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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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要是回来闹!我也有治她的方法!俗语说:‘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也不惊。’阿弟,你即使没开口叫她去上吊,她最后在走投无路之下,一样也会去寻死的!你要怕,也怕不来的,索性就豁出去。她斗胆回来闹,我就有本事叫她永不超生!”

“别说了!别说了!”我不敢想下去,愈想愈是惊魂,且一颗心抽痛着,仿佛有把锐利的刀子搠入我的心脏里似的。

到了家,我先去冲个凉,待洗澡出来,已见有锁匠在换门钥匙了。

“不必这么紧张换锁吧!”我跟姐姐如是道。

“你懂什么!”姐姐白我一眼,“事不宜迟。”

家里大门小门都换过了锁,锁匠一走,姐姐舒了口气说:“好啦,你可安心睡觉了,待明天,我先去庙里讨几张符贴贴,再多一个礼拜的,便可供奉关帝、观音菩萨等的神位了,你愈发高枕无忧啦!”

“阿姐,”我小声抗议,“换过了锁,贴几张符也就够了,我不想屋子里弄成神坛般!”

“怎么?你现在不怕了?”

“怕是有点儿怕的,不过,家里弄成神坛般,我心里好不舒服!”

“那么,就算啦,照你意思做好了。”

姐姐走后,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极难入眠,迷迷糊糊入睡已不知是什么时候了,接着是一个接一个短暂、杂乱而完全不连贯的噩梦,每一次都是很快地惊醒又很快地入梦…翌日起身,心里始终不得安宁,也没去会计公司上班,直接到殡仪馆打个转。

然而安婷的老爸老妈已不在。

连安婷的尸体也被运走了。

我找到一个老杂工,塞给他一些钱,问道:“那姓沈的老夫妇一大清早就把他们女儿的尸体运走了?”

老杂工清一清喉咙,往地上吐了一口浓痰,朝我打量了下,才道:“哦,你说那姓沈的老夫妇?不是一大清早走的,是昨晚深夜走的!”

“昨晚深夜走?”

“是呀!”老杂工一边摇头一边道,“他们深夜找来车子把他们死鬼女儿的尸体运回乡间呀,先生昨晚你如果在场的话,包管你也喊怕怕…”

我的心像被搠了一刀,情知不妥。

果然。

老杂工滔滔不绝地叙述:“我在这殡仪馆做了三十多年,都没见过那么骇人的事情!那姓沈的女死者,分明死不瞑目呀!七八个人都抬不起她的尸体放入棺木内。那些抬的人都说,她的尸体重得像座铁山。这还罢了,她的尸体被移动时,她手里握着的那串钥匙叮叮当当作响,听起来好恐怖,像招魂似的。还有她眼睛微张着,一直流眼泪,舌尖又斜斜吐出唇边,她的肚子也好像更胀了…”

我打断他的话:“那后来尸体到底抬不抬得动?”

老杂工口沫横飞地续道:“本来是抬不动的呀,后来有个老经验的便建议由姓沈的那个老头子,靠拢着自己女儿的尸体旁也躺下来,连老头子也一并抬进棺木里,这样子才能顺利地将那尸体摆进棺材内。后来那老头子从棺木里爬起身时,我瞧得再清楚不过,尸体的眼泪也不再流了,只是双眼却张凸着好怕人呀。后来大家又建议,为避免路途上又生风波,不如趁快封棺。哎呀先生如果你在场的话,即使闭着眼睛不瞧,光听那声音,也会吓得脚软呀!你不知道呵!那铁锤敲击的声音咚!咚咚!一下又一下,听着就像在自己的天灵盖上敲打似的,而随着咚咚咚的敲响,棺材里头传来一声高一声低的呜咽,分明是那尸体在哭呀!后来…”

我感到寒意凛凛:“后来又怎样了?”

老杂工犹有余悸地道:“那姓沈的女子是大着肚子上吊的呀!咋不猛鬼呀?车子载着她的尸体,明明是在平坦的路上行驶,就直如在行山路,一路颠簸,车子还未开至路口引擎就死了火。后来只好叫姓沈的老头子趴在棺材上面,车子才能顺利地开动。可怜那老头子,要如此趴在棺木上面四五个钟头才能回到家呀!都一把年纪了,万一不支一昏厥一摔跤,恐怕就这么完了!可是不这样又不行呀,他死鬼女儿的尸体抬不动载不动,他如果不照古老的方法去做,时间一耽误,恐怕他女儿错过落葬或火化的时辰,沈家就一世行噩运了,不只他们两个老的没安宁日子,也祸及无辜…”

我心剧跳,如擂鼓地回到会计楼上班去。细碎的骚乱和纷扰,到处人影憧憧,晃动着赶赴的脚和挥舞的手,声音在头顶上嗡嗡地响,周遭的颜色是一阵黑、一阵蓝、一阵灰的…

我晕了过去。

醒来时,已躺在自己的床上,是公司的同事送我回来的,见我醒转,才离去。

不知何故,同事一走,整间屋子仿佛也变大了似的,显得我更无助、寂寞、孤独。

我告诉自己千万遍,不要再去想安婷的事,然而安婷的影子,像一只认着路的狗,又找到我这儿来了。

我站也不是。

我坐也不是。

我躺也不是。

最后,我在抽屉里搜出好几粒以前安婷留下来的安眠药。

眼下,我告诉自己说,醒来,又是新的一天,一切阴影将完全消失。

药力发作,我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做了一个梦。

梦见我姐姐,还有安婷的老爸老妈,我们四个人一齐扛着安婷的灵柩上山坟。

那座山坟,好高好高,要步行一大段弯弯曲曲的山径才能到达。那条山径像一条大蟒蛇般一直蜿蜒到山顶,放眼望去,墓地里一座山,旧茔新冢成千上万重重叠叠,沿着山坡一排又一排,挤得满满的。整个弧形的山谷里,高高低低,矗立着墓碑,好像一片片的石林,静沉沉的,罩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荒凉中。我们四个人扶灵上山,分开左右两排,左边由安婷的老爸带领,姐姐殿后。右边是安婷的老妈领先,我在最后扶持。从半山到山顶这段山径,相当陡斜,石级崎岖不平,忽高忽低,我们四个人的步伐,必得一致才不会左右颠簸,所以落脚都很谨慎,一步一步。然而愈往上,坡愈陡,棺木的倾斜度愈大。我和姐姐居后,肩上的重量愈来愈沉,渐渐往下压,我的面颊紧紧抵住那粗糙的棺木,肩胛骨已经给压得隐隐作痛起来,汗水开始从头上背上冒了出来。一行四人,蹭蹬了半天,才爬到一半。大家都开始有点儿不支了,仍默默地爬着,听到彼此的喘息声。突然,我的右脚一滑,脚底下踩到一块松动的石头,一个踉跄,我右腿便弯跪了下去,于是整具棺木压在我的左肩上,向我倾滑下来。我肩上感到一阵彻骨之痛,棺木的底板好像嵌进了我的肉内一般。我眼前一黑,痛得泪水直流,几乎支持不住,整个人将往后倒去,心一急,也顾不得痛楚,用肩在上拼命将倾滑的棺木抵住。可是姐姐力道不够,托不住棺尾,撑不起,挣扎着,于是棺木砰的一声巨响,摔了下来。

就在我肩膀上感到一扯一扯一阵阵痉挛似的剧痛的同时,我赫然惊见,翻飞的棺盖下的棺木内,并没有安婷的尸体!

并没有安婷的尸体!

我忘记我是怎样从梦里醒转的,但我想,一定是我在尖叫中从梦里醒过来的。

与此同时,铃声大响,我愈发魂飞魄散。

我跌跌撞撞地去开门,门外,不见人影。

可是铃声仍在剧响着。

我这才醒觉是电话响。

我抓起听筒,电话的那一端,传来安婷的老爸那喉头哽哽的声音:“哎呀死火了!安婷的灵柩抬到山坟,半路棺木给摔了下来,棺盖都掉了,棺木里并不见安婷的尸体!安婷的尸体不见了呀…”

我直如万箭穿心,五雷轰顶。

与此同时。门外,传来一阵钥匙在匙孔里扭动的声响,可又开来开去开不开。

那串钥匙还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我在恐怖的意识中,感到一阵阵目眩膝软、惊心动魄,再度昏厥过去。

在迷迷糊糊中,我感到好像有千只手万只手在拉扯着我,同时有千把刀万把刀在分割着我,有一种被绞筋、撕裂的痛楚,从胸口一直抽痛到指尖。我努力睁开眼睛,恍恍惚惚地看到床前有一个影子。

一个白色的影子!

啊!安婷。

沈安婷!

是沈安婷!

她来了!

强烈的灯光使我头痛欲裂,我挣扎着要起身。

并发出一声声惨烈的尖叫,自己听着都毛骨悚然。

就在这时候,感到有一双温暖的手按倒我,一个细致的、轻柔的,而又焦虑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你快别起来!好好地躺着,你在发着高烧呢!”

我努力集中目力,才看清楚那白色的影子并非沈安婷的鬼魂。

原来是洁儿。

“你怎么会在这里的?”我虚弱地问。

“我在街上碰见你姐姐,她都告诉我了,于是约了一起来你这儿,临时她又说漏了东西要买,把你这儿的门钥匙交给我,让我进来先坐一会儿。我一进来,便见你晕倒在地上。”洁儿一边回答,一边用冷毛巾压在我的额上,不断帮我拭去脸上的汗。

我还待问,姐姐刚好捧了脸盆进来,见我醒转,便上前道:“阿弟,你把老姐吓坏了,你一直发高烧,已经睡了一天一夜啦!”

她努努嘴,继续说:“洁儿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了,我叫她回去睡一阵或在厅里歇会儿,她也不肯,还特地请假帮我照顾你呢。你没看到她手上的伤痕,昨天我赶来你这儿时,见她好心要搀扶你上床,你却把人家推倒在地板擦伤了皮肤。你发烧的时候,口口声声喊着沈安婷的名字,喊打喊杀的,叫得那么响,屋顶都要给掀掉了!”

我颤声:“阿姐!”

姐姐摇头:“你别自己吓自己!没事的,没事的!”

我哆嗦道:“阿姐!沈安婷的尸体不见了!”

姐姐的脸色霍地全白了:“你怎么知道?”

“是沈安婷的爸爸打电话来说的。”

“会不会他编造出来吓唬你?”

“不会的,我也梦见她的尸体真的不见了。”

“做梦的事,岂可当真?”

“可是殡仪馆的老伯也告诉我,沈伯父准备把安婷的尸体运走时,她的尸体重得像座铁山,劳动七八个大汉都抬不动;还说她手里握着那串钥匙不断叮叮当当作响;还说她眼睛更张凸着,一直流眼泪,肚子也好像更胀了…”

“那后来…后来尸体可抬得动?可运走了?”

“本来是抬不动的,后来沈伯父就照着古老的关目,权充死的是他,靠拢在安婷的尸体旁平躺下来。连他也一并抬进棺木。后来…后来车子运载着棺木上路时,我听殡仪馆那老伯说,明明车子是在平坦的路上行驶,就直如在行山路,一路颠簸,还频频死火,后来又只好叫沈伯父趴在馆材上面,车子才能顺利开动…”

“哇!如此猛呀!”

“是呀!”我说话的时候,也禁不住周身一麻,出了一身冷汗,“我刚才梦见沈安婷的尸体不见了,便惊醒过来,才一睁眼,沈伯父的电话便到了,我甫搁上听筒,便听见门外有一阵钥匙在匙孔里扭动的声响,却又开来开去开不开,那串钥匙还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一定是沈安婷不见了的尸体摸上门来了,我这里的门匙换了,所以她开来开去总是开不开…”

“那是我!不是沈安婷!”洁儿这时急道。

“洁儿,你不明白沈安婷的为人,她不会放过我的,你不用好心安慰我。”

“不!”洁儿道,“我不是安慰你,我说的都是实话,你姐姐塞了一大串钥匙给我,我都弄不清哪一把才是你这儿的门钥匙,只好一把一把地试。当我把门给开了的时候,便见你晕倒在地上了,幸好不久你姐姐也赶来了,不然我都不知怎么办…”

“阿弟!”姐姐沉声道,“沈安婷再猛鬼,我们也不用怕她!”

“你不怕我怕。”

“怕什么!沈安婷要是真的闹上门来,她做初一,我做十五!”

“她是鬼,我是人,人怎与鬼斗?”

“你不要整天神经兮兮的自己吓自己!俗语都说:‘人怕鬼三分,鬼怕人七分。’沈安婷除非想永不超生,不然,哼哼…”

“阿姐!”

“嗯?”

“那些辟邪驱凶的神符,你都拿了吗?”

“都拿了,也全给你贴上了,门窗各一张,你枕头底下也有,那些撒在你屋子里的米粒和茶叶你暂时别扫掉。还有,我又找人给你写了厚厚一沓的《金刚经》,我也想找人来你这儿念大悲咒,没事的了!没事的了!”

“真的没事,我便安心了,即使减寿也情愿。阿姐,你不知道这几天我都要崩溃了!”

“啐啐啐!”姐姐一迭声地呸道,“大吉利市!阿弟你胡说什么!”

连洁儿也给逗笑了。

说真的,给沈安婷的事这么一折腾,我再见到纯纯的洁儿时,马上萌发一股恍如隔世的撼心动容,感觉与她亲近了三分。一定是我的感情在自然间流露了出来,不然姐姐不会识趣地说要走了。

姐姐一走,剩下我和洁儿两相对。

“洁儿!”

“嗯。”

“你不怕?”

“怕什么?”

“不怕我连累了你?”

“你怎会连累我?”

“沈安婷临死前,发誓我交一个女朋友她就杀一个。”

“嘻。”

“你笑什么?”

“我笑你这么一个大男人也相信这种无稽之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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