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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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愈想愈忧,但事关重大,又无人可以商谈。思前想后,唯有将此事交托于专家,故而写下此信。选择贵署,乃因犬子居住地在贵署辖区。若我思虑不周,还请将信送交合适警署是荷。若有良策,老妇幸甚。”
头一次读这封信的时候,中冈就明白了成田为什么一脸漠不关心的表情。
这是常有的事。白手起家的儿子娶了个比自己小四十岁的女人,做母亲的当然会感到不安。可是,什么事情都还没有发生。警察才没工夫去一个个应对这种杞人忧天呢。
话虽如此,可人家寄了这么长一封信来,如果不采取任何行动,将来万一有个什么事,还不被全社会的口水毫不留情地淹死?尽管提不起什么劲来,中冈还是去见了见寄信来的老太太。她在信末写了住址和电话号码。
水城老太居住的老人之家位于调布。这栋大楼里有食堂、大型浴场、保健中心等设施,但除此之外,与一般的公寓毫无二致。当然,她进的老人之家或许是高档的那种。中冈在一间名为Meeting Room的小会议室里见到了水城老太,不过据她说,她的房间是很宽敞的一室户,有床、桌子、沙发。除了卫生间和洗澡间,甚至还配备了厨房。
“我是七年前住进来的。义郎出的钱。”小个子,小脸盘的水城老太似乎很开心。
一问才知道,原来不是分期付款,而是一次性付清了十六年的房租。中冈在脑海中飞快地算了一遍,得出结论:这至少要花上四千万。难怪水城老太有些得意。
但当中冈提起那封信时,水城老太脸上的笑容便消失了,嘴角一撇,脸上的皱纹都深了几分。
“是的呢,我担心来,担心去,愁得不得了。止不住地想,万一什么时候,她给义郎下个毒什么的……”
“现实中,曾经发生过让你有这种感觉的事情吗?”
“只要一看见那女人,就有这种感觉。那就是一张在谋划的脸。”
“不是这种感觉上的东西,有没有更具体的事例?比如,令郎吃了太太做的饭,觉得有异味之类的。”
“那女人基本上不做饭,尽在外面吃。真是的,没有一丁点儿要为丈夫服务的意识。”
水城老太关于千佐都这个年轻儿媳妇发了好长一通牢骚。
“令郎有没有对您说过曾遭遇事故,或身遇到过危险之类的事?”
小个子老太太一边凝神思索,一边低声嘟囔。
“这我倒不记得。不过,就算有这种事,义郎也不太会和我讲的。”
总而言之,一切都只不过是水城老太的想象啦。就算称不上妄想,也是够杞人忧天的。
水城老太似乎看穿了中冈的念头,双手合十,道:“拜托了,警官先生。请您去查一查那个女的。忽然去买人寿保险,难道不可疑吗?她一定是在算计着要杀害我儿子啊。请您监视她,确保她不能为所欲为吧。”
“虽然您这么说,但如今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我们也什么都做不了啊。”
听中冈这么一说,水城老太的目光一下子严厉起来。她轻轻一撇嘴,蹦出 “税金小偷”几个字来。
“等发生了什么就晚了!警察是干什么的?我们可是常年交税的!在这种时候出动,不就是你们的工作吗?真没用!”
这剧烈的转变让中冈张口结舌。老太太从鼻子眼里哼了一声,扭头看着一边。
中冈抓抓头发。要是不答应她,恐怕她是不会让自己回去的。
“我明白了。我会对地域课说一声,让他们在巡逻的时候特别注意令郎家。”
这完全是一副公务腔调,但听在对警方事务一无所知的老太太耳朵里,却像是警察答应会保证儿子安全一般。她回过头来,一下子笑容满面。
“是吗,那就谢谢啦。拜托了。”老太太连连点头致谢。在中冈告辞时,她还递上一包用半纸(berulla注:和纸的一种)包起来的东西:“大老远的过来,真是太感谢啦。这是先夫最喜欢的东西,请在回程电车上吃吧。”中冈打开一看,里面是两个栗馒头。他并不喜欢吃甜食,但拒绝又显得失礼,便接了过来,也的确在回程电车上吃掉了。
一回到警署,他就把自己和水城老太的谈话内容报告给了成田。上司当然没有对此表现出任何关心。中冈问“要不要跟生活安全课和地域课说一声”,成田只回答道:“没必要吧?”
三个月后,水城老太的恐惧变成了现实,她的儿子丧了命。
中冈把很久没有重读过的信放回了信封里。他再次看着网上的新闻,轻轻摇了摇头。犯什么傻啊。这无论怎么看都是一场事故。没必要放在心上。
他把手伸向方便杯,开始吃剩下的泡面。面已经冷透了,最后,他只好把面剩在了那里。
他忽然想起了从调布回来时吃的栗馒头。栗馒头本应是极甜的,但此时回想起来,不知为什么,却带上了一丝淡淡的苦涩。
4
在僧侣的诵经声中,人们依次上前敬香。等所有人都敬过一遍,不知道要花上多长时间?在对上完香的吊客低头致谢的空当里,千佐都抬眼望了望长长的队列,心头一阵腻烦。她原本希望的是一场规模不大却极尽精雅的仪式,仅限亲属参加,却受到来自各方的压力,说这样太对不住方方面面人士的长年照拂,结果连守灵夜也闹出了这么大的阵仗。明天的葬礼恐怕人会更多。要和每个人都寒暄一番,光想想就让她心情抑郁。
她无意中向亲属席瞟了一眼,正好和坐在最前排的胖乎乎的中年妇女对上了目光。女人厌恶地瞪着千佐都,一撇嘴,扭开了头。
那是义郎的堂妹。千佐都今天还是头一回和她见面。明明是为数不多的亲戚中的一员,但她刚和千佐都照面,就语气不善:“伯母说她不来。”伯母,应该就是义郎的母亲。
“我联系过她老人家了,她说,虽然很想来拾骨,但一想到义郎去得这么冤,就不愿来参加这种空有形式的仪式了。伯母还真是可怜呀。她一直担心会出这种事,结果正如她所料。在电话里,她哭得可惨哪。”
她或许是想说,我们什么都知道,义郎的死都是你一手策划的。
“是吗,那太遗憾了。亡夫一定希望母亲能来送自己一程的。”她回答得很利索,女人似乎很不甘心地剜了她一眼。
自从和义郎结婚之后,千佐都就没见过夫家的那些亲戚,不过,她不难想象她们都是怎么在背后议论自己的。如果自己处在和他们相同的立场上,或许也会这么说的吧:冲着钱结婚,一直等着老公早死,不,说不定只要一有机会,就打算杀了老公呢——
随他们说去吧,千佐都想。冲着钱结婚是事实。义郎也知道。“要是没有钱,你是不会跟着我这种老头子的吧。”他经常笑着这么说,“不过,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哦。我的身体可是很棒的,才不会那么简单就咽气呢。”
的确,义郎比她想的还要健康,应该会很长寿。不过,这并不是千佐都的误算。不管怎么健康,也活不到一百岁吧?他顶多还能活上二十年,只要等到那时候,所有财产就都是自己的了。那就够了。当然,如果能死得更早一点,就再好不过了。所以,千佐都也的确曾经摸索过,看是不是有什么好办法。她还对地下网站有过兴趣,不过没找到登录的方法——
千佐都正天马行空地想着,忽然觉得斋场的气氛一下子变了。周围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祭坛前。千佐都也朝那边望过去。
一个瘦削的男人站在那儿。长发垂肩,满腮胡茬,下巴尖削。千佐都瞬间同时想起了基督像与饿鬼。
男人注视了好一会儿祭坛上的遗像,缓缓开始上香。这段时间里,没有一个人出声。
上完香,男人朝千佐都这边走了过来。她低头道谢。
男人低声说了句什么,千佐都没有听清,抬起头:“诶?”
“是不走运吗?”男人用平板的声音低声道,“吸入硫化氢,仅仅是单纯的不走运吗?”
这诡异的声音就像从地狱底部传来一般,千佐都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想不出别的话来,只能“嗯”了一声。
“是吗。那真是太可怜了。”男人深施一礼,走开了。他的背影如此妖异,千佐都一时竟无法将眼光移开。
守灵夜后,千佐都来到别室。这里是用来款待参加守灵的客人的。当然,身为丧主的千佐都没有动筷子,只专心在相关人员之间走动寒暄。不过,这其中一大半她都是初次见面。长年在义郎手下工作的一个叫村山的男人负责为她介绍。村山是个年近六十的小个子男人,面相像只狐狸,看上去很狡猾。不过义郎说,他其实是个非常谨慎认真的人。
虽说都是电影界的,却又各有不同。除了制作人、剧作家、导演,还有不少艺人。收到的名片把千佐都的小包撑得鼓鼓囊囊的。
“您辛苦了,基本上就是这样了。”村山一边用手绢擦着额上的汗,一边说。
千佐都又四下看了看。“好像还没和那位交谈过。”
“哪位?”
“喏,就是长头发,很瘦的那位男士。感觉稍微有点儿怪……”
山村马上明白过来,“啊”了一声,点头道:“是AMAKASU先生吧。”
“AMAKASU?”
“他是一名电影导演,您没听说过吗?汉字是这么写的。”
村山用手指在手心里写下“甘粕”二字。
“甘粕才生?”
“对,对。您果然知道啊。”
“只知道名字而已。先夫经常提起他,说他很有才能。”
甘粕才生不单单是个天才,那家伙是电影之鬼。为了拍出自己认可的画面,他什么都可以牺牲,甚至不考虑演员的性命。所以,他的作品是有灵魂的。那家伙是独一无二的。世上再没有他这样的人了。——这是义郎的原话。
“他是所谓的鬼才啊。不过,这两年他什么都没拍,也很久没在公众场合露面了。我也很长时间没有见过他,所以还吃了一惊呢。之前他不是这个样子的。”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村山皱眉道:“他的家人遭遇了不幸。由于事故,失去了太太和儿子。而且,那起事故——”刚说到这儿,村山突然打住了,“啊,对不起。在吊唁您丈夫的时候,却和您讲述别人的不幸,让您感到不愉快了吧。”
“啊,没什么。”
“我还是别说了吧。总之,水城先生对甘粕先生的实力给予了高度评价。前不久,水城先生还说,鬼也该拍点东西了吧?我问他鬼是谁,他说是甘粕才生。或许他们已经取得了联系,所以甘粕先生才现身,前来敬香。”
千佐都一边点头,一边想着要不要把甘粕刚才说的话告诉村山,但最后还是没有说。她觉得那诡异的低语似乎和解开某些事物的封印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5
在研究所大厅等候的时候,武尾最大的乐趣就是看报纸。最近连他都不怎么买报纸了,要看新闻就去专门的网站浏览。不过,读报还是更有味道一些。就算是不想读的消息,只是因为恰巧排在想看的报道旁边,就会顺便扫上一眼。他觉得,这样能获得一些印象性的情报。
这一天,他也看到了这样一条消息。在鲜为人知却品质上佳的赤熊温泉,一名游客出门散步时,因吸入了硫化氢气体而中毒身亡。真可怜啊,武尾想。原本是去洗涤身心的,结果却连命都丢了。
他担任羽原圆华的护卫工作,已经有七个月了。圆华身边时不时会发生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但她自己却并未遇到过危险。武尾通常会随身携带一根特殊警棍,所幸一次都没有用上过。
“不是跟你说了我会好好保持联系的吗?为什么不行?”
“不是这个问题。你明白的吧?”
圆华和桐宫玲一边争执,一边从走廊深处走来。武尾有些不知所措,他从没见过两人这样。
“您要出门吗?”武尾从椅子上站起来,问道。
圆华看见了他,刚要说些什么,眼睛却瞟见了桌上的报纸,便顺手拿起展开,站在原地看了起来。她在看哪篇新闻?从武尾的位置是看不到的。
武尾望望桐宫玲。她脑袋一歪,耸耸肩。
圆华合上报纸,放回到桌上。
“今天去哪儿?”武尾又问了一遍。
圆华没有回答他,转向桐宫玲,道:“无论怎样,都是不允许的,对吧。”
“这是规定。”
“哦,知道了。”圆华面无表情,对武尾说了句“哪儿都不去”,转身就走。
桐宫玲抱起胳膊,目送她离去。
“她说想一个人出去。”
“原来如此。”
“她时不时会来这么一出,每次我都想:‘啊,又来了。’”桐宫玲弯腰展开桌上的报纸,“为什么突然看起报纸来了呢……”
武尾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能保持沉默。
“算了。说不定只是照旧闹闹别扭。不用在意。”说完,桐宫玲朝他点点头,就沿着走廊离开了。
武尾又坐下读起报纸来。
那天之后,武尾感到圆华的态度似乎有了微妙的变化。原本她话就不多,现在更加沉默寡言。坐在车里的时候,她一言不发,只顾望着窗外。她的表情也比以前更加阴沉,没有了笑容。就这样,又过了几个星期。
快过年了,圆华再次提出要去外婆家一趟。听了她的要求,武尾有点犯愁。严寒已经持续了好些天,今天从一早上就特别冷。天气预报说也许会下小雪。如果可以的话,他真不想出门。
三人照例坐上桐宫玲的轿车出发了。或许是考虑到酷寒,圆华的防寒准备做得比平时更加充分。她还背了一个大大的登山包。武尾很在意里面是什么,不过当然,这是不能问的。
出发二十分钟后,正如预报所说的,雪花开始缓缓飘落。不过,这和预报中的天气可差的太多了。虽然是小雪,却下得特别密。不知不觉间,街道和树木都披上了银装。
“下得挺厉害啊,应该没事吧。”桐宫玲看着后视镜说。好像是在问圆华。
“嗯,没事。”圆华回答。武尾不明白这番对话的含义何在。
随后,雪完全没有要停的迹象。四周银白一片,视野也越来越差。武尾正在担心这么开下去会不会出事,事故就在眼前发生了。一辆车想在十字路口停下,却打了滑,滑进了对面车道,撞上了迎面来开的大卡车。双方车速都不快,没有酿成重大事故,但危险的是,武尾他们的车也被卷了进去。桐宫玲踩下刹车的时候,他觉得车身一下子横向滑了出去。
周围的车也一辆接一辆地停了下来,现场一片混乱。桐宫玲试图再次发动汽车,但轮胎一个劲儿打滑,无法前进一步。她焦躁地拍打着方向盘。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的语气难得地有些粗鲁。这话应该也是对圆华说的。
“好像挺麻烦的呢。”圆华冷冷地说。
“你怎么好像事不关己似的。”
“本来就不关我的事啊。”
听了这话,武尾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
“再见。”丢下这句话,圆华打开后车门,下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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