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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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说的话……”桥田佑太郎的母亲开口了,把尾音拖得很长。这种黏糊糊的半疑问句本是小姑娘的专利,可她总是这么说话,“该说些什么好呢?”

  对于这位桥田光子,礼子了解的情况并不少。因为光子很喜欢谈她自己的事情。

  光子是二十二岁那年结的婚,婚后不久生下了第一个儿子。儿子到该上学的年龄时,她丈夫因交通事故去世了。从此,她开始了单亲妈妈的困苦生活。她的生活来源主要靠去酒吧打工,在那种灯红酒绿的娱乐场所备尝艰辛。

  后来,她又与一个在酒吧认识的客人结了婚,生下了佑太郎和他的妹妹。但是,第二任丈夫在三年前与她分手了。她跟第一任丈夫生下的长子,高中毕业找到工作后就离家独立了,因此她现在和两个孩子一起生活。她在当地开着一家名为“梓屋”的烧烤店。那是间火柴盒一般的小店,她住在店面的二楼。

  礼子没去她的店吃过东西,不过作为少年课的警察,她曾去拜访过,后来走过店门前时也张望过好多次。她觉得,那里与其说是一间烧烤店,还不如说是个小酒馆,看起来生意不会太好,但好像也有固定的常客,周末晚上相当热闹。桥田光子在店里一般身穿围裙,梳着发髻,在化妆方面相当花心思。

  作为孩子的监护人,她并不像大出胜那样对警察充满敌意。只不过她很会找理由,那些理由往往来自她自己的身世经历。

  “因为他没有爸爸……”是她的口头禅,一遇到什么事就马上挂在嘴边,还常常说:“男孩子的事情,我这个做母亲的也弄不懂。”

  据说那间烧烤店“梓屋”原本是她的第二任丈夫开的。当时光子也在店里帮忙,后来就直接继承了下来。

  “有什么办法呢?那个人突然就一去不回,为了我和孩子能活下去,不把这间店面撑下去,还能有什么办法呢?房子是租来的,赚来的钱交完房租,就只能勉强糊口了。”

  由此来看,丈夫和她分手并不是正式离婚,而是离家出走,甩掉了她和孩子。

  撅着嘴发牢骚的桥田光子往往显得特别疲惫,可一旦打开话匣子,就会越说越来劲。礼子以前到她家去,原本是想了解她儿子平时在家和学校的生活状况,等回过神来时,却发现只有光子一人在滔滔不绝,自己完全成了被动的听众。她的抱怨漫无边际,连绵不绝,要想找到一个缺口打断她的话头都很难。不过,礼子觉得听听也无妨,说不定能从中找出桥田佑太郎变得如此沉默寡言,不讨人喜欢,还要紧跟粗鲁不堪、只图眼前快活的大出俊次的原因。

  “佐佐木警官,我一个女人就是这么挺过来的呀。”这也是光子的老生常谈。她十分怀念温和正派的第一任丈夫,总说要是他还活着,自己就不会陷入这般光怪陆离的生活。对于分了手的第二任丈夫,她一直牢骚满腹,说他好色成性,动不动就打人,自己好吃懒做不说,花钱也大手大脚的。光子一边说他走了倒也清闲,一边又哀怨地控诉他抛弃母子三人。

  如果用不留情面的眼光看,桥田光子算得上女性人生失败的典型。但礼子觉得,光子的人生暂时还不算彻底失败。不管怎么说,她至少把两个孩子拉扯大了,还操持着一家多少有人光顾的小店。

  然而,当孩子们的问题随着成长逐渐显现,未来的光子可能会面临真正的失败。

  那么,桥田光子对佑太郎的所作所为到底是怎么想的?这一点,礼子很难把握。为了找到解答,礼子才会找她谈话,可光子每次都拿自己的不幸人生偷换掉话题。

  深谙世事的光子应该能把握如今事态的严重性。她又将如何面对?至少会说点什么吧?礼子收紧下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那张瘦弱的侧脸。

  “这孩子就是这么个德行,不会讲话。”光子将目光落在桌面,开口说道。当她说到“这孩子”时,抬起眼睛瞄了一眼佑太郎。她的儿子依然呆呆地望着半空。

  “就算是现在,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被叫到这里来吧。其实,我也是……”

  庄田温和地提问:“夫人,您知道今天中午到下午三点的这段时间里,佑太郎他在哪儿吗?”

  “啊……”光子眨了眨眼睛。烧烤店星期天不开张,她便没有化妆。因此,她的脸比礼子看惯的模样要大一圈,也许是脸部皮肤松弛的关系。没画眼影和睫毛膏的眼睛显得又小又凹陷。

  “我想,是在家里吧。是吧……”最后的“是吧”两字分明是对佑太郎说的。

  佑太郎终于看了一眼母亲。或者说,他只是将眼睛转了过去,并没有把焦点对在母亲身上。

  大家望着他,屏息凝神,等他开口。自礼子进入大会议室,那三个少年就没有说过话。估计在此之前,他们也没对里中课长说过什么吧。暴跳如雷、大喊大叫的,只有大出胜一个人。

  “在家里啊。”桥田佑太郎说道。

  “你看看,你看看。”大出胜立刻气势汹汹地探出身来,说道,“我儿子也在家,跟我一起吃午饭,一直待在家里啊!”

  庄田没有理睬大出胜,他问桥田佑太郎:“你是几点去的天秤座大道?就是三个人去‘战斗指挥室’玩的时间。”

  佑太郎耸了耸瘦骨嶙峋的肩膀。现在十多岁的孩子都能很酷地做这个动作,估计是从影视剧里学来的。

  “我儿子说了,刚进游戏店就被警察抓走了。突如其来的,什么坏事也没干。难道有规定星期天的大白天,初中生不能去游戏中心玩吗?”大出胜提高了嗓门。大出俊次望着正拼命为自己辩解的父亲,脸上依然挂着冷笑。

  “大出,是这样的吗?”庄田飞快地将视线转向大出俊次,“巡警叫住你们的时间,是下午三点三十五分,那时你们刚刚进入游戏中心吗?”

  大出俊次开了口,脸上的冷笑也收敛了。不过他并没有回答庄田的问题,而是向自己的父亲提问:“律师来之前不是不能说吗?”

  大出胜突然怒容满面。很明显,他这次发火是针对儿子的。“只要能为你自己作证,说说有什么不可以的?”

  “啊……”大出俊次发出一声泄气似叹息,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我在家里啊,警官。”他回答道,脸上再次浮起冷笑,“在家里睡觉。”

  “可你去了‘战斗指挥室’,对吧?问你什么时候去的。”

  “什么时候?不记得了。”他慢吞吞地说着,抬起身子把椅子弄得嘎吱作响,然后盯着井口充的脸,问道,“不记得了吧?”

  “嗯,一点也记不得了。”井口充点点头,好像早就等着这个问题了。他说得很急,唾沬四溅:“我们刚到店里,还没换筹码,就被警察拦住了。”

  “警察打你们了吗?”大出胜又急忙抢过话头,“打了几下?说呀!我告他们去!”

  “巡警没对你儿子他们动用过暴力。”庄田截住了他的话头。“你又不在场,你怎么会知道?”

  “我接到过报告。”

  “那都是些假报告。”

  对于类似的唇枪舌战,礼子早就厌烦了。说到底,大出胜就是这样的人,这样的家长。她干脆一门心思盯着光子。此时,光子正在窥视佑太郎的表情。是想从儿子脸上看出些什么,还是想向儿子传递什么信息?而佑太郎一直是一副漠然的神情,昏昏欲睡地垂着脑袋。

  “我们只做点小本经营,”井口充的父亲突然开口了,他说话的声调比较高,很像他的儿子,“跟大出先生没法比,他可是商会里的的头面人物。不过那只在生意场上,是我们大人之间的事。并不能因为这样,让我儿子也必须对大出先生的儿子尽情分”

  这下可有好戏看了。大出胜起先无言以对,不一会儿又开始嚷嚷起来:“喂,井口,你是怎么说话的?我可不能把你的话当耳边风。什么叫尽情分?嗯?”

  井口充也慌忙朽住自己的父亲:“老爸,你就别乱说了。”

  然而,这位老爸一点也不想闭嘴。他无视气势汹汹的大出胜,把脸凑近自己的儿子。“我说,你以的干了警官们说的那种勾当了?抢劫?我看你也没那个胆量。你不过是跟在大出的屁股后面起哄,对吧?”

  井口充的脸瞬时没了血色。与此相反,大出胜已经满脸通红,一副快要喷出火来的架势。

  “我们是朋友啊。”井口充发出哀嚎似的声音,“是朋友啊。我跟小俊是朋友。”

  礼子注意到,大出俊次这时低着头,正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声来。对啊,对他来说,井口充和桥田佑太郎不过是两个小喽啰,看到喽啰们在拼命为自己抗辩,自然会觉得好笑吧。

  或许是感到了礼子的视线,大出俊次抬起头来。他的目光深处蕴藏着愤怒,似乎在说:大婶儿,别用这副嘴脸看我。

  “是啊。”他突然开口了,然后转向井口充的父亲,说道,“我们是朋友嘛。”他的语调很平稳,他常常用这种语调调侃人,“是朋友啊,我们。”

  “就是嘛。老爸,所以你别说了。”井口充满头大汗。他的父亲则像很累了似的眨了眨眼睛。

  “怎么会这样呢?你只不过受到了大出的胁迫,不是吗?要不,你还想怎么样?难道要跟他一起被捕,作为抢劫犯送进少教所吗?你有必要跟他到这种程度吗?”

  “你胡说什么!”大出胜一脚踢开椅子,跳了起来,“从刚才起,你就一直鬼话连篇。我儿子可没搞过什么抢劫!”

  “大出先生!”庄田赶忙站起身,拦住了想要殴打井口充父亲的大出胜。里中课长也插到那两人中间。桥田光子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逃到一边去了。

  井口充的父亲对他儿子来说简直就是一颗地雷。现在,他像看着一头野兽一般,凝视着被里中课长和庄田两个人架住的大出胜。他的内心动摇了。

  井口充推了一把父亲的肩头,开始唾沬四溅地埋怨起来:“叫你别说了,你偏要说。你回去吧,来干吗呢?你平时不是老去赌自行车赛的嘛,今天怎么跑这里来了?”

  真是一幅令人悲哀的光景。只有大出俊次一人在咯咯笑着,边笑边上前拉住他的父亲:“行了,老爸。你也消停下吧。”他揪住父亲的上衣,将他拽了回去。

  “收回!你把刚才说过的话收回去!跟我儿子道歉!你这个混蛋!我跟你没完!”大出胜大声嚷嚷着,继续发威。井口充的父亲僵在椅子上,时而看看臭骂他的大出木材厂的社长,时而瞧瞧擦着汗骂他“傻老爸”的儿子。桥田光子沿着桌子的边缘逃难,最后停在了儿子佑太郎的身边,瘦弱的身体紧靠在高个儿子的身上,脸上满是惊恐的神情。她眼下已然不再是一位母亲,而只是一个无助的女人。佑太郎依然坐在椅子上,像旁观者一般眺望着这场骚乱。

  “请先坐下。冷静一点。”好不容易把大出胜按回椅子上,庄田气喘吁吁地说,“你在署内动用暴力,既无助于弄清事实,也不能为你儿子作证。”

  大出胜的鼻孔张成平时的两倍大,喷出的鼻息似乎能够升高室内的温度。

  “你,你这个混蛋!”他用粗壮的手指指着井口充的父亲骂着,颤抖的声音仿佛来自腹部深处,“你不想想,我儿子那么照顾你儿字,竟然说我儿子是罪犯,你以为你是谁?你那个宝贝儿子能上学,还不全仗着我儿子罩着他?”

  “我可不知道什么‘照顾’。”井口充的父亲说,“喂,大出都怎么照顾你了?”

  井口充直冒汗,脸上一阵青一阵红:“老爸,你别说了行不行?”他的声音已经带着哭腔。桥田佑太郎在一旁怔怔地看着“朋友”们。

  “充,叫你妈来!”大出胜对别人的儿子命令道,“跟你这混蛋老爸没话说。你妈在干吗呢?”

  “忠心耿耿”的井口充老实答道:“对不起,我妈出去了。今天店里只有老爸,警察一来,他就跟来了。对不起。”

  井口充家在天秤座大道内经营一家杂货店。巡警要找三人帮的家长,并口充那边不需要电话通知,直接跑去他家就行。以前遇到这种情况,井口充的父亲总是让妻子出面。今天他原本也想佯装不知,逃之夭夭,可看到警察上门迎接,他只得老老实实地跟来了。

  井口充的母亲则是另一种类型的家长,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会马上哭着道歉,并随随便便地保证下不为例,可只要事情一过去,就立刻忘得一干二净。总而言之,就是得过且过,混个场面。她和桥田光子相比,尽管表现形式上有所差异,本质上倒是完全一致,那就是不愿正视儿子身上的问题。

  正因如此,以前同时管教这三个少年时,场面总对大出胜十分有利。大喊大叫、满嘴歪理,都是他一个人在唱戏,他完全可以控制局势。那两位母亲不可能顶撞他。

  所以,今天的局面令他暴跳如雷也在情理之中。礼子费了好大的劲才憋住笑。她认为,今天的事件对增井无疑是一场悲剧,但对于动摇三人帮的根基而言,或许会是个绝好的机会。

  “我是个不中用的男人,”等大家差不多安定下来,井口的父亲说,“所以我反对一遇到什么事就大喊大叫、动用暴力。”

  大出胜重重地哼了一声,嘲笑道:“你说得倒轻巧,你这个赌鬼。”

  礼子知道,井口的父亲喜欢自行车赛赌博,为此家里没少吵架。她也知道,井口充经常说他父亲的坏话,公开扬言父亲还是早点死掉的好。活着没一点用处,死了倒能换来保险金。

  “老爸你就闭嘴吧。”井口充央求般地小声嘟嚷着。他已经感觉到大出俊次的冷笑之下蕴藏的愤怒。不知道自己之后会受到怎样的折磨。来自俊次的,来自老爸的。

  “动用暴力是不允许的,大出先生。”里中课长训诫道。

  “说到底,都是因为你们非法逮捕我的儿子。神气什么呢?”

  “非法逮捕?大出先生,俊次他们可没有被逮捕。刚才已经说明过了。”

  “俊次,”庄田的语调依然平稳,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你能配合一下吗?把你身上带着的东西给我们看看。把你口袋的东西都掏出来,行吗?”

  大出胜再次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巨大的身躯飞快地横穿大会议室,一把揪住庄田的领子,怒骂声震得玻璃窗嗡嗡直响。桥田光子用双手捂住了耳朵。

  “大出先生,大出先生,请住手。”里中课长也扑了上去,三个人扭作一团。大出俊次却只当什么也没看见,将手伸进口袋,开始“啪啦、啪啦”地往桌子上扔东西。钥匙圈、钱包、漆皮卡夹,还有口香糖的包装纸。

  礼子站起身,挤到大出俊次和井口充的座位之间。

  “全都在这儿了吗?”

  “是啊,大婶儿。”

  大出俊次下身是牛仔裤,上身穿着厚棉衬衫,外面套着肩膀和肘部包有皮革的羊毛外套。他的衣着向来很大牌。

  “外套的口袋里呢?”

  “什么也没有。”

  那三个扭在一起的人也注意到了桌上的东西。大出胜的太阳穴上青筋直跳。“俊次!你为什么要照他们的话去做?”

  “烦不烦啊?”儿子不耐烦地说,“有什么呀?反正我什么也没做。掏出口袋里的东西给他们看看,有什么关系呢?”

  大出胜慢吞吞地回到儿子身边。庄田正了正被大出胜揪过的领带,脸涨得通红:“大出先生,你要是继续釆取这样的态度,我们就不得不严肃对待了。”

  “闭嘴,你这个混蛋!”大出胜一脚踢飞椅子。椅子一直滑到会议室的窗边,发出很大的声响。

  好啊,好啊,继续发威吧。礼子在心底无声地煽动着。再野蛮一点,再疯狂一点。让别人知道你才是混蛋。你根本就没注意到,井口的父亲和桥田光子现在正以怎样的眼神看着你吧?

  听了井口父亲的发言后,桥田光子那颗被自己的身世占满的脑袋,就像吹进了一股新风,开始清醒起来。现在,她正仔细观察着大出父子,那双凹陷着的眼睛深处已然显露出厌恶的神情。

  “我们也要掏口袋吗?”井口充说着立刻站起身来,要将手伸进皱巴巴的棉纺裤的口袋。

  他父亲抓住了他的手腕:“别掏!”

  “怎么了?”

  “别老像个跟屁虫似的学样。”

  井口充甩开父亲的手,从口袋里拉出一块脏兮兮的手帕,随后是折叠起来的一千日元纸币和几个硬币。揉成一团的纸巾也掏了出来。他又将手伸进肥大起球的套头毛衣的口袋,却什么也没掏出来。

  桥田佑太郎依然坐着,也一声不吭地开始掏口袋里的东西。他也穿着牛仔裤,上身则在T恤外面套了一件圆领毛衣,没穿外套。他掏出来的只有纸巾和零钱包。他的母亲在一旁惴惴不安地望着这些物品,仿佛眼前的旧纸巾和旅馆赠品似的廉价零钱包里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怎么样?嗯?有什么重大发现吗?”大出胜叉开双腿站稳身体,得意洋洋地俯视着里中课长和礼子,“喂,这里有什么初二学生不应该持有的东西吗?”

  正在这时,大会议室的移门上响起了敲门声。礼子赶忙上前拉开门,门口站着一位女警,她背后则是一位西装领带、花白头发梳得纹丝不乱的男子。

  他是大出家的专属律师风见。礼子已经和他见过三次面了。

  “啊,您好。”他神定气闲地向礼子打了个招呼,脸上既没有不愉快的表情,也毫无咄咄逼人的架势。

  “您辛苦。”礼子答道。

  律师一走进大会议室,大出胜便怪叫着扑了上去:“啊呀,律师先生,你可真是姗姗来迟啊。出大事了。你看看,俊次竟遭到非法逮捕。问题严重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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