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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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伦斯刚朝危险书店里面迈了两步,就有人用一柄紫外线权杖在他身上扫了一遍,杀死了他皮肤上的绝大多数细菌。帕特里夏从一张铺了软垫的漂亮椅子上站起来抱了抱他,小声跟劳伦斯说千万不要碰欧内斯托,那个坐在红色躺椅上的人——也就是那个永远不能离开书店的人。欧内斯托已经几十年没有晒太阳了,但他的皮肤还是温暖的棕色,长长的脸上颧骨很高,还有深深的皱纹。他花白的头发编成了一根辫子,眼睛周围画了眼线或者眼影妆之类的。他穿着一件深红色睡袍,一条蓝色丝绸睡裤,所以整个人看上去很像海夫纳[6]。他朝劳伦斯打了个招呼,并没有从躺椅上起来。

所有人都超级友好。首先给劳伦斯留下印象的并不是某个人,而是一群人同时围着他说话,帕特里夏就在房间的另一头看着。

一位个头较矮的老太太身上挂着一副大眼镜,黑白相间的头发精致地束在脑后,她开始给劳伦斯讲自己的一只鞋爱上一只超大号袜子的故事。一个高大英俊的日本人,穿着一身西装,蓄着整齐的胡子,询问劳伦斯一些关于米尔顿的财务问题,劳伦斯发现自己想都不想便回答了他。还有一个不确定性别的年轻人,留着一头钉子状的棕色短发,穿一件灰色卫衣,想知道劳伦斯最喜欢的超级英雄是谁。欧内斯托则一直引用黛西·萨莫拉的诗句。

他们看起来都那么友善,劳伦斯丝毫不介意他们同时开口,让他完全没有缓冲余地。也有可能是因为魔法的缘故,他应该被吓坏的。但他太累了,根本没有精力去担心那些没有自己找上门来的事情。劳伦斯很紧张,怕自己身上有股包培根香肠的味。

书店里没有发霉的“旧书”味,反而有股很好闻的香味,像是劳伦斯想象中威士忌桶里还没有加入威士忌陈化时的香味。这是一个你可以陈化得很好的地方。

大家在争论是出去吃晚饭——大家,不包括欧内斯托——还是把吃的带回来。“或许,我们可以去尝尝那家新开的潮人小吃店。”帕特里夏建议道。

“小吃!”多萝西娅拍手表示赞成,手镯随之叮当作响。

那个不确定性别的人——让人无助的是,他/她的名字竟然叫泰勒——说,或许劳伦斯在中间地带会更自在。

“对对,你们一定要去,”欧内斯托用带着一丝拉丁口音的粗哑嗓音说,“去吧!完全不必担心我。”最后,欧内斯托大声坚持让大家直接扔下他不要管,结果,所有人都主动要求留下来陪他。

劳伦斯忍不住想,他是否刚刚见证了一场巫师之间的对决。

他们不知道怎么追上了一辆正在运输途中的韩式墨西哥卷卡车,趁车子等红灯的时候买了十几个辣韩国烤肉和烧烤豆腐墨西哥卷。劳伦斯的墨西哥卷里放了很多香菜和洋葱,是他私底下很喜欢的那种。他的焦虑渐渐消失,开始嫉妒帕特里夏有这么可爱的朋友。如果这是劳伦斯朋友圈的聚会,现在应该已经有人急着要证明自己是某个领域的最高专家了。大家会盲目地互相攀比。但这里的这些人看上去却似乎互相包容,还互相喂墨西哥卷。

他们都在书店的折叠椅上或几把真正的扶手椅上坐下。最后,劳伦斯坐在那个不确定性别的年轻人泰勒和不确定年纪的老太太多萝西娅中间。

劳伦斯正嚼着墨西哥卷,多萝西娅笑着凑了过来。“我曾经开过一家餐厅,那家餐厅在世界上十几个城市都有门,”她小声说,“每个入口都贴着不同的菜单,宣传不同的菜品,但我们根本没有厨房。我们只有桌子、抹布和椅子。我们就在不同大陆的城市之间来回上菜。所以你说,我们是餐厅呢还是运输管道呢?”劳伦斯不确定她说的是真的还是只是自我揶揄,抑或两者皆有。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的脸上突然又满是笑容了。

吃完晚饭后,欧内斯托悠闲地走到一个标着“已经结束的派对”的书架前,那里主要是各个帝国的历史。他一挥手拿下一本《衰落与瓦解》,书架便摇晃着打开了,露出一条通往神秘酒吧的通道,酒吧墙上有一盏小仙女霓虹灯,还有一块牌子,上面写着“绿翼”。绿翼酒吧是与危险书店类似的另一个椭圆形大房间,不过这个房间中央装饰有一段圆形的吧台,还有一个摆满了苦艾酒的单侧货架。酒瓶大小形状各异,表面装饰有新艺术风格的少女、水晶龙和羊皮纸手稿。远处的角落里,已经有几个穿着束身衣和娘娘腔裙子的人坐在高台边喝酒了,但他们无一例外地朝欧内斯托打招呼。

欧内斯托爬到吧台里面,开始把瓶子里的酒倒入调酒器中。帕特里夏在劳伦斯旁边待了很久,小声对他说欧内斯托调的或者碰过的任何饮料他都要小心。“小口抿一下就行了,”她建议道,“如果你明天还想留着脑子的话。”

这里没有一个人看起来超有影响力,如果他们在统治这个世界的话,那他们隐藏得很好。实际上,时不时地有人说起世界是多么混乱,他们多么希望情况能有所不同。

欧内斯托给劳伦斯调了一杯鲜绿色的东西,映着霓虹灯光十分耀眼。劳伦斯把那东西送到嘴边之前,看到了帕特里夏警告的眼神。那东西闻起来很香,他必须努力克制自己才能忍住没有一下子全倒进嘴里。他嘴里充满了惊奇和愉悦的感觉,里面掺杂了各种浓烈、香甜、清澈的味道,他需要一直抿才能品出一半。

劳伦斯感觉自己的腿软了。他跌跌撞撞的,直到有人把他扶到一张18世纪的锦缎椅子上,他再次迷失了方向。他意识到这是一个问一些魔法问题的绝佳机会,因为谁也不会责备一个好奇的醉汉,对吧?他抬头看看密密麻麻、模糊不清的形状和光,开始绞尽脑汁地想一个不那么无礼的问题。但他找不出一个动词,或者一个名字来救急。

“很高兴见到你,劳伦斯。”欧内斯托拉过一个凳子坐在劳伦斯面前,他的眼线和没有别住的长长的白头发像是对焦过似的。他把声音降低,变成了谈话的语调,但仍然听起来像是在演话剧,他每一个字的发音都像是舞台上的演员。欧内斯托靠得很近,所以劳伦斯闻到他身上有一种正在传授花粉的整片草地气味。他靠得那么近,如果劳伦斯向前倒,就会碰到帕特里夏的这位导师。帕特里夏说过那会非常糟糕。欧内斯托凑得更近了点,劳伦斯往后缩了缩。

“我必须问你一两个问题,”欧内斯托抿着一杯马提尼说,“是关于你对帕特里夏的打算。她向你坦白了,我们表示赞成,因为每个人都需要一个密友。但你必须答应我们,绝对不能把她跟你说的事情告诉其他任何人。不能告诉你的爱人塞拉菲娜,不能告诉你的朋友伊泽贝尔,当然也不能告诉你的老板米尔顿。你能答应吗?”

“呃,”劳伦斯说,“能。我答应你。”

“你可以迁就我一下,对此发誓吗?如果你不遵守承诺,你就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不管是对谁。”欧内斯托大笑着挥挥手,好像只是出于礼节,但劳伦斯看到帕特里夏在后面摇头,瞪得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恐慌。

“呃,当然可以,”劳伦斯说,“我保证。如果我对任何人说起关于魔法的任何事情,我就失去声音。”

“永远失去。”欧内斯托耸耸肩,好像提醒了一个很不重要的细节。

“永远失去。”劳伦斯说。

“我们还有一个小忙需要你帮一下。”那个日本人川岛走到欧内斯托旁边,一起进入了焦点。他们几乎要碰到了。“你看,我们很担心帕特里夏。她小时候经历很多事情。先是狄奥多尔夫那个人渣,然后是西伯利亚那令人遗憾的事情。”

“我讨厌你在我在场的时候,当着第三个人的面谈论我,”帕特里夏说,“更何况你们还在这里逼我的朋友。”

“我们想让你帮我们照看她,”川岛对劳伦斯说,“我们有一些规定,但最大的禁忌就是违反我们所说的‘强化’。让自己显得太重要。所以我们希望你以我们大家都做不到的方式支持她,做她的朋友。还有就是,在她太拿自己当回事的时候,提醒她她只是一个人,跟其他人一样的人。”

“你可以为了她、为了我们做这些吗?”欧内斯托说。

劳伦斯想了一下,如果他不帮帕特里夏控制自我的话,他们可能会让他同意把自己的双手变成鱼鳍。但对于这件事,模糊地说一句“我会尽力的”似乎就足够了。川岛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大家都重复说了几次很高兴见到他。劳伦斯感觉一阵反胃。有人带他去了苦艾酒酒吧远处角落里的小厕所,他蹲在厕所里足足吐了十五分钟才把胃里的东西吐干净。

泰勒和帕特里夏带着劳伦斯在瓦伦西亚街上找素食甜甜圈。他的脑袋像被劈成了两半,眼前直冒金星。泰勒小声在劳伦斯耳边说了什么,他感觉找回了一点平衡,咖啡和布洛芬也起了作用。“你做得很好,”泰勒对他说,“你掉进了可怕的狮子洞里,但你却十分淡定。”

“真是气死我了,”帕特里夏说,“我们以为我是自大狂,但我唯一想做的只是做做牛角面包,过我自己的生活而已。而且,他们不可能不对劳伦斯下咒语,而只是要求他闭嘴,对吧?”

此刻,劳伦斯一下子明白了:他们在他身上下了咒语。确切地说,是诅咒。如果他敢对任何人说起关于魔法或魔法师的一个字,他就永远也不能再开口说话。他心里痛苦地明白,这是真的。当然,没有任何方式可以检验,除非他亲自去试。他盯着自己在橡木桌上转动的大拇指。要是他余生都无法跟别人说话,只能发信息,那该怎么办?

“不是那样的,”泰勒对帕特里夏说,“有人担心你,你应该心怀感激。自从你搬到恶棍自由区后,你一直有点……补偿过度。西伯利亚的事情我也很难过,但我们必须得往前看。”

“好了,”劳伦斯说,“所以,我现在显然是中了……”他再三查看咖啡厅周边,确认没有人在偷听。“除了今晚在书店里的那些人,以后我跟别人说话时必须遵守一些限制。所以,这意味着你们可以给我解释一下,对吗?你们可以告诉我这个是怎么起作用的。我就是有点好奇,仅此而已。”

“听起来很公平。”泰勒又递给他一个甜甜圈。

“对,可以,”帕特里夏说,“但不能在这儿。或许这个周末吧,我们可以去公园里散散步。我还记得你有多喜欢户外运动。”

劳伦斯颤抖了一下,这可能是他恢复知觉的信号。

第5章 .

对于准备自己的第一次晚餐派对,帕特里夏感到战战兢兢的,因为某一部分的她非常痴迷于在自己周围集结许多很酷的人,做一个举办风趣沙龙的女前辈。她花了好几个小时的时间打扫公寓,准备好歌单,烤了面包和邦特蛋糕。室友迪迪和瑞查琳做了她们著名的“被动攻击宽面条”,泰勒穿着一条闪闪发光的裤子,端来一碗蔬菜沙拉。凯文穿了一件深蓝色西服背心,与扎头发的发带正好相配,还带来了奇怪的奶酪。帕特里夏的面包使万寿菊小厨房里充满了温暖的酵母味,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已经长大了,举办了自己的晚餐派对。

帕特里夏上沙拉的时候,凯文在跟迪迪和瑞查琳讲遛狗心理学。(有几次凯文在帕特里夏这里睡下后想偷偷溜走,正好碰到她在沙发上半睡半醒的室友们。她们就开始叫他“不过夜先生”,虽然从来不当着他的面叫。)

迪迪在说他们斯卡乐队最近的演出,同往常一样,乐队里那个蓝头发、瘦长结实的歌手散发出凯瑟琳·汉娜[7]似的天然性感,没有人会想到她其实是个无性恋。

就在帕特里夏去拿面包时,泰勒四处扫了一眼,说这个公寓不错。遗憾的是帕特里夏可能很快要搬到波特兰去了。

“什么?”帕特里夏的手套一下掉在地上。她站在打开的烤箱旁,感觉自己一边冻僵了,另一边又热得要命。

“哦,”泰勒往后一靠,举起双手,“我还以为你知道了。他们正打算把你送到波特兰去。”

“‘他们’是谁?”凯文眨眨眼问。

“忘了我说的话吧。我正在说服学校放弃。”泰勒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瞪得大大的眼睛和咬紧的牙关。这才像泰勒。他们总是不露声色,所以大部分时间都看不出他们在想什么,但之后便会扔出这种炸弹,看着其他人乱跳。

帕特里夏直接用手抓住面包,让面包烤着自己的手。“真是无稽之谈。他们不能让我搬去波特兰。”在波特兰,所有的年轻巫师都住在一个大房子里,还有宵禁,还有几个年长的巫师看着。

“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你要搬去波特兰?”凯文说。

“我不去。”帕特里夏说,她急得噎住了,开始咳嗽起来。

“谁要让你搬走?”迪迪坐在沙发上,挑着穿孔的眉毛问,“我不知道。”

“求你们忘了我说的话吧,”泰勒不安地扭动着,“我们快吃饭吧。”

大家看看自己的盘子,又互相看看,但谁也没说话。直到瑞查琳首先打破沉默。

“其实,我认为你最好解释一下,”瑞查琳说,她比这里所有人都大,也是公寓的大租客,“那些人是谁,他们为什么要逼帕特里夏搬走?”她是个很安静的女人,常年一副研究生的样子,一头蓬乱的红头发,温和的圆脸,但当她决定发表意见时,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了她身上。

大家都盯着泰勒,包括帕特里夏。“我不能说,”泰勒结结巴巴地说,“我只能说,我和帕特里夏是一样的……一样的社工。大家都很担心她。比如,她自己离开了好几天。她什么事情都想自己解决,不让任何人帮她。她必须让其他人参与进来。”

“我让别人参与了,”帕特里夏无力地回应,她的耳朵一直嗡嗡响,“就现在,此刻,我在跟别人互动。”她早就应该知道的。

“但这是事实,”迪迪说,“帕特里夏,我们总是见不到你。你住在这儿,但你从来不回家。你从来不想告诉我们你生活中发生的任何事情。你来这儿已经快一年了,但我觉得我根本不了解你。”

帕特里夏试图捕捉凯文的视线,但感觉却像是在用绳索套蜂鸟。她手里还拿着面包,面包还在烤她的手。“我真的在努力了。你看我此刻就在努力。我在举办派对。”她听到自己提高了音调,直到听上去像她妈妈一样。红色的光晕遮住了她的眼睛。“你为什么要毁了我的派对?”她把好几块面包朝泰勒扔去,泰勒捂住了脸,“你想吃面包吗?你想吃面包吗?吃点破面包吧!”现在,她听起来像极了她妈妈。

她把剩下的面包扔完,然后冲了出去,一边哭,一边使劲往干燥的人行道上啐口水。

帕特里夏第一次去危险书店就爱上了那里,每次爬上那木楼梯,她就会觉得缠绕自己灵魂的胶带打开了一点点。但这一次,当她来到栏杆摇摇欲坠、紫色地毯早已破损的顶层时,只感觉到脖子上的刺痛感更强烈了。

欧内斯托坐在他常坐的椅子上,吃着微波炉加热的冷冻快餐。他超爱微波炉这项发明,因为微波炉不但符合他对即时满足感(“满足欲望的特征”)的热爱,而且可以使食物在他身边放好几分钟而不会长出钉子状的白霉。他穿着一件丝绸袍子,翠绿色的睡衣还有加绒拖鞋,一个膝盖上放着威廉·布雷克的诗集。

“到底是怎么回事?”欧内斯托还没跟帕特里夏打招呼,帕特里夏便直接问道,“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要把我送去波特兰的计划?”她差点把标着“好到令人难以置信的想法”的书架碰倒。

“请坐。”欧内斯托指着一把蛤壳状的扶手椅说。帕特里夏本想反抗一下,但后来还是放弃坐下了。“我们不愿意把你送走,但我们确实谈过。你让我们很难看住你。别人想关心你,但你却不接受。”

“我已经在努力改变了,”她在椅子上踢着脚说,今天真是最糟糕的一天,“我一次又一次地努力。所有人都指责我‘强化’,但我真的已经很努力了。我已经很小心了。”

“你理解错了,”欧内斯托起身站到她旁边,她感觉到他身上不同往常的温暖,“大家警告你说你‘强化’,但你却一直只听他们所说的对立面。”

没有人知道欧内斯托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坊间有很多传言。比如,他施了一个很大的咒语,结果遭到了反噬。还有,曾经有一种濒危物种,类似犀牛什么的,所有存活下来的动物都将自己的生命精华注入了一个巨大的生物体内,里面充满了他们后代丧失的潜能。好像是这个巨大的怪兽从乡间经过,被它碰到的所有东西都枯萎了。它的眼睛、耳朵、粗壮的脚趾都冒着血泡,身上发出腐烂的恶臭。故事里说,那个生物威胁到一个镇子,镇子上全是无辜的民众,直到欧内斯托接过它身上过多的生命重负。欧内斯托那么老,他进学校的时候,艾提斯利学院和迷宫还是两所独立的学校。

“所有人都认为西伯利亚的事是我的错,”帕特里夏说,“因为我太自以为是,太鲁莽。”帕特里夏的脑中浮现出托比生前和死后的照片,先是活的他,后来是死去的他,就像来自地狱的GIF动图。“他们现在还是觉得我太自大。但我只是想帮忙而已。”

“更用心地听。”欧内斯托说。大多数时候,厚重的眼线让他的眼睛显得很活跃,没有焦点。但现在,他似乎看穿了帕特里夏灵魂中最丑陋的角落。

欧内斯托回到自己的躺椅上,留下帕特里夏一个人在那里反省。这是那些最烦人的测试之一:既是卑鄙的手段也是治愈练习。她很确定自己听得很对。她已经准备好再扔一次食物。

“好,”帕特里夏决定今晚不闹翻,于是说道,“我会更用心地听。我会试着不那么自私,试着更谦逊。我会让别人参与进来,如果今晚过后还有人想跟我做朋友的话。”

“我花了三十年的时间,痛苦地寻找离开这里的方法。”欧内斯托说得特别轻,她不得不冒着生命危险靠得很近。他用眼神看了一眼满是书的房间。“直到最后,我接受现实,这样的囚禁就是我选择付出的代价。现在,我尽可能地享受自己的处境。但你还没有开始体会作为巫师的痛苦、错误、所有的遗憾。能让你承受这种力量的唯一方式就是牢记自己多么渺小。”

他重新拿起威廉·布雷克的诗集,帕特里夏不知道这是不是意味着他们的谈话结束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不用去波特兰了?”

“更用心地听,”书后的欧内斯托只是重复着这句话,“我们不想把你送走。别逼我们。”

“好。”帕特里夏心里还是觉得悲痛而绝望。她意识到自己应该在欧内斯托提出去隔壁给她一杯鸡尾酒之前离开,因为她现在可不想醉得东倒西歪的。

一走出危险书店,她便看到自己手机里全是短信和语音信息。她给凯文打了电话,他现在很担心她,她回了“我很好,就是需要喝一杯”之类的。

半小时后,她靠在凯文的绣花丝绒双排扣外套上,在艺术酒吧湿软的16号密室里一口接一口地喝着“日冕”,墙上是新的涂鸦,一个DJ正在打碟,是经典的嘻哈音乐。凯文配着厚厚的黄瓜片喝着皮姆酒,并没有问她晚餐的时候是怎么回事。酒吧金黄色的灯光衬得他格外迷人,鬓角勾勒出他顺滑的面庞。

“我没事,”帕特里夏一直不停地说,“很抱歉让你看到那些。我没事。已经解决了。”

但当她的舌头碰到跑到瓶口的青柠块,品尝着果肉与啤酒掺杂在一起的滋味,却想起其他人都在指责她的孤僻时,凯文甚至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我们应该谈谈这到底算什么,对吧?我和你。我们在做什么,”她开口道,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压过DJ的音乐声,但又不至于大喊,“我感觉我们非常努力地不给我们的关系贴上标签,但这本身就是一种标签。”

“有些事我必须告诉你。”凯文说,他的眼睛瞪得比以往更大,也更悲伤。

“我已经准备好坦承我的感觉。我觉得……”帕特里夏寻找着合适的措辞,“我觉得,我们很好。我喜欢你,非常喜欢,我准备——”

“我遇到了另一个人,”凯文突然打断她,“她的名字叫玛拉。也是一个有点知名度的网络漫画家。她住在东湾。我们是两个星期前才认识的,但已经有一些迹象表明我们的关系是认真的。我甚至都不用看,但我的卡迪电脑提醒我,我和玛拉之间有29个共同点。”他盯着自己的皮姆酒:“你和我之间从来没有说过是彼此的唯一,甚至都没有说过我们是在约会。”

“呃,”帕特里夏咬着大拇指,这是她很多年前就养成的习惯,“我很高兴,高兴,为你感到高兴。我为你感到高兴。”

“帕特里夏,”凯文握住她的双手,“你真的像个疯子,但又很可爱。能认识你我真的觉得非常、非常开心。但我已经犯过很多次傻了。而且我也试过了,我真的尝试过要跟你说说我们之间的关系,分别在五个不同的场合。我们在公园里滑旱冰的时候,还有在那家比萨店的时候……”

凯文罗列那几次的时候,她能非常清楚地看到那些场合:所有错过的线索和偏差,所有亲密时刻的流逝。一直以来,她都以为他是那个不敢做出承诺的人。但在这个过程中的某个时刻,是她自己变成了混蛋。

“谢谢你对我这么坦白。”帕特里夏说。她坐在那儿喝完了自己的酒,直到杯子里只剩下柠檬皮和苦涩的果肉。

最后,帕特里夏在深夜来到了德洛里斯公园。天气仍然热得像是直接在太阳底下晒着,她的嘴巴渴得难受。她没法回家面对迪迪和瑞查琳。出于某种原因,她发现自己在给姐姐罗伯塔打电话,她们俩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说过话了(虽然她和父母聊到过几次罗伯塔)。

“嘿,伯特。”

“嗨,翠西。一切还好吗?”

“我很好。”帕特里夏断断续续地吸了一口气,盯着操场上的火箭船和窗户耐人寻味的维多利亚式房子,“我还好。就是……你有没有感觉到自己总是把别人从你的生命中赶出去过?比如,太自私了,所以大家都背弃你?”

罗伯塔哈哈大笑。“我的问题恰恰相反:我是处理身体处理得很艰难。哈哈。翠西,你这一辈子就听我这一次。我知道我们俩一直处得不好,对于你离家出走的事,我也有一部分责任。但我了解你的一点就是,你是一个宽容的人,是一个心肠太软的人。别人作践你,包括我——尤其是我——,所以你有很多自卫机制。但你总是站在别人的立场上。你不会推开别人——你试着为别人做一切事情,但他们却不肯为你做任何事情。拜托,别让任何白痴告诉你不是这样,好吗?”

帕特里夏就在公园里放声痛哭起来,甚至比先前哭得更厉害了。她感觉到眼泪喷涌而出,流到脸上,并且深切地感受到一切都被打破了,满满的全是甜蜜。她从来没有意识到姐姐会这样想她。

“要是有任何人试图告诉你你很自私,”罗伯塔说,“把他带来见我,我帮你拧断他的脖子。好吗?”

“好。”帕特里夏结结巴巴地说。她们又聊了一会儿——聊罗伯塔的音乐剧灾难,她最后一次试图回到正轨——直到最后,帕特里夏感觉自己已经可以回家面对她的室友了,而她的室友们正像往常一样窝在沙发上。她们一声不吭地让了个位置出来,让帕特里夏跟她们一起看电视。

* * *

帕特里夏又做了一个在森林里迷路的梦,这一次,她跟一群鹿一起跑,喉咙里发出野蛮的叫声,鼻腔里是树汁的味道。她肚皮着地、四肢并用地使劲跑,直到喘不过气来。帕特里夏双手着地绊倒了,她大喘着气,放声大笑。她抬起头,再次看到了那棵鸟形的大树,透过树枝意味深长地凝视着她。帕特里夏走上前,用手掌摸摸它破旧的树皮,感觉到树中不断上升、翻滚的力量。摸着童年梦中那棵奇怪的树,帕特里夏感觉自己好像呼吸一下就可以治愈一支军队。空气透过树枝扑面而来,好像在聚集气息用它洪亮的嘶嘶声跟她说话……然后她就醒了。她睡过头了,虽然定了闹钟。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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