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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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没忘。」妻子瞅我一眼。「我叫他暂时不要搭公车。」

「那飞机呢?劫机感觉更恐怖。」

「别乌鸦嘴。」

妻子和店长相视一笑。我也在一旁笑着,心想原来菜穗子会在这样的地方谈论遭遇的事件。

她和店长亲密的对话,看得出她应该向店长倾诉过内心多么不安害怕。菜穗子以自己的方式,努力避免让事件的阴影拖累我们的关系与家庭。

由于店长准备的品项齐全,菜穗子很快买到喜欢的洋装,但她还要继续购物,我则在这里卸下任务。事前已向妻子提过,趁着到青山来,我想顺道去拜访一个地方。

「四点在『卡尔洛斯』会合。」

那是我常和妻子约好碰面的露天咖啡座。我向店长道别,对妻子说声「抱歉」。不是为不能陪她购物,而是再次为公车劫持事件遗留的阴影致歉。虽然我不晓得她能否领会。

关于公车劫持事件,媒体和网路上的讨论,都没有我们担忧的热烈。最大的理由是,骇人听闻的案子一桩接一桩发生,教人无法喘息。如同藏木于林,事件被事件掩盖过去。在现代,这片「森林」也蓬勃生长着。

第二个理由是,案发三天后总算査出老人的身分,但他的经历实在过于平凡,缺少吸引媒体竞相报导的耸动性。

老人名叫暮木一光,生于一九四三年八月十五日,今年六十三岁。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衰弱,似乎是生活环境的缘故。

老人没有工作,独自住在足立区的公寓。他没加入国民年金,靠积蓄过活。他原籍东京,但户籍上应该在世的姐姐没出面。之所以能查出他的身分,多亏该地区的民生委员通知警方:「年龄和外貌都符合,而且这几天都不见人影,也联络不上,或许是他?」老人没工作,又独自关在公寓里,身形瘦削,脸色极差,连有没有定时吃三餐都很可疑。民生委员十分担心,多次登门拜访,劝他申请补助。

公寓的房东及其他房客、不动产仲介业者,都没将认识的邻居或顾客,与电视和报纸描述的公车劫持犯外貌重叠在一起。众人异口同声,认为老人不可能做出这么可怕的事。

「他很斯文,爱干净。没有人拜托,却会每天打扫垃圾场和公寓周围。他住在二楼边角,上下楼梯似乎颇吃力。」

在新闻画面中如此陈述,自身应该也六十多岁的民生委员有些伤感。

「他不会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的身世,所以我不是很清楚。不过,他以前好像是做买卖的。由于妻子死去,生意变差,又没人继承,在十年前收山。之后曾当一阵子计时人员,可惜最近都找不到那样的工作…」

今时今日,这些都是切身的问题,民生委员结结巴巴地说。

「依我所知,他总穿皱巴巴的衬衫和长裤。外出顶多套件夹克,没看过他穿西装。由于舍不得理发钱,都是自己随便剪,所以给人的印象不是很体面。」

印象与公开的肖像画大相径庭,也是民生委员迟迟没通报的原因。

「跟他谈生活补助的事,却发现他比我清楚。可能他在别的地方申请过,但被打回票。」

暮木一光户头的余额,根本不够缴下次的房租。他住的公寓收拾得相当干净,屋内约三坪大,附小厨房和洗手间,没有浴室。警方采集家具和物品上的指纹,及掉落的毛发进行DNA鉴定,确定老人的身分。

「虽然他有旧型的映像管电视,却是坏的。他常听收音机,说是在附近垃圾场捡到的。我提出十个问题,他往往只回答一个,相当沉默寡言。」

关于暮木一光指名的三个人,民生委员完全没有头绪,也看不出他与「克拉斯海风安养院」及附设诊所的关系。

如同那天晚上田中在公车里所说,暮木一光孑然一身。去年九月他搬到那栋公寓,之前在哪里、过怎样的生活仍是一团谜。

「若租屋有保证人,或许可当成线索。但他签约时是仲介的不动产公司担任保证人,什么都查不到。不过,听说他不曾做出令房东困扰的行为。我想也是,他是个安分守己的人。」

怎么会突然劫持公车呢?民生委员纳闷地垮下肩膀。

某新闻节目的特别报导中,有个名嘴认为暮木处在贫穷与孤独中,对未来感到悲观,一开始就打算自杀。他劫持公车没有明确的目的和意图,只是想惊扰社会。

「或者,他原本要带几名乘客一起上路。自杀延长线上的杀人,这叫做『扩大自杀』,有不少前例。」

至于暮木指名的三人,是他单方面怨恨的对象。当事人极可能根本不明白被找上的理由。

「搞不好是用来搅乱警方侦査的烟雾弹。」

听到这段发言,我不禁关掉电视。老人并非毫无目的地行动,也感觉不出他想带我们共赴黄泉的意志。对于指名的三人,他有种明确的恶意,或者说制裁的意志,在场的人质再清楚不过。

面对一个孤独贫穷的独居老人,网路社会不肯投以太多的关注。世上有更耸动、更値得讨论的事物。关于被指名的三人,不出所料,警方并未公开资讯,于是出现冷漠的观点:「反正是老头子和老太婆之间的纠纷吧?」没有暮木老人期待的,或我们担忧的那么沸沸扬扬。

另一方面,我们人质的话题比暮木老人持续稍久。赔偿金的事被拿来谈论,也有网站登出我们的真实姓名或姓氏缩写。

为何四个成人无法制服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反倒乖乖受缚?这是我们人质受到最多责难的部分。再加上赔偿金的事,流传的金额与暮木老人提起的时间点都不正确,我们被批评为「贪财」、「守财奴」,但仍有「这也难怪」、「谁都想要钱,想活命」之类支持的意见。

有趣的是,赔偿金的话题发展开来,演变成热闹滚滚的讨论:

「在枪口下当人质,要拿多少才划算?」

网路上的陌生人,仿佛在重现我们与暮木老人的对话,也像在享受缺乏现实感的自私讨论。

实际上,在得知暮木老人身无分文时,赔偿金在我们这些当事人眼中便彻底失去现实性。讽刺的是,或许正因如此,媒体和网路上的「正义使者」才会这么快放过我们。倘若暮木一光真的是大富豪,我们想必会遭受更多追究与质疑。

查明老人的身分时,山藤警部曾联络我们,之后便音讯全无,也没再找我们讯问。

孤独老人自爆式的死亡——公车劫持事件被如此分类,而后落幕。由于嫌犯死亡,随着书面送检,捜查总部也宣告解散。

与海线高速客运有限公司的赔偿谈判十分顺利。公司发给每位乘客相同的慰问金,并负担田中和我的医疗费用。柴野司机的待遇,看在外人眼中似乎也没有重大变化。

对了,「社会」还有一种耐人寻味的动向。事件刚落幕,就涌现鼓励、支持柴野司机的声音。海线高速客运总公司和营业所接到大量的电话、传真及电子邮件,请求不要处分她,希望继续录用女性驾驶员。其中应该也有认识她的当地乘客,但大多是善意的一般市民吧。

之所以会有此现象,是前野小妹的部落格文章推波助澜——虽然我很想这么说,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在海风警署道别时,前野决定向大众宣扬柴野司机尽忠职守,令人敬佩的行动。可惜现实并不容易,她也没有那么坚强。

「爸妈和打工地点的同事都骂我,叫我不要多事,低调一点。」

案发两天后,她附上哭脸的表情符号,传简讯给我。

「我拒绝采访,也停止更新部落格。有人在别的网站看到爆料,立刻跑来留言说我就是人质之一,我好害怕。」

看似风平浪静的网路反应,在唯一的年轻女性前野那里,似乎掀起暂时性的大浪。

「我接到恶作剧电话,非常困扰。家里的电话换了号码,手机也要换,我会再通知大家。」

査出老人身分、田中接受椎间盘突出的内视镜手术、坂本在别地方通过面试得到工作、前野辞掉「克拉斯海风安养院」的厨房打工,在这些特别的时候,一天之内我们四人会交换好几次讯息。搜查总部即将解散前,各家报社曾要求举行共同记者会,但我们决定回绝,这也是透过手机和电子邮件商量。田中说「我厌烦了」,前野说「我还是很怕」,坂本说「我不想做让芽衣害怕的事」。然而,共同记者会流产,最感到松一口气的应该是我吧。真的要召开记者会,又得麻烦「冰山女王」和桥本。

四人之中,前野最勤于和其他三人联络。问出田中的电子信箱,告诉我们的也是她。田中虽然在警署的洗手间说过那样的话,实际上并没有来找我商量。现在也是,除非我关心他术后复原情况,否则他不会主动联络。

「发现暮木老爷爷不是有钱人,田中先生感觉真的非常失望。」

这是坂本的简讯。得知老人的身分后,称呼就从「老爷爷」变成「暮木老爷爷」。

「毕竟他内心应该有点期待。」

「与其说是失望,更像是恢复平常心,感到丢人吧。」我回复。「我们就别再提这件事。」

田中先生想忘掉事件和我们——我打到这里,寄出前删掉这一句。

「做人总要留点情面。」坂本回信。

如同桥本所言,事件似乎成为坂本和前野的月老。两人传来的讯息中,都会提到对方的名字。不过升温的速度有些差距,坂本早就「芽衣、芽衣」地喊个不停,前野直到最近才称呼他为「小启」。

两人曾忽然想起般关切同一件事:

「园田总编后来状况如何?」

我感谢两人的好意,回复「没有起色」。

「她继续请假,但我想不用担心,谢谢。」

案发以来,园田瑛子便暂时停职。受理停职申请的集团宣传杂志《蓝天》的发行人今多嘉亲,立刻任命代理总编,也就是我——杉村三郎。

「临时总编和代理总编,哪个比较好?」

岳父这么问,我选择后者当头衔。看到发行人不打算开除总编,我放下心,用自家电脑和列印机制作代理总编的名片。希望在一盒一百张的名片用完前,总编就能回归职场——尽管这么想,名片已用掉一半。

园田瑛子依旧毫无联络。没有电话,没有简讯,连张明信片都没有。

屋龄相当久的都营住宅,有时会座落在都心精华地段。就是让人忍不住掐指计算,若换成公寓,房价会是多少、房租可收多少的地段。南青山第三住宅也是其中之一。

以前其中一户住着叫北见一郎的男人。北见在警视厅任职二十五年,投入犯罪侦办工作,在某个时候下定决心,离开警职,然后直到过世,都在此当私家侦探。

我和北见结识于两年前的事件。我不是去委托案子,最初只是向他确认某人的身分,随着情势发展,愈走愈近。他已是癌症末期,早做好离世的准备,给过我一份未解决事件的档案。因为那份档案的内容,就是当时我涉入的事件。

北见逝世后,我们的往来结束,我也可以将继承的档案阖上。因此,我并不是连北见的工作都继承下来。成为私家侦探,对我而言几乎是一种幻想,北见相当清楚这一点。

不过,至今我仍深受他留下的足迹吸引——虽然没告诉任何人,尤其绝不会告诉妻子和岳父,深藏在心底。

北见有妻儿。他辞掉警官的工作,开设私家侦探社的「鲁莽之举」,曾害得家庭瓦解,但夫人回到病榻上的他身边,为他送终。从此以后,儿子对抛弃家庭的父亲恨意逐渐消融。身为私家侦探的父亲,尽心尽责,帮助过许多人,这一点打开了儿子紧闭的心房。

北见病逝后,家里又变回两人生活。为塡补北见生前一家人的空白,北见夫人和儿子司谈了许多。然后,他们想在「爸爸住过的地方」生活,想看着相同的景色生活。据说,菜鸟上班族的司,年收勉强符合都营住宅的入住标准。

「要是我加薪就危险了。」

我在北见的一周年忌日上门拜访,司如此笑道。

原则上,入住哪一户是抽签决定。即使以前家人住在那里,母子俩也不一定能搬进南青山第三住宅。最后顺利入住,只能说是幸运,但北见夫人觉得「是外子在呼唤我」。

居所不一样,也不同栋,但北见母子在亡夫及亡父每天生活的景色中,平静度日。将妻子留在精品店的我,就是想来拜访他们。

公车劫持事件的平面媒体和电视新闻报导中,都没公开人质的姓名。北见母子知道我被卷入,是司从网路看到相关资讯。当时他浏览的犯罪事件网站,「杉村三郎」写成「杉村次郎」,由于有今多财团员工这项讯息,他才晓得是我。

案发几天后,母子俩打电话慰问我,稍稍闲聊过,就没再联络,所以,我今天是想去北见的佛坛上个香,报告案件已落幕,我平安无恙。

我从都营住宅土地内的儿童公园打电话,司不在,但夫人在家。她说「欢迎你来」,我一手拿着途中买的糕点,穿过都营住宅外围染上秋意的花草丛。

初次来访时,都营住宅在进行修补工程。现在已完全修缮完毕,外墙分别漆成白、淡蓝与黄色,外观时尚。由于设有电梯,住户免于爬楼梯的疲累。

北见夫人在门口等我。司曾不小心透露,所以我知道夫人的年龄。不过,她同时具备符合年龄的沉稳,及看不出年龄的青春洋溢。

我在佛坛前合掌。面对唇角浮现淡淡笑容,仿佛正感到腼腆的北见遗照,我才想到他的名字也叫「二郎」。以此为开端,我和夫人聊起一郎与三郎听起来都像假名,缺乏真实感,可是在小说和电视剧里,几乎不会有登场人物叫这个名字。

「不过,人质都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当过二十五年警察妻子的北见夫人,应该比其他人都熟悉犯罪事件。正因如此,她为我们的平安感到欣喜的话语,显得特别有分量。因为北见涉入的事件,大部分是无法在所有人都平安的状况下解决,才需要警方出面。

北见提过,他会辞掉警职,是受够只能在悲剧发生后行动。就是想设法预防悲剧发生,他才会做起私家侦探。

「担任谈判人员的山藤警部,对于让暮木老人过世一事感到很遗憾。」

「啊,我能理解。」

现场的警察都是如此,她应道。

「若是直接与歹徒谈判,听过歹徒的话声,这种感受更加强烈。」

「北见先生也曾在人质事件中担任谈判人员吗?」

「不清楚…外子在的时候,还没有这种明确的职务吧。往往是看情况,从负责案子的搜查总部挑适当人选,观察歹徒的反应,见机行事。」

如果是北见,大部分的情况应该都能胜任。

「暮木先生年纪很大吧?而且没有前科或案底,是个温和的人吧?要是外子还在,或许会说时代变了。」

手枪是从哪里弄到的呢?夫人颇为纳闷。

「就算是买来的,手枪又不是烤面包机,摸索一下就会用。」

「烤面包机吗?」我不禁笑道。「手枪似乎可透过网路买到。这年头,什么都靠网路。」

关于手枪的取得途径,搜査总部也深入追查,但找不到确实的证据。之所以说可能是从网路上购买,也是透过我们人质的证词,推测暮木老人十分熟悉网路。不过,老人的帐户没有类似的交易纪录。警方说现金的提领,都是数千圆单位的小数目,也没有汇款资料。

不可思议的是,暮木老人的公寓里没有电脑。报纸也报导过,我相当在意,甚至特地打电话向山藤警部确认。民生委员也不记得老人住处到底有没有电脑,至少没有桌上型,一眼就看得出是电脑的机器。

暮木老人使用笔电,并在行动前处理掉——大概是这样吧。如果没有电脑本体,无从深入调查。或许老人不想让提供手枪的人惹祸上身。

「真是难以捉摸的案子。」夫人为我斟满咖啡。「外子提过,有些案子知道犯人是谁、动机或为何犯罪,警方的侦办工作也都结束,却教人难以释怀。」

「哦,专家也会这样吗?」

「毕竟外子是那种个性。只要将证据准备齐全,审判时不必担心,接下来就无所谓,像这种人就不会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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