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书农小说网友上传整理约翰·威廉斯作品屠夫十字镇全文在线阅读,希望您喜欢,一秒钟记住本站,书农的拼音(shunong.com)记住本站加入收藏下次阅读。

“什么?”

“我先弄哪里?我以前从未给动物开膛剖肚。”

“哦,”施奈德轻声说道,“我一直记不住你是第一次剥皮。这样,你先把内脏取出来,然后我告诉你怎么样切碎。”

查理·霍格和米勒绕过高高的大圆石,靠在上面看着。安德鲁斯犹豫了片刻,然后站起身。他把刀抵住小牛的胸骨,往里一戳,直到碰到软软的胃。他一咬牙,把刀往里一捅,然后往下面拉。一大堆盘绕着的肠子从干净利落的切口处涌了出来,肠子比胳膊还粗,蓝白相间。安德鲁斯闭上眼睛,把刀尽快往下一拉。他直起身子时,感到有热乎乎的东西,涌出的半凝固的黑色血液从打开的腹腔里滴了下来,溅到了衬衫上,从裤子前面流淌下来。安德鲁斯向后一跳,动作迅疾,使得野牛在绳子上摇来摇去,因此肠子缓慢地从越来越大的切口涌了出来。随着一声沉重清脆的丝滑声,肠子砰的一声落到地上。一大堆肠子的边缘像活生生的东西滑向安德鲁斯,盖住了他的鞋面。

施奈德一边大声笑着,一边拍着自己的腿。“把肠子切断了!”他大声喊道,“要不然肠子会爬得你浑身都是。”

安德鲁斯咽下嘴里突然涌出的浓浓的唾液。他用左手顺着粗滑的大肠向上深入腹腔。他看到自己的前臂消失在潮湿温暖的小牛体内。当他的手够到肠子的末端,他另一只手拿着刀伸进到左手的旁边,笨拙地对着粗大的肠子一阵乱割。野牛胃里还没有完全消化的食物臭味阵阵翻滚而出。他屏住呼吸,更加用力去割。肠子断了,淌了下来,聚集在尸体的下半部分。他用双手把肠子从腹腔捧出来,直到他能看到连在肠子上的其他部位,并把它们割下来,然后拼命一抱,把肠子从小牛身上拖了出来,肠子在他脚四周铺开来,堆了一大堆。他向后退了几步,脸色苍白,张大嘴巴,呼吸急促;他手臂上血淋淋的,不住地颤抖。他把手臂伸得离身体老远。

米勒还靠在大圆石上,对施奈德喊道:“让我们来点肝,弗雷德。”

施奈德点点头,朝摇晃的野牛尸体走了几步。他用一只手稳住尸体,把另一只手伸进敞开的腹腔。他一扭手臂,手里拿出一大块棕紫色的牛肝。他用刀麻利地切了几下,就把一大块牛肝切成两块,把一块大的扔过去,给了米勒。

米勒双手一捧接住,抱在胸前,以免从手上滑下来。他把这块牛肝举到嘴边,咬了一大口,黑乎乎的血从肝脏上涌出来,从他下巴两侧流了下来,滴到了地上。施奈德笑了笑,也咬了一口自己手上的一块。他一边笑,一边慢慢嚼着,牛肝把他的嘴唇染成了暗红色。他伸手把牛肝递给了安德鲁斯。

“要不要来一口?”他笑着问道。

安德鲁斯喉咙发苦,胃一阵痉挛,喉咙肌肉一紧,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转身,从他们身后跑开了,弯着腰靠在树上,一阵呕吐。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对着他们。

“快些吃完吧,”他大声说道,“我受不了了。”

没等回答,他又转过身去,朝离他们营地七十五码处流淌的泉水走去。在泉水边上,他脱掉衬衫,野牛身上的血开始在他的汗衫上变硬。他立马脱掉其他衣服,站在傍晚的阴影中,冷风一吹,浑身发抖,从胸脯到肚脐以下全都是棕红色的野牛血迹。脱衣服的时候,他的手和臂擦到了身体的其他部位,所以他全身上下都是斑斑血渍,各种红色都有,从浅朱红色到深棕红色。他把手伸进泉水形成的冰冷水塘中。冷水让血迹凝结起来,有一阵子他担心皮肤上的血迹洗不掉了。过了一会儿血迹卷曲起来,一块一块地流走了。他往自己的手臂、胸口和肚子上不断浇水,寒冷冻得他直喘。他用力让肺吸足了气,来抵御阵阵寒冷的袭击。

当他把赤裸裸的身上能看到的最后几块血斑清洗掉的时候,他跪了下来,双手抱着身体,牙齿直打战,皮肤变成了淡青色。他一件件地拿起衣服,把它们浸在水里。他使劲地搓,把每件衣服洗了又洗,拧了又拧,反复好几次,直到水池变浑,成了土红色。最后他从池塘的浅岸边拿了一把细沙和泥土,擦洗粘在靴子上的血迹,但野牛的血液和黏液已经钻进了皮革里,怎么擦也擦不干净。他套上湿淋淋、皱巴巴的衣服,走回营地。天已经快黑了。走到营火跟前的时候,寒冷已经把衣服冻硬了。

野牛已被去毛开膛;内脏、头颅、牛蹄和没有多少肉的肋骨都被从营地拖走,扔得到处都是。营火上方的铁叉上串着一大块脊背隆肉,因此营火比通常烧得高,烟也冒得多。营火旁边的一块肮脏的方形帆布上是剩余的牛肉,黑乎乎胡乱堆在一起。安德鲁斯走到营火跟前,让身体靠近热量。他衣服的皱褶处冒出一缕缕蒸汽。没有人跟他说话,他也没有正面看他们。

过了一会儿,查理·霍格从帆布覆盖的方形小帐篷里拿出一个小盒子,借着灯光仔细检查了一下;安德鲁斯看到里面装着白色细末。查理·霍格绕过大圆石,朝散落着野牛残骸的地方走去,边走边咕哝着。

“查理·霍格去打狼了,”米勒自言自语地说,“我想他认为狼就是魔鬼本身。”

“打狼?”安德鲁斯说道,但并没有转身。

“把马钱子碱撒在生肉上,”米勒说,“让它在营地周围保持几天,很长一段时间,狼就不会上门找麻烦。”

安德鲁斯转过身,这样他的后背便可以取暖。他刚转过身,衣服前面立刻就变冷了,还没有干的衣服冰冷刺骨。

“但查理·霍格这么做不是为了防狼,”米勒说,“他看到狼死了,就像魔鬼死了一样。”

蹲在那儿的施奈德站起身,走到安德鲁斯身边,贪婪地嗅着周围已经开始变黑的烤肉。

“太大了,”施奈德说,“一个小时也烤不好。剥了一整天皮,早饿了。再剥一通宵还需要补充食物。”

“不会那么糟,弗雷德。”米勒说,“有月光,肉烤熟之前,我们可以休息一下。”

“天越来越冷了,”施奈德说,“我要把僵硬的牛皮撬开才能剥。”

在天空明亮的背景下,大圆石看上去黑漆漆的。查理·霍格绕过大圆石走了出来。他小心地把盛马钱子碱的小盒子又放回储藏物资的地方,并且掸掉裤腿上的灰尘,又查看了一下烤牛肉。他点点头,把咖啡壶放在营火边上,这时有些木炭的火开始变暗了。一会儿工夫,咖啡煮开了。烤肉的油滴下来,掉进火里,于是咖啡的清香混合着烤肉的浓香,飘到在那边等待进餐的人身边。米勒咧嘴笑了,施奈德吊儿郎当地咒骂着,查理·霍格嘀嘀咕咕地自言自语。

安德鲁斯想起了刚才看到野牛尸体闻到野牛臭味的厌恶,本能地转过头去,回避牛肉的浓香;但他突然意识到肉的香味令他垂涎欲滴。他渴望吃到正在准备的食物。从泉水边洗冷水浴回来以后,他第一次转身看着其他人。

他局促地说道:“我想我没做好,没掏好牛的内脏。”

施奈德笑了。“你把手上的东西都扔掉了,安德鲁斯先生。”

“这种情况以前也发生过,”米勒说,“我看到过有人更糟糕。”

一轮月亮,几乎是满月,挂在东边天空中。营火渐渐熄灭的时候,月亮的灰蓝色亮光透过树林,照在他们的衣服上,因此木炭的深红色光亮被清冷的银光照着,两种颜色在木炭中融为一体。他们默不作声地坐着,直到月亮透过树林清晰可见。米勒目测了一下月亮的角度,吩咐查理·霍格把肉从烤架上取下来,不管有没有烤熟。查理·霍格将半熟的大块烤肉切下来,放到他们的盘子里。米勒和施奈德用手把牛肉拿起来,用牙齿扯着吃,有时因为太烫,只好松开手指,就把肉咬在嘴里。安德鲁斯用一把剥皮刀切开自己的牛肉。肉很硬,但很有嚼劲,有烤得火候不足的浓香味。几个人一边吃着牛肉,一边大口喝着烫嘴的苦咖啡。

安德鲁斯只吃了一部分查理·霍格分给他的牛肉。他把盘子和咖啡放在营火旁,侧身倒在已经拉到营火旁边的自己的铺盖上,望着其他人默默地大口吃着牛肉,大口喝着咖啡。他们吃完了查理·霍格分给他们的牛肉,另外又加了一些。查理·霍格把一块烤肉切成条,几乎是细嚼慢咽地品尝着。他的咖啡里混合了浓浓的威士忌,他吃着小块牛肉,不时喝一口咖啡,把它们一起咽到肚子里去。米勒和施奈德吃完最后一口烤牛肉,米勒伸过手去,拿起查理·霍格的酒壶,喝了一大口,又把酒壶递给施奈德。施奈德举起酒壶,酒汩汩地灌进喉咙里,喝了好几口,才把酒壶递给安德鲁斯。安德鲁斯把酒壶嘴靠在紧闭的嘴唇上,过了一会儿才喝了一小口,慢慢咽下去。

施奈德叹了口气,伸直四肢,躺在营火跟前。他从喉咙深处发出像是低沉缓慢的怒吼声:“肉饱酒足,就缺女人了。”

“牛肉和玉米做的威士忌不是罪恶,”查理·霍格说,“但女人,可是对肉体的诱惑。”

施奈德打了个哈欠,又在地上伸展了一下四肢。“还记得屠夫十字镇的那个妓女吗?”他看着安德鲁斯,“她叫什么来着?”

“弗朗辛。”安德鲁斯说。

“对,是弗朗辛。天哪,确实是个美人。她是不是对你动情了,安德鲁斯先生?”

安德鲁斯咽了一口唾沫,看着营火。“我没看出来。”

施奈德笑了。“我不相信你没有跟她做过爱。我的天,瞧她看你的眼神,你几乎不用花多少钱就可以把她弄到手——或者一文不花。想想看,她说她没在工作……感觉怎么样,安德鲁斯先生?是不是很美妙?”

“算了,弗雷德。”米勒轻声说道。

“我想知道感觉怎么样。”施奈德说。他用胳膊撑起身子。炭火的暗光映红了他圆圆的脸庞。他的眼睛盯着安德鲁斯,脸上露出不自然的凝固了的笑容。“柔软雪白,”他声音嘶哑地说道,一边舔着舌头,“你是怎样干的?给我说一说——”

“够了,弗雷德。”米勒厉声说道。

施奈德愤怒地看着米勒。“怎么回事?我有权利说话,是不是?”

“在这偏僻的地方想女人毫无意义,”米勒说,“耽于幻想弄不到手的东西会让你丢掉现有的一切。”

“无耻放荡的女人。”查理·霍格说,一边又倒了一杯威士忌,还往里加了一点咖啡,给酒加一点温。“是魔鬼的把戏。”

“什么都不想,”米勒说,“就什么都不会失去。来吧,趁还有亮光,我们去把那些牛皮剥完。”

施奈德站起身,抖了抖身体就像一头刚浮出水面的动物。他笑着清了清喉咙。“见鬼,”他说道,“我只是跟安德鲁斯先生开个玩笑。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当然,”米勒说,“我们走吧。”

两个人离开营火,朝拴马的地方走去,马是拴在一棵树上的。营火微微照亮周围一圈,在他们走出这个亮圈之前,施奈德转过身,冲安德鲁斯一笑。

“我回屠夫十字镇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自己雇一个德国小妞玩几天。安德鲁斯先生,如果你等不及的话,你得先赢了我。”

安德鲁斯等在那里,一直到听见两个人骑马走远了,并且看着他们骑马快步跑过灰色的谷底,直到他们上下跳动的黑色身影融进西边更黑的高耸山脉。然后他溜进自己的铺盖里,闭上眼睛;查理·霍格洗刷烧饭用的器皿、清扫营帐时,安德鲁斯听了一会儿动静。在黑暗中,他用手摸了摸脸,感觉粗糙和陌生。脸上经常让他感到惊讶的络腮胡子影响了他的手感,他的五官摸上去好像不是自己的。他很想知道自己现在长什么样。他怀疑如果弗朗辛看到他现在的样子恐怕认不出他了。

自从那天晚上在屠夫十字镇去了她的房间,他一直不让自己再去想她。但刚才施奈德提起她的名字,对她的思念不由自主地向他袭来。他无法把她的形象从脑子里赶走。他看见她仿佛就像在那天转身逃离之前最后时刻他看着她一样,看见她出现在自己的脑海里。他在自己简陋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那天自己为什么逃离?那天他无动于衷,明白自己必须逃离。那天当他看到弗朗辛赤身裸体站在自己面前晃晃悠悠,好像是自己让她停在那儿的时候,胸口一阵恶心,同时他感到自己热血奔涌,因而又十分厌恶。

在睡意袭来之前,他把那天晚上在屠夫十字镇从弗朗辛身边逃走和今天早些时候在科罗拉多山脉逃离掏空内脏的野牛两者微妙地联系在一起。他终于明白,因为看到野牛先前还是高傲、尊贵、充满尊严的模样,突然间变成了僵硬的任人摆布的一堆死肉。野牛原来的形象被剥夺,或者他想象中的野牛的形象被剥夺后,古怪嘲弄地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他异常震惊,感到恶心并逃离。这堆肉不是野牛本身,或者不是他想象中的野牛本身。那头野牛本身已经被戕杀。在野牛本身被戕杀的时候,他感到自己内心某种东西也一同被毁灭了,他不敢面对这种毁灭,因此他逃跑了。

在黑暗中,他再一次从铺盖里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摸到了自己冰冷粗糙的突出的额头,沿着鼻子,向下一直摸到皲裂的双唇,捋了捋浓密的络腮胡子,希望以此摸出自己的五官长相。他睡着的时候,手还放在自己的脸上。

6

白天越来越短;夜晚凉爽,平坦山谷的绿草开始变黄。几个人在山谷里度过第一天之后,几乎每天下午都要下雨,因此他们渐渐习惯在三点钟的时候丢下手上的活儿躺在帐篷里。帐篷是用一块防雨帆布从马车高高的侧面拉下来,然后用短木桩固定在地上的。他们躺下来;休息的时候,很少开口说话。雨水落下来,滴在帆布帐篷上的时候,被上面遮挡的松树截断,因此他们听到的雨声很轻,有一滴,没一滴,十分凌乱。他们从马车高高的车肚底下看着细雨纷纷。有时候雨像浓雾一样灰蒙蒙的,几乎挡住了对面树木葱葱的高山;有时候雨滴被太阳一照,银光闪闪,像细针一样从空中闪过,进入松软的土里。雨一般不超过一小时,雨过天晴之后,他们重新开始追逐屠杀野牛,通常一直到半夜。

牛群被赶到山谷越来越深的地方,安德鲁斯、米勒和施奈德不得不在日出之前就起身,这样他们才能猎杀比较多的野牛。第一个星期过去一半的时候,他们得多骑一小时马,才能接近牛群。

“我们一鼓作气把牛群赶到山谷尽头,”当施奈德对长距离骑马不耐烦的时候,米勒说道,“然后我们沿原路再把它们赶回来。如果我们把牛群一会儿赶到前面,一会儿赶到后面,它们就会分散成一小群一小群,那时我们就不会轻易得手,不会把它们一网打尽。”

每隔两三天,查理·霍格就把牛套上马车,沿着屠杀野牛的小径跟过来。绑在一起的牛皮铺展开来形成了一条不规则的线路,小径就是由这条线路标志出来的。马车一路缓慢前进,安德鲁斯和施奈德,有的时候还有米勒,跟着查理·霍格一起走。他们一边走,一边把坚硬的牛皮扔进马车。当所有牛皮都被拾起来后,马车把这些牛皮运回主营地,在主营地这些牛皮又被从马车上抛到地上。然后他们把这些牛皮一张张叠起来,叠得直到够不到为止。当一摞牛皮有七八英尺高的时候,他们就在上层牛皮和下层牛皮的腿上切开一个口子,然后用刚从被屠杀的野牛身上剥下来的生牛皮做成的带子,从上下口子上穿过去,拉紧了,系起来。每一摞都有七十五张到九十张牛皮,每一摞都很重,他们合四人之力,才能把它们抬起来,搬到树荫底下。

威尔·安德鲁斯的剥皮技术渐渐长进,手越来越有力,越来越游刃有余;刀失去了光泽。用多了,刀切得越来越有把握。后来当施奈德剥完两头牛的时候,他也能剥完一头牛。野牛的臭味、摸着温热的牛身上的肉时手上腻味的感觉以及野牛血块的惨状对他的感官影响越来越小。不久他就像一台机器那样剥皮。当他从一动不动的牛身上剥下牛皮,钉在地上时,他对自己的一举一动浑然不知。剥掉皮的牛身上黑压压叮满了吃食的昆虫,安德鲁斯能够骑马穿行在这一堆堆的野牛尸体中间,对温暖的气温下腐肉散发出的臭气也无动于衷。

有时候安德鲁斯陪同米勒去追击野牛,但施奈德总是待在后面休息,等猎杀了足够数量的野牛再开始剥皮。安德鲁斯和米勒在一起待的时间长了,也就对米勒猎杀野牛的方法不像以前那么好奇,他注意到米勒使用某种策略,首先把牛赶到某个合适的位置,让被围杀的牛保持某种形态,以便剥皮的时候容易和快捷。

有一次,米勒让安德鲁斯拿着他的枪,试一试看能不能让牛群停下来不动。安德鲁斯匍匐在地上,就像他经常看到米勒做的那样,选好目标,一枪正中一头牛的牛肺。他又猎杀了三头野牛后,才打偏了目标,让一小群牛跑散了。打完后,他让米勒先往前走,自己则匍匐在那儿,把玩刚刚用过的弹壳,回味刚才猎杀时的感觉。他看着躺在两百码开外的四头野牛,除了肩膀因为夏普斯步枪的强烈冲击隐隐刺痛外,其他什么感觉都没有。有几片草钻进了他衬衫的衣襟,挠得他痒痒的。他站起身,掸掉身上的草,慢慢走着离开他躺的地方,离开米勒,走到施奈德躺着的草地上。这地方远离山体,靠近刚进山谷的几棵松树,他们的马就拴在其中的一棵松树上。他在施奈德身边坐了下来,但没有说话。两个人等着,一直到米勒步枪的响声变得微弱。然后他们沿着野牛尸体标志出的小道,边走边剥。

夜晚的时候,三个人都累坏了,话也懒得说。他们狼吞虎咽地吃完查理·霍格准备好的食物,喝光熏黑了的大咖啡壶里的咖啡,筋疲力尽地倒在各自的铺盖里。米勒对牛群穷追不舍,弄得他们精力日衰,饮食睡觉是他们感到唯一有意义的事情。有一次施奈德想要改善一下伙食,走进森林,打到一只母鹿;还有一次,查理·霍格骑马穿过山谷,来到野牛饮水的小湖,带回了十几条几英尺长的鳟鱼。但鹿肉他们只吃了一小部分,鳟鱼淡而无味;于是他们又回到一成不变的饮食:肥壮的野牛肉。

每天施奈德从一头被猎杀的野牛身上取出肝脏。吃饭的时候,肝被分成大致相等的分量,大家各拿一份,这几乎成了每天必做的事情。安德鲁斯了解到他们三位年长的人吃牛肝,并不是为了卖弄自己。米勒解释说除非人吃了牛肝,否则就会得“牛症”:身上皮肤破裂,大面积溃疡,伴有发烧乏力。了解这一点后,安德鲁斯强迫自己每天晚上也吃一点牛肝;他觉得牛肝很难吃,没有纤维组织的牛肝滑溜溜的,微微温热,有点臭腥味,但由于他疲惫不堪,牛肝并非不堪下咽。

在山谷待了一个星期以后,已经有了十堆捆绑好的牛皮,在一个小松树林里紧靠着放在一起,但在安德鲁斯看来,牛群数量并未减少,它们仍然安详地在山谷平地里吃草。

日子一天天过去,每天都是早晨乏力,晚上酸痛。就像先前在草原上跋涉寻找水的时候一样,在安德鲁斯看来,时间似乎从过去的日子里分离了出来。在高山上的大山谷里就他们四个人一起生活,但他们的隔离并没有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反而将他们拉得更远了,他们每个人都各自行事,单打独斗。晚上他们很少说话,即便说话,话题也是和捕猎的某个细节相关。

特别在米勒身上,安德鲁斯看到了这种退缩。他总是少言寡语、直截了当,而且越来越沉默。晚上在帐篷里,他有的时候焦虑不安,眼睛不时地从营地看到山谷,似乎想把牛群固定在某个地方,任其宰割,尽管他并没有看到牛群;有的时候,他又兴味索然,几乎是闷闷不乐,无精打采地盯着营火,有人叫他名字或者问他问题,他好几分钟都没有反应。只有在捕猎的时候或者帮助安德鲁斯和施奈德剥皮的时候,他才会打起精神;在安德鲁斯看来,即便打起精神的时候,他也表现得有点过火,不太自然。他对米勒有一种印象,即便米勒不在眼前,这种印象也挥之不去。印象中的米勒,脸被弹药烟雾熏得漆黑一团,没有表情,外翻的厚如皮革的嘴唇紧闭,挡住了里面雪白的牙齿;他的眼睛珠子乌黑,眼白闪亮、布满血丝,眼睑红着。有时候,即便在午夜的梦中,这个印象也会出现在脑海里。他不止一次从睡梦中惊醒,从铺盖里突然坐起来,发现自己呼吸急促,好像受了惊吓,因为米勒的两只眼睛在他脑海中留下的鲜明印象渐渐模糊黯淡,消失在四周的黑暗中。有一次安德鲁斯梦到自己是一头被追逐的动物。他感到一直有一种东西对他穷追不舍,最后把他逼入到一个死角。他在惊恐中醒来之前,或者在梦中动用暴力反抗之前,他觉得他看到了那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着亮光,盯着自己。

一个星期过去了,接着又是一个星期,营地旁边的牛皮堆越来越多。施奈德和查理·霍格两人都变得越发焦躁不安,尽管查理·霍格并没有直接说出内心的焦躁,但安德鲁斯从一天下午查理·霍格仰头看天的眼神中却看得出来。那天下午乌云密布,天要下雨,而这场雨正是安德鲁斯和施奈德盼望已久的。安德鲁斯从查理·霍格威士忌越喝越多中看出了他的焦躁不安——威士忌空酒壶几乎和牛皮堆一样日益增多;每天晚上查理·霍格顶着严寒,把营火烧得像个大火炉一样呼呼作响,其他人都热得躲开了,而他睡觉时却把许多张他设法用水和木炭灰烧成的浓汤泡软的牛皮压在自己身上,安德鲁斯也从这一点上看出了他的焦虑不安。

有一天晚上,也就是他们到来之后的第二个星期快要结束的时候,他们吃着晚饭,施奈德从自己的盘子里拿起吃了一半的牛排,扔进火里,牛排咝咝作响,然后卷曲起来,升起一团黑色的烟雾。

“我吃够了该死的牛肉。”施奈德说道,然后好长时间一声不吭,眼睛盯着营火出神,直到牛排扭曲成一团黑灰,把下面红彤彤的炭火都变暗了。“真他妈够了。”他又说了一遍。

查理·霍格摇晃着铁皮杯里的咖啡和威士忌,仔细打量了一会儿,喝了起来。往下咽时,他扭动着灰色毛皮遮挡的细脖子。米勒目光呆滞地看着施奈德,又把目光转向营火。

“见鬼,你听到我说话了吗?”施奈德大声喊叫道,喊叫声似乎是冲着某个人,又好像是冲着所有人的。

米勒慢慢转过头来。“你说你吃够了牛肉,”他说道,“查理·霍格明天多煮些青豆。”

“我不要吃青豆,我不要吃腌猪肉,我也不要吃讨厌的饼干,”施奈德说,“我要吃蔬菜,我要吃土豆,我要女人。”

没有人搭腔。营火中一根树枝的嫩结疤砰的一声炸响,空中升起一阵火星;火星飘浮在黑暗中,落下来的时候,几个人连忙把火星从衣服上掸掉。

施奈德放低声音说道:“我们在这儿已经待了两个星期了,比预计的多待了四天,捕猎的收获也不错。牛皮多得我们都运不走。我们明天就装车离开这儿怎么样?”

米勒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他,“你不是说真的吧,弗雷德?”

“你他妈说错了,我是认真的,”施奈德说,“看,查理·霍格准备好回去了,是吧,查理?”查理·霍格没有看他,而是迅速往自己杯子里又倒了一些咖啡,又加威士忌兑满了。“快到秋天了。”施奈德说,眼睛仍然看着查理·霍格。“夜里越来越冷了。现在这个时候没有人能够说清楚天气会怎么样。”

米勒动了动身子,眼睛死死地盯着施奈德。“别打扰查理。”他轻声说道。

“好吧,”施奈德说,“你告诉我,即便我们待在这儿,我们怎么把所有牛皮运回去?”

“牛皮?”米勒说道,霎时间一脸茫然,“牛皮?……我们能运多少就运多少,剩下的牛皮丢在这儿,我们春天再来装车运走。我们在屠夫十字镇的时候就已经计划好了。”

“你的意思是我们一直待在这儿,直到把所有的野牛都捕杀完再走?”

米勒点点头。“对,我们一直待在这儿。”

“你疯了。”施奈德说。

“再过十天,”米勒说,“至多两个星期,天气转冷之前就走。我们还有时间。”

“全都是该死的牛群!”施奈德说,一边迷惑地摇摇头,“你疯了,你想干什么?你不可能把这该死的地方的所有该死的野牛都杀光的。”

米勒的眼睛瞬间变得呆滞无神,他朝施奈德瞪着眼睛,好像他不存在似的。然后他眨了眨眼睛,缓过神来,掉过头去,看着营火。

“弗雷德,现在为这件事争吵毫无意义。这是我的猎队,我已经打定主意。”

“好吧,该死的。”施奈德说,“由你负责,你记住了。”

米勒冷淡地点点头,好像他不再对施奈德想说的任何事情感兴趣。

施奈德愤怒地收拾起铺盖,就要离开营火。然后他又扔下铺盖,走了回来。

“还有一件事情。”他满脸愤怒地说道。

米勒心不在焉地抬起头,“啊?”

“我们从屠夫十字镇出来到现在已经一个多月了。”

米勒等了一会儿。“啊?”他重复道。

“一个多月了,”施奈德又说了一遍,“我要我的报酬。”

“什么?”米勒说,脸上露出迷茫的神色。

“我的报酬,”施奈德说,“六十美元。”

米勒皱了皱眉头,然后笑了。“你想立刻挥霍这些钱吗?”

“你别管,”施奈德说,“你只要按我们的协议给我报酬就行了。”

“好吧。”米勒说,他转向安德鲁斯,“安德鲁斯先生,你能不能给施奈德先生他的六十美元?”

安德鲁斯打开衬衫的硬衬胸,从腰带里拿出一些钱,数出六十美元,递给施奈德。施奈德接过钱,走到营火旁,跪下来仔细数了数,然后把钱塞进口袋里,走到他刚才丢下铺盖的地方。他拿起铺盖,离开营地,消失在黑暗中。其余围坐在营火旁的几个人听到施奈德放下铺盖时松树折断的声音以及松叶和布料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们一直倾听着,直到听到施奈德均匀的呼吸声和如雷的鼾声。他们默然无语,很快也铺床睡觉了。第二天清晨他们醒来的时候,谷底的草上覆盖了一层薄霜。

晨曦初露,米勒看着霜染的山谷,说道:“野牛把这里的草吃光后,一定会想法冲出山谷,下山到平原去。我们必须把它们挡住。”

他们正是这样做的。每天早晨,他们都是正面进攻野牛,慢慢地将它们朝南面的山坡上赶。但是正面进攻只不过起到了拖延作用,晚上野牛吃草的时候,又回到比白天被赶走时离谷口更近的地方了。一天天过去,牛群的主体离谷口越来越近,谷口是它们原先进入到谷底的地方。

随着野牛悄无声息本能地朝谷口推进,猎杀野牛的战斗越发激烈。米勒本来已经孤独离群、少言寡语,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似乎完全沉浸在杀戮之中;即便夜晚在营地的时候,哪怕是最基本的需求,他也不再开口用语言提出来——想喝咖啡,他只是用手指指咖啡壶,有人叫他的名字,他只是哼一声,他吩咐其他人时,也只是简单地指指点点,扭扭头,或是在喉咙深处咕哝几声。每天他都带两支步枪追赶野牛。在猎杀野牛的时候,他把枪管打得发烫,差不多快要烧坏了。

施奈德和安德鲁斯只得越干越麻利,才能把米勒打得满地都是的野牛剥光;他们几乎从未在太阳落山前把皮剥光,因此差不多每天早晨天不亮他们就起身,把粗糙的牛皮从僵硬的牛身上剥下来。白天,他们流着汗拼命连削带拉,才能跟上米勒的进度。他们听见一成不变的枪声持续不断地敲打着四周的宁静,敲打着他们的神经,直到神经受到损伤,苦不堪言。夜晚,他们骑马疲惫地走出山谷,朝黑暗中标志他们营地的一小团橘红色火光走去的时候,他们看到米勒愁眉苦脸,无精打采地坐在营火前;除了他那双眼睛,他就像被他杀死的野牛一样静止不动、毫无生气。米勒甚至连射击时留在脸上的黑灰也懒得洗了;现在烟灰成了他皮肤永久的一部分,像镶在脸上的一张黑面具,映出一双通红闪亮的眼睛。

  如果觉得屠夫十字镇小说不错,请推荐给朋友欣赏。更多阅读推荐:约翰·威廉斯小说全集屠夫十字镇, 点击左边的书名直接进入全文阅读。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