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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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心中充满了尊敬,因为我大致已经猜测到他们这是要干什么——就像网上经常流传的那些老照片一样,很多年过去了,同样场景的两张照片,却已经物是人非。

甚至我能猜测出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30年前,几个年轻的小伙子在一起参军之前满怀豪气地拍了一张集体照;30年后,却有一个年轻人,没有机会变成中年人了…

他们付钱的时候,我小心委婉地询问求证了一下。那个拎着酒进来的中年男人也许是心情不错,从钱包里拿出一张发黄的老相片。果然是一模一样的场景,当中坐着的那个年轻人笑得很开心,两边脸上都有酒窝,看起来很帅气。

我叹了一口气,道:“大叔,你们的兄弟情义真是…”那中年人看了我一眼,不置可否,拿过照片就走了。

几个男人上了奔驰车离去后,我坐在店门口,心里充满了感慨。尽管这是别人身上发生的故事,但是岁月的冲击力是无与伦比的,两个场景不停在我脑中闪过,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压抑和嗟叹。

接下来一直没有生意,我就坐在门口发呆。回过神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我伸了个懒腰,努力抛开这种莫名的情绪,想着要不晚上就去肯德基对付一下。

这时一个老头走进店里,看里面没人,又折回来到我面前,怯生生抬头看了一眼照相馆的招牌,问道:“老板,这里能照相不?”

他看起来将近60了,一脸被生活打磨出来的愁苦皱纹,穿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提着一个鼓囊囊的蛇皮袋,配上窘迫的表情,让人有些同情。我点点头:“正准备关门,您快点吧。”

老头跟着我进屋,我打开照相机,却发现那三个椅子都还在,正准备去搬开,那老头却忽然开口:“老板,不用搬,就这样,刚好。”

说完,他就坐到了中间的那把椅子上,然后从蛇皮袋里一瓶一瓶地往外掏出四瓶二锅头,也是超市里卖的最便宜的那种红星二锅头。接着他把白酒左边两瓶右边两瓶地放在了椅子上,整了整衣服,挺直了背。

我按捺住心里的疑惑,凑到照相机跟前,指挥道:“您脑袋往左偏一点,对,稍微放松一下,好的。准备,笑一个。”

老头老实地听着我的指挥,咧开嘴笑起来。按下快门的那一刹那,我忽然发现,他笑起来两边的脸上都有酒窝,看起来无比熟悉。

第51章 囚禁

他被关进那里的前五年,一直浑浑噩噩,客观来说,囚禁他的并非那些围墙和铁栅栏,而首先是他行尸走肉的身体。但从第六年开始,他逐渐有了好转的迹象,可那些痛苦的回忆也随之像虫子似的苏醒,时常让他在半夜里号哭起来。他没有一天不想到自杀,但每每又胆怯,他胆怯的不是死亡,而是其他。第八年头上,他设法逃了出来,凭着一丝残存的记忆,他找到了那栋居民楼,也找到了那扇墨绿色的防盗门,可此时的他已经没有钥匙了。他在门前站了一会儿,往事再次像滚滚黑烟般袭来,迫使他惊慌失措地离开。他找到一位朋友,朋友对他的出现表现出了足够的惊讶,但还是借了一些钱给他,他用这些钱购买了一些需要用到的物件,其中最长的一件是把硬木柄的水果刀。

当然,这些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其中一小部分还是推测的产物,但我确定他没有使用那把水果刀,那个身患绝症的老人是被他用手掐死的。我是第一个赶到医院的警察。老人躺在病床上,看上去很安详,只是脖子上那两块黑紫色的斑显得有些突兀。我在老人的右手里发现了一个白色的信封和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扇孤零零的防盗门,门牌号是428,照片背后有一个手写的地址,信封里装着一封短得不能再短的信:这么多年,你原谅我了吗?如果是,就让我知道。

信和照片都是凶手带来的,这一点病房里的监控录像交代得很清楚:他推门进来,站在病床前同老人交谈了十分钟,遗憾的是录像里没有声音,我很难判断在这十分钟里他们都说了些什么。但谋杀很快就开始了,我没看到老人有任何挣扎,约摸过了两分钟,他直起身,从口袋里拿出信封和照片放进尸体的手里,离开了病房。

当时我尚未得知真相,因此这起谋杀案起初给我的最大感受是离奇: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闯进医院的单人病房,杀死了一个身患绝症的老人,还在他手里留下一封莫名其妙的信和一张奇怪的照片,这太像好莱坞电影里的情节了,他干吗要杀他呢?反正他也快死了。

我循着照片上的地址找到了那扇门,敲了一阵,毫无反应,倒是隔壁走出来一个中年男人。他怒气冲冲地告诉我不要敲了,因为那套房子早就没人住了。“女的和小孩都死了,男的送精神病院七八年了。”他说。我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他翻翻眼珠,看上去打算关门,我只好亮出证件,促使他不管是否情愿,都必须和我谈一谈。

两天后,当我们抓到凶手时,这个发疯后砍死了妻子和孩子的男人正在护城河边游荡着,他的眼神有一点发直,呆滞里隐约闪烁着一丝忧伤,就像脏水里游着的一尾病鱼。

我问他为什么要杀死那个身患绝症的老人。

“是他自己同意的,”他像是在为自己辩解,“我找到他,一说他就同意了,他说他早就想死了,要是他不同意,我会去找其他人的。”

“为什么要杀他?”我加重语气又问了一次。

他胆怯地朝椅背缩了缩,听起来仍旧像是答非所问:“我想知道我的妻子是否可以原谅我,如果她原谅我,我就可以放心去死了,那样我就不怕见到她了。如果她不原谅,我只好继续活着,尽量延迟和她见面的时间。所以我给她写了一封信专门问这件事,”他像个正常人那样对我笑了笑,“这样,我就需要一个信差。”

第52章 点灯

我一直记得那个晚上,无论我在什么地方。

那晚暴雨如注,雨打瓦片怪声桀桀,到处黑得要命,只有老祖母提着的防风马灯,不紧不慢地映出昏黄的光。

看着老祖母严肃静穆的侧脸,再看看阴沉沉的远处,我的内心比以往哪次都害怕。从五岁到现在,三年了。虽然她总说再不带着我点灯,就没人会接着点了——这话听起来又沉重又辛酸——但我还是不喜欢每到天黑透,她就带着我在每条过道、每个房间倒油点灯。

而且,每次走在黑暗里,我总感觉有什么跟在了后头。那晚,我的脊背尤其发凉,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阿嬷,为什么我们要点那么多灯?这房子里又没有别人。”

老祖母立即转过头,狠狠地瞪我,我一下住了口。她的眼睛在老花镜里,是一种从未见过的警惕和严厉。

我们没再说任何话,依照老路线把三进宅院的所有油灯点了个遍。中间我哆嗦着手,竟是好几次没擦着火柴——我是那样急怕,老祖母却静静看着,没有任何帮忙的意思。

最后,在并没停歇的雨声中,我们沉默着回到房间,随后老祖母摘去了老花镜,拍拍床沿让我坐下。

“阿少”,她的面孔舒展开来,“不要怨阿嬷,阿嬷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我又委屈又困惑,“天天点那些破油灯,还死也不让我说话,有什么好?”

“嘘!不要乱说!”老祖母来捂我的嘴,三角眉皱了起来,之后揽过我,自己也躺在了木床上,“阿少,我给你讲个事。”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听老祖母讲起她的过去。

“我是从福州逃难到你们茂溪的,以前也是绸缎庄的小姐,上过几年学堂,18岁被卖了800块大洋嫁到你们罗家,之后再没见过我的亲人。

“你爷爷不是什么正经东西,你太公太婆却是好人,虽然没有大富大贵,但在那个世道,我也算过了几年好日子。

“自从嫁过来,一切都很好,我只有一点奇怪,就是为什么一到天黑,你太婆就要戴上眼镜点上油灯,照得到处大亮,连睡觉也不踏实。

“等我怀了你姑姑,你太婆就拉上我一起点灯了。一开始,你太婆反复叮嘱不让我说话,我也看她的眼色行事,没惹出什么岔子。但当年的我像你一样,有很多疑惑,最后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声,只是刚说第一个字,就被你太婆严厉制止了。

“回到房间后,你爷爷还没回来,我就坐在这张床上,听你太婆忧心忡忡地说——她也是听你太太婆说——不点灯,会死人;点灯开口,必有劫祸。

“说完你太婆就离开了,我心里发慌起来,觉得好像触犯了什么,但不知道报应会在哪里。

“后来,你姑姑才两岁就走了。她那么聪明,半岁就会走路,十个月就会说两种方言,走之前还会说阿妈不要哭。”

“姑姑?”我睁大了眼睛,“我居然有姑姑?那是报应到了她身上吗?怎么可能?”

老祖母叹了口气:“我也觉得不可能。至于你姑姑,也没什么好说的。总之,我那次说话以后,你们罗家似乎就走了下坡路,你太公太婆一个个都走了,你爷爷完全不管事,要不是有几个本家叔公帮忙,我一个女人家完全撑不下来。

“但我还是太累了,以至于有天晚上火柴用光了,没有心力再走一趟,剩下了三盏灯没点——”

听到这里,我一下紧张起来,下意识往老祖母身边凑,只听她继续道:“很快,你总是半夜回家的爷爷染了风寒又恶化成肺痨,不到半年就死了,剩下我和你爸爸,所有家产,几乎只剩这座老宅。”

“啊!怎么会这样?”此时一灯如豆,有光从房门顶上透出。我想象着当年的情景,再看周围,忽觉满是吓人的东西,忍不住心跳如擂:“怎么没点灯的后果那么可怕?那我今晚说了话,会不会爸爸妈妈也要死了?”

“我不知道,你爸妈不在这里,要报应,也该报应在我这把老骨头身上吧。”又叹了口气,老祖母为我掖上被子,“睡吧阿少,明天总会有太阳,有太阳就没事了。”

“阿嬷,你不会有事的。”我抱住了老祖母,“是阿少的错,阿少保护你。”

“傻孩子。”老祖母又是叹一口长气,轻拍着我,让我迷迷瞪瞪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老祖母没有让我点灯,这让我不知所措。我惯性地跟她走到过道口,她却松开我的手,独自微驼着背一步步往前,只是走着走着忽然摔了一跤,老花镜都摔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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