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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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德姆盯着她的后脑勺看了一会儿。她已经彻底而漂亮地从策略上把他击败了。他气自己让事情发展成这样,但他的愤怒里还混杂着对她处理这件事方式的暗暗欣赏。他突然站起来离开了房间。杰克斯跟在他后面。
在走廊里,杰克斯问:“你怎么想?”
“我们只能把她放了。”
杰克斯去传达命令了。在等杰克斯时,范德姆想到了索尼娅。他好奇她是从哪里获得了和他对抗的力量。不管她的说法是真是假,她都应该感到害怕、迷惑、受到威胁,从而完全顺从。诚然她的名气能给她某种保护,但她竟然用名气来威胁他,那应该就是在虚张声势了,心里没有把握而有些孤注一掷,因为隔离室通常能把人吓倒,尤其是名人们,因为突如其来地被逐出那个熟悉的、金光闪闪的世界会让他们比平时更加怀疑,那个熟悉的、金光闪闪的世界究竟有没有可能是真的。
是什么给了她力量?他在心里回想着他们的对话。她拒绝回答的问题是关于她的年龄的。显然,她的天赋使得她在过了普通舞蹈演员退休的年龄后还能继续表演,所以她也许生活在对年华流逝的恐惧中。其他时候她都表现得很镇定,面无表情,只在看到他的伤口时笑了笑。后来,她最终让自己爆发出来,即使在那时,她也是在利用自己的怒火,而不是被愤怒冲昏头脑。他回想着她冲他发火时的脸。他在那张脸上看到了什么?不只是愤怒。不是恐惧。
然后他想到了答案。那是仇恨。
她恨他。但他对她而言什么都不是,只不过是个英国军官。那她就是恨英国人了。而她的仇恨给了她力量。
范德姆突然觉得很疲惫。他重重地坐在走廊里一张长椅上。他又该从哪里获得力量呢?疯狂的人很容易变得强大,而在索尼娅的仇恨里就有一丝疯狂的痕迹。他没有疯狂可以慰藉。他冷静地、理智地思考着眼下生死攸关的局势。他想象着纳粹军队进入开罗,盖世太保出现在街头,埃及的犹太人被赶进集中营,无线电波中回荡着法西斯的宣传内容……
像索尼娅这样的人看到埃及处在英国人的统治下,以为这就是纳粹主义了。事实并非如此。但如果试着通过索尼娅的视角来看待英国人,这样的说法有一定合理性:纳粹分子说犹太人是下等人种,而英国人说黑人犹如儿童;在德国没有出版自由,而在埃及也没有;而英国人和德国人一样,有自己的秘密警察。在战前,范德姆有时会在军官食堂里听到希特勒的政治理论得到热烈拥护:他们不喜欢他,不是因为他是个法西斯主义者,而是因为他曾经是一个陆军下士,未参军前是个粉刷匠。残暴的人到处都有,而有时他们成为当权者,你就必须和他们作斗争。
这是比索尼娅更理智的看法,只是不够鼓舞人心。
他脸上的麻醉药开始退效了。他能感觉到清晰而锐利的疼痛横穿脸颊,像刚被火烧过一样。他意识到他的头也很疼。他希望杰克斯安排释放索尼娅花的时间能长一点儿,这样他就能在长椅上多坐一会儿。
他想到了比利。他不想孩子早饭时见不到他。也许我能熬到早上,然后送他去学校,然后再回家睡觉,他想。在纳粹统治下比利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他们会教他歧视阿拉伯人。他现在的老师并非非洲文化的拥戴者,但至少范德姆能做点什么来让他的儿子明白,和自己不一样的人并不一定是愚蠢的。如果他在纳粹的教室里举起手来说“老师,我爸爸说一个愚蠢的英国人并不比一个愚蠢的阿拉伯人聪明”,会有什么后果?
他想到了艾琳。现在她虽然是个被包养的女人,但她至少能选择她的情人,而且如果她不喜欢他们在床上所要求的,她可以把他们踢出去。在集中营的妓院里,她不会有那样的选择……他打了个寒战。
是的,我们并不太令人敬佩,尤其在我们的殖民地。但不管埃及人明白与否,纳粹却是更加可怕的。这值得为之而战。在英格兰,公平和正义在缓慢进步;在德国,则是大踏步后退。想想你爱的人们,事情就变得清晰起来。
从这里汲取力量吧。再多保持一会儿清醒。站起来。
他站了起来。
杰克斯回来了。
他说:“她有恐英症。”
“长官,您说什么?”
“索尼娅,她痛恨英国人。我不相信沃尔夫是她偶然遇上的。我们走。”
他们一起走出大楼。外面天还黑着。杰克斯说:“长官,你很累了——”
“是,我是很累了,但我头脑还清醒,杰克斯,送我去警察局总部。”
“是的,长官。”
他们开动了汽车。范德姆把香烟盒和打火机递给杰克斯,后者一只手开着车,用另一只手替范德姆点烟。范德姆没法吸气:他能把香烟夹在唇间吸进烟气,但不能用力吸气把它点燃。杰克斯把点燃的烟递给他。范德姆想,我想要杯马提尼来搭配香烟。
杰克斯把车停在警察局总部门外。范德姆说:“我们要找探长的上司,不管他们把这职位叫什么。”
“我想这个时间他应该不在吧——”
“是不在。去要他的地址。我们去把他叫醒。”
杰克斯走进大楼。范德姆透过挡风玻璃凝视着前方。黎明快来了。星星闪烁着逐渐消失,天空此时已经不那么黑,更像是灰色。已经有人在街上走动。他看见一个男人领着两头驮着蔬菜的驴,应该是到集市去的。宣礼员还没通知开始早上的第一次祷告。
杰克斯回来了。
“杰济拉。【17】”他一边说一边给车挂上挡,松开离合器。
范德姆想着杰克斯。很多人都和范德姆说杰克斯很有幽默感。范德姆一直都觉得他性格很让人愉快,但他从没看出他有什么确实幽默的地方。我是个专横的人吗,范德姆想,以至于我的下属在我面前连个笑话都吓得说不出来?没人让我笑,他想。
除了艾琳。
“你从来不和我说笑话,杰克斯。”
“长官?”
“他们说你很有幽默感,但你从来不和我说笑话。”
“我是没说,长官。”
“你介意坦白地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过了一会儿,杰克斯说:“您让人感觉很难亲近,长官。”
范德姆点点头。他们怎么会知道他有多么想仰头哈哈大笑?他说:“杰克斯,你说得很有技巧。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沃尔夫的案子把我害惨了,他想。我开始怀疑也许我从来都不擅长这份工作,接下来我开始怀疑我压根儿就没有擅长的事。而且我的脸很疼。
他们穿过一座桥,来到岛上。天空已经从铁灰变为珍珠白。杰克斯说:“我得说,长官,那个,请原谅我,你比我之前遇到过最好的上司都要好出一大截。”
“噢。”范德姆很是吃了一惊,“天哪,那个,谢谢你,杰克斯。谢谢。”
“不客气,长官。我们到了。”
他在一栋漂亮的单层小房子外面停下了车,房子外有一个照料得很好的花园。范德姆猜想这位总探长靠着贿赂过得还不错,不过算不上富贵。也许是个谨慎的人,这是个好兆头。
他们走过小径,伸出拳头砸起门来。几分钟后,有人从窗户里探出头来,用阿拉伯语说了什么。
杰克斯换上了他军士长的口气:“军情处——把这该死的门打开!”
一分钟后,一个小个子的英俊阿拉伯人一边系着裤子腰带一边打开了门。他用英语问:“发生了什么事?”
范德姆接过话来:“紧急情况,让我们进去,行吗?”
“当然。”探长站到一旁,他们走了进去。他把他们领到一间小小的起居室。“发生了什么?”他看起来吓坏了。范德姆想,谁不会被吓到呢?半夜有人来敲门……
范德姆说:“没什么好慌张的,我们需要你安排监控一个人,现在就要。”
“没问题,请坐。”探长找来一个笔记本和一支铅笔。“目标是谁?”
“索尼娅·阿拉姆。”
“那个舞蹈演员?”
“没错。我要你派人二十四小时监视她家,是扎马雷克那边一栋叫吉翰的船屋。”
探长记录细节时,范德姆心想要是他不需要用到埃及警察就好了,但他别无选择。在一个非洲国家,派惹眼的、白皮肤、说英语的人去做监视工作是不可能的。
探长说:“犯罪性质是什么?”
我才不会告诉你,范德姆想。他说:“我们认为她可能是在开罗散播伪造英镑之人的同伙。”
“所以你想知道有什么人去,什么人出来,有没有人拿着东西,有没有在船上召开集会……”
“对,而且有一个人是我们特别关注的。他叫阿历克斯·沃尔夫,阿斯尤特谋杀案的嫌疑人,你应该已经有他的外貌描述了。”
“当然。每天向您汇报?”
“是的,不过如果你们看到沃尔夫,我希望立刻知道。白天你可以在总司令部找到我或者杰克斯上尉。杰克斯,把我们家里的电话号码给他。”
“我知道那些船屋。”探长说,“我想晚上很多人喜欢去纤道散步,尤其是小情侣们。”
杰克斯说:“没错。”
范德姆扬起眉毛看着杰克斯。
探长继续说:“让一个乞丐坐在那里大概很适合,没人会留意到乞丐。晚上嘛……那里有灌木丛,也很受情侣们欢迎。”
范德姆说:“杰克斯,是这样吗?”
“我不知道,长官。”他意识到范德姆在逗他,笑了起来。他给了探长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
一个穿着睡衣的小男孩揉着眼睛走进起居室。他大概五六岁。他睡眼蒙眬地扫视了一下房间,然后朝探长走去。
“我儿子。”探长自豪地说。
“我想我们可以走了,”范德姆说,“或者你想让我们把你捎到城里?”
“不用了,谢谢,我有车,而且我想穿上外套打上领带,再梳梳头发。”
“好的,不过动作要快。”范德姆站起来。突然之间他觉得视线模糊,好像他的眼皮正不由自主地耷拉下来一样,但他知道自己的眼睛是睁开的。他感觉自己失去了平衡。杰克斯来到他身边,扶住了他的胳膊。
“没事吧,长官?”
他的视力缓慢地恢复了。“现在没事了。”他说。
“您伤得真重。”探长同情地说。
他们来到门口。探长说:“先生们,请放心,我会亲自处理监控的事。他们哪怕把一只耗子送进那间船屋您都会知道得清清楚楚。”他还牵着那个小男孩。这时他把孩子揽到左侧,伸出了右手。
“再见。”范德姆说。他们握了握手。“对了,我是范德姆少校。”
探长微微弯了一下腰。“柯麦尔探长,为您效劳,长官。”
十四
索尼娅闷闷不乐。她心里本来有一半期盼着黎明时回到家里时沃尔夫在船屋里,但家里空荡荡的,十分冷清。她不知道该作何感想。起初,当他们逮捕她时,她对于沃尔夫逃之夭夭而把她留给那些英国恶棍处置非常愤怒。一个女人,孤身一人,身为沃尔夫间谍活动的同党,她吓坏了,不知他们会把她怎么样。她本以为沃尔夫会留下来保护她。后来她意识到这么做并不理智。把她扔下不管帮她撇清了嫌疑。这么做很难接受,却是最好的选择。独自坐在总司令部那个光秃秃的小房间里时,她把自己对沃尔夫的怒火转移到了英国人身上。
她公然反抗他们,而他们退让了。
当时她不确定审问他的人是不是范德姆少校,不过后来释放她时,书记员说漏了嘴。确认这一点让她很开心。想到范德姆脸上那奇形怪状的绷带时,她又笑了起来。沃尔夫一定是用那把刀划伤了他。他本该把他杀了的。尽管如此,这真是个难忘的夜晚,一个辉煌的夜晚!
她心想,不知沃尔夫现在在哪里。他一定在城里某个地方藏起来了。等他认为没有危险了才会现身。她帮不上什么忙,不过她很希望他能在这里和她分享胜利的滋味。
她换上睡裙。她知道自己该上床睡觉,不过她不觉得困。也许喝一杯会有帮助。她找到一瓶苏格兰威士忌,倒了点在杯子里,加上水。她正尝着酒时,听到踏板上传来脚步声。她想也没想就喊道:“阿赫迈德?”接着她意识到这不是他的脚步,步子太轻也太快了。她穿着睡裙站在舷梯底下,手里拿着酒杯。舱门被拉开,一张阿拉伯脸孔探了进来。
“索尼娅?”
“我是——”
“我想你在等别人吧。”男人沿着舷梯下来。索尼娅注视着他,想:现在又是怎么回事?他走下舷梯,站在索尼娅面前。这是个小个子的英俊男人,动作敏捷利落。他穿着欧式服装:深色长裤,擦得亮亮的黑皮鞋,一件白色短袖衬衫。“我是柯麦尔总探长,很荣幸见到你。”他伸出了手。
索尼娅转身走到沙发旁坐下来。她还以为她已经把警察打发掉了。现在埃及警察也想来插一脚。
她告诉自己,这次最后大概会以贿赂告终。她啜了一口酒,凝视着柯麦尔。最后她说:“你想要什么?”
柯麦尔不等她邀请就坐下来。“我对您的朋友阿历克斯·沃尔夫很感兴趣。”
“他不是我的朋友。”
柯麦尔不予理会。“英国人告诉了我关于沃尔夫先生的两桩事:一、他在阿斯尤特用刀杀了一个士兵;二、他试图在开罗一家饭店使用伪造的英镑。这个说法本身已经有点耐人寻味了。他为什么会在阿斯尤特?他为什么要杀那个士兵?他从哪里拿到的伪钞?”
“对这个男人我一无所知。”索尼娅说着,心想但愿他不要这个时候回家来。
“我知道。”柯麦尔说,“我掌握着其他一些英国人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的情报。我知道阿历克斯·沃尔夫是谁。他的继父是个律师,开罗的律师。他母亲是德国人。我还知道沃尔夫是个民族主义者。我知道他曾经是你的情人。而且我知道你也是一个民族主义者。”
索尼娅全身发冷。她一动不动地坐着,一口酒没喝,看着那个狡猾的侦探把不利于她的证据一点一点摆出来。她一言不发。
柯麦尔继续道:“他从哪里拿到的伪钞?不是在埃及。我认为埃及没有能做这个的印刷机;即使有,我想他也会印埃及货币。所以钱是从欧洲来的。现在的阿历克斯,还有个名字叫阿赫迈德·拉姆哈,几年前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他去了哪里?欧洲吗?他回来了,取道阿斯尤特。为什么?他是不是想不为人知地悄悄溜进埃及?也许他组织了一个伪造英镑的团伙,而现在带着他分得的利润回来了,但我不这么认为,因为他不是一个穷人,也不是一个罪犯。所以,这是一个谜。”
他知道了,索尼娅想,上帝啊,他知道了。
“现在英国人要我监视这间船屋,任何人在此进出都要向他们报告。他们希望沃尔夫会到这里来,然后他们会逮捕他,然后他们就知道答案了。除非我先把这个谜解开。”
监视船屋!他永远都不能再回来了。可是,她想,柯麦尔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个?
“我想,答案就在沃尔夫的本质中:他既是德国人,又是埃及人。”柯麦尔站起来,穿过房间,来到索尼娅旁边坐下来,看着她的脸。“我认为他参与了这场战争。我认为他在为德国和埃及而战。我认为伪钞是从德国来的。我认为沃尔夫是个间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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