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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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壶里撒尿,”施奈德笑着说,“你会撒尿,对吧?”

安德鲁斯看着米勒,米勒说:“他说得对。印第安人就是这么做的。这可以让硬牛皮软下来。”

“女人的尿最好,”施奈德说,“但我们自己的尿也就将就着用了。”

三个人正经八百地把尿撒到壶里。施奈德检查了炭灰浮起的高度,遗憾地摇摇头,又往壶里扔了几把雪,让混有炭灰的液体漫过牛皮带。他把铁壶放在营火上,就去帮安德鲁斯和米勒干活了。

他们把削光叉枝的木头砍成一段一段的,在营火前他们把其中四根——两根短的,两根长的——摆成长方形。为了固定这四根木头,他们在潮湿的地上挖了将近两英尺深,在挖的过程中遇到过分叉开来的树根和地下零零落落的石块,他们一挖到底,然后把木头放进这些坑里,长的木头面对营火。他们在比较细长的树枝上开出槽口,然后把这些树枝牢牢地敲进竖在地上的粗直的木头上。这样搭成一个结实得像火柴盒一样的框架。框架从后面几英尺高的树桩上斜披下来,到前面的位置有人的肩膀那么高。然后他们用尿和炭灰浸泡过的皮带把树枝捆绑起来,皮带还是那么硬,但勉强可以用。到中午的时候,他们几乎筋疲力尽了,于是停下手上的活,开始吃一直在锅里沸煮的青豆。四个人在同一口锅里吃,餐具散落在雪地下面,能找到什么就用什么。青豆没有盐,淡而无味,吃到胃里也难以消化,但他们还是吃下去了,把大锅里剩下的最后一点儿吃得干干净净。米勒、施奈德和安德鲁斯重又回到他们搭建的框架前,牛皮带已经变硬并且收缩起来,木头像铁箍一样捆在一起。那天下午余下的时间里,他们一直忙着用在小便和炭灰里泡过的牛皮带把牛皮捆在框架上面。他们在框架四周挖了一道浅沟,把残剩的牛皮都填进了沟里,并且用潮湿的泥土和泥炭把它们盖起来,这样湿气就不会钻进披棚里。

黑暗降临之前,披棚搭建好了。框架很结实,墙和地板都是牛皮做的,牛皮用牛皮带绑好了,上面还压了东西,因此至少后面和两侧基本上是防水和防风的。披棚前面宽敞,松散地挂着几张牛皮,并且放置得恰到好处,如果有风的话,可以用长木桩把它们钉在地里固定起来。几个人又从雪地里挖出残剩的铺盖卷,把剩下的毯子平分,放在火上烘干。西边的最后一抹余晖将冰雪覆盖的大地映照上了一层冷莹莹的光,并泛着金黄色。借着这抹亮光,安德鲁斯看了看他们花了一天用木头和牛皮搭建起来的披棚。他想:这将是今后六或八个月里的家。他不知道生活在这里面将是个什么样子。他害怕单调无聊,但这个担心害怕是多余的。

他们一直都在紧张地工作。他们把泡软的牛皮削成狭长的两英尺带子,擦掉上面的绒毛,又在每条带子中间划出四英寸长的口子,把这个狭长的带子像面具一样系在眼睛上,来减少冰雪刺眼的光亮。他们从一棵松树里选出一小段一小段的树枝,把它们浸泡后,弯成椭圆形,然后在上面系上一条条的牛皮带,形成格子形状,用作简陋的雪鞋,这样踩在雪外面的薄冰上,就不会陷下去。他们用泡软的牛皮做成粗陋的袜靴,然后用牛皮带绑在小腿肚上,这样双脚就可以免于被冻坏了。他们加工处理了几块牛皮,来替代被暴风雪吹走的毯子,他们甚至用牛皮做了基本能穿的宽宽大大的袍子来替代大衣。他们在雪地上拖原木,为营火贮备木材,直到营地周围的那块地方被压得结结实实,可以毫不费力地在冰地上滑动它们。他们让营火整天整夜地燃烧着,晚上他们轮流起身,走进刺骨的寒冷中,把木头塞到木灰下面。有一次狂风吹了半夜,安德鲁斯看着营火吞噬了十几根原木,一次也没能燃成大火。大风把余烬吹得亮闪闪热烘烘。

暴风雪后的第四天,施奈德和安德鲁斯拿起斧头准备进树林,想砍倒更多的树木以增加大圆石旁的原木储备,这时米勒告诉他们他要骑马到山谷去射杀野牛:他们吃的肉不多了,天气看起来还不错。米勒骑上畜栏里唯一的一匹马——其他两匹马被放开和牛队一起生活,这样两匹马可以在山谷里更好地找到草,存活下来——米勒慢慢地骑着马离开了营地。他六个多小时后才回来,疲倦地滑下马,蹚着雪走到等在营火周围的其他三个人旁边。

“没有野牛,”他说道,“野牛一定是在谷口被暴风雪封住之前,逃出去了。”

“剩下的肉不多了,”施奈德说,“面粉给毁了,只有一袋青豆。”

“这地方不高,打猎不会很难,”米勒说,“明天我再出去一趟,或许能弄一头鹿回来。最糟糕的时候,我们还可以吃鱼对付。湖面虽然冻起来了,但还没有厚到砍不开的地步。”

“你看到那些牲口了吗?”施奈德问。

米勒点点头,“几头牛挺过来了。有的地方雪被吹走了好多,这几头牛活下来应该没有问题。几匹马看上去很糟糕,但运气好,它们也能活下来。”

“运气怎么会好?”施奈德说。

米勒向后仰,伸直了身体,冲施奈德笑了笑。

“弗雷德,我相信你骨子里很悲观。哎呀,情况还不很糟嘛,我们现在安顿下来了。我记得有一年冬天我在怀俄明州被大雪封住了,就我一个人。完全在森林线上方,根本没法下去。那么高,打不着动物。一冬天我就靠吃我的马和一头山羊活了下来。唯一能遮风挡雨的地方就是用马皮做的袋子。现在这样就不错了,你没有理由抱怨。”

“我有理由抱怨,”施奈德说,“你知道是什么理由。”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施奈德的抱怨也就渐渐少了,最后一点抱怨也没有了。尽管他和大家一道睡在牛皮披棚里,但越来越多的时间是自己一个人待着,只有别人主动和他说话的时候,他才开口,开口也只是三言两语马虎应付。米勒外出打猎的时候,他常常会离开营地,在外面一直溜达到黄昏,回来的时候两手空空。显然他已下定决心不和同伴有太多瓜葛,因此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有一次,安德鲁斯撞上他,听到他柔声细语地,像是对某个女人说话。安德鲁斯很尴尬又有些害怕,于是倒退着离开了他。但是施奈德听到了他的动静,转过身来对着他。一时间两个人四目相对,但施奈德似乎什么也没看见似的,他双眼目光呆滞空洞,过了一会儿双眼又木然地转向其他地方。安德鲁斯既疑惑又担心,于是就把施奈德的这个新举动告诉了米勒。

“不用担心,”米勒说,“一个人独自待着就会这样。我以前也这样。人得说话,但像我们四个人这样与世隔绝地住在一起,彼此话多并没有好处。”

因此,米勒出去打猎,施奈德到处转悠,脑子里无论出现什么都自言自语一番,只有安德鲁斯和查理·霍格两个人留在营地里。

查理·霍格从雪地里出来,经过最初的震惊麻木过后,开始逐渐认清了周围的环境,甚至开始接受目前的环境。

暴风雪肆虐之后,米勒从营地的废墟里找到一个没有破的坛子,里面有两加仑威士忌。每天米勒弄出一点儿威士忌给查理·霍格。他们把前一天的咖啡渣反复煮,煮成有点淡淡苦味的咖啡,查理·霍格把酒和咖啡和在一起喝掉。查理·霍格每天都要喝一点儿咖啡和酒的混合物,身体逐渐暖和起来,精神也放松了。他开始在营地周围转一转——但是起初只是在他们的披棚和营火之间的一大圈范围内活动,这块地方由于营火的热量和他们自己的踩踏,雪已经融化掉了。但是,有一天,查理·霍格突然在营火前站起身,动作过猛,他的咖啡威士忌酒都泼出来了一点。他失魂落魄地看着周围,手上的酒杯落到了地上,他用手捶着自己的胸脯,又把手插进衣服里。然后他跑进雪地里,在储藏自己物品的一棵大树旁跪了下来,开始在雪里扒找。他把手插进雪里,慌慌张张又疯狂地把雪甩向一边。安德鲁斯走到他跟前,问他出什么事了,查理·霍格只是声音嘶哑地一个劲儿地说“书!书!”,然后更加疯狂地挖进雪里。

他挖了将近一个小时,没过几分钟就跑到营火前,一边烘热手和手腕处青紫的皱巴巴的残肢,一边像受了惊吓的动物一样啜泣着。安德鲁斯明白他在找什么后,就和他一起找,尽管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最后,安德鲁斯用麻木的手指推开一个雪块,触碰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是查理·霍格的《圣经》,书在雪地上打开着,浸湿了。他冲查理·霍格举起《圣经》,大声喊叫着,像举着一个精致的盘子一样,以防浸湿的书页撕破了。查理·霍格颤抖着手接了过来。这天下午剩下的时间以及第二天早晨的部分时间,查理·霍格都用来在营火前一页一页地烘干《圣经》。在随后的日子里,他就靠翻阅满是泥斑、字迹模糊的《圣经》打发时光。有一次,由于无所事事,米勒不在,营地沉寂无声,安德鲁斯紧张到要发怒,于是他让查理·霍格念点什么给他听听。查理·霍格恼怒地看看他,没有回答,又接着看他的《圣经》,慢吞吞一页一页地翻着,手指吃力地在书上一行行地顺下去,专心致志、眉头紧锁。

米勒独自一人倒是逍遥自在。他白天离开营地,外出寻找食物,总是在黄昏前不久回来。有时在等待他的几个人后面出现,有时在前面出现——但总是出现得很突然,好像是从周围的环境中冒出来的。他总是不言不语地朝他们走来,黑黝黝的脸上胡子拉碴,粘在上面的冰雪闪着亮光,把猎到的东西往营火旁边的雪地上一扔。有一次他打到一头熊,并且就地宰割。他扛着熊的巨大后腿踉踉跄跄出现的时候,安德鲁斯猛然间觉得米勒就像一头庞然大物,奇形怪状,宽大的肩膀上露出一颗小小的头颅,往下低着。

其他人因为每天吃野兽的肉日渐虚弱,米勒的精神和耐力却与日俱增。打了一整天猎后,他还要自己给猎物褪毛开膛,准备晚饭,查理·霍格看上去无力完成的任务都由他承担了。有时候夜晚晴朗,他带着斧头走进森林,待在温暖的营火旁的几个人可以清晰地听到冰冻的斧头砍进冰冻的松树时发出的响亮的撞击声。

他很少开口和其他人说话。但他的沉默并非出于安德鲁斯先前看到的他在捕猎野牛时的专注和玩命。晚上,米勒弯腰坐在营火前,营火反射到他们身后的披棚上,热量反射回来烘着他们的后背。米勒盯着黄色的火焰,他黝黑沉着的脸上闪着火光,扁平的嘴唇上似乎总是挂着满足的微笑。但他的快乐不是由于和其他人相处相伴,也不是由于大家相处时都沉默寡言。他看着营火以及营火以外黑暗的地方,星星和月亮闪着微弱的亮光照在各处的积雪上,这些黑暗的地方有了一点亮色。早晨在外出打猎之前,他把早饭给大伙和自己烧好,他干这些活的时候,不喜不怒,好像这些活只是他外出时必要的前奏。他离开营地,好像是汇入到周围环境中。他穿着嫩树枝和牛皮带结成的雪鞋,毫不费力地滑行着,融入到雪地上漆黑的森林里。

安德鲁斯看着身边的人,等待着。晚上有的时候,他和大家挤在闷热的披棚里,听着时常突然刮起的大风在披棚角的四周呼啸低吟。这样的时候,同伴粗重的呼吸声和打鼾声,他和同伴身体的摩擦碰撞,不通风的披棚聚集起来的他们身体的臭味,似乎都是虚无缥缈的。在这样的时刻,他感到自己的某一部分已经飞到棚外,在冰天雪地之间飞来飞去。有时候当他快睡着的时候,他想到了弗朗辛,就像先前一个人待在暴风雪下的牛皮袋里时想到她一样。但现在想到的她更加具体了。他闭上眼睛差不多就能把她的形象带到眼前。他渐渐地让最后那天晚上和她待在一起时的情景来到他的脑海里,直到最终他想到这件事的时候再也不感到害羞和难堪。他看到了自己把弗朗辛温暖白皙的身体推开,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惊讶不已,似乎做这件事的不是自己,而是一个陌生人。

他开始接受这种死气沉沉的生活,并且试图找出其中的意义。他一个个地打量着和自己共同度过这死气沉沉生活的这几个人。他看到查理·霍格呷着热气腾腾的咖啡和兑了水的威士忌混合饮料,来抵挡一直侵袭着的寒冷,甚至查理·霍格弯身在火上取暖时也是寒冷依旧。他看到查理·霍格浑浊流泪的眼睛盯着《圣经》残破的书页,好像极力回避那使他显得渺小的白茫茫的雪地。他看到弗雷德·施奈德避开同伴,退缩到自己的世界里,好像只有保持这种孤独忧郁,才能对抗周围严寒的冬雪。施奈德踏着沉重的步伐走过雪地,双脚尽力往前蹚。他眼睛上总是系着狭窄的牛皮带,通过带子上的细缝,看着雪地。安德鲁斯想,他看雪地的样子,好像雪地是件活生生的东西,是他随时准备跃起攻击的对象。他养成了随身携带安德鲁斯最初在屠夫十字镇看到的那把小手枪的习惯。有时候他自言自语咕哝着,手会不知不觉地摸到腰带上,轻轻抚弄着手枪柄。至于米勒——每当他想到米勒究竟是个什么模样时,他总是犹豫不决起来。他看到米勒在茫茫白雪的背景下就是头发蓬乱,黑乎乎、粗陋的一团。米勒就像远处的冷杉,和周围环境截然不同,但又是其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早晨他看着米勒走进森林深处,他总是有一种感觉,米勒并没有远离他的视线,而是和周围环境融为一体,成了环境天然的一部分,依然清晰可见。

安德鲁斯却不能审视自己。他再一次像陌生人一样想到自己,就像几个月前在屠夫十字镇从河边向西看着他现在待的这片土地一样。当时他想到了什么?是个什么状态?有什么样的感受?他现在想到的自己就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什么也没做,也没有任何身份。有一次,查理·霍格、施奈德和他围坐在惨淡的营火边的时候,耀眼的阳光在他们身边投下黑影,他感到一种迫不及待的焦躁,迫切地想要从坐在他两边的两个无声无息的庞然大物身边走开。他对他们两人一句话也没有说,就系上很少用过的雪鞋,窸窸窣窣艰难地走过结了一层冰的雪地。尽管他的双脚在雪地上冻得发麻,脖颈后面却被无遮无掩的太阳晒得火烫。他的双腿由于一刻不停地蹒跚而行开始疼痛的时候,他停下脚步,抬起头。周围雪白一片,金光闪闪像点点星火。眼前无边无际的雪原让他倒吸一口凉气。他把眼睛抬高了一点儿,看到远处山坡上面直指湛蓝天空的黑色松树尖顶。他看着切入到蓝天里半明半暗的山的边缘时,整个山坡都闪闪发亮,地平线模糊不清。突然间到处都是白色的——上下左右,前前后后——他的眼睛开始感到灼热疼痛的时候,他趔趄着后退了几步。他眨了眨眼睛,用手捂在上面;但即便闭上眼睑,眼睑上出现的还是白色。他嘴里发出了一声轻微的不易听见的喊叫。他感到在一片白茫茫之中,自己失去了重量。刹那间,他不知道自己是直立着,还是钻进了雪里。他在空中舞动双手,然后弯下膝盖,向下探出双手。手感觉到外层结了壳的雪柔软的触感。他把手指戳进雪里,捧了一小捧雪,捂在眼睛上。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刚才离开营地时,忘了戴眼罩。太阳从平整的雪地上反射过来,灼伤了他的眼睛,因此他什么也看不见。他在雪地上跪了很长时间,用手指挖出雪按摩紧闭的眼睑。最后,他把捂在眼睛上的手指微微分开,才辨别出他认为标记他们营地的一片黑乎乎的松树和那个大圆石。他闭着眼睛,朝那个方向蹚去。因为看不见,有时他身体失去平衡,摔倒在雪地上。摔倒的时候,他冒着风险连忙从指缝里飞快地瞄一眼,这样可以纠正前进的方向。他最终到达营地的时候,他的双眼灼伤得很厉害,看不见任何东西,哪怕是迅速地瞄一眼也看不见。施奈德走出营地迎接他,引导他进入披棚。在以后三天的大部分时间里,他都躺在黑暗的披棚里,等着眼伤养好。从这以后,他再也没有不戴牛皮眼罩就去观看雪景。他也再没有去白茫茫的大山谷。

起先是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地,最后是一个月一个月地,几个人忍受着变幻无常的天气。有的时候天气晴朗炎热,宛如夏天,空中静得没有一丝风,松树梢上的雪花丝纹不动;有的时候山谷刮起阴冷的大风,沿着漫长的山体两侧呼啸而至。于是大雪纷纷飘落。风停下来的时候,大雪如同一块实体从灰白的天上缓缓下落;有的时候雪被大大小小的不同方向的风肆虐着,于是他们的披棚周围堆了一圈厚厚的雪堤,因此从外面看他们好像是生活在一个空空的雪洞里。夜晚寒冷刺骨,他们挤在一起,但不管挤多紧,也不管他们在身上压上多少张牛皮,他们依然冻得发抖,无法入睡。时间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地过去了,但安德鲁斯毫无感觉,因为没有一个可以计算春天融雪的时间坐标。施奈德在一根扯下来的树枝上刻了一道道凹槽来标记日期,安德鲁斯时不时地过去看看这些凹槽。他木然而又机械地数着这些凹槽,但数的数字对他来说毫无意义。施奈德定期走到他跟前,向他要一个月的工资,他这才知道一个月过去了。每当此时,他认认真真地从装钱的腰带里数出施奈德要的工资,心里好奇地想,施奈德拿到钱后会放在哪儿呢。但即便这样,他对逝去的时间也没有多少意识,付工资只是施奈德索要的时候他要履行的职责,和还没有逝去的时间没有任何关系,但却让他停留在原地。

8

3月底4月初,气候稳定下来,安德鲁斯看着山谷里的积雪一天天融化。其速度之慢让人倍感煎熬。起先是积雪不多的地方融化,因此曾经平坦的山谷变成了东一块西一块的雪地。一天天过去变成了一个个星期,融化的雪水渗透进大地,季节渐渐变暖,缠结在一起的冬草中冒出了新芽。去年淡黄色的草地上染上了一层新绿。

随着积雪融化,渗透进蠢蠢欲动的大地,野味也越来越多,野鹿溜进山谷,吃着新鲜的青草,而且胆子越来越大,有时吃草的地方离营地只有几百码远,听到动静,这些野鹿便抬起头,一边向前竖起圆锥形的小耳朵,一边绷紧蹲下的身体,准备逃窜,接着,假如没有其他响声,它们就继续吃草,黄褐色的脖子向下弯成美妙的弧线。山鹑在他们上面的树顶上啾啾地叫着,并且飞落到野鹿身边,和野鹿一起进食,它们灰白黄三色相间的斑纹和它们脚下的大地融合在一起。野味离他们这么近,几乎唾手可得,米勒再也不用走进森林了。他把安德鲁斯的小步枪抱在怀里,一副不屑的样子,离开营地几步远,随意地把枪托抵在肩膀上,要打多少野味,就打多少野味。他们吃够了鹿肉、鹑肉和麋肉。吃不掉的扒去内脏的野味,在逐渐缓和起来的天气里都变质变味了。施奈德每天都艰难地蹚过融化的积雪,走到谷口,察看横在他们与外部世界之间的积雪。谷口的积雪渐渐融化。米勒看着太阳,带着阴郁的眼光计算着逐渐变大、开始朝山坡扩大的泥地,默然无语。查理·霍格一直守护着那本破旧的《圣经》,但时不时地抬起头,看一眼不断变化的大地,似乎感到非常吃惊。他们对于一整天守护着的火苗就不那么上心了。好几次,他们没有留意,火熄灭了,只好用米勒带在口袋里的火匣再把火生起来。

尽管山谷里的积雪融化得差不多了,但在平地向上进入森林和山峰的地方还有大堆大堆的残雪。米勒把关在畜栏里一冬天的马放出去吃草,一冬天只吃到少量谷物和能够找到的不多的草料,这匹马瘦骨嶙峋。它把营地前面一块地方的新草吃得干干净净。它恢复了一点儿体力之后,米勒给它套上马鞍,骑上马,离开营地,朝山谷走去。几个小时之后,米勒带着两匹冬天跑散的马回来了。由于长时间流浪在外,这两匹马几乎变成了野马,米勒和施奈德试图把它们的脚拴住以防它们从营地走散时,它们后腿直立,前腿腾空,鬃毛飞舞,眼睛上翻,眼白外露。在吃了几天青草之后,它们的皮毛开始微微发亮,野性渐少,最终他们给马套上了马鞍。一冬天没有东西可吃,两匹马瘦得连肚子上的肚带都收不紧了。

“再有几天冰天雪地,”米勒凄惨地说,“我们就无马可骑了,只能走回屠夫十字镇。”

马套上马鞍被驯服后,米勒、安德鲁斯和施奈德便骑马进入山谷。他们在马车前停了下来,马车在露天经受了一冬天风雪的肆虐,有几块底板已经翘了起来,一些铁的装置也上了一层薄锈。

“马车没有问题,”米勒说,“只要这里那里上点油,就可以胜任我们要干的活。”他从马上俯下身子,用食指摸了摸环绕车轮的大铁箍,他看了看食指上闪光的铁锈,然后在肮脏硬挺的裤子上擦了擦手指。

从马车的位置出发,几个人开始骑马寻找在暴风雪中走散的几头牛。

他们找到了这几头牛,它们还都活着。几头牛不像那几匹马那样瘦骨嶙峋,但野多了。三个人走近时,几头牛惊慌失措地突然蹿起,咚咚地跑开了。三个人花了四天时间才把几头牛赶拢在一起,带回营地。然后拴住它们的脚,再放它们吃草。草长得很旺盛,牛的肚子开始圆了起来,也不像先前那么野了。这一星期结束前,他们能够把几头牛套在马车上,并且赶着它们在山谷里、在秋天打死的被遗弃的野牛尸首中间闲逛几小时。温度升高后,这些野牛尸体开始散发出浓烈的臭味,野牛尸首旁的草长得绿油油的,特别茂密。

随着天气转暖,一冬天都让安德鲁斯感到刺骨的寒冷开始退去。他骑马牵牛,身上的肌肉便松弛了下来,看着绿茵茵的大地,视力变得锐利起来,一冬天习惯了所有声音被层层厚雪吸收后变为单调声响的听觉开始听到山谷里各种各样的声音——坚硬的松树枝间轻风的瑟瑟声、脚步走过正在生长的草地发出的沙沙声、马鞍在马上移动时皮革发出的吱吱声以及传到远处消失在空中的人的声音。

当牛马长肥,又开始习惯被人牵着行动时,施奈德越来越多地在营地到积雪的谷口之间来来回回。谷口是必经之路,只有经过谷口才能离开山顶,然后下山进入平坦的草原。有时候他兴奋急切地回到营地,走到每个人面前,语速飞快、声音嘶哑地小声宣布。

“融化得很快,”他说道,“冰层以下都变软变空了。用不了几天,我们就可以通过了。”

有时候他回来时,神情忧郁。

“该死的冰层把寒冷封住了。只要一个温暖的夜晚,冰层就可能松动。”

这时米勒就会露出冷静善意的笑容看着他,什么也不说。

有一天,施奈德察看完积雪骑马回来,特别兴奋。

“伙计们,我们可以通过了!”他说道,语速极快,像连珠炮似的,“我一直到了积雪那边。”

“骑马?”米勒问,人并没有从躺着的野牛皮上爬起来。“步行,”施奈德说,“雪深不超过四五十码,过了积雪以后就行走自如了。”

“有多深?”米勒问。

“不深,”施奈德说,“像面糊一样柔软。”

“有多深?”米勒又问。

施奈德掌心向下,把手举到超过头顶几英寸的地方,“就超过人头一丁点儿。我们可以很容易过去。”

“你说你是走过去的?”

“易如反掌,”施奈德说,“一直走到积雪另一边。”

“你这该死的傻瓜,”米勒轻声说道,“你也不想想,万一湿雪塌下来,把你埋在下面怎么办?”

“弗雷德·施奈德是不会被埋下去的,”施奈德一边说,一边用攥紧的拳头捶着胸脯,“弗雷德·施奈德知道怎么样照顾好自己,他是不会有任何危险的。”

米勒笑了笑,“弗雷德,你热切地想过舒适的生活,玩放荡的女人,只要能马上到手,连小命都不要了。”

施奈德不耐烦地挥挥手,“别管那些。我们是不是准备装车?”

米勒却在野牛皮上把身子伸展得更舒坦一些。“不着急,”他不紧不慢地说道,“如果雪堆还是像你说的那样深——我就知道没有融化多少——我们还得等几天。”

“但现在我们是可以过去的!”

“当然可以,”米勒说,“那就得冒雪塌下来的风险。要是这些牛埋在几吨重的湿雪下面,我们该怎么办?且别说我们自己怎么样。”

“你难道就不能去看看?”施奈德哀号着说。

“没有必要,”米勒说,“我说过了,如果雪还是像你说的那么深,我们还得等几天。我们就等几天吧。”

因此他们等待着。查理·霍格从冬天的长梦中渐渐苏醒过来,每天练习牛拉马车一个小时左右,直到这些牛和去年秋天一样轻松自如地拉动马车,至少是在空车的时候如此。在查理·霍格的指挥下,安德鲁斯熏烤了大量数英尺长的鳟鱼和许多肋条肉,以便下山和穿越草原长途跋涉的时候吃。米勒又开始带着两支枪——一支他自己的夏普斯枪和一支安德鲁斯的小步枪——用胳膊肘夹着,到山腰去四处察看,山腰还是积着松软的厚雪。待在营地的人不时会听到夏普斯步枪的砰砰声和小步枪剧烈的啪啪声。有时,米勒把他的猎物带回营地,更多的时候,猎物倒在哪儿,他就让它躺在哪儿。在营地的时候,他的眼睛经常在长长的山谷里扫视,在四周高起的山腰间巡看。他为了某个原因,不得不把视线转移到其他地方的时候,总是很不情愿。

先前米勒拒绝了施奈德离开山谷的提议,因此施奈德一直闷闷不乐,现在心里憋着一股无言的愤怒,很显然他的愤怒大都是冲着米勒去的,但米勒并不在意。施奈德一开口说话,就是坚持要米勒陪他去谷口,查看一下残剩的积雪,几乎天天如此。每当施奈德提出要求,米勒总是不温不火地应付着。他木无表情地跟着去,又木无表情地跟着回来。他的脸上平静淡然,和施奈德怒气冲冲面红耳赤形成鲜明对照。施奈德坚持要离开山谷,但话到嘴边就被米勒挡了回去:“还不能走。”

对安德鲁斯来说,尽管米勒什么话也没有说,但最后几天在他看来却是最难熬的几天。眼见着马上就可以离开,安德鲁斯一次又一次攥紧拳头,手掌心全是汗。但他不清楚自己为何如此急切。他能够理解施奈德的急不可耐——他知道施奈德想要的就是用可口的饭菜填饱肚子,让身体睡在干净柔软的床上,把积聚的欲望发泄在某个听他使唤的女人身上。自己的欲望可能包括上面所有这一切,但他的欲望既更加模糊又更加强烈。他想回到哪儿?又想从哪儿出发?好几次他沿着米勒和施奈德去谷口踏出的小道向前走,站在堆着厚雪的两座山峰之间的狭窄通道面前,那儿就是进入山谷的出入口。在雪堆上方,山峰原始的棕红色岩石直入蔚蓝的天空。他极目远望施奈德在雪地里踏出的露在外面的壕沟,既深又窄的壕沟弯弯曲曲,他一眼不能望穿壕沟,看到外面的旷野。

米勒不动声色,他们只能绝望地等待着。即便树林里阴影下的雪块开始融化,变成一条小溪流经他们的营地,他们依然等待着。他们一直等到4月末。然后有一天晚上,米勒在营火前突然说道:“晚上好好睡一觉,我们明天装车,离开这儿。”

他说完话后,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接着施奈德站起来跳跃高呼。他拍了一下米勒的后背,转了三四个圈,大笑着一句话也没有说,然后又拍了一下米勒的后背。

“我的天,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我的天,米勒!你这家伙还真不错,对吧?”他绕着小圈兜了好几分钟,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对其他人说着没头没脑的话。

米勒宣布撤离,紧接着一阵欢欣鼓舞之后,安德鲁斯感到一种异样的悲伤袭上心头,这悲伤像是来自对这地方的留恋。他看着黑暗中一小团营火欢快地燃烧着,然后视线越过营火,看着远处黑暗的地方。那边是山谷,他对山谷已经了如指掌了,虽然他看不见,但他知道山谷在那边。那边有正在腐烂的野牛的尸体,他们费时费力流血流汗,就是为了得到野牛皮。一垛垛野牛皮也在黑暗中堆着,只是他看不见,明天他们将这些野牛皮装上车,离开这个地方。他感到自己再也回不到这里,尽管他知道他还会和别人一起来到这里把那些未能带走的野牛皮运走。他隐约感到自己把什么东西遗留在了这里。这些东西或许对他来说十分重要,假如他能知道这究竟是什么东西。那天晚上,营火熄灭以后,他一个人躺在披棚外的黑暗中,让料峭的春寒穿过衣服钻进肌肤里,最后他终于睡着了,但夜里醒来好几次,睁眼望着没有星星的夜空。

早晨晨光初露,施奈德把他们叫醒。为庆祝这最后一天的到来,他们决定喝光剩下的所有咖啡,这些咖啡他们已经储存了好几个星期了。查理·霍格把咖啡烧得又浓又黑。以前喝的都是咖啡渣煮的咖啡,淡如清水,现在咖啡的清香苦味钻进了他们的大脑,让他们的身体力量倍增。他们把牛套上马车,牵到一块空地上,那里牛皮一捆一捆地堆得老高。

安德、施奈德和米勒把大捆大捆的牛皮推到车厢里的时候,查理·霍格打扫营地,把烤鱼、烤肉和其他一系列东西装进大柳条箱里,整个冬天大柳条箱都在营地旁边,用帆布盖着。长期吃兽肉和鱼肉,三个人都体力不支,他们奋力搬运牛皮捆。六个大捆两个两个地放在车厢底部。在这六捆上面,这三个人想办法再放六捆,因此绑在一起的牛皮有一人多高,超过了马车的侧板。尽管他们累得气喘喘吁吁头晕目眩,米勒还是催促他们在十二捆牛皮上面再加六捆,最后牛皮比查理·霍格坐的弹簧座位还要高出十到十二英尺,晃晃悠悠地保持着平衡。

“太多了。”施奈德把最后一捆牛皮推到位后喘着气说道。他喘着粗气,脸上满是尘垢和烟灰,比他淡颜色的头发和胡须要灰白一些。他离开马车,看了看高耸的野牛皮,“这根本下不了山,一旦离开平地,就会侧翻过来。”

查理·霍格在马车旁整理一堆东西。米勒把能找到的绳子收集起来。他没有回答施奈德的话。他把零碎的绳子结在一起,开始把绳子扣在侧板顶部的角撑板和索环上。

施奈德说:“把它们捆绑在一起更糟。这辆马车根本拉不了这么重的东西。弄断了轴,怎么办?”

米勒把绳子从牛皮堆顶上扔过去。“下山的时候我们会稳住它,”米勒说,“如果我们小心点儿,车轴会撑住的。”他停了一会儿,“我想我们应该带点货真价实的东西回屠夫十字镇,让那些人大吃一惊。”

他们把牛皮绑在马车上,能绑多紧就绑多紧,牛皮被压扁了,抵在马车的侧板上,侧板凸在了外面。牛皮绑好后,他们站得离马车远一点儿,看了看,然后又看了看剩下的牛皮,安德鲁斯估计地上大约还有四十捆。

“还要再装两车,”米勒说,“今年春天晚些时候我们可以回来弄这些牛皮。我们现在差不多运了一千五百张牛皮——这里还有三千张。总共约有四千六七百张。如果还是原先的价格,能卖一万八千美元。”他无精打采地冲安德鲁斯笑了笑,“你可以得到七千多一点儿。一冬天什么事也没做,还不错吧?”

“快点,”施奈德说,“钱到手,再数不迟。我们赶快装完,离开这儿。”

“你应该坚持分成,弗雷德,”米勒说,“那样你会多挣一些钱。让我们算算——”

“行了,”施奈德说,“我不会后悔的。我自己碰运气。再说了,你还没有把牛皮运回屠夫十字镇呢。”

“让我们算算,”米勒说,“如果你坚持六一分成,你可以得到——”

“行了。”安德鲁斯说道。他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他感到自己对米勒隐隐升起一股怒火。“我说过我会照顾施奈德的,我会另外分一成所得给他。”

米勒打量着安德鲁斯,微微点点头,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当然,威尔,你的所得随你怎么处理。”

施奈德满脸通红,愤怒地看着安德鲁斯,“不,谢谢你。我只要一个月六十美元,我一直在拿这笔钱。弗雷德·施奈德自己照顾自己。别人的东西我不要。”

“好吧,”安德鲁斯说,略显尴尬地笑了笑,“回屠夫十字镇,我会请你喝个够。”

“谢谢,”施奈德认真地说,“非常谢谢你这么做。”

他们把披棚的东西和烤好的食物放在马车高高的座位下面,四下看了看,检查有没有落下东西。他们一冬天都待在里面的披棚在树林里看上去很小,似乎根本担当不了它已经完成的使命。安德鲁斯明白就是这里,在今年春天晚些时候或者秋天,他们还会回来,来运走剩下的牛皮。但是在接下来的季节里,太阳会把这个披棚晒干,冰天雪地会把它冻裂,披棚坍塌,肢解成一块块碎片,直到不复存在。只剩下那些他们插进地里的木桩,还能显示他们曾在这里度过漫长的冬天。他不知道披棚在风雪中腐烂、慢慢融进它下面深厚的松叶层之前,会不会有其他人见到。

他们把剩下的牛皮捆丢在原处,没有再花力气把它们推到树林里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查理·霍格把剩下的最后一点儿马钱子碱浇在牛皮上,防止其他的害虫在牛皮捆上做窝。米勒、安德鲁斯和施奈德给自己的马套上马鞍。把各自的毯子和小物件用柔软的牛皮包裹起来,捆扎在马鞍后面。查理·霍格爬上高高的弹簧座位。米勒打了个手势,查理·霍格大幅度地歪向堆在一起的牛皮捆一侧,向后甩出长长的牛皮鞭,又敏捷地沿着牛队一侧把皮鞭带回来。展开的牛皮鞭在顶端啪的一声巨响,随之而来的是查理·霍格尖细的吼叫声:“驾!驾!”受惊的牛队用力拉紧沉重的马车,牛蹄深深陷进了泥里。木轭卡在牛肩膀的肉里,原木在牛拖车产生的拉力的作用下发出粗重的吱吱嘎嘎的声音。刚刚上过油的车轮在车轴上转动起来,马车缓缓向前移动,牛队拖着重物渐渐找到平衡点,车速也越来越快。牛皮太重,车轮的边缘都陷到了松软的泥里,留下两条平行的深辙,在淡绿色的草地上既黑又粗。

在谷口,雪仍然深至马的肢关节处,但很松软,尽管车毂有一半陷进湿地里,可牛队比较轻松地就走了过去。他们在谷口的顶点停了下来,谷口正好在两座山峰之间,两座山峰像让他们进进出出的一扇破门的两个巨大的柱子。施奈德和米勒下马检查马车的刹车,保证刹车在下山时不致让马车冲得太快。在他们检查的时候,安德鲁斯回首望着一会儿就要从他们的视线中消失的山谷。从这么远的地方看,新长出的青草像是贴在地面的绿色薄雾,在清晨的太阳下闪着亮光。安德鲁斯无法相信这就是那个曾经让一千头垂死的野牛在里面挣扎狂怒的山谷,他无法相信这片草地曾经遍地血迹,他无法相信这块地方曾经被暴风雪肆虐,他无法相信几个星期前这块地方曾经被令人目眩的冰雪覆盖,一片荒凉、毫无生机。即使在这么远的地方,他睁大眼睛,也能看到这块地方到处都是黑乎乎的野牛尸体。他掉过头去,催马过了谷口,离开了其他人和停在顶端不动的马车。过了一会儿,他听到身后缓慢的马蹄嘚嘚声和马车吱吱嘎嘎的声音。一队人马开始了漫长的下坡路程。

过了谷口几码远,三个骑在马上的人下了马,把三匹马松松地拴在一起,他们下山的时候,让马跟在后面。他们还是走在秋天上山时野牛踩出的小道上,小道很松软,但不像山谷的泥地那么泥泞。因为道路松软,马车离开平地、沿着山坡向下的时候,车轮总是从小道滑到一边去。米勒在查理·霍格的柳条箱里找到三段绳子,把它们绑在牛皮捆的上面。马车下坡时,三个人走在马车旁边,他们要比马车高一些,和车上的货物一般高。他们牢牢地拉住绳子,这样当马车在山坡上倾斜度较大时,不至于翻掉。有时小道急转弯,马车高高堆着的货物摇摇欲坠,差点让他们摔跤。他们从滑溜溜的草上滑下山坡,脚后跟戳到地里,稳住脚步,手不停地在拉的绳子上转来转去。

他们下山比先前上山还要慢。牛皮高高地堆在查理·霍格身后,使他看上去矮小了许多。他笔直地坐在马车座位上,马车倾斜,他也倾斜,敏捷地甩动皮鞭、运用手刹,以此来调节马车的速度。他们不时地停下来歇一会儿。人和牲口经过漫长的冬天都很虚弱,走不了多久,就得休息。

中午之前,他们找到了一块从山体延伸出去一点儿的水平高地。高地上散落着一些小石块,石块缝里长着些硬草。他们除掉马嘴里的马嚼子,解开车轭,让马和牛吃草。在一块宽大水平的岩石上,查理·霍格把一长条烤肉切成相等的几份分给几个人。安德鲁斯无力地接过烤肉,送进嘴里,但过了几分钟,都没有嚼。他因为精疲力竭而胃部痉挛,一阵阵恶心。眼前有小星星忽明忽暗,他在冰冷的草地上躺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他咬扯着像牛皮一样硬的烤肉,让它在舌头上变软以后再嚼。他勉强把大部分肉吞咽下去后,尽管双腿无力,但还是站了起来,向四周瞧了瞧。山顶上五颜六色。深绿色的树枝逐渐变淡,在树梢成了淡黄色,那里树叶刚刚发芽,野浆果树丛微露红色和白色的蓓蕾。纤细的白杨树银白色的树皮上吐出嫩绿的新芽,整个大地上淡绿的新草把阳光反射到松树下巨大的阴凉幽暗的地方,阴暗的树干在反射光线的照耀下闪着微光,光亮像是从大树自身看不见的中心散发出来的。他想只要自己聆听,就能听到草木生长的声音。一阵阵风在树枝间沙沙作响,松树叶相互摩挲时在窃窃私语。无数的昆虫在草丛中蹿来蹿去,干着别人看不见的活,发出窸窣的声响。在树丛深处,一只不见首尾的动物脚踩嫩枝,咔嚓一声嫩枝断了。安德鲁斯深吸着芬芳的空气,空气里碾碎的松叶的味道和大树阴影下泥土里树叶慢慢腐烂的香味混合在一起。

就在中午之前,几个人又重新开始下坡的漫漫征途。安德鲁斯转过身,看了看他们已经走过的山路。小道曲曲折折,他已经不能确定来路。他抬头向上看,朝他以为是山顶的地方看去,但是看不见。小道周围的树林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看不见他们曾经待过的地方,也估计不出他们已经走了多远。他重又转过身,下面的小道弯弯曲曲,望不到尽头。他走到施奈德和米勒中间,一队人马开始艰难地朝山下走去。

太阳照在安德鲁斯身上,释放出他身上的臭味,也释放出他旁边两个人身上的臭味。他一阵恶心,不住地把头转过来转过去,想呼吸一点儿新鲜空气。他突然想起,自从几个月前的第一个下午他满身沾满牛血,在泉水里洗了个冷水澡以后,他还没有洗过澡,没有洗过衣服,甚至没有换过衣服。猛然间,他感到硬邦邦的衣服和裤子沉重地贴在自己身上,一想到它们就浑身不自在。他感到自己的皮肤一触到衣服就收缩起来。他像受了风寒似的打了个冷战,于是张开嘴巴,大口呼吸着空气。下坡的路越来越陡,离平地越来越近,他的内心也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身上的肮脏。最后他变得莫名地紧张和焦虑。当大伙休息的时候,安德鲁斯远离大家坐在一边,直挺着身子,生怕感觉到皮肤上的衣服。

下午过半的时候,隐隐传来低低的呼啸声,像是大风穿过隧道的声音。安德鲁斯停下脚步,侧耳倾听。施奈德在他的右边,眼睛盯着前面摇摇晃晃的马车,撞在了他的身上。施奈德骂了一句脏话,但眼睛并没有离开马车,而安德鲁斯则继续往前走,走在施奈德和米勒之间,并与他们保持相等的距离。渐渐地那呼啸声沉稳响亮,越来越响,安德鲁斯觉得不像风穿过隧道的声音,而是平地和山脉交接的地方,大风席卷山坡的声音。

米勒转过身,冲安德鲁斯和施奈德笑了笑,“听到没有?不用再走多远了。”

接着,安德鲁斯意识到他听到的一定是河流的声音,冰雪融化后雪水涨满了河道。

一想到下坡的路就要走完了,想到清凉的河水,他们就加快了步伐,精神也为之一振。查理·霍格甩响牛皮鞭,把手刹松开了几英寸。马车在颠簸的小道上晃晃悠悠,很是危险。有一次,面对三个人一侧的车轮离地好几英寸,马车的重物失去了平衡,左右摇晃,查理·霍格一边吆喝,一边刹手刹,其他三个人拼命拉着手上的绳子,马车抖动了一阵儿,才在四个轮子上停稳。有了这次经历之后,他们前进的速度又慢了下来,但是眼看马上就可以好好休息了,所以他们的精力仍很旺盛,一直走到通向河岸、被青苔覆盖的、坡度变缓的平整岩石,他们才停下脚步。

在平坦的石板地基上,他们松掉绳子,伸展四肢,躺下身子。地基边小河流淌,溅起的浪花使得石板阴凉潮湿,河流哗啦啦地响,他们说话得扯起嗓门,才能听见。

“没想到现在河水这么高吧?”施奈德大声说道。

米勒点点头。安德鲁斯眯起眼睛,以免细小的水珠飞到眼睛里。两岸河水奔腾,被河床深处看不见的岩石阻挡,形成漩涡。这儿那儿,河水不时激起白色泡沫。在河面上流淌的白色泡沫、零落的树皮和树叶是唯一能显示河流因为落差高度而迅猛无比的标志。他们上次渡河是在早秋的时候,河水还只是刚刚淹没河床的涓涓细流。现在河水涨满了两岸,削去了对岸的泥土。安德鲁斯上下打量着两岸,上游和下游的两岸最窄也有至少一百码的距离。

查理·霍格解开牛轭,让牛加入到岸边的马群里。马和牛用鼻子和嘴巴触碰湍急的河流,浪花冲进眼睛和鼻孔的时候,便猛一甩头。

在岩石上,施奈德半爬半滑地从安德鲁斯和米勒身边经过。他跪在河边,双手放进水里,捧起水,水一边滴,他一边咕嘟咕嘟地喝着。安德鲁斯走过去,坐在他身边。施奈德喝完水后,安德鲁斯把脚从岩石上伸进河里,河水的力道让他猝不及防,他的下半身转了半个圈,他连忙挺直双腿,才抵挡住河水冰冷迅猛的冲击。就在他膝盖下面,双腿四周漩涡连连,白浪滚滚,寒冷像针刺一般,但他的脚没有动。他抓住身后的岩石,一点点地让身子进入水中,受到冷水的刺激,他大口喘着气。最后,他的脚触碰到河底的石块,他扶着岩石,朝冲击自己的河水走去。他俯身离开河岸,在水流的冲击下保持平衡。他在岩石右边找到一块隆起的疙瘩;他抓住这块疙瘩,让自己的整个身子浸入水中。他蹲下来,河水一直没到肩膀。他屏住呼吸,抵抗寒冷,但过了一会儿,身上就不觉得冷了,水在周身流过,清洗一冬天聚集的污垢,他感到舒适惬意,几乎有点温暖的感觉。他右手仍然紧紧抓住岩石,任水流带起身体,直到最后身体直接在水中浮起,漂在河流泛着白沫的水面上。他抓住那块石疙瘩,几乎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重量。他把头转向一侧,闭上双眼,在水里躺了一会儿。

猛然间,他听到一个声音盖过了水流的哗哗声。他睁开眼睛。施奈德蹲在上面的石头上,咧嘴大笑。他的一只手伸入水中,又突然探出水面,把水浇在了安德鲁斯的脸上。安德鲁斯透不过气来,连忙一边向外避让,一边用另一只空着的手往上一撩,把水浇在施奈德脸上。两个人边笑边噼噼啪啪地相互泼着水,好像儿童嬉戏一般。最后安德鲁斯摇摇头,气喘吁吁地爬到岩石上,坐在施奈德旁边。一阵微风吹过,寒冷刺骨,好在有太阳照着,给他点儿暖意。他知道过后他的衣服会在身上冻硬,但现在衣服松松的,身上差不多都干净了,皮肤感觉很爽。

“天哪!”施奈德说。一边伸直四肢,躺在下倾的岩石上。“下山了,真好。”他转身对米勒说,“你说我们回到屠夫十字镇需要走多久?”

“最多两个星期,”米勒说,“我们回去要比来时快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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