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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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点,喝下午茶。”

范德姆的兴趣是职业使然。在这种场合,埃及人会打听关于军队的小道消息,而这些小道消息有时包含着对敌人有用的信息。“我会去的。”他说。

“好极了。到时候见。”她转身离开。

“我很期待。”范德姆对她的背影说。他看着她走开,猜想她在医院的袍子下穿了什么。她苗条、优雅,镇静大方。她让他想起他的妻子。

他走进自己的办公室。他并不打算组织板球练习,也不打算把阿斯尤特谋杀案置之脑后。博格可以滚一边去了。范德姆要工作。

首先他又和纽曼上尉通了话,告诉他要确保把阿历克斯·沃尔夫的形貌描述尽可能广地传播开来。

他给埃及警方打了电话,确认了他们今天会检查开罗的酒店和小旅馆。

他打给战地安保,这是战前运河防卫队的一个部门。他要他们这几天增加抽查身份证明的频率。

他通知英国财政部门要特别留意假币。

他建议无线监听部门留意本地新出现的无线电信号。他还飞快地想象了一下,如果那些技术员终于破解了通过监听广播确定发报机位置的难题,那该多么有用啊!

最终他叫来一个手下的中士,派他去拜访下埃及为数不多的那几家无线电商店,要他们汇报所有能用来制造或修理无线发报器的零件或设备的销售情况。

然后他就到橄榄树别墅去了。

这栋房子得名于街对面的一个小公园里的几株橄榄树。眼下正是花季,白色的花瓣像粉尘一样飘落在棕黄的枯草地上。

房子四周围有高墙,墙上嵌了一扇沉重的雕花木门。范德姆踩着突起的装饰部分翻过大门,落在墙内。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大院子里。四周那些刷成白色的墙都已污迹斑斑,墙上的窗户都被斑驳的、闭合的百叶窗挡得死死的。他走到院子中央,看着一座石头砌成的喷泉。一只绿色的蜥蜴飞快地爬过干涸的水盆。

这地方至少一年没人住过了。

范德姆打开一扇百叶窗,打破玻璃,把手从洞口伸进去把窗户打开,翻过窗台爬进了房子。

他走过那些阴暗凉爽的房间,心想这里看起来并不像一个欧洲人的住所。墙上没有挂着打猎的照片,没有成排整齐的、封皮鲜亮的阿加莎·克里斯蒂和丹尼斯·惠特利小说,没有从梅普士家具店或者哈罗德百货进口的三件套家具。相反,这里只有宽大的衬垫、矮桌以及手工编织的地毯和挂毯。

他在楼上找到一扇锁上的门。他花了三四分钟才把门踢开。门背后是一间书房。

房间干净而整洁,有几件相当奢华的家具:一张宽大的天鹅绒矮榻、一张手工雕刻的咖啡桌、三盏与之相配的古董台灯、一块熊皮毯子、一张带着漂亮嵌饰的书桌,还有一把皮质扶手椅。

书桌上有一部电话,一张干净的白色吸墨纸,一支象牙柄的笔,和一个干掉的墨水池。范德姆在书桌的抽屉里找到一些来自瑞士、德国和美国的公司报告。小咖啡桌上放着一套精致的铜制咖啡用具,上面落满了灰尘。书桌后面的书架上放着多种语言的书籍:十九世纪的法文小说,简编牛津词典,一卷在范德姆看来是阿拉伯语诗集的册子,里面有些色情的插图,还有德语的《圣经》。

没有任何个人的文件。

没有信件。

整栋房子里一张照片也没有。

范德姆坐在书桌后面柔软的皮椅子上环视着这个房间。这是个男性化的房间,一个见多识广的聪明人的家,这个男人一方面谨慎、有条理、滴水不漏,另一方面却敏感、重肉欲。

范德姆的好奇心被激起来了。

一个欧洲人的名字,一栋完全是阿拉伯风格的房子,一本关于投资商用机器的小册子,一本阿拉伯诗集,一个古董咖啡壶,还有一部现代的电话机。体现此人特征的信息如此丰富,却没有一条有助于找到这个人的线索。

这个房间被仔细地清理过。

本来应该会有银行账目、商户的账单、出生证明、遗嘱、情书、父母或是孩子的照片。那个男人把这些统统搜集起来带走了,没有留下任何有关他身份的痕迹,就像他知道有一天会有人来找他似的。

范德姆大声地说:“阿历克斯·沃尔夫,你到底是谁?”

他从椅子上起身,离开了书房。他穿过整栋房子,经过灼热而满是尘土的院子,翻过那扇门,回到街道上。马路对面,一个穿着绿色条纹加拉比亚的阿拉伯人盘腿坐在橄榄树的树荫下,漠不关心地看着范德姆。范德姆无意解释他闯进房子是为了公事:在这个城市里,一套英国军官的制服就意味着有权力做任何事。他想了想还有什么途径可以找到和屋主有关的信息:市政当局的记录,虽然通常没什么用;本地的商贩,屋子有人住的时候,他们可能曾经送货过来;甚至是邻居们。他打算派两个人去办这件事,再给博格编几句谎话糊弄一下。他骑上摩托车,把它发动起来。引擎发出热烈的轰鸣,范德姆骑车离去。

沃尔夫坐在自家外面看着那个英国军官骑车离开,内心充满愤怒和绝望。

他还记得自己孩提时这栋房子的样子,热闹非凡,充斥着欢声笑语,人来人往。那扇雕花大门的旁边总有一个守卫,一个来自南方的黑皮肤巨人,坐在地上,对地面的灼热无动于衷。每天早晨,一个上了年纪、几乎失明了的阿訇,会在院子里背诵《古兰经》的章节。院子三面都有拱廊,家族里的男人们这时会坐在廊下阴凉处的矮榻上,抽着水烟袋,等着仆人男孩们把装在长颈壶里的咖啡端上来。另有一个黑人守卫站在女眷居室的入口,女人们百无聊赖地待在居室里,日益肥胖。白昼漫长而温暖,家族财势雄厚,孩子们都被宠坏了。

那个英国军官,穿着短裤,骑着摩托车,带着一脸倨傲,还有藏在带檐军帽阴影里那双不停窥探的眼睛,闯进了沃尔夫的家,亵渎了他的童年。沃尔夫真希望当时能看清那个男人的脸,因为他总有一天要杀了他。

他在旅途中总是思念着这个地方。在柏林,在的黎波里,在阿尔及拉,在穿越沙漠的痛苦和疲惫中,在逃离阿斯尤特的恐惧和仓促中,这栋别墅代表了一个安全的天堂,一个在旅程的终点可以让他休息放松、洗去风尘、恢复到最佳状态的地方。他一直期盼着躺在浴缸里,在院子里轻啜咖啡,把女人带到家里那张大床上。

现在他只能走得远远的,不能再靠近。

他整个上午都待在外面,要不就在街上走,要不就在橄榄树下坐着,就是防着纽曼上尉记得那个地址、派人来搜查房子。他预先在露天市场买了一件加拉比亚,因为他知道如果有人过来,他们要找的是欧洲人,而非阿拉伯人。

出示真实的证件是个错误。他后知后觉地认识到这一点。问题是他不信任阿勃韦尔伪造的东西。和其他间谍会面和共事时,他听过不少关于德国情报机构伪造的文件带有愚蠢而明显的错误的可怕故事:糟糕的印刷,劣质的纸张,甚至把常见的英文单词拼错。在他被送去学习无线电密码课程的那所间谍学校里,当下流传的说法则是:每一个英国警察都知道如何从限量配给卡上一串特定的序列号判断出持卡人是个德国间谍。

沃尔夫权衡了一下几个备选方案,挑出看起来风险最低的那个。他犯了错,现在他无处可去了。

他站起来,拎起行李箱,开始走起来。

他想到了自己的家人。他的母亲和继父已经去世,但他还有同母异父的三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在开罗。他们要把他藏起来是很难的。英国人可能今天之内就会查出别墅的主人,一旦查出来,弟弟妹妹们立刻会被质询;即使他们看他的面子愿意说谎,他们的仆人也肯定会告密。况且,他也无法真正信任他们,因为当继父去世时,尽管阿历克斯是个欧洲人、是继子而非亲生,他作为长子,还是分得了别墅和一部分遗产。分遗产的事在当时闹得很不愉快,出动了律师;阿历克斯不肯让步,而其他人一直没有真正原谅他。

他考虑要不要入住谢菲尔德酒店。不幸的是警察肯定也想到了这一点。现在谢菲尔德那里一定已经收到阿斯尤特谋杀案凶手的外貌描述了。其他的大酒店很快也会收到。这样一来就只剩下那些小旅馆了。这些小旅馆有没有收到警告取决于警方想搜得多彻底。既然牵涉到英国人,警方可能觉得必须谨慎细致一些。不过,那些小旅馆的经理们往往很忙,不会花太多精力应对多管闲事的警察。

他离开花园城,往商业区方向走去:和他离开开罗时比起来,街道更加繁忙和嘈杂了。有无数穿制服的人,不只是英国人,还有澳大利亚人、新西兰人、波兰人、南斯拉夫人、巴勒斯坦人、印度人和希腊人。苗条而时髦的埃及女孩们穿着棉质长裙,戴着沉甸甸的珠宝,她们比起那些红脸庞、无精打采的欧洲同龄人来显然胜出一筹。而那些上了年纪的女人里,在沃尔夫看来,穿着传统黑色长袍和面纱的人比从前要少。男人们之间的问候方式仍和从前一样热情豪放:先把右臂向外一挥,然后两只手合在一起,发出响亮的击掌声,握手至少要持续一到两分钟,同时要用左手抓住对方的肩膀,兴高采烈地交谈。得益于天真的欧洲人的涌入,乞丐和小贩们声势十分浩大。穿着加拉比亚的沃尔夫可以免受其害,而外国人们则被这群人团团围住:瘸子,抱着爬满苍蝇的婴儿的妇女,擦鞋的男孩,什么都卖的小贩,商品包括二手剃刀和号称贮有可用六个月的墨水的钢笔。

交通状况比从前更糟。缓慢而面目可憎的有轨电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拥挤,乘客们有的摇摇欲坠地攀着电车外壳、站在车两侧的脚踏板上,有的挤进了驾驶室,有的盘腿坐在车顶上。公共汽车和出租车也好不到哪里去:这里似乎存在汽车零件短缺问题,因为有太多汽车窗户是破的、轮胎是瘪的、引擎有问题、缺少前灯或是雨刷。沃尔夫看到有两辆出租车——一辆上了年头的莫里斯和一辆更老旧的帕卡德——终于停止了工作,正被驴子拖着走。唯一像样的是富有的帕夏【10】们拥有的怪兽似的美国豪华轿车和偶尔出现的战前制造的英国奥斯丁汽车。和机动车混在一起拼个你死我活的则是出租马车、农夫的骡车,还有牲口们——骆驼、绵羊和山羊——根据埃及律法中最没有约束力的一条法规,它们被禁止出现在城市中心。

还有噪声。沃尔夫一度遗忘了那些噪声。

电车的铃响个不停。塞车的时候,所有的车会一直按着喇叭;没什么按喇叭的理由时,司机们也习惯性地按喇叭。马车司机和骆驼们不甘落了下风,放开嗓门大呼小叫。很多商店和所有饭馆则以调到最大音量的廉价收音机播放着阿拉伯音乐。街边小贩叫卖声连绵不绝,行人们则不停地叫他们走开。耳边传来狗吠,半空中风筝盘旋发出尖啸。偶尔一架飞机经过,这些声音则统统淹没在飞机的轰鸣中。

这是我的城市,沃尔夫想,他们没法在这儿抓住我。

有十来个众所周知专为外籍游客提供食宿的小旅馆,招待瑞士人、奥地利人、德国人、丹麦人和法国人。他考虑了一下,还是把这几个地方排除了,因为太打眼了。最后他想起来一家由修女经营的廉价客栈,在布拉区,也就是港口区。那里主要接待一些从尼罗河上游来的水手,他们往往在运棉花、煤、纸张和石材的蒸汽拖船和三桅帆船上干活。沃尔夫能确定他在那里不会被抢劫、染上什么病或者被杀掉,而且没人会想到去那里找他。

当他从酒店区出来之后,街上变得没那么拥挤了,但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看不见河本身,但偶尔能从密密麻麻的建筑物之间瞥见帆船那高高的三角帆。

这间客栈是一栋大而破败的建筑,从前是某个帕夏的别墅。如今在入口处的拱门上方有一尊青铜耶稣受难像。一个穿着黑色长袍的修女正在房子前面给一小片花浇水。透过拱门,沃尔夫看见一间幽静的大厅。他今天已经提着沉重的行李步行了好几英里了,他盼望着能休息一下。

两个埃及警察正从客栈里出来。

沃尔夫匆匆一瞥就认出了那宽皮带、警察常戴的墨镜和军人式的发型。他的心沉了下来。

他转身背对着那两个人,用法语对那位花园中的修女说:“日安,姐妹。”

她停止浇水直起身来,微笑着看着他。“日安,先生。”她非常年轻,“你要住宿吗?”

“不住宿,只是请你祝福我。”

那两个警察离他们越来越近。沃尔夫神经绷得紧紧的,一面想着万一他们来盘问他该怎么回答,一面想着如果要逃跑,该往哪个方向跑。这时他们讨论着赛马走了过去。

“上帝保佑你。”修女说。

沃尔夫向她道谢后就走了。情势比他想象的更糟。警察一定把所有地方都查遍了。沃尔夫的脚现在很酸,他的胳膊也因为提行李而疼起来。他感到很失望,还有一点儿愤怒,本来这个城市是出了名的杂乱无章,可现在这场针对他开展的行动却显得卓有成效。他沿原路折返,又朝着市中心走去。他又体会到了当初在沙漠里的感觉,一直在无休止地走,却总也到不了目的地。

他看见远处有个熟悉的高个子身影:侯赛因·法赫米,是他以前的同学。沃尔夫立刻怔住了。侯赛因肯定会把他带回家,他也许值得信任,但他有妻子,有三个孩子,他要怎么和孩子们解释阿赫迈德叔叔要来住一段时间,但这是一个秘密,一定不能向他们的朋友提起这个名字……事实上,沃尔夫自己又该如何向侯赛因解释这一切呢?侯赛因朝沃尔夫这个方向看过来,沃尔夫飞快地转身往马路对面走去,借着一辆电车作掩护往前冲。他一踏上对面的人行道就沿着一条小巷头也不回地快步往里走。不,他不能向老同学寻求庇护。

他从巷子里钻出来,来到另一条街上,意识到他离德语学校很近。他不知道学校是否还开着。很多在开罗的德国人都被抓起来了。他正要朝学校走去,就看见一队战地安保巡警在教学楼外面检查证件。他迅速转身,沿着来时的路返回。

他不能在大街上走来走去了。

他觉得自己像一只迷宫里的老鼠,走的每一个方向都被堵住了。他看见一辆出租车,宽敞的旧福特车,蒸汽嘶嘶地从前车盖下冒出来。他招手上了车。他告诉司机一个地址,汽车挂在三挡上猛地窜出去,显然这是唯一能工作的挡位了。半路上他们两次停下来给散热器加满水,这时沃尔夫都窝在后排座位上,尽量把脸挡起来。

出租车把他带到开罗科普特区,这是一处历史悠久的天主教贫民区。

他付过司机车费后就沿着台阶下到入口处。他给了那位拿着一大把木头钥匙的老妇人几个比索,她就让他进去了。

这是一座黑暗的岛屿,在开罗这狂风暴雨肆虐的一片汪洋中显得格外安静。沃尔夫走过狭窄的甬道,隐约听见古老的教堂里传来低沉的圣咏。他走过学校、犹太教堂和传说是圣母马利亚养育耶稣时所住的地下室,最后走进这里五座教堂里最小的那座。

礼拜正要开始。沃尔夫把他的宝贝箱子放在一张长椅旁,朝墙上的圣人画像欠了欠身,就向圣坛走去,跪下来亲吻牧师的手,然后回到长椅那儿坐下来。

唱诗班开始用阿拉伯语吟唱一段经文。沃尔夫安坐在他的位子上。他可以在这里安全地待到天黑。到那时他会试试最后一个地方。

恰恰夜总会是一家大型露天夜总会,在河边的一个花园里。这里和往常一样人满为患。沃尔夫和一群英国军官以及他们的女伴一起排队,等服务生在每一寸空地上加桌子。舞台上有个喜剧演员正在说:“等隆美尔住进谢菲尔德酒店来——那就能把他留住啦!”

沃尔夫总算等到桌子,要来了一瓶香槟。夜晚并不凉爽,舞台的灯光则让人备感燥热。观众们闹哄哄的——他们口渴,而这里只提供香槟,所以他们很快就喝醉了。他们开始叫嚷起这里的表演明星的名字,索尼娅·阿拉姆。

起初他们不得不听一个体重超标的希腊女人演唱《我将梦见你》和《谁都不要我》(这把观众逗笑了)。随后报幕员宣布索尼娅即将登台。可是过了好一会儿她还没出现。随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观众变得更加吵闹和不耐烦。当他们看起来已经到了爆发边缘的时候,一串鼓点终于响起,舞台灯光熄灭,观众们一下子安静下来。

聚光灯再度打开时,索尼娅静静地站在舞台中央,手臂伸向天空。她穿着一件钉满亮片的系带背心,一条半透明的长裤,身上扑着白色香粉。音乐响起——鼓和管乐齐发——她开始舞动。

沃尔夫啜着香槟观赏表演,面带笑容。她还是最棒的。

她慢慢地摆动着臀部,两脚交替跺地。她的手臂先开始抖动,然后肩膀移动,胸部也晃动起来;然后她那著名的肚皮像给人催眠似的上下翻滚起来。音乐的节奏加快了。她闭上了眼睛。她身体的每一个部分似乎都在独立于其他部分而运动。沃尔夫像从前一样,也像在场的每一个男人一样,感到自己是和她单独在一起,她的表演只为自己一人准备,感觉这不是做戏,不是什么高超演技,而她那魅惑的扭动则是出于情不自禁,欲罢不能,她丰满诱人的身体让她自己也意乱情迷。观众们神经紧绷,一言不发,汗流浃背,神魂颠倒。她动作越来越快,几近狂乱。音乐推向高潮,在一记重音之后戛然而止。索尼娅发出一声尖啸,双膝分开跪在地上仰面倒下,头碰到舞台地板。她保持着这个姿势,片刻之后,灯光熄灭。观众们站起身来,报以热烈的掌声。

灯光亮起来,她已经不见了。

索尼娅从来不返场。

沃尔夫离开座位。他给了服务生一英镑——对大多数埃及人来说,这相当于三个月薪水——让他带自己去后台。服务生把他带到索尼娅的化妆间门口就离开了。

沃尔夫敲了敲门。

“是谁?”

沃尔夫走了进去。

她穿着一件丝质长袍,正坐在一张高脚凳上卸妆。她从镜子里看见了他,立刻转过身来。

沃尔夫说:“你好,索尼娅。”

她瞪着他。过了好一会儿,她说:“你这个混蛋。”

她一点儿没变。

她是个美丽的女人。一头茂密光亮的黑色长发;浓密的睫毛下是微微凸出的棕色大眼睛;高颧骨让她的脸轮廓分明,显得不那么圆润;优雅而傲慢的鹰钩鼻;还有一口整齐的白牙。她身材曲线曼妙,但因为她比常人高几英寸【11】,看起来仍然十分窈窕。

她的眼里闪着怒火。“你在这里干什么?你去了哪里?你的脸怎么了?”

沃尔夫放下行李,坐在沙发上,抬头看着她。她两手叉腰站着,下巴扬起来,胸部裹在绿色的丝绸里。“你很美。”他说。

“你给我出去。”

他仔细地看着她。他太了解她了,很难说到底喜欢还是不喜欢她。她是他过去生活的一部分;就像一个老朋友,不管做错了什么,终究占据着一席之地,还能继续做朋友。沃尔夫心想,他离开开罗后这些年不知索尼娅都经历了些什么。她有没有结婚?有没有买房子?有没有恋爱?有没有换经理?有没有要孩子?那天下午在阴凉的教堂里,他曾经反复思量,他该如何向她求助;然而他并没有得出结论,因为他不确定她会怎么对待他。现在他仍然不确定。她看起来愤怒而轻蔑,但她是真的生气吗?他应该表现得风趣有魅力,还是强势而跋扈,或者无助地向她恳求?

“我需要帮助。”他平静地说。

她不动声色。

“英国人在找我。”他继续道,“他们监视着我的房子,所有的酒店都有我的外貌描述。我没有地方睡觉。我想住你那里。”

“见鬼去吧!”

“让我告诉你我为什么离开你。”

“过了两年了,什么借口都不管用。”

“给我一分钟解释。看在……过去那一切的分儿上。”

“我不欠你什么。”她对他怒目而视了好一会儿,然后打开了门。他以为她打算把他赶出去。他看着她的脸,她扶着门回望着他。然后她探头对外面喊:“给我拿杯喝的。”

沃尔夫放松了一点儿。

索尼娅回房把门关上。“一分钟。”她对他说。

“你打算像个狱卒一样站在我跟前?我又不是危险分子。”他微笑道。

“哦,你可不就是。”她嘴里这么说,却又回到高脚凳上继续卸起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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