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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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自己下了个套,范德姆想。他考虑了一会儿,说:“当你做了错事,你知道这样做不对,你感到难过,而且你知道你为什么难过,这就是有意识的愧疚。辛克森先生没做错事,但他还是感到难过,而且他不知道他为什么难过,这就是潜意识的愧疚。谈论他有多想打仗会让他感觉好一些。”

“哦。”比利说。

范德姆不知道男孩明白了没有。

比利上床睡觉时拿了一本新书。他说那是一本“探子”,意思是说那是本侦探小说。那本书叫作《尼罗河上的惨案》。

范德姆回到总司令部。前方传来的还是坏消息。第二十一装甲师已经进入了托布鲁克城,并且从码头向几艘英国轮船开火,这几艘船正试图逃往公海,但似乎为时已晚。有一部分船已经被击沉。范德姆想到那些造船的人,那些用来造船的成吨的宝贵钢材,对水手的训练,以及把船员们打造成一支队伍所花费的时间精力。现在人已亡,船已沉,努力都付诸东流。

他整晚都待在军官食堂,等待消息。他一直在喝酒,烟也抽了不少,以至于让自己头疼了起来。行动指挥室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发布公告。这天夜里,第八集 团军的指挥官里奇决定放弃前线,撤退到马特鲁港。据说当总指挥官奥金莱克听说这个消息时,怒气冲冲地走出房间,脸色阴沉得可怕。

快到拂晓时,范德姆发现自己想起了父母。英格兰南部海岸的一些港口和伦敦一样饱受轰炸之苦,但他的父母是住在多赛特乡下的一个小山村里,比较靠近内陆。他的父亲是一个小型分拣处的邮政局长。范德姆看了看手表:现在应该是英格兰早上四点,老头子现在应该正套上环形夹,跨上自行车,摸黑骑车去上班。在六十岁的年纪,他还保持着十多岁的农场少年的体格。范德姆那爱上教堂的母亲反对吸烟、喝酒以及各种“放纵的行为”,她用这个词囊括了从标枪比赛到听无线电等一切活动。这样的生活方式似乎很适合她的丈夫,但她自己却病痛不断。

最终,酒精、疲惫和乏味让范德姆打起了瞌睡。他梦见自己和比利、艾琳,还有母亲待在托布鲁克要塞里。他正四处奔走关上窗户。外面,化身为消防员的德国人正把梯子靠在墙上往上爬。突然之间,范德姆的母亲停止清点假钞,打开一扇窗户,指着艾琳尖叫:“荡妇!”隆美尔戴着消防员的头盔从窗户进来,把水管对准了比利。水流的压力冲得男孩越过护墙掉进大海。范德姆知道这是他的错,但他想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他伤心地哭起来。他醒了。

发现自己并没有真的在哭,他松了一口气。这个梦让他有种被绝望淹没的感觉。他点燃一支烟。烟的味道糟透了。

太阳升了起来。范德姆在食堂里走了一圈把灯关上,只是为了找点事做。一个早餐厨子拿着一壶咖啡进来。范德姆正喝着咖啡时,一个上尉拿着一张新的公告进来。他站在食堂中间,等周围安静下来。

他说:“今天清晨,克洛普将军向隆美尔投降,让出了托布鲁克要塞。”

范德姆离开食堂,穿过城里的街道朝他尼罗河边的房子走去。他觉得自己软弱又无用,整天坐在开罗监视间谍,而在沙漠里,他的国家正在输掉这场战争。他突然觉得阿历克斯·沃尔夫也许和隆美尔最近一连串的胜利有点关系,但他很快又放弃了这个念头,觉得有些太牵强了。他心想,不知情况还有没有可能更糟,随后他无比沮丧地意识到,这当然是可能的。

他回到家后就上床睡觉了。

Part 2 梅尔萨·马特鲁

十一

那个希腊人是个毛手毛脚的人。

艾琳不喜欢这样的人。她不介意直白的欲望,事实上,她喜欢直来直去。她反对的是鬼鬼祟祟、不怀好意、不请自来的试探。

在商店里待了两个小时以后,她就已经不喜欢米基斯·亚里士多普勒斯了。待了两个星期之后,她简直想勒死他。

商店本身没什么问题。她喜欢香料的味道,以及后面房间里架子上成排的颜色鲜艳的盒子和罐头。工作本身简单而重复,不过时间过得还算快。她能快速心算出账目,让顾客们大为吃惊。她不时会买些进口的美味带回家品尝:一罐肝泥、一块好时巧克力、一瓶肉汁、一罐烤豆子。对她来说,每天八小时做一项普通乏味的工作也是一件新奇的事。

但老板实在让人讨厌。他一有机会就会摸一把她的胳膊、肩膀和腰。每次从她旁边经过,不管是在柜台后还是在后面的房间里,他总会蹭一蹭她的胸部和屁股。起初她以为是不小心碰到的,因为他看起来不像那种人:他二十多岁,样貌英俊,总是挂着一个大大的笑容,露出一口白牙。他一定是把她的沉默当成了默许。她一定得给他点颜色看看了。

她不需要这样。她的感情已经够混乱了。她对威廉·范德姆又爱又恨,他平等地和她交谈,却又把她当成妓女对待。她应该去引诱阿历克斯·沃尔夫,但这个人她从没见过。她被米基斯·亚里士多普勒斯骚扰,她对他只有蔑视。

他们都利用我,她想,这就是我生活的主题。

她好奇沃尔夫是什么样子的人。范德姆让她和他交朋友,说起来倒容易,好像她只要按个按钮,自己就能立刻变得让人无法抗拒似的。事实上,很多事都取决于那个男人。有的男人一见她就喜欢,要让另一些男人喜欢她却很难。她内心有一半希望阿历克斯不可能喜欢上她,而另一半则记得他是个德国间谍,而隆美尔每天都在逼近,如果纳粹进入了开罗……

亚里士多普勒斯把一盒意大利面从后面房间拿出来。艾琳看了看表,差不多到回家的时候了。亚里士多普勒斯把盒子放下,打开。他往回走时从艾琳旁边挤过,把手伸到她胳膊底下摸了摸她的胸部。她让开了。她听见有人走进店来。她想:我要给那希腊人一点儿教训。他走进后面房间后,她在他身后用阿拉伯语喊道:“如果你再碰我,我就把你那玩意儿切下来!”

那个顾客爆发出一阵大笑。她转头看着他。他是个欧洲人,但一定懂阿拉伯语,她想。她说:“下午好。”

他朝后面房间看过去,喊道:“亚里士多普勒斯,你在做什么,你这个小山羊?”

亚里士多普勒斯从门口探出头来。“日安,先生,这是我的侄女,艾琳。”他脸露尴尬,神情里还有些艾琳看不明白的东西。他缩回储藏室去了。

“侄女!”那个顾客看着艾琳说,“说瞎话的吧。”

他三十多岁,身材高大,黑头发,深色皮肤,黑眼睛。他长了一个大大的鹰钩鼻,像是典型的阿拉伯人,也像是典型的欧洲贵族。他笑起来时嘴唇薄薄的,露出整齐细小的牙齿——像只猫,艾琳想。她熟知富有的标志,现在她看见了它们:丝绸衬衫,金色腕表,量身定做的棉布裤子配上鳄鱼皮腰带,手工制作的皮鞋和若有似无的男用古龙水味道。

艾琳说:“请问您需要什么?”

他注视着她,就像心里正盘算着好几个答案似的,接着他说:“先来点英国橘子酱吧。”

“好的。”橘子酱在后面房间里。她走进去准备拿一罐。

“就是他。”亚里士多普勒斯悄声说。

“你说什么呢?”她用正常音量说。她还在生他的气。

“用假钞的人——沃尔夫先生——就是他!”

“哦天哪!”一时间她几乎忘了自己在这里做什么。亚里士多普勒斯的慌张感染了她,她脑子里一片空白。“我该和他说点什么?我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把橘子酱给他——我不知道……”

“对,橘子酱,没错……”她从架子上拿了一罐库柏牌的牛津橘子酱,回到商店里。她强迫自己露出一个明亮的笑容,把果酱瓶子放在柜台上。“还要什么?”

“两磅黑咖啡,精细研磨的。”

她给咖啡豆称重,把豆子倒进研磨器时,他一直注视着她。她突然有些怕他。他和查尔斯、强尼、克劳德那些包养过她的男人不一样。他们软弱、好相处、内疚、温顺。沃尔夫看起来沉着又自信。她觉得要欺骗他会很难,要挫败他则不可能。

“还要什么?”“一听火腿。”

她在店里走来走去,寻找他要的东西,把货物放在柜台上。他的目光跟着她转来转去。她想:我得和他交谈,我不能一直说“还要什么”,我应该要和他交朋友。“还要什么?”她说。“半箱香槟。”

装着满满六瓶香槟的纸箱很沉。她把箱子从后面的房间拖出来。“我想你会要求我们送货吧。”她说。她努力让这话听起来随意一些。因为弯腰拖箱子,她稍稍有些喘不过气来,她希望这能掩盖她的紧张。

他那双黑眼睛似乎看穿了她。“送货?”他说,“不用,谢谢。”

她看着沉重的纸箱:“但愿你住在附近。”

“足够近了。”

“你一定很强壮。”

“足够强壮了。”

“我们有一个非常可靠的送货员——”

“不用送。”他坚决地说。

她点点头。“如你所愿。”她并非真的盼望他上当,但她还是感到失望。“还要什么吗?”

“我想就这些了。”

她开始算账。沃尔夫说:“亚里士多普勒斯的生意一定很不错,还请了个助手。”

“五英镑十二先令六便士,你要知道他付我多少钱就不会这么说了,五英镑十三先令六便士,六英镑……”

“你不喜欢这个工作?”

她直视着他。“只要能离开这里,我做什么都愿意。”

“你想做什么?”他反应很快。

她耸耸肩,继续做她的加法。最后她说:“十三英镑十四先令四便士。”

“你怎么知道我用英镑付款?”

他反应真快。她害怕她已经暴露身份了。她感到自己开始脸红了。她有灵感了,说:“你是个英国军官,不是吗?”

他对此报以大笑。他拿出一卷一英镑的钞票,给了她十四张。她用埃及硬币给他找零。她想:我还能做些什么?我还能说些什么?她开始把他买的东西装进一个牛皮纸购物袋。

她说:“你要开派对吗?我喜欢派对。”

“为什么这么问?”

“那些香槟。”

“哦,怎么说呢,生活是一场漫长的派对。”

她想:我失败了。他现在要走了,也许几个星期都不会再来,也许永远不再来。我看到了他,和他说了话,现在我不得不让他离开,消失在城市里。

本该感到如释重负,但她却有种凄凉的挫败感。

他把那箱香槟扛到左肩上,用右手拎起购物袋。“再见。”他说。

“再见。”她说。

他在门口转过身来。“星期三晚上七点半在绿洲餐厅等我。”

“好的。”她欢快地说。不过他已经走了。

他们花了大半个上午才来到耶稣之丘。杰克斯坐在前排驾驶员身边,范德姆和博格坐在后面。范德姆欣喜若狂。一个澳大利亚旅夜里攻下了小丘,几乎原封不动地俘虏了一整个德军无线电监听岗。这是几个月来范德姆听到的第一个好消息。

杰克斯转过头来,用盖过发动机噪声的声音吼道:“显然那些澳大利亚人为了让他们大吃一惊,是穿着袜子冲进去的,”他说,“大多数意大利人还穿着睡衣就成了俘虏。”

范德姆已经听过这个说法了。“不过德国人可没在睡觉,”他说,“这是场恶战。”

他们取道通往亚历山大城的主路,然后是通往阿拉曼的海滨公路。他们从那里拐上一条酒桶路——用酒桶标记出来的穿过沙漠的路。路上几乎所有的车都是从反方向开过来的撤退车辆。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在一个补给站停下来加油,博格不得不摆出官架子来命令那个负责的军官才拿到一张收据。

他们的司机询问去小丘的路。“瓶子路。”那军官突兀地说。沙漠里的路由陆军开拓和使用,以瓶子、靴子、月亮和星星命名,这些符号被镂刻在路边的空酒桶和汽油桶上。在夜里,酒桶里会放上小灯,用来照亮上面的符号。

博格问那个军官:“这边发生了什么?所有人好像都在往东撤退。”

“没人告诉我。”军官说。

他们在三军合作社的卡车里喝到了茶,吃了味道一流的牛肉三明治。他们继续前进时经过了一个最近打过仗的战场,四处散落着毁坏和烧焦的坦克,一队坟场工作人员正漫不经心地收集着尸体。路旁的酒桶不见了,不过司机在穿过这片砾石地后又找到了酒桶标记的路。

他们找到小丘时已经是中午了。不远处有一场战斗正在进行:他们能听见枪炮声,看见西面升起阵阵硝烟。范德姆意识到他从未如此靠近过战场。总体的印象是尘土、恐慌和混乱。他们向指挥车报告后,被领到了俘虏的德军无线电卡车旁。

战地情报人员已经在工作了。俘虏们被轮流送到一个小帐篷里审问,一次只放一个人进去,其他人则在灼人的烈日下等候。敌军军械专家正在检查武器和车辆,标记制造商的编号。无线拦截部门的人正在查找德军所用的波长和代码,而博格这支小分队的任务是调查德军对于盟军的行动预先掌握了多少。

他们一人负责一辆卡车。像大多数情报人员一样,范德姆略通德语。他认识几百个单词,大部分是军事术语,所以尽管他不能区分一封情书和一张洗衣单,却能读懂军事命令和报告。

有很多材料需要检查:被俘虏的监听站是给情报部门的一份大礼。大多数东西需要装箱送往开罗,交由一大群人详尽研读。今天的任务是做一个初步概览。

范德姆的这辆卡车上一片混乱。意识到战斗要输了的时候,德国人开始销毁文件。他们清空了装文件的箱子,点燃了一场小火,但销毁行动很快就被制止了。一个硬纸板文件夹上染着血:有人为了捍卫机密而送了命。

范德姆开始工作。他们应该会试图先销毁重要的文件,所以他从烧了一半的那堆开始。有不少被截获的盟军通信内容,有一部分已经被破解了。绝大部分是常规通信——所有事的绝大部分都是常规——但随着工作进行,范德姆意识到德军情报部门的无线拦截获得了大量的有用情报。他们比范德姆想象的要出色,而盟军的无线电安全则相当糟糕。

在那堆烧了一半的文件下面有一本书,一本英文小说。范德姆皱起了眉头。他翻开书读了第一行:“昨晚,我梦见自己又回到了曼陀丽庄园。”这本书叫作《蝴蝶梦》,作者是达芙妮·杜穆里埃。书名隐约有些眼熟。范德姆想,他的妻子也许读过这本书。它似乎是关于一个住在英国乡间别墅里的年轻女人。

范德姆抓了抓头。这本书作为非洲军团的读物,至少可以称得上古怪。

还有,为什么是英文版的?

它可能是从一个被俘虏的英国士兵身上得来的,但范德姆觉得那不太可能:按他的经验,士兵们会读色情小说、硬汉派侦探小说和《圣经》。他实在无法想象沙漠之鼠们会对曼陀丽庄园女主人的烦恼感兴趣。

不,这本书在这里一定是有用处的。什么用处呢?范德姆只能想到一种可能:它是某种密码的基础。

用书作密码本是一次性密码本的变种。一次性密码本上以五个字一组印着随机的字母和数字。每个密码本只会印两份:一份给发信方,一份给接收方。密码本里的一页用来传递一条信息,用过就撕下来销毁。因为每页只使用一次,密码无法被破解。用印刷的书作密码本,则书里的每一页被当成密码本使用,不过使用后书页不需要销毁。

和一次性密码本相比,用书有一个巨大的优势。密码本的用途只可能是加密信息,而书看起来则相当清白。这一点在战场上不重要,但对于深入敌后的特工则关系重大。

这也许能解释为什么书是英文的。德国士兵互相发信时如果用书加密,会使用德语书,但身处英军势力范围的间谍则需要携带英文书。

范德姆更加仔细地检查这本书。最后一页上本来用铅笔写着价格,后来又被人用橡皮擦掉了。这也许意味着这是本二手书。范德姆把书举起来对着灯,试图读出上面铅笔在纸上留下的痕迹。他认出了数字五十,后面跟着几个字母。是eic吗?可能是erc,或者esc。是esc,他明白了,五十埃斯库多【15】。这本书是在葡萄牙买的。葡萄牙是中立国,英国和德国都在那里设有大使馆,那里是低级别间谍的巢穴。

他一回到开罗就会给里斯本的秘密情报服务站发信。他们可以检查葡萄牙的英文书店——数量不会太多——试着找出这本书是在哪里买的,如果可能的话,再查出是谁买的。

这个人至少买了两本,书店老板也许会记得这么一桩买卖。让人感兴趣的是,另一本在哪里?范德姆确信它就在开罗,他想,自己知道谁在用这本书。

他决定最好向博格中校展示一下自己的发现。他拿起书走出卡车。

博格正过来找他。

范德姆盯着他。他脸色煞白,看起来快要气炸了。他手里抓着一张纸,踏着重重的步子穿过沙地走来。

范德姆想:他这是撞了什么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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