小薇!”她突然大叫一声,正当她大叫的时候,房间的门“哐啷”一声猛然打开,唐草薇一脚踢开房门,冲进来挡在了她面前。
他穿着那件顾诗云刺绣的暗绿色菊花睡衣,睡衣华丽的丝线和色泽在她眼前大幅度地飘过——她没有想过唐草薇会这样进来,小薇是个很冷漠的人——她一直相信,即使知道了他为保住明紫所做的一切,她也依然相信他是个冷漠的人,但是——如今挡在她面前的男人,虽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激荡的华丽的衣裳,仿佛已经说明了他身上所带的那股气——那是一股怒气。
面对侵入异味馆的敌人,勃然大怒的气势。
她急促地喘息着站在唐草薇背后,小薇手腕上的伤还没有好,他又不是李凤戾,能和这只诡异妖魅的宝砂相抗吗?他好像完全不会打斗,只看过他端着一杯热茶,坐在椅子上冷眼旁观的样子,仿佛连跑步都不会。
那只宝砂突然以顾绿章熟悉的声音桀桀地笑了起来,“唐草薇,就凭你那几千年老古董的身体,想要和我作对!你除了是个老不死,还有什么本事?你抓得到我吗?你会飞吗?哈哈哈……”
那声音赫然是张薄安的声音,顾绿章全身一震,“张伯伯!”心里却在震动:几千年的老古董?草薇是不死人吗?他难道不止二十几岁,而是不知道活了多久的不死人吗?
“愚蠢的颅骨,连‘妖’都不是,依仗了木法雨的气,敢这样和我说话。”唐草薇冷冷地说,横臂挡在顾绿章面前,“咿呀”一声房间的门窗洞开,仿佛他身上那股勃然爆发的“气”竟能凝成实体往外扩张,微风恻然,一时间房间里的床幔窗帘都跟着微风往外飞飘,绢丝阵阵波澜。
那只宝砂在往外扩张的微风中扇了两下翅膀,“哈哈哈!你不过是普通人的身体,就算修成了什么法术,也不可能成气候!顾绿章非死不可,哈哈哈,今天谁也不在,看谁能救得了你——”它振翅往顾绿章头顶飞来,唐草薇手掌抬起平举挡在面前,五指张开的时候床幔飘起,罩住了那只宝砂。
顾绿章悚然看着那诡异的情景——床幔罩住了宝砂,那只“蝴蝶”却依然在空中,厚实的织锦床幔被挑在半空中,过了一会儿,那结实沉重的织锦微微动了一下,她突然看见了一个黑点,接着床幔慢慢晃动,一片色彩繁复的花纹慢慢变化,从床幔里面探了一个头出来。
它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咬穿足足有一个硬币厚的锦绣。顾绿章屏住呼吸,惊恐、不可置信、惶然、茫然一一闪过心头,这是什么怪物?锦绣下的宝砂蠢蠢而动,很快从咬破的缝隙中爬了出来,桀桀而笑,落在了顾绿章头顶。
“啊!”她跌坐在地上,那只宝砂却不飞走,仍旧牢牢地附在她头顶,开始往她头发深处爬。
“啪”的一声,唐草薇一手拍下那只宝砂,刹那之间那只宝砂倒反上来附在了他手上,仍旧桀桀地笑,蝴蝶般的六足深深地扎入唐草薇的掌心,极度鲜艳的血丝从六个点沁了出来,在唐草薇极度洁白的掌心上犹如六点红珠。
“先吃了你,再吃她会比较有意思。”宝砂的头贴近了唐草薇的手心,就在这时唐草薇五指扣实,“咯啦”一声出奇清晰的脆响,顾绿章看着那宝砂化作簌簌粉末从他指间跌了下来。
那只嚣张狞笑的鬼怪,竟然在他一握之间化作了骷髅。
跌在地上的是骷髅的碎骨,她震惊地看着唐草薇,不可置信他竟然能在刹那之间收拾了那只自以为是的鬼怪,他既然有比小桑更强的灵力和比凤戾更好的能力,为什么从来没有表现过?
“张先生,”唐草薇手里还握着一把骷髅的碎骨,“木法雨在哪里?”
簌簌从他指间落下的碎骨扭曲着声音,“他……
在……等……我……杀……人……“碎骨从指问落下,声音消散在流落的灰白色粉末中。
木法雨在等宝砂杀人,也就是说,他杀死张薄安取出骨骼制作朱蛾,然后散放石朱蛾在钟商市吃人,引走李凤糜和桑菟之,所达到的目的就是让这第二只宝砂到异味馆杀顾绿章。
木法雨失算的是:没有想到整日静坐好像极度缺乏行动力的唐草薇,居然能一手握碎吃人的宝砂!
“哼!”唐草薇看着地上那一堆灰白的碎骨,“宝砂一死,作为残骨的朱蛾会飞未,顾绿章,坐到床上去,放下床纱。”
她坐上床放下床纱,隔着淡黄色的纱幔,唐草薇的影像朦胧不清,只见他抬起手指在房间的四壁上画什么,一个圈、再一些曲线。她微微一震,虽然看不清楚,但是她是刺绣世家,这熟悉的图案一眼认了出来。
唐草薇在墙壁上画火纹样,以刚才被宝砂咬破的伤口上的血。火纹样是古画、刺绣、木雕中常见的纹样,代表火焰。
正在迷蒙之间,洞开的窗户和大门外已悠悠飞入了许多宝蓝色的影子,翩翩在唐草薇的屋子里飞,渐渐地越飞越多,她骇然看着床幔以外那些不断飞入的朱蛾,至少也有一百多只,仍然在不停地飞来。
钟商市上千只朱蛾都会聚拢在宝砂周围,它们本就是一体。
隔着淡黄色的床幔,石朱蛾似乎暂时没有发现她,只在纱幔外面飞舞,不少停在了唐草薇肩上、手上。她紧紧蹙着眉,小薇面对着这几百只石朱蛾,他虽然不是普通人,但是真的会没事吗?
突然飞入房间的朱蛾渐渐地亮了起来,她惊愕地发现那些宝蓝色的幽光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像灯一样流散着橘黄色的光芒,接着她闻到了淡淡的臭味,就像头发被烧焦的味道——那些朱蛾起火了。
奇怪的是起火的朱蛾并不立刻恢复骸骨的形状,仍然翩翩在飞,在房间里绕了几圈,唐草薇把宝砂化成的碎骨从窗口撤了出去,石朱蛾跟着碎骨飞,翅膀上还带着火焰,流离缥缈。
几百只石朱蛾轮流地在唐草薇的房间里转了一圈,每一只翅膀上都带了火焰,然后随撒出窗外的碎骨飞走,那情景让顾绿章看得目不转晴。诡异的画面,几百只吃人怪物和一个永远不死的男人。就像在举行仪式一样,点点幽蓝在房间里绕圈,然后带上火光,飞走,旧的飞走了新的又从窗口进来,再带上火光,再飞走。没有丝毫声息,唐草薇的手停在窗口,碎骨从他指间不停地往外流泻,当所有的碎骨撒完的时候,最后一只朱蛾带上火焰,飞出了窗口。
这是什么法术?她等朱蛾全部飞走以后撩开床纱,怔怔地看着唐草薇,“小薇。”
“放下床纱!”唐草薇骤然看见,大喝一声冲了过来,她大吃一惊,手一松床纱落回原位,猛地屋里的光线大亮起来,就像房间里多了一个太阳,她坐的床铺的四角“格啦”一声爆响,床幔自行燃烧起来,床幔一烧,她猛然看到屋里多了一个东西!
一只赤红色的大蛇,那蛇一双眼晴出奇的大,刚刚睁开了一线,在它眼前半米处的东西已经化为焦炭,那大蛇的眼睛竟然比火焰还炽热!唐草薇在她失手放下床纱的时候已经冲了过来,挡在床前一手按住大蛇的头,她听到他低沉地对那蛇说了一句:“闭上眼睛,回章尾山。”
赤红色的大蛇刚刚睁开一线的眼睛缓缓闭上,渐渐消失在房间里,同时房间四壁的火纹样也渐渐淡去,直至了无痕迹。
那是什么东西?朱蛾之所以那么安静,之所以会起火,都是因为那只大蛇吗?
“咚”的一声,唐草薇在大蛇消失以后双手撑地跌跪在地上,以右手捂嘴,呕吐了起来。
“小、小薇?”她再度惊跳,唐草薇右手腕处的伤口触目惊心地张着、流着血,苍白华丽的额头微微冒着冷汗,那双素来冷漠和毫无感情的眼瞳因为蹙眉闭了起来,背后笔直整齐的黑发滑落到脸颊边,滑落的瞬间带起了一丝零乱感。
“你怎么了?”
“啪”的一声唐草薇挥手把她的手打开,捂着嘴剧烈地呕吐,她惊骇地看见他呕吐的东西不止是早上吃过的粥,伴着丝丝黑血,那些血颜色和他伤口所流的血颜色完全不同,一则极淤黑,一则极鲜艳,怎么会有人身上的血是这样的? “小薇?怎么回事?刚才全部。都是怎么回事?你要不要紧?”
唐草薇突然吐出了一大口黑血,他从胃里的残余物吐到剩下郁结乌黑的血污,“如果会死的话,那就好了。”
那是——什么意思?她看着他缓缓抬起受伤的右手擦拭嘴角,那层浓郁的黑血抹拭在脸颊上才显出了它沉积到了极点的红,那原来还是红色的,只是就像是由好多好多的血堆积在一起、沉淀下来、经过太多的岁月所形成的废物。她又看到了那层笼罩在他身上的“病气”,那是一种无法描述的直觉,“小薇你,刚才到底做了什么?”
唐草薇披头散发双手撑地跪在地上,他慢慢睁开眼睛看着地面,看着地上那些血污,“把这些洗干净。”
“小薇?”她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发生了这样的事,他吐了一地的血,居然只说了一句“把这些洗干净”?
“小薇你吐了好多血,如果你好端端的我什么都不会问,可是你吐了这么多血,说这一句不够的吧?”她跟着他跪在地上,“至少告诉我你需要什么?”
“我是不会死的,把这些洗干净。”唐草薇撑在地上的手指抬起来的时候在光洁的地面上抹上了五指触目惊心的血色,“烛龙的火是除灵之火,将焚化所有应该焚化的东西。那个男人,无法再制作石朱蛾吃人了。”
“什么?”
唐草薇摇摇晃晃站起来,“把这些洗干净。我去洗澡。”
她惊愕至极地看着他浑若无事地走向浴室,小薇受了很重的伤!
但是他依然什么也不说。
地面上黑色的血污缓缓散开,一丝一丝殷红清晰地浮漫在眼前,她默默想了很久,终于轻叹了一声,没有追问,出门去提水桶和扫把,清洗房间里的秽物。

山海经有云:“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暝乃晦,其视乃明,不食不寝不息,风雨是谒。是烛九阴,是烛龙。”
唐草薇摇摇晃晃地走进浴室,打开水龙头。
水声“哗哗”。
他召唤了烛龙,那是一种和胶一样辟邪的神兽,不过这种兽和胶不同,它在现世中并不存在,只听从召唤的力量而现身。
一滴血滴入正在装水的浴池里,慢慢地散开,突然“咳”的一声,浴池的水面起了一阵轻颤,浓郁的血液缓缓沉入浴池底部,那层鲜艳的殷红在扩散。
凝视着自己的血,横起手背慢慢地擦嘴角。
死——到底是什么滋味?
“咳咳,咳咳咳……”他慢慢伏倒在浴池旁边的瓷砖上,齐腰的黑发四下流散,红到了极限变黑的血液顺着浴池的边缘滑进水里,也滑进下水道。
已经不能进行召唤仪式了吗?原来如此。唐草薇以沾满血污的手背再次擦拭溢血的嘴角,果然……从七十年前从雪山救回李凤戾的时候开始,从他逆行了阴阳使用封灵术以后,这个不死的身体就开始受到天地自然之气回流正轨的反啮。
他是不会死的。
只是因此承受天地之气的反啮,也就没有完结的时候。
七十年前他从雪山发现李凤戾的时候,李凤戾的状态很完好,因为超低温和中毒,他的身体机能完全停止,如果能即时解冻的话,他说不定能活过来。唐草薇见过很多附带鬼魅灵体的古董,却从来没有遇到一个能复活古人的机会,但是雪山上条件恶劣,不可能有正确的解冻机械,而李凤戾已经暴露在空气中,不管是把他挖出来还是埋回去,都已恢复不了他原来那种低温密封的状态。
他对古董有收集癖,虽然他收集的古董没有一件比他自身更古老。眼前有一具可能复活的古人的尸体,那时候为何会决定使用“封灵之术”?理由已经不记得了,或者是因为好奇,或者是因为自负,又或者是因为想要一个同伴……总之,他以“封灵之术”硬生生把李凤戾的魂魄封印在他身体之中,造就了一个和他一样永远不死的人。
“封灵之术”停止了轮回之间的转替,禁锢了灵魂,违背天地阴阳相生相克有死方有生的规律。所以既然李凤戾复活重生,并永远不死,那么本该由李凤戾承担的那条轮回线就断了。这条断线上本有无穷无尽的人以同一个灵魂生生死死,阴阳交替,断去之后,这份阴阳轮替没有着落,移到了唐草薇身上。
唐草薇是一个不死人,李凤戾轮回线上的阴阳二气回流轮替要是移到别人身上,和他原本的轮回叠加在一起,那人必然生生世世夭折,即使侥幸长大命运也将极其悲苦:但是这二气回流移到唐草薇身上,他是不死人。也就是说,他也不可能参与轮回,所以阴阳回流只能消磨他的气,反啮他的身体。
使用“召唤之术”,让石朱蛾引烛龙之火回烧木法雨——他闭上眼睛,打开喷头让水流冲掉他满身血污,满地的清水和着血丝绕着下水道口打转——果然太勉强了。

白鹿车站。
突然空气中起了一丝微妙的变化,四散奔逃的朱蛾渐渐往同一个方向飞去,已经吃下一百多只朱蛾的胶停了下来,和李凤戾一起望着石朱蛾飞去的方向,过了一会儿胶渐渐化为桑菟之,“怎么回事?”
李凤戾微笑的表情缓缓变得有些郑重,“我想,或者我们被愚弄了。”
桑菟之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眼角眉梢笑得淡淡的,“怎么说?”
“他要杀的只是绿章不是吗?”李凤戾很快恢复了清雅从容的神情,“那么他把几百只朱蛾放到距离风雨巷四公里的白鹿站做什么?”
“做什么?”桑菟之勾着眼角笑,“声东击西。”
“回去吧,异味馆一定有事。”李凤戾整了整衣服,“我先走,你乘公车回来。”话音未落,桑菟之只见李凤戾身上那外套的褐色微微晃了一下,人就已不在原地了。
啊!他指了指李凤戾原来站的地方,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呢,比起如何砍断别人的手骨,他更乐意学这个。

木法雨闭目静坐在唐川边。
身边有些宝蓝色的朱蛾在围绕着飞,突然微微一震,朱蛾起了一阵紊乱,纷纷振翅飞向远方。他表情平静地抬起头,严肃地看着星空,似乎朱蛾飞走对他没有什么影响。
有人打碎了宝砂。
是谁?
李凤戾?
他不认为唐草薇有这种能力,那个百年前的拔去他维生器械的人,再见的时候他已经察觉唐草薇因为逆天施术而正承受着阴阳二气的反啮。
即使是像他们这样人群里的异种,受到阴阳二气的反啮,最多不过百年,将会陷入假死状态,不会死,却永远醒不过来。
所以他不恨唐草薇,不必恨。
李凤戾却不同。
那个被施展了“封灵之术”的男人,一身武功,有不可理喻的“行侠仗义”的心,是他数千年来遇见的唯一具有对抗他的“力量”的普通人。
真的,很了不起。
还有那只血统不纯的胶——虽然很弱,但是那毕竟是胶。
正在他看着星空的时候,身边渐渐地出现点点灯火,翩翩向他飞来,一闪一闪地。
有人想要火烧石朱蛾?木法雨没有表情,那是不可能的,没有千度的高温不能火葬尸骨,也就不能依靠普通烈火消灭朱蛾。
带着火焰翩翩飞回的石朱蛾越来越多,有一只轻轻落在了木法雨肩上。
一阵剧痛!他蓦地睁眼震惊:烛龙火!抬头看向漫天飞舞的朱蛾,那星星点点的火焰难道——全部都是烛龙火?是谁有能耐召唤烛龙?唐草薇!
那个快要假死的人,竟然还能做出这种事!木法雨带着满身被朱蛾引起的火焰站了起来,傍晚时分在唐川边,他满身火焰熊熊,在河风中站得笔直。唐草薇——不愧是同类。
他走向唐川边打算跳进唐川熄灭身上的大火,一脚踏上唐川的堤坝,陡然天色大暗,刹那之间整个苍穹就似都黑了下来,唐川水哗然轰起一个惊天水柱,足足有几层楼高,一只浑身乌黑的东西从唐川里探了半个头出来,“咕噜”一声,把正站在堤坝上满身烈火的木法雨吞了下去。
“哗啦”一阵水声,串串巨大的气泡从水底涌起,那浑身乌黑形状像鱼的东西已经沉入水底,再也看不见行迹了。堤岸边河里泛起的大水漫过了十几米的距离,再退入河中,留下一层淤泥。
岸边星星点点飞舞的石朱蛾渐渐黯淡,一只一只失去光亮,过了一会儿,天空中再也没有飞舞的朱蛾,只有地上块块被烧焦的骸骨的碎屑,丝丝散发着被火烧过的白烟。
而后天色继续变黑,整个城市仿佛一下子进入了黑夜,过了足足一个小时,这种黑才慢慢褪去,恢复了夏日下午六点钟的正常天色。

天色变黑的时候,唐草薇刚打开淋浴的喷头正在洗澡,所以他不知道。
赶回去的李凤戾刚好推开了异味馆的门,天色大黑,他抬头看了一下。
桑菟之还在车站等车,因为白鹿站朱蛾乱飞,公交车绕道,所以他不得不走了一站路去等车。突然间天色变黑,身边候车的女人纷纷流露出惊恐的神色,孩子们却兴奋得议论纷纷,他边整理自己的帽子边笑,其实女人和孩子也还是有不同的地方。
抬头看了一眼那天,这又是怎么了?他额头长角的地方在发热——就像大夏天看见麻辣火锅,虽然还没吃但是已经开始冒汗的那种热一样。
顾绿章已经洗干净了异味馆地板上唐草薇的血,天色大黑,她怔怔地看着推门进来的李凤戾,手里还拄着拖把,水桶里残留着的水,水里还带着淡淡的血色。
李凤戾看了一眼天色,再看了一眼她身边的水桶,挺拔的双眉往上一扬,顿了一顿,“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浴室里传来唐草薇平淡的声音。
顾绿章眸色温和,眼神深处带着微微的苦笑。
李凤戾微微一、笑,接过她的拖把和水桶,“没事就好,这些东西我来收,你坐着休息。”
“凤戾,小薇他,”她追上一步,“小薇他……”
“什么?”
她看着他充满耐心的眼睛,那温和如春风的眼神却让她说不出“小薇他为了救我吐了一地的血”那句话,小薇为什么要瞒着凤戾?他应该有他的理由。
“小薇他刚才救了我。”
“他是个温柔的人。”李凤戾拍了拍她的肩,“只是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而已。”
温柔?她怔了一怔,小薇——温柔?她从来没有把小薇和“温柔”这个词联想在一起过。
李凤康提着水桶走向拖把槽,水桶里有血,不知道是谁的血。
再过了一会儿,桑菟之乘车回来,李凤戾和唐草薇为他施行手术,从他的身体里拿出了一百六十三块碎骨出来。
桑菟之在异味馆休养了三天,第四天开始,他又开始了变强的特训。
朱蛾虽然烧毁了,但是木法雨还在,那个能操纵猛兽鬼魅的男人究竟想做什么和会做出什么,谁也不知道。

此后的几个月里,钟商市没再发生怪物伤人的事,木法雨就像从这个城市突然消失了,和他出现的时候一样。
顾绿章再次恢复了正常的生活,上课、回家、刺绣、想念国雪。
日子依然平静、恬淡如水。
身边多了一些朋友,沈方依然热烈地追求着她;小桑在异味馆训练了几个星期之后被小薇赶了出来,说他没有进步;小桑回来以后倒是常常有去上课了,参加了全国篮球联赛,在比赛中发挥得很好,现在身边有了一群狂热的女球迷,让顾绿章见了小桑有时也不好打招呼,他似乎过得不错,偶然还和几个女孩子出去吃吃饭。异味馆依然冷冷清清地开着,不过有时会有些医生登门拜访,还有些好奇的人常在门口转悠,但购买古董的人很少。
她觉得很幸福,身边伴着明紫化成的那只黑猫。
经历了更多的事,从前以为一个成熟的人不应该任性、冷漠、隐瞒、放荡,以为做一个端庄的人,应当沉静、温柔、能聆听:现在她明白其实只要每个人的心稳定、不迷茫,不想伤害别人,无论大家选择什么样的生活方式,性格上有什么缺陷,都是成熟的。而端庄,也只是平淡生活方式的一种,干百种性格中的一种,和小桑习惯的那种风情万种的生活相比,或者还少了一些情趣。
国雪,你如果还在,陪我一起经历这些事,那该有多好?
有个挺好的男孩子喜欢我,他叫沈方。国雪,我很明白有些事再坚持下去就会被人说不理智,但是除了你,我没有办法和别的男孩子一起谈论将来的事——就算能再恋爱的话,都会喜欢身上有你的影子的人吧?
最近钟商市的天气很好,这个星期我会去看你,听说想要考研的话要从大二开始读书,我想考土木工程,星期天打算去你那里看书,数学不知道忘了没有。
夏风徐徐地吹,钟商市的天空蔚蓝明净,每一个人的未来都澄澈透明得闪闪发光,仿佛站在原点就可以看到终点。

“哗哗”水声,唐川水位最近高了,水面上常常飘着一些死鱼。
每天放学的小学生很喜欢在唐川边玩水,水上漂来半死不活的小鱼,他们拿起石头砸,或者伸手去捞。
今天有个年轻女子带着孩子在唐川边散步,那孩子只有两三岁,摇摇晃晃的很是可爱,头发后面留了撮小尾巴,穿着小红鞋,沿着河边走,指着河里“咿咿呜呜”的说着话。
“宝宝看这边,妈妈给你照张相。”年轻女子退了几步,拿起数码相机对着自己的孩子,“来来来,看这里笑一下。”
孩子对着妈妈傻笑了一下,站在堤坝边。
年轻女子手指按下快门,“咔嚓”一声——“哗啦”一声惊天水响,唐川中陡然涌起一个巨大的水浪,水花泼洒到岸边没过年轻女子的膝盖,“宝宝!”她尖叫一声被水冲得摔倒在地,只见水花里一个极似鱼头的黑色物体探了出来,一口把那孩子吞了下去,随即潜入水中,冒起了一长串水花。
“天啊!啊——”年轻女子惨叫一声,跟着那黑色物体跳下河里,刹那淹没在湍急的水流之中。
那天夜里,钟商市新闻。
“今日我市有一年轻女子落水,落水者为李元元,1978年生,为我市东花区人,已证实死亡,其子严琪宝失踪。在李元元落水现场留下数码相机一台,摄有落水前所拍的相片,有观众认识照片内的不明生物,请速与我台联系。”
电视机上打出一张照片——风和日丽的天气,绿草鲜花的唐川河边,一个眉目清秀的小男孩在笑着。
他身后的唐川河面鼓起了一个巨大的水涌,透过清澈的河水,依稀可见河底下有一团硕大的黑色不明生物,只看得到头看不见尾,那形状仿佛是一只鱼……
(第二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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