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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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头痛已经开始转弱了。她还记得那可怕的早上醒来的瞬间，痛楚强烈到她几乎无法思考，更无法移动。她不知道凯西尔是如何撑下去的，带领残余的军队来到安全的地方。那已经是至今两个礼拜多以前的事情了。整整十五天过去，她的头还在痛。凯西尔说这对她是好事，宣称她需要练习「白镴延烧」，强迫身体超越极限运作。可是，不论他说得多好听，她还是怀疑这么痛的事情怎么可能对她是「好事」。

当然，这也会是有用的技巧。如今，在她的头痛大减之后，她愿意承认这点。她跟凯西尔两个人一天就跑到了战场，回程的路途却花了两个礼拜。

纹坐起身，疲累地伸展四肢。其实他们回来还不到一天。凯西尔大概醒了大半夜，跟其他成员解释发生的事情，但纹当时很高兴地直接上床去了。睡在冷硬泥土地上的夜晚提醒她，一张舒服的床是她开始习惯的奢侈。

她伸伸懒腰，再次揉揉太阳穴，套上一件袍子，绕去厕所。她很满意地看到歪脚的学徒记得要帮她放洗澡水。她锁上门，脱下外衣，躺入温暖、散发芳香的洗澡水。她以前真的觉得这香味讨人厌吗？这味道确实是会让她比较容易引起注意，但跟能去除旅行时黏身的尘土污渍相比，那根本是小事一桩。不过她还是觉得长头发很讨厌。她一面洗头，一面梳理着纠结的地方，不知道那些贵族仕女怎么能忍受头发长达腰际。她们每天要花多少时间接受仆人的梳理跟打扮啊？纹的头发还不到肩长，就已经很不愿意再让它继续长了。每次跳跃时它都会四处飞散，打痛她的脸，更遑论会让敌人能够拉扯。

洗完澡后，她回到房间，穿上衣服，下楼。学徒在下方的工作室忙碌着，管家们在楼上洒扫，但厨房很安静。歪脚、多克森、哈姆和微风坐在一起吃早餐，听到纹进来的声音，所有人同时抬头。

「干么？」纹没好气地问道，停在门口。刚才泡澡舒缓了她的头痛，但脑勺后方仍隐隐鼓胀着不舒服。

四名男子交换眼神。哈姆最先说话。「我们在讨论计划的进度，因为我们的雇主跟军队都不在了。」

微风单挑眉毛。「进度？这词真有意思，哈姆德。要是我，我会说『不可行之处』。」

歪脚闷哼表示同意，四人一起转向她，显然是等着看她的反应。

他们为什么这么在乎我是怎么想的？她心想，走入房间坐下。

「你想吃点东西吗？」多克森站起身说道。「歪脚的管家们帮我们做了一些大麦卷好——」

「麦酒。」纹说道。

多克森一愣。「还不到中午啊。」

「麦酒。现在。拜托。」她双臂交叠在桌上，整个人趴下。

哈姆竟敢笑。「白镴延烧？」

纹点点头。

「会过去的。」他说道。

「如果我没先痛死。」纹嘟囔道。

哈姆再次轻笑，但笑意似乎很勉强。多克森递给她一个杯子，然后坐下，瞥向其他人。「所以……纹。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她叹口气说道。「军队原本是一切的中心，对吧？微风、哈姆和叶登花了所有时间在招募，多克森跟雷弩则是补给。现在士兵没了……只剩下沼泽在教廷，还有阿凯对贵族的攻击——这两件事他都不需要我们。我们这些人是多余的。」

房间陷入沉默。

「她说话的方式真是直接得令人心酸啊。」多克森说道。

「都是白镴延烧的后遗症。」哈姆评论。

「你又是什么时候回来的？」纹问道。

「昨天晚上，你睡着以后。」哈姆说道。「警备队提早放行我们这些临时士兵，这样就不用付钱给我们。」

「所以他们还在那里？」多克森问道。

哈姆点点头。「追踪猎捕我们剩余的军队。陆沙德警备队替换了法尔特鲁军队，因为他们打斗完后已经很疲累。大部分的陆沙德军队应该还会出去寻找叛军好一阵子，因为在战斗开始前，我们的主力军队似乎有很大部分已经先逃逸。」

对话陷入另一阵沉默。纹啜着麦酒，与其说是相信喝酒会让她舒服一些，倒不如说是在借酒发泄。片刻后，脚步声在楼梯响起。

凯西尔现身在厨房中。「大家早安。」他以惯常的开朗说道。「啊，又是菜卷啊。歪脚，你真应该雇用一些更有创造力的女佣。」虽然口中这么说，他还是抓起了一个大麦卷，大口咬下，然后愉快地微笑，为自己倒点东西喝。

所有人一片安静，男人们交换眼神。

凯西尔继续站着，靠在矮柜上，一面吃东西。

「阿凯，我们得谈谈。」多克森终于说道。「军队没了。」

「是的。」凯西尔边咬边说道。「我注意到了。」

「这计划毁了，凯西尔。」微风说道。「这是场很好的尝试，但我们失败了。」

凯西尔停下动作，皱眉，放下大麦卷。「失败？你为什么这么说？」

「军队没了，阿凯。」哈姆说道。

「军队只是计划中的一部分而已。我们的确是遭遇到挫折，但离结束还远得很。」

「噢，我统御主的，拜托你！」微风说道。「你怎么能这么高兴地站在那里？我们的人死了。你甚至不在乎吗？」

「我在乎，微风。」凯西尔以严肃的声音回答。「但过去已经过去了。我们得走下去。」

「没错！」微风说道。「走下去的意思就是结束你这个疯狂的『行动』。该是终结的时候了，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么做，但这是事实！」

凯西尔将盘子放在桌面上。「不要安抚我，微风。永远不要安抚我。」

微风愣了愣，嘴巴微张。「好。」良久后他说道。「我不用镕金术，我只用事实。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我认为你从来都不打算要拿天金。

「你一直以来都在利用我们。你承诺我们财富，好让我们加入你，但你从来就不打算要让我们发财。这一切都是你的自大，因为你想成为史上最著名的首领。所以你散播谣言，招募军队。你早已知道财富是什么滋味，现在你想当传奇人物。」

微风一口气说完，眼神冷硬。凯西尔站在原处，双臂抱胸，看着众人。几个人转过头，羞愧的眼神承认他们曾想过微风说的话，纹是其中一个。沉默延续，每个人都在等凯西尔反驳。

脚步声再次在楼梯上响起，鬼影冲入厨房。「有小心上看！有人围观，在喷泉广场！」

凯西尔对男孩的宣布丝毫没有讶异之色。

「在喷泉广场召集众人？」哈姆缓缓说道。「意思是……」

「来吧。」凯西尔说道，挺直身体。「我们去看看。」

◇◇◇◇

「我宁可不要，阿凯。」哈姆说道。「我避免去这种地方是有原因的。」

凯西尔不理他。他走在众人面前，此时所有人，就连微风，都穿着普通的司卡衣服跟披风。一阵灰烬轻轻地下起，无心的灰片从天空飘下，像是从某棵看不见的树木飘落。一大群一大群司卡壅塞在街道，大多数都是工厂或磨坊的工人。纹知道只有一个原因会让工人被允许离开工作岗位，派来聚集于城市的中央广场。

处决。

她从来没有参加过。理论上，城市中的所有人，无论是司卡或贵族，都必须参加处决仪式，但盗窃集团知道要怎么躲起来。远方传来钟声，宣告仪式即将开始，圣务官们看着街道两旁。他们会进入磨坊、冶铁厂，还有随机进入房子搜寻，看有谁违背召唤，而惩罚即是死亡。聚集这么多人是极为庞大的工作，但光从这么一件事就可显示统御主有多强大。

随着纹一行人逐渐靠近喷泉广场，街道更为拥挤。建筑物的屋顶上满满是人，街道中也都是人潮向前挤去。空间根本不够所有人挤过去啊。陆沙德跟大部分城市不同，它的人口相当庞大，就算是只有现场已经到的人，也不可能所有人都能看到处刑。

可是，人们还是来了。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必须来，另一部分原因是来观看时不用工作，纹怀疑还有一部分是所有人都对这种事有某种程度的好奇。随着人群逐渐密集，凯西尔、多克森、哈姆开始在众人间为集团的所有人挤出一条路来。有些司卡不满地看着集团成员，不过大多数都只是呆滞而温顺，还有一些看到凯西尔时露出讶异，甚至兴奋的神情，虽然他的疤痕没有外露。这些人很主动地让到一旁。

终于，集团抵达围绕在广场外的一圈建筑物。凯西尔挑了其中之一，朝那里点点头，多克森便向前移动。门口的一个人试图要拦下他的路，但老多只是指指屋顶，暗示性地惦惦钱包，整个屋顶就是他们独享。

「请烟阵我们，歪脚。」凯西尔低声说道。佝偻的工匠点点头，让集团不会被镕金术的青铜感应察觉。纹走到屋顶边缘蹲下，双手握着低矮的石头栏杆，眼光扫过下方的广场。「这么多人……」

「纹，你从小到大都住在城市里。」哈姆说道，站在她身旁。「你一定看过人群吧？」

「是有，但是……」她要怎么形容？这些不断挪移、过度拥挤的人潮是她前所未见的，范围之广，几乎是无边无际，每条从中央广场延伸出去的通道通通是人，司卡相互推挤的程度让她不知道那些人怎么还会有呼吸的空间。

贵族站在广场中央被士兵包围，跟司卡隔开，他们很靠近中央喷泉平台，位于跟广场其他区域大概五尺以上的地方。有人为贵族架起了座位，他们全部懒洋洋地坐在那里，仿佛是在看戏或是看赛马。许多人都有仆人打着阳伞，但今天的落尘细微到有些人直接忽视它。

站在贵族旁的是圣务官——普通的穿灰色，审判者穿黑色。纹发抖。总共有八名审判者，细瘦的身形都比圣务官要高一个头，但这些阴暗怪物与他们表亲之间的差异不只是身高，更是钢铁审判者独有的气质，某种特殊的姿势。

纹转而研究普通的圣务官。大多数人骄傲地穿着行政外袍，地位越高，外袍越精致。纹眯起眼睛，燃烧锡，认出勉强熟悉的脸庞。

「那里。」她说道，指向前面。「那是我父亲。」

凯西尔立刻专注起来。「在哪里？」

「在最前面。」纹说道。「比较矮的那个，身上穿着金色的袍子跟围巾。」

凯西尔沉默了。「他是你父亲？」他终于开口。

「谁？」多克森眯起眼睛问道。「我看不清他们的脸。」

「泰维迪安。」

「至上圣祭司？！」多克森震惊的问道。

「什么意思？」纹问道。「那是谁？」

微风轻笑。「至上圣祭司是教廷的领袖，亲爱的。他是统御主的圣务官中最重要的一个，技术上来说，他的位阶甚至比审判者高。」

纹说不出话来。

「至上圣祭司。」多克森喃喃道，摇着头。「这真是越来越精彩了。」

「看！」鬼影突然说道，指着前面。

一群司卡开始移动，纹原来以为他们挤得动不了，但显然她是错的。人群开始往后退，让出一条宽广的通道，直朝中央高台。

是什么事情让他们——

然后，她感觉到，窒息的麻木，像是一条巨大的棉被往下压，遏止她的呼吸，夺走她的意志。她立刻开始燃烧红铜，但就像先前一样，她发誓即使有金属，仍然能感觉到统御主的安抚。她感觉到他逐渐靠近，试图让她丧失所有决心，所有欲望，所有情绪的力量。

「他来了。」鬼影低语，蹲在她身边。

一对巨大白马拖拉的黑色马车出现在一条侧边街道，从司卡之间让出的通道行动，带着一股……无可阻挡之感通过。纹看到有几个人被它经过撞倒，怀疑就算有人跌到马车面前，它也只会硬生生辗过去，甚至不会停下来。

统御主的到来让司卡更畏缩，明显可在众人间看到一波浪潮席卷，他们的身躯因感受到他强大的安抚而弯倒，交头接耳与闲谈组成的巨大背景声音消失，一股超现实的沉默降临在巨大的广场上。

「他好强大。」微风说道。「就算我用尽全力，我一次也只能安抚几百个人。那里一定有几万个人！」

鬼影望着屋顶边缘。「它让我想要摔倒，想要放手……」

突然，他没说下去，摇摇头，仿佛清醒过来。纹皱眉。有哪里觉得不一样了。她尝试性地熄灭红铜，发现她不再能感觉到统御主的安抚。那可怕的压抑，毫无灵魂与空洞的感觉，奇特地消失了。鬼影抬头，其他的成员站得更直了些。

纹环顾四周。下方的司卡看起来并无改变。但是她的朋友们——

她的眼睛找到凯西尔。首领仍然直挺挺地站着，坚决地看着逼近的马车，脸上出现专注的神情。

他在煽动我们的情绪，纹发觉。他在对抗统御主的力量。可是，很显然，凯西尔光是要保护他们这一小群人都很费力。

微风说得对，纹心想。我们怎么可能对抗这样的人？统御主同时在安抚十万人！

可是，凯西尔依然在奋斗。以防万一，纹仍然启动红铜，然后燃烧起锌，开始协助凯西尔，鼓动周遭人的情绪，感觉上像是她在拉扯某座巨大、毫无动静的墙壁。但一定有作用，因为凯西尔略略放松，对她投以感激的目光。

「看。」多克森说道，没意识到周遭的隐形战争。「囚车。」他指向十台跟在统御主后方满是铁柱的马车，从人墙间出现。

「你认得里面的人吗？」哈姆说道，向前倾身。

「我不是看。」鬼影说道，看起来很不安。「叔叔，你真烧，对吗？」

「对，我的红铜启动了。」歪脚烦躁地说道。「你很安全。我们离统御主的距离很远，所以反正不重要，那广场大极了。」

鬼影点点头，然后露出燃烧锡的神色，片刻后，摇摇头。「没不认人。」

「不过你没去很多场招募行动，鬼影。」哈姆眯着眼说道。

「是的。」鬼影说道，虽然他还有口音，但他显然很努力想要用一般人的方法说话。

凯西尔站到边缘，举起手遮蔽眼前的阳光。「我可以看到囚犯。我都不认得那些脸。他们不是被抓到的士兵。」

「那是谁？」哈姆问道。

「大多数是女人跟小孩。」凯西尔说道。

「士兵的家人？」哈姆惊恐地问道。

凯西尔摇摇头。「我觉得不是。他们不可能花时间去辨认已死的司卡。」

哈姆皱眉，看起来相当迷惘。

「无关的人，哈姆德。」微风静静叹息说道。「杀鸡儆猴，随便处决几个人来惩罚司卡居然敢窝藏犯人。」

「不，不是这样。」凯西尔说道。「我怀疑统御主甚至不知道或不在乎那些人大多是从陆沙德招募来的。他可能只是认为那又是乡村叛变。这……这只是提醒所有人，谁才是掌权的人。」

统御主的马车移上平台，抵达中央露台。阴冷的车辆停在广场的正中央，但统御主没有下车。囚犯车停下，一群圣务官跟士兵开始把人拉下，黑色的灰烬继续飘落。第一组囚犯，大多数只是虚弱地挣扎，然后被抓上中央平台。一名审判者在指挥工作，示意要囚犯聚集在平台上四座碗一样的喷泉边。

四名囚犯被强迫跪下，一人跪在一座喷泉边，四名审判者举起黑曜石的斧头。四把斧头落下，四颗人头落地。士兵依旧抓着尸体，让鲜血流入喷泉的水盆中。

喷泉开始闪出红光，将血滴喷入空中。士兵将尸体抛在一旁，然后又拉来四个人。

鬼影反胃地转过头。「为什么……为什么凯西尔不做点什么？为什么不救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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