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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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事我们全不知道,都没人来跟我们说。”

  我茫然地说,阿勇回答:“小希,因为你爸是煤气灾害的病患,如果一氧化碳中毒受害者的法律制定好,就会到你们家通知你们,让你们申请赔偿。”父亲如今的症状早被排除在一氧化碳中毒患者之列,所以我想再重新诊断一次,但我连手续该怎么办都不知道,急死人了。我想读更多书,变得更聪明,至少到达能够保护自己的程度。

  我梦想自己能够上大学。一个和偏乡服务队女大生交换身份的梦。出生于好人家,受到良好教育,只要努力便能拥有美好未来的梦。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不再穿着沾满污血、污物的沉重橡胶围裙的梦。

  没多久,加工厂的肉不见了。用纸包好后放在作业台上准备配送的上等肉。配送时间到了却找不到,引起一阵骚动。众人分头去找还是找不到。社长从办公室赶来,主任被大块头的社长飙骂而脸色发青,赶紧从冰箱拿出同部位的肉出来处理。女职员因午休时间被缩减而大发牢骚。晚了好久才把肉送出去。

  过了一会儿,我被叫到办公室。

  “喂,你把肉藏去哪!”被社长这么逼问,我整个人愣在原地。“会偷肉的人只有你。”

  我终于明白他在说什么,他认为那包肉是我偷的。

  “我不知道,我没偷肉。”

  我拼命否定,但对方充耳不闻。

  “看,我就说吧丨.J穿着工作服的社长太太在旁边叫嚷。

  “不是!我真的不知道 如果是我偷的,你们可以打开我的包包检查,我又没藏起来。”

  “检查你的包包有什么用!你一定早就拿给外面的人了。”

  注一:Gr。up S。unds是曰本一九六〇年代后半期以吉他为主、由数人组成的摇滚乐困,简称GW。注二……痛痛病为一九五〇年发生于日本富山县,世界最早的镉中毒事件。

  注三:四日市哮喘是一种以阻塞性呼吸道疾患为特征的公害病,支气管哮喘为其主要症状。

  “老公,这种偷腥猫,别跟她啰嗦了,只是浪费时间。”

  说再多他们也不听。最后我被安上莫须有的罪名开除,还扣了我一周薪水,理由是“你偷走的肉还比较贵。”

  连踩脚踏车的力气都没有,我踏着沉重的步伐推着车回家。通往矿工寮的坡道上有个崩坏的小工寮遗迹。居民拿锯子锯断柱子和壁板拿回家当修缮材料或燃料,使得这里早就没有房屋的样子。我坐在被扔出来吸了水而坑坑巴巴的榻榻米上。胀红的夕阳正沉入乱七八糟的街道对面。在夕阳完全沉下、夜幕降临之前,我终于理解了这个世界的构造。

  世界分成两块。一块是受经济发展之惠而日益进步的世界。举办奥运,开拓高速公路,只要工作就会富足,可以实现小小梦想的世界。

  但在那之下,有一群三餐吃不饱,连读书写字都不会的人所居住的世界。整体来看,下层世界肯定就像沉淀的渣滓一样,即使上层的人有机会窥看,也只会悄悄别开视线吧。

  待我回神,周遭已经全黑了。传来安静的脚步声。

  “怎么了?”

  穿着连身工作服的阿勇站在我面前,应该是刚从夜间部放学回来吧。

  “阿勇,我们要怎样才能离开这里?”

  阿勇没回答,扶起倒在路边的脚踏车。

  “你如果知道了,一定要第一个告诉我,我跟你走。”

  我对驼着背的阿勇说,他仍一句都没回答。我跟着他走,感觉看到黑暗的前方出现小小的光芒。

  要从地狱爬出来,一个人或许办不到,但是两个人说不定就有办法吧。

  我找不到新工作。问了之前介绍我到肉品工厂的那家餐厅,也被拒绝了。港口的搬运活也不要我。随着煤炭产业衰退,若松港的就业机会锐减。在以煤炭为主要能源的时代,它被称为黑钻石。当时像父亲那样的矿工有几千人、几万人被赶到地底下以苛酷的劳动方式挖煤矿。当燃料改为石油后,便翻脸不认人地弃之不顾。

  我们家越来越穷,最后连让律子带去上学的一个饭团都捏不出来。

  “没关系,像我这样的人还多着呢。”

  律子这么说。矿工宿舍的孩子太穷,因此老师会多做一些便当带到学校分给这些人。我虽感激,但更多的是接受施舍的不甘心。我的心一定疯了。

  暑假时,大学生的偏乡服务队再度来访,我也用这种乖僻心态看着他们。他们这次似乎一开始就向空壳仔请教该如何进行活动。

  “那家伙是组织干部啊。”泷本先生说。组织干部就是劳动者中负责推动组织的积极分子。空壳仔因此抓住了学生的心,以领袖之姿大展长才。他平时在矿工寮明明像个吃闲饭的寄生虫,真是怪了。我想起泷本先生曾经指着空壳仔说:“也许有人觉得他很有魅听说这次服务队会待一周左右,昭夫好开心 他们这次也跟竹丈借了空屋,就在我家隔壁。隔壁中风的先生死后,太太带着六个孩子到别的地方去了。独自留下来的祖父也不知何时不见了,传言是被竹丈赶走的。

  奇怪的是,一向针锋相对的空壳仔和竹丈竟然感情好到可以一起喝酒了。再从他赖在泷本先生家不走这件事来看,或许空壳仔具有渗透人心的本事吧。

  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喜欢竹丈。发放生活补助金的日子,我和其他请领者一起到镇公所的窗口排队。一领到钱,马上冲到竹丈家,把上个月的利息还他,再借这个月的生活费。无知的人甚至感谢竹丈。然而陷入这种轮回的人,不过是持续支付高额利息给竹丈的奴隶罢了。我们只是拼命拿镇公所给的钱来养竹丈。我虽意识到此事,却只能对不得不采取同样行为的自己生气。

  我也讨厌看到那家伙的脸,但能去找他的人只有我,因为我知道竹丈会以恶心的眼神看律子。他到小H寮居民的家中说:“你家女儿当我的小妾好了。”这类事时有所闻。当父母惊呆时,竹丈会笑说:“开玩笑的啦。”但是有人真的把妻女送过去抵免利息的八卦傅得煞有其事,令人毛骨悚然。

  服务队一来,空壳仔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十分俐落能干。即使小朋友回家了,他们在隔壁待到深夜,讨论艰难的议题的声音仍不断传来。大家好像对一九六〇年安保抗争时的

  “斗士”空壳仔崇拜不已。而父亲几天前痉攀发作,情况非常严重,以致丧失了施暴能力。

  我马上就知道爱慕空壳仔的女大学生是谁了。他们丢下挤在一起睡觉的学生,两人悄悄到外面交谈。我白天看到她,觉得她是个娇小白皙的人。其他女大学生显得很刚强,一副学运分子的模样,相较之下,她予人纯良的印象。我在做家事时,她客气地跟我说话。我教她如何把水打上来,告诉她可以使用被地热加热的地下水,还借她洗衣服用的水盆。女大学生说她叫栗本京子。因为昭夫和正夫也很亲近她,所以她叫我“小希”。

  “小希你好厉害喔,这么会帮忙做家事,很辛苦吧。”

  我仔细端详京子。她的年纪应该跟我差不多。虽然这个人参加偏乡服务队,来到贫穷的筑丰地方四处巡回,协助改善当地生活状况或指导幼童,但她和我们有着根本性的差异。她是住在另一个世界的人。

  把我为了生存而做的事情看成“帮忙做家事”的人。住在我们怎么爬也爬不上去的那个世界的人……天真地以为当自己的世界与这里的世界相连后,透过这种不严谨的活动便能拯救这里的、温柔可爱又残忍的人。

  “怎么了?”

  我一直盯着京子,于是她露出虎牙对我微笑。我回答她:“没什么。”为何京子是京子,我是我呢?是什么将并肩洗衣且同世代的我们分隔得如此天差地别?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肯定是某种绝对的事物。我再怎么期望,都不可能成为京子。

  一周转眼间过去了。昭夫又拿到新的笔记本,上面有京子漂亮的笔迹当范本。京子和空壳仔有进展了吧。服务队来的期间,挺拔(这是菊江姨的说法)的空壳仔飘飘忽忽的,很难读出他的情绪。不过服务队的人都知道京子情襄初开而为她打气。

  最后一晚,我听到要在竹丈家设酒宴时大为吃惊,因为我早做好他们会在隔壁空屋欢声喧闹的准备了。好像是空壳仔交涉来的。

  “空壳仔,你巴结竹丈做得还真周到啊。不过那个吝啬鬼竹丈会招待学生到家里的话,太阳就打西边起了。”

  野菠菜阿姨把话说得很难听。

  当晚,我看到空壳仔来接大家,在他的催促下大家一个接一个走出房间。空壳仔和京子亲密地走在最后。

  不能浪费电费,所以我们家早早就熄灯睡觉了。他们是半夜回来的吧,累得半死的我完全没发觉。

  凌晨时隔壁一阵骚动,天应该还没亮,感觉有人在哭,然后一些人叽叽咕咕讲话,其中还混着男学生粗暴的声音。

  “啊,吵啥米死人骨头!”

  恢复精神的父亲一大叫,隔壁便鸦雀无声。

  他们迅速打包,一大早慌慌张张离去了。我以为京子在离开前会来跟我打声招呼,所以有点失落。

  服务队离开后,一则奇怪的谣言传得沸沸扬扬。学生们半夜回到隔壁空屋,但空壳仔和京子留在竹丈家。和竹丈聊得很开心的空壳仔说等等会送京子回来。后来为何变成那样已经没人知道了,然而最后空壳仔也离开,留下竹丈和京子两人独处。据说京子被竹丈强暴。原来凌晨的哭泣声是京子的?我难受得像是嘴巴被硬塞了黄莲。什么都不知道的昭夫一直模仿着京子的字在练习。

  不久竹丈被警察带走。好像是京子告了他,但这也是传言。而我真正想不透的是,空壳仔明明陪着京子的,怎么会让这种事发生?空壳仔不是京子的男朋友吗?至少他是知道京子的心意的。

  传出这则八卦后不久,我到煤渣山去捡煤渣。不断爬上爬下、爬上爬下,连爬好几座低矮的小山,不这样做就捡不到什么煤渣。都来到这里了,我还想去采老鹤草。母亲告诉我老鹤草晒干后可以当成止泻药。到去年为止我都还拼命摘给母亲的。我又想起母亲的事了。

  就在此时,山谷深处传出说话声,是泷本先生和空壳仔。这处采矿时期草木不生、全是煤渣的地方,如今山麓尽是灌木及拔高的杂草。那两人在一棵矮树阴下面对面。那棵树是山樱桃树,梅雨时节会长出水嫩的红樱桃,可填饱饿肚子的小朋友。正夫今年就等不及地把还没熟的樱桃吃下肚。那时没有老鹤草可煮给他喝,伤脑筋。

  “你怎么没在竹丈那里保护京子?”

  泷本先生用前所未闻的严厉口气质问。是那件事吗?这么说,京子被竹丈强暴的事是真的了。在小工寮的房间讲话会被听得一清二楚,他们才特地跑来这里的吧。空壳仔说得很小声又含糊不清,我便弯下腰地悄悄靠近。

  “最近你和竹丈常在一起,应该很清楚那家伙的性情啊?”

  我不能走到山樱桃树那里,只能躲在稍远的草丛中。

  “我也没想到会变成那样。那时候我真的很想吐,才会到外面去醒醒酒……”

  “所以你就让京子一个人待在那里将近一个小时?这不是一句不小心就能了事的。”面对愤怒的泷本先生,空壳仔表情僵硬,渐渐被骂得低下头来,无言以对。我觉得空壳仔真是个大笨蛋。他根本不了解竹丈这个人。不是这里的居民,根本不能真正理解那家伙的奸恶、暴戾和好色。真是对不起为了贫穷孩子努力付出的京子。她肯定是个毫无性经验的清纯女孩。一想到她被年过六十的肮脏老头玷污,我就十分揪心。

  泷本先生将能骂的全骂了之后转身离去。他拨开杂草快步前进’朝通往长屋的小路走去。我从草丛中凝视留在那里的空壳仔。让爱慕自己的女孩子惨遭魔爪,他一定也悔不当初。靠着山樱桃树低着头的空壳仔双肩颤抖,我想他是在哭吧。

  结果不是。那家伙在笑。起初是轻声窃笑,不一会儿便看着没有果实的山樱桃树仰天长笑,一副打从心底觉得好笑的模样。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明白空壳仔这个人。

  这个人故意设局,把自己的女友送给那头色狼。不,不是女友,他根本对京子毫无感情,不然不会做出这样残忍的事。

  搞不好……冷酷又可怖的想像令人战栗。那晚搞不好是他和竹丈两人共谋的。为了将情宝初开的京子当玩具般玩弄,故意装作对她有意思,让她一直跟在身边,而压轴的精采结局就是那个?

  我捡到的煤渣从旧麻袋里掉了出来,空壳仔立即收起笑声看向这边。我从草丛中慢慢起身。我们相距十公尺左右,瞪视着彼此。不知何处飘来烧火的烟味。远处汽笛声响起。空壳仔倏地眯起双眼。那是有如爬虫类的眼睛,让我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我立即转身就跑。被灌木丛绊到、被树木打到,我都没停下脚步。我想尽快远离这个恶劣又变态的东西。

  竹丈被侦讯几天后,便恢复自由之身回来了。被他推得一干二净了吗?还是他私下跟警察串通了?反正最后没被问罪。空壳仔还住在泷本先生那里,仿佛没事般地继续帮忙。泷本先生说今年冬天要离开,大概就住到那时候吧。真希望他赶快走人。我听从泷本先生的忠告,不想去招惹那家伙。

  阿升嬷说她得了白内障,视力越来越差。她向所有人抱怨阿勇赚的钱太少,没办法让她看医生。就读高中夜校的阿勇不想辍学,一到假日就像阿升嬷过去那样到处捡铁屑。我一直在家照顾父亲很痛苦,于是看到阿勇就跑出去。

  “为什么你不丢下阿升嬷?你们又没有血缘关系。她讲话总是那么难听,你不见得要照顾她吧?”

  我跟在推着推车的阿勇后面问他。阿勇停住。我以为他要回答我,结果是往碎石子路下坡去。一个像是从车子上脱落的小零件半埋在土里。

  “这里之前发生过事故。这个是摩托车消音器盖子的碎片。”在修车厂打工的阿勇很懂车。“搞不好还有其他的,那一带找一找。”

  我拨开草丛,用木棒挖土。好一.阵子,我们默默地专心挖着。阿勇挖出消音器盖子的碎片,放进推车里。我把我想到的空壳仔的事全都告诉他,他依然默不作声,不知是否有在听,只是一直用阿升嬷做的钩爪找寻碎铁片。我很快便感到厌烦了。

  “反正泷本先生和空壳仔不久后都会到城里去,我们却只能在这里一直做这些事。要是能跟大家一样到城里上班就好了。”

  阿勇很令人放心,所以我平常想的事全都会告诉他。

  “次郎他……”阿勇终于开口,“在名古屋学木工,从很高的地方跌下来,伤到脊

  “脊髓?”

  “这辈子不可能再走路了,他阿母很辛苦。”

  我瞬间说不出话来,但还是立刻气得对阿勇说:

  “所以呢?所以你就不去别的地方?你是害怕会变成那样吗?难道你觉得紧紧抱着阿升嬷会比较轻松?”阿勇回过头来,以哀伤的眼神看着我。即使如此,我还是没办法停下来不说:“我们只是因为住在这里就被当成小偷,还得过着一辈子跟竹丈借钱这种可悲的生活。就只因为我们生长在这里!这又不是我们选择的!”

  阿勇好像发现什么,低头专心挖土。我站着俯视他。

  “阿勇,阿升嬷什么事都是用钱计算的,所以她说过,人生跟拨算盘一样,在死之前,该还的债拨到最后一定会合,做坏事的人准会遭到报应。”

  “是啊,像竹丈那种坏蛋,绝对会被雷公劈死!”

  阿勇故意说得像个小孩子,我笑了。有阿勇在这里真好,只有我一个人的话,想必早就死心了吧。

  跟阿勇说过话后我稍微打起了精神,回到家里。我只捡到六根生锈的钉子和一条短铁丝。我把它们丢进土间的竹篓里,要等多一点才能拿去废铁店卖。独自在家的昭夫走过来。

  “姊,刚刚阿爸在那里跌倒。”

  他指着门口外面说。父亲好像不在房里。

  “他跑去哪里了呢?”

  我深深叹气。他只要出去就会给人添麻烦。最近他常《$现记忆障碍、错乱之类的症状,之前有些想嘲笑他而故意向他搭话的人,如今也纷纷走避。

  外面传来父亲的破锣嗓子。

  “喂,希美,拿去买肉!”

  父亲从肮脏的睡衣口袋里掏出好几张百圆钞票。

  “怎么会有这些钱?”

  “别管,去买肉!今晚要吃寿喜烧。”

  这时候,野菠菜阿姨的先生脸色大变地跑过来。

  “不好了,那些钱是从竹丈家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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