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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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木然没有反应,不能相信这是现实。

那团怪物爬了过来,突然变化成人形站了起来:“你这么快去和洪欣做伴,她应该会很高兴的。”

“洪欣怎么样了?”出乎怪物的意料,已经吓傻的白月突然问了一句,“你把她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怪物笑了,“她爱我,自愿给我生孩子,你情我愿,结果让我很满意。”

“她的屋子里有东西,她…她还活着吗?”她已经放弃反抗,木然地问。

怪物颇觉意外:“你还知道她房间里有东西?如果你愿意像她一样,我也可以暂时不杀你。”

“像她一样?”她低声问。

怪物突然变长,那团扭曲恐怖的身体拉长,横过整个大厅,打开了洪欣那个房间的门,“她是我最满意的杰作,我爱她,她给了我最美好的东西。”

白月木然抬起眼看了过去。

那房间里没有洪欣。

只有溅满四壁的鲜血,一具七零八落的血骷髅,以及一个正在啃食血肉的婴儿。

那婴儿非常小,却不像初生婴儿那般皱巴巴的,而是血肉丰盈,十分细嫩可爱。

只是它白嫩的五指染满了血,白嫩的脸颊也是。

怪物非常得意:“你愿意成为我孩子的母亲吗?”

白月呆呆地看着那具血骷髅,瘫痪的大脑经历了第二次刺激,突然运转了起来,她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啊…啊啊…啊…”她晕了过去。

嘭的一声,有人撞开了大门,冲了进来。

容小促和唐研一闯进房间,就看到那团血肉模糊的怪物,一张人皮和洪欣那几乎成为一片血海的房间。

“原来…变形人的婴儿以母体的血肉作为初生的食物。”唐研说,“真是意外。”

“谁?”那团血肉猛地化为人形,“找死!”

“小魏,”唐研一直很镇定,就像根本没看见什么,“你是魏生生的儿子?99号楼四个女人,有婴儿床,有孕妇裙,魏生生至少有两个儿子,却没有婴儿的骨骼…”他看了他一眼,“孩子上哪里去了?是你吗?”

那团血肉扭曲了一下:“你是谁?”

“我叫唐研。”唐研微微一笑,“小魏,我只是想知道杀死魏生生的,究竟是他的哪一个女人。”他柔声问,“是徐丽琴吗?”

那团血肉蠕动着,突然钻入了挂在门上的那张人皮内,扭动了一会儿,“小魏”又站到了唐研面前,不耐烦地说:“和你有什么关系?”

“世界在变化,物欲在变化,生物也在变化,繁殖是物种的天性。不过,你不害怕像你爸爸一样在选择母体的时候不幸撞上了其他异种,死得非常惨烈吗?”唐研说,“就算是异种,也是会有天敌的。”

小魏十分烦躁,他轮流看着唐研和容小促,容小促怯生生地看着这个“人”,小魏把他们俩轮流看了几遍,像是好不容易下了决心:“那个女人是从来没有见过的怪物!她儿子把她吃光了,老头儿把她像他以前的情人那样弄干净,用油纸包起来,像宝贝一样收在抽屉里——老头儿真的爱过她!真可笑!结果那女人的骨头…她的骨头从油包里爬出来,到厨房拿刀,把老头捅死,剁了,洗干净,分到他四个情人的房间里——真好笑,她死成了一堆骨头还想着和他在一起,一家人永远在一起,骨头和骨头白头偕老?呸!死得大脑都空了,只剩一堆没有思维的骨头,却还照样在那里护着她白头偕老的梦!”

唐研听得很认真,容小促一脸惨白,只听唐研慢慢地说:“小魏,中国人有句古话,‘夜路走多了,总会撞到鬼’。”

小魏的脸突然白了,有点抽搐:“鬼?”

“像你们这样的异种,以牺牲母体为繁殖的方式,为了繁殖总是掺杂着欺骗的爱情。你们的寿命很长,所选择的母体很多,那些被害的母体是什么样的心情?她们对生活曾有过怎样的期待?世界总是公平的,这个世界有魔鬼,但公平的是魔鬼并不只有一个。”唐研说,“这是个魔鬼出没的世界,无论谁走在路上,都要提心吊胆。”

“你是让我为了不遇上像徐丽琴那样的怪物,就永远不要找女人,不要后代吗?”小魏狞笑着,“老头儿撞见了是他倒霉,但我…”

他的声音突然停住了,变成了一声噎在咽喉里的古怪的声音。

唐研的声音依然很文雅:“这是个魔鬼出没的世界,”他在微笑,“无论——谁走在路上,都要提心吊胆。做危险的事,总会遇见危险的‘物’,不一定是徐丽琴,也许是——我?”

小魏没有回答,他已经不能回答。

当赵建国和刘怀忠接到警令,冲进新乐花园的时候,眼前是一片骇人的景象。洪欣的房间里一片血迹,一具七零八落的血骷髅散落在地上,大厅里一个古怪的人瘫倒在地上。他并没有死,但全身就像没有骨头一样软,可以随意扭曲成古怪的形状。

显而易见,屋里的血骷髅和这个扭曲的软体人一定有关。赵建国和刘怀忠立刻呼叫增援,把这个没有任何反应的怪人送去了研究所。

而新乐花园血骷髅和99号楼白骨案一起,成了轰动一时,却永远没有侦破的悬案。

99号楼的保安老黄感冒了几天,来上班复工的时候,一个年轻人提着行李嘻嘻哈哈地和朋友在门口告别,走到值班室。

“老黄,这几天有我的包裹吗?”

老黄戴着老花镜在笔迹清秀的清单上查找:“8楼801…容小促啊?有,有两个,又网购什么了?这几天出门了?”

“和朋友去内蒙古玩了一星期。”容小促擦了擦汗,“刚回来就听说这里出了大新闻?哪个房间出命案了啊?”

唐研坐在前往北方的大巴车上,他的身边坐着容小促。

唐研目望远方,对着窗外青山绿水的景色微笑,似乎看得十分愉悦。容小促的怀里抱着个孩子,软绵绵的,十分可爱。

过了一会儿,容小促开口了:“你是什么…品种?”

唐研打开一张报纸,开始看上面关于新乐花园的新闻,“你打算怎么样?”他指的是那个婴儿。

容小促有些黯然:“我会告诉他永远不能结婚,永远不能生孩子。”

“你们物种的稀少已经证明,这种繁殖方式是错误的,它不利于种群扩大。”唐研不置可否,“你出现在99号楼,是为了你哥哥,还是为了你父亲?”

“哥哥是个意外,我和他失散很多年了…我本来是为了查清楚我妈妈是怎么死的,我原来以为她是被魏生生害死的。”容小促捂住了脸,“白月的衬衫是我拉下去的,我是为了…为了弄明白那是怎么回事。”他沙哑地说,“我想找几个人、找一点儿证据证实我的想法没有错,没想到…”

“没想到你妈妈是被你吃了?”唐研说得很平常,“但徐丽琴和魏生生结合所生的孩子,应当和变形人有所不同。”他看了“容小促”一眼,“你应当是个…稀有的杂交品种。”

容小促苦笑,他的脸慢慢地起了变化,从“容小促”变成了一张清秀甚至有些文弱的学生面孔,“但我宁愿自己是个普通人。”他望着窗外,“我想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当年家里发生那件事后,我被普通人收养,过着普通的生活,二十年来,我也一直这样生活。”

“那样很好。”唐研看完了关于新乐花园的部分,又开始看最新的求职信息。

“你把我哥怎么了?”

唐研合起晚报,换了一本流行杂志来看:“没怎么。”

年轻人张口结舌,他看着唐研放在前面座位网兜里的一只玻璃瓶,那瓶子里有些混浊的不明液体。

那不知道是什么。

第八个故事 殊途

文/陈浣竹

梁健美的故事得了90分,她的故事的确很精彩,她的讲述也很奇特。讲完后,全场掌声如雷,看来大家一致认为她这个故事是目前最好的一个。随后上台的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他瓮声瓮气地说:“我叫陈浣竹,今晚我跟大家分享一个发生在我和我同事身上的事情,我是火葬场骨灰堂打更人,那天晚上…”

叙述者:陈浣竹

身份:火葬场骨灰堂打更者

前年我在火葬场打工,经历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最终令我走上了写恐怖小说的不归路。下面我讲的是亲身经历的恐怖事件。

火葬场骨灰堂大院很大,足有一万多平方米,两溜儿平房,一座楼房,大致构成口字形。院子里栽满青松翠柏,白天倒没什么,一到晚上夜风袭来,但见树影憧憧、鬼气森森。境界之阴森,胆子再大的也会望而却步,何况我胆子很小。而我偏偏每天半夜必须出去巡视一圈,一走进院子里,见到院中两三盏路灯有气无力地亮着,灯光呈青白色,还照不了多远,我就心里直打鼓。但为了饭碗,还是得硬着头皮往树丛里面走。

一天深夜,我刚走近东侧的平房,就听骨灰堂里面咣当一声响。我本来神经高度紧张,生怕树丛里突然蹿出个什么东西来,冷不丁听到响声,吓得差点儿蹦起来。急忙用手电筒向平房里一照,照见骨灰架子上的几个骨灰盒,盒上的死人相片冲我微笑着。白天看惯了,不觉得怎么样,此时看了很不自在,只觉得死人的微笑瘆得慌。当的一声,骨灰架子顶端又响了。我连忙战战兢兢地向上一照,里层架子上隐约有幽光在浮动。还没等看清楚是哪一处格子间在响,近旁的路灯刷地熄灭了,半个大院陷入黑暗。只有我的手电筒那点儿灯光在亮。而灯光里死人照片的表情,随着路灯的熄灭,好像也变了一变。这场景跟恐怖片里太像了,而在恐怖片里接下来就会是鬼出现了。

我实在受不了了,本能地掉头就跑,头也不敢回就跑出了大院,去找在办公室打更的老董。老董是退伍兵出身,在火葬场干得时间比我长,也许他能知道出了什么事。我慌慌张张地跑进办公室,把老董也吓了一跳,待我结结巴巴地说了这件事后,他反而镇定下来,让我先坐在床上,稳定一下情绪,然后长叹一声:“人都死了,大家都成骨灰了,还有什么不能化解的,这又是何苦呢。”

随后他给我讲解了是怎么回事,以下都是老董告诉我的。

叙述者:老董

身份:火葬场办公室区域打更者

其实没什么好怕的,骨灰堂有怪声其实是沈明在闹。沈明是火葬场正式职工,今年5月份与老婆吵架后自杀了,是因为他老婆搞破鞋,据说当时死得很惨。他的骨灰就安放在东侧平房,安放得非常高,有时夜里从那里经过,能听到他的骨灰盒撞架子的声音。有两三个在骨灰堂大院打更的就曾经听到过,后来说啥也不干了。骨灰堂大院换打更的换得最频繁。那时大家都说,沈明是在闹他老婆,这么闹早晚会把他老婆逮来。他老婆也是正式职工,有人就提醒她,可她说啥也不相信,照样搞破鞋。没多久,那老娘儿们就死了。大家都传是沈明在酒桌上显灵,把那老娘儿们吓死的。

安放骨灰时,老沈儿子偏要把两人骨灰并骨,别人劝他说,那两口子活着时就不和,死后并骨肯定不会消停。老沈儿子说啥也不信,司仪只好把两个骨灰盒并排放在一起,用两根红筷子搭在上面,再蒙一条红布。后来据说老沈的骨灰盒老是挤他老婆,把骨灰寄存处的人都给吓着了。老沈儿子只得把他妈的骨灰盒放在对面架子上,算是让步。就是这样,老沈的骨灰盒还经常响,大家都说那是在骂他老婆。他儿子找了多少人出马,就是化解不开。要不怎么说,不是冤家不聚头呢。

上个在骨灰堂大院打更的就是因为这事不干的,那人是从社会上找来的,也没人告诉他骨灰堂有这些事,他还特别胆大,以为火葬场没什么了不起,根本就没什么可害怕的。那时领导还没让我们半夜巡视,晚上九点来钟就可以睡觉了。结果一天晚上,那人发疯一样跑我屋来,一头栽倒在地上,嘴里直吐白沫。一看就知道心脏病犯了,幸好我身上带着药,连忙喂了他半瓶救心丸,这才救过来。

他说在睡觉前,在东侧骨灰堂撒尿——那里是撒尿的地方吗?活该他出事——就听到平房里咣当咣当响得厉害。他壮着胆子冲里骂了一句,里面不响了。他很得意,系好裤子,要回去睡觉。这时听见有人在悄声叫他,听声音好像是男的。他以为是朋友,顺声音看过去,只见声音来自一个骨灰盒。再仔细一看,盒上的相片是个男人,嘴一张一合的,原来是死人在叫他!

他跟我说这些事,目光散乱,神情恍惚,嘴唇轻轻哆嗦着,一看就知道受刺激太厉害了,也不晓得他是不是在胡说。反正他那天晚上坚决不敢回去,一定要住在我这儿,并希望我到他那儿住一晚。我又不是活腻歪了,好端端的往那儿跑干什么?他只好在我屋里打地铺,第二天早上说什么也不干了。

不过,从他的话来判断,那个把他吓得屁滚尿流的骨灰盒大概就是沈明的。实际上,关于沈明的事,在火葬场大家都知道。司机杜威是沈明的好朋友,老沈的事他知道得最清楚。

叙述者:杜威

身份:火葬场灵车司机

听老董讲了那些话,我不仅不安心,反而怕得更厉害了,可又不能不回骨灰堂大院。进了大院,眼见惨白的路灯灯光洒在地上,骨灰堂掩映在树丛里,我恨不得大哭一场。好容易跑回到住处,使劲把门一关,一夜都没睡好。第二天干完活,我去找杜威。火葬场正式职工工资很高,他们往往看不起我们打工的,杜威也不例外。但一提起沈明,他就来了兴致,滔滔不绝地讲起来,以下都是杜威所说。

我和老沈是十几年的关系了,经常一起出车接死尸,晚上一起在停尸楼值班、喝酒、打麻将,关系比谁都铁。他这人小心眼儿,还非常好面子,遇到点儿事容易想不开,但轻易不跟别人说,总爱憋在肚子里。有时晚上喝酒喝大了,才跟我透露一句两句。照我看,老沈不适合干我们这行,因为他对死人有一种奇特的恐惧,他看死人的眼神都不大对头,就像以前曾经被吓破了胆,现在重新见到后连抗拒都不敢。而就是这样的人,居然自杀了两回,还都是在坟头上自杀的,你说稀奇不稀奇?

第一次自杀我还赶上了。那天要去拉死人,怎么找也找不到他,给他打手机还关机,我只好一个人去拉,一天里拉了好几趟,快把我累死了。下午可算清闲点儿了,东沟村的人来找上门来。东沟村就是火葬场围墙外那片大田地,地里有一些坟头。东沟村村民中上岁数的不愿火葬,死了以后就直接埋在自家承包田里,所以站在大道边放眼一望,能看见不少坟头。

东沟村的人说,有个人喝药了,倒在地里,好像是我们司机,快点儿找个人去看看。我们赶快跑过去,我还没忘开着灵车跟过去。到了那块地里一看,果然是老沈趴在一处坟头上,脑袋歪着靠在手臂上,已经奄奄一息了。他目光涣散、神色呆滞,嘴角上还淌出白沫子来,几片药片散落在坟头上,地上还有半瓶白酒。我们急忙七手八脚把他抬上车,送到医院抢救。那医院看见灵车去,还以为去收死人呢,看见从车上抬下人来,都以为是让他们抢救死人呢。

老沈抢救过来后,我们都去看他。他只说那天心情不顺,喝了一点儿酒,恍惚中听到地里有人喊他,就走了过去,看见坟头上有人站着,给他东西吃,他稀里糊涂地吃了下去,后来就不记得了,醒来就躺医院里了。大家听完都不自在,都在火葬场上班,这里本来就挺邪气的,外面还有那么多坟,现在又出了一个大白天叫鬼迷了的,以后谁还能安心干活呀。但谁都不好说什么,都劝他安心养病,千万别胡思乱想。

后来他出院上班了,晚上值班时在一起喝酒,他还坚持说是让鬼迷了,但又说那天心情不好,跟他老婆有关。下面的话就没说,不过火葬场的人都知道,他老婆不正经,总跟人搞破鞋,还就跟同一单位的胡来,这不扯淡吗?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这叫老沈的脸往哪儿搁?但那天晚上老沈喝多了,跟我说了实话。他喝酒喝得太多,把身子骨喝坏了,满足不了他老婆,那老娘儿们哪是省油的灯,就当他的面胡搞。起初只是为了刺激他,想叫他那玩意儿能好使。可越这么搞,老沈越不行,越不行越着急,越着急越完蛋,越完蛋他老婆越看不上他。接下来的就是没完没了地吵架,一吵架他老婆就指着他鼻子,说他不是男人,但凡他能行,她何至于出去找男人,是个男人谁能受得了这话?这日子还能过下去吗?一说这事,我都替老沈叹气,换了我没准儿也跑坟地里喝药了。

不过,自打他喝药以后,这人就不大对劲了。那天喝酒喝得太多,我出去上卫生间,解完手后,就听走廊里有动静。我们值班的地方是停尸楼三楼把头,走廊两侧是十二间单间停尸房,大白天的三楼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你想啊,这里都是死人,要有动静不就糟了?可从走廊一过,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和喘气声,那得多瘆得慌。我们值班时,不是一起打麻将,就是听听收音机、喝喝酒什么的,不图别的,就图有点儿动静,要不然那种寂静能把人逼疯。今天四个司机两个出车,老沈一个人待在值班室,按理走廊里不该有动静,难道?我想起老沈给我们讲的事,难道他真的沾染了邪气?这可不是闹笑话,弄不好要出人命的。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儿,悄没声儿地走出来,走廊里没人,声音是从南边第一间停尸间传出来的。听上去是呼哧呼哧在喘气,声响并不是很大,但我说过走廊里静得吓人,连心跳声都听得清清楚楚,喘气声总比心跳声响吧。我拿不定主意,是喊老沈过来看看,还是我先瞅一眼。后来一想,老沈没事爱笑话人,我还是自己先瞅瞅得了,真要看见什么脏东西,现去招呼他都来得及。

我轻手轻脚来到停尸间外,探头往里一看,只见一个人站在冷冻棺材前,难道进来外人了?我心里一紧。不过,我紧接着看清那人是老沈。但我的心并没有放进肚子里,因为就着停尸间里的灯光,我看见老沈打开了冷冻棺材。咱们这儿的冷冻棺材你也知道,上半部是透明的,底座通着电,里面常年保持零下24℃的低温,这样才能保存尸体。可老沈不仅打开了棺材,而且一边盯着尸体呼呼直喘,一边伸手摸着那具尸体。在灯光下,他两眼发直,面无血色,神色恍惚,动作僵硬,嘴唇上还有牙咬的痕迹。看他的样子很像是被操纵的,而他的神情既像是非常害怕,又像特别地迷恋。

那具尸体是一个老太婆,足有90多岁了,干黄的脸跟一块石头似的,就算是活着也不会有人对她有兴趣,除非是一百岁的老头。我想起老沈说过他被鬼迷的话,后背一阵寒战。老沈的喘息越来越急,就跟要犯病似的,眼窝里透出一抹幽光,好像鬼火在一闪一灭。没准儿老沈真的让鬼附体了,这念头吓了我一跳,再也不敢看下去,赶忙溜回了值班室。本来这里我也不大敢待,谁知道跟一个被鬼附体的人在一起会发生什么事,幸好另两个司机及时回来了。紧接着老沈也回屋了,司机老吴问他干什么去了,他很轻松地说出去转转,就跟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只有我知道底细,从那时起我跟领导说,再也不跟他一起值班了,也再也没跟他一起喝过酒。

我说他鬼附身不是满嘴胡扯,没几天他不是又自杀了吗?死前出现这么多反常的事,不是鬼附身,又怎么解释?何况听说他这回还是死在那坟头上,我没赶上,老吴赶上了。不是被鬼迷了,怎么三番五次往坟上跑?我这里还有一本老沈的日记,他死了后,东西都给他老婆收拾走了,我是在他床底下发现这日记的,里面字迹太草,你拿去看看,没准儿你这大学生能看懂。

叙述者:沈明

身份:前灵车司机,现骨灰堂永久住户

确实像杜威所说,日记写得实在太潦草了,但我的字比他还潦草,还能认出个大概。下面摘自他的日记。顺便说一句,我不是大学生,只是看起来文质彬彬,外表颇能唬人罢了。

×月×日

我能上火葬场上班,既是误会,又是缘分。我这辈子最痛恨的就是死亡,因为死亡夺走过我的亲人;最迷恋的也是死亡,还是因为死亡夺走过我的亲人。我四岁那年,妈妈急性脑出血死在家里,爸爸出差在外还没回来,我什么也不懂,大冬天不会点炉子,靠着妈妈的尸体待了两天。我亲眼看见死亡改变了她的外貌,也改变了她柔软的身体。爸爸回来以后,我也就永远失去了妈妈,为此我整整哭了一天,爸爸怎么向我解释都解释不清,最后打了我一顿,我才不哭了。从那时起,我认识了死亡,认识到它的可怕,认识到它的亲切。

今天是我到火葬场上班十五周年的日子,十五年啊,人一辈子能有几个十五年,而且还是一生中最可贵、最美好的十五年。这十五年我干了什么?居然都花费在伺候死人身上。世界上还有比这更荒唐的吗?那些死人大模大样地躺在棺材里,我们则花费青春、花费精力为它服务,直到我们把生命浪费光了,也成了死人。尤其是每当看到死人们面无表情地躺着,心安理得地霸占我们的时间,我就怀疑这是阴谋,这是谋杀我们的生命的阴谋。但就算不是阴谋,又能怎样?我们活人不过是些预备死人,短促的生命里尝尽艰辛,只为了撒手西去时感到解脱的快乐而已。这样说来,我们应该羡慕死人的。

×年×月

今天回家早点儿,撞见了小萍跟人胡搞。我们以前曾有过默契,第一不能让儿子知道,第二不能在家里搞,第三不能跟一个单位的搞。小萍这么干太不像话了,要是让儿子撞见怎么办,他以后还能抬起头来吗?小萍一边搂住那男人叫他别停,一让叫我到外面等着。欺人太甚!我上去给她一耳光,一把揪开那人。那人居然是单位里的司仪小陈!这王八居然当到单位里了。

小萍挨了打一点儿也不生气,反而阴阳怪气地说,但凡我在床上能像个男人,她也不会去找别人,说完把嘴一撇,一副极其不屑的模样。我知道她指的是几年前那天晚上,那天是我妈妈逝世三十周年,为了怀念她,我喝得酩酊大醉。晚上,她偏偏要跟我睡觉,我还想体验一下当初依偎妈妈的滋味,就让她脱光了,使身体保持冰冷。一开始她还嘻嘻哈哈地答应,只一会儿她不干了,破口大骂我变态恶心,以后一吵架就提这茬儿,弄得我只要跟她上床,就想起她那副可憎的嘴脸,怎么也提不起兴趣来,怎么弄也不好使,几年下来就成这样了。

现在她又提起,我实在忍不住,跟她吵起来。小陈趁机溜了,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月×日

今天早上吵架让儿子听见了,小萍疯了一样冲我叫:“我就是搞破鞋了,就让你当活王八了,你能把我怎么样?”我一个劲儿向她打手势,求她别说了,儿子都听到了,可她还是披头散发地冲我叫喊。儿子脸色苍白,一头扎进他的房间,连学也不上了。我狠狠扇了她一个耳光,她倒地上撒泼打滚地哭号。我隔着门劝儿子上学去,他不理我。没办法,我跟他说不愿上学就算了,下午一定要去。

这些年我们两口子形同陌路,只有儿子是我们的联系纽带,而我也仅仅是为儿子活着。现在竟然弄得儿子伤心了,我这做爹的活着还有什么劲哪。到了班上,我的心要憋得爆炸,看什么都不顺眼,觉得再也没法儿在这里待下去了。我拿了积攒下来的一瓶安眠药,又买了一瓶白酒,坐在东沟村一座坟堆上开始喝。那瓶药我攒了好久,只等什么时候觉得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就一把吃光。今天我本想先喝一阵子,要是心情还是不好转,再吃药不迟。

不记得喝到什么时候,只觉得全身轻飘飘的。蓦地,妈妈出现在我面前,她还是那么年轻、那么漂亮。身上还洋溢着好闻的气息,凉滋滋的,令人心醉。她伸出手来摸着我的头,动作温柔,满怀怜爱,我全身流过一阵快乐的战栗,多年来的苦恼与悲伤一扫而光,好似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自从她去世以来,这样美好的感觉再也没有过。

她递过来一把药片,说吃下去就永远没有烦恼,永远这样快乐了。我高高兴兴地吃光了,果然心里的轻松难以言表。我抱着妈妈说,永远不离开她,她微笑着看着我。我们就这样相依相偎,直到——直到我在医院里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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