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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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昏倒了。”米勒告诉他。施奈德轻声笑了笑。

“在这些大山里,你得悠着点,”米勒继续说,“这里空气比平常稀薄。”

施奈德仍然笑着摇摇头。“小伙子,过一会儿就会好的。我还以为你爬过山后才会倒下的。”

安德鲁斯勉强笑了笑,用一只胳膊撑起身子;他的呼吸本来已经有点平静了,刚才这么一动又让他呼吸急促粗重。“你为什么不让我慢下来?”

米勒耸耸肩。“这些事年轻人得自己发现。别人说了对他没有好处。”

安德鲁斯站起身,一时间头晕目眩,左右摇晃。他连忙抓住米勒的肩膀,然后挺直身体,松开手,自己站稳了。

“我没事。我们走吧。”

他们走上山坡,朝马车走去。刚走没多远,安德鲁斯双手颤抖,又开始喘不过气来。

米勒说:“我可以让你上马骑一会儿,等恢复了体力再下马走,但这样并不好。一旦你呼吸困难,最好继续徒步行走。如果你现在骑马,要想适应,得重头再来。”

“我没事。”安德鲁斯说。

他们又继续往上爬。这次,安德鲁斯跟在米勒和施奈德后面,试着模仿他们蹒跚别扭的步态。过了一会儿,他发现了一个诀窍,就是要放松四肢,让身体前倾,只要用腿让身体离地就行了。尽管呼吸依然有点急促,尽管上了一个比较陡的山坡之后,眼前仍然冒着金星,但他发现这种蹒跚上爬的节奏可以让他不至于过分疲倦。每隔四十五分钟,米勒就叫大伙休息一会儿。安德鲁斯注意到他们休息的时候,无论米勒还是施奈德都没有坐下来。他们笔直地站着,胸脯起伏有致,喘息稍一平缓,又开始出发前进。在发现坐下来或躺下来休息,再站起来非常痛苦以后,安德鲁斯开始和他们一块儿站着。站着起步往上爬比坐着来得轻松多了,也不那么吃力。

整个下午这几个人都在马车旁行走。小道变窄的时候,他们就走到马车后面;遇到牛蹄在坚硬的小道上打滑时,就用肩膀抵住车轮。到中午的时候,他们连推带拉把马车弄到了半山腰。安德鲁斯手臂发麻,肩膀因为不断推车轮而感到热辣辣的。即便有时间休息了,凛冽的微风干燥寒冷,刺痛着他的喉咙,胸口也剧烈疼痛。他渴望休息,渴望坐下来或者躺在小道旁的柔软松树叶上,但知道站起身来的痛苦,所以大家休息的时候,他和别人一样站着,抬头望着小道隐没在茂密的松树林里。

下午的时候,小道突然有一个急转弯。好几次,查理·霍格不得不让马车后退几步,每次都把马向右调整一下,让马车的右轮擦着松树,左轮刚好走在一个三四百英尺高的峭壁边沿,十分危险,但这样马车才能顺利通过弯口。过了弯道,大家停了下来,米勒指着前方;原来小道在两座崎岖山峰的中间通过。在下午灿烂明亮的天空衬托下,那两座山峰黑暗狰狞。

“到了,”米勒说,“过了那两座山峰就到了。”

查理·霍格在牛耳朵上方抽响了皮鞭,高声吆喝着。牛队一惊,踉跄着向上爬去。牛蹄陷在泥里,打着滑;几个人又用肩膀抵住车轮向前推。

“别催太紧了,”米勒对查理·霍格喊道,“到山顶,要拉很长一段路。”

他们一步步拖着拉着把马车赶上了最后一个陡坡。汗流在他们的脸上,立刻被高原的冷风吹干了。安德鲁斯听到风灌进肺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意识到他听到的声音是他自己发出来的,声音很大,几乎盖过了其他人的呼吸声,盖过了马车用力勉强上行的吱吱声,也盖过了牛队呼哧呼哧在小道向上前行的声音和牛蹄打滑的声音。他气喘吁吁,透不过气,好像快要淹死了一样。他的肩膀抵住轮辐推动马车时,耷拉的双臂想要挥动,似乎这样可以带来更多空气似的。他的腿越来越麻,突然麻木消失了,然后感到数百根针在戳着他的皮肉,这些针渐渐暖和起来,越来越热,最后从骨头到皮肤由里向外热起来。他感到自己的骨臼——踝、膝和臀——这些部位被它们向前推动的重力给压散了。血液在脑子里砰砰地流着,在耳朵里突突直跳,盖过了他自己的呼吸声。他的眼睛上出现了一层红膜。他看不清前面的东西,只是盲目地向前推,他用意志弥补力量的不足,让意志成为自己的身体,直到疼痛把意志和身体都压垮,然后他从马车边摔了出去。路上锋利的石头戳进他的手里,但他没有动。他跪在地上待了一会儿,好奇地看着血从划破的手掌上渗出来,染黑了手撑在上面的地面,似乎这一切跟他没多大关系似的。

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自己离开马车向前跌倒的时候,马车已经停下来了。现在马车停在水平的地面上,而不是和小道形成坡度。他的右边有一块石壁,他的左边,在马车上方,离他不到三十英尺的地方还有一块和刚才那块差不多的石壁。他想站起来,但一滑又跪倒了,并在那儿跪了一会儿。他跪着的时候,看到查理·霍格笔直地坐在马车上,望着远方一动不动。米勒和施奈德倚靠在他们刚才推动的车轮上;他们也在看着前方,没有说话。安德鲁斯向前爬了几英尺,撑着站了起来;他把手上的血在衬衫上擦了擦。

米勒转过身。“到了,”他平静地说,“看看吧。”

安德鲁斯走到米勒跟前,站着看他所指的方向。约三百码以外的地方,小道穿过两边的松林,就在那边大地突然变得平坦。一个狭长的山谷就像桌面一样平整,在群山间蜿蜒曲折。放眼望去,谷底绿草茂盛,在微风中轻轻摇摆。一种静谧似乎从山谷里升起。这是一种只有人迹未至的大地上才有的平静、安宁和空灵。安德鲁斯尽管已筋疲力尽,但还是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尽量轻轻地把气体从肺中呼出来,生怕打扰了这宁静。

米勒紧张起来,碰了碰安德鲁斯的手臂。“快看!”他指着西南方向说道。

在对面山上松树的下方,有一片黑乎乎的东西在移动。安德鲁斯睁大眼睛。在这黑乎乎一片的边缘像有一阵涟漪,接着这一片像被暗流推动的水域颤动起来。从远处看,这一片区域似乎很小,但安德鲁斯估计超过一英里长,将近半英里宽。

“野牛。”米勒轻声说道。

“我的天!”安德鲁斯惊叫道,“该有多少啊?”

“约有两三千头,或许更多。这个山谷在这些大山中弯进弯出。从这儿我们只能看到山谷的一小部分,不知道更远的地方会发现多少。”

安德鲁斯站在米勒身边,又看了一会儿牛群。他所在的位置,看不清野牛的形状,也不能把每头野牛区分开来。北边一阵凉风刮起,是从山口刮过来的;安德鲁斯打了个冷战。太阳已经落到对面的山下去了。山的阴影投在他们站的地方,他们站的地方阴暗了下来。

“我们下去吧,把营帐搭起来。”米勒说,“天马上就黑了。”

这群人排成一队慢慢下坡朝山谷走去。山里黑下来之前,他们到达了那块平地。

4

他们在一眼不大的泉水旁搭起了营帐。在落日的残阳中,泉水熠熠生辉。涓涓细流流经平滑的石块,流进山底的一个小池里,小池满溢出来,又变成一条狭窄的小溪,隐没在山谷茂密的草丛中。

“向南几英里的地方有一个小湖泊,”米勒说,“那里是野牛饮水的地方。”

查理·霍格解开牛套,放它们到山谷里吃草。在安德鲁斯的帮助下,他从马车里拖出一块大帆布,然后从一棵小松树上砍了几根嫩枝。两个人用嫩枝做了一个箱子的形状,把那块帆布铺在箱子上,小心地固定好,把两个边塞进去,在草地上形成一块地板。他们又从马车上拖出几盒弹药,放进刚才做好的方形小帐篷里。

“如果我把这些火药弄湿了,”查理·霍格咯咯笑着说,“米勒定会杀了我。”

给查理帮完忙,安德鲁斯找到一把斧头,和施奈德一起上了一段山坡,开始砍伐营地需要用的木柴。树在哪儿砍倒,他们就让树留在那儿,而把树上的小树枝砍下来,堆在大树旁边。“待会儿,我们把马弄过来,把这些树拖下山。”施奈德说。天黑的时候,他们已经砍倒了六棵大树。他们每个人胳膊下夹着许多树枝,还一起拖着一棵小树的树干,回到营帐。

查理·霍格已经在一块大圆石后面生起了火,圆石是他们中任何一位个头的两倍高,并且一处有一个大裂缝,正好形成一个天然的通风口。尽管火烧得很旺,他还是把咖啡壶放在了火苗的一边,在火苗的另一边他放了一只盛着浸泡过的青豆的家用罐子。“今晚我们最后一次吃青豆,”查理·霍格说,“明天我们就可以有野牛肉吃了;或许我还能弄一点小野味,我们吃炖肉。”

在两棵靠得很近的松树树干上,他钉了一根笔直的大树枝。这根大树枝上整齐地吊着他的烹饪器皿——一个长柄平底大煎锅、两个平底锅、一把长柄勺子、几把刀(刀柄褪了色,满是划痕,但刀刃在跳跃的火焰下依然闪闪发光)、一把小短斧、一把大斧头。在地上放着一只大铁壶,铁壶外面黑漆漆的,但里面闪着暗灰银色的亮光。在铁壶旁边,一个装着其他生活物资的大箱子靠在一棵大树干上。

几个人吃完饭,便在地上松软的松树枝叶里挖了几个长长的椭圆形的坑;在这些坑上交叉放上一些树枝,又把刚才挖出的树叶均匀地铺在树枝上,这样他们就可以把自己的铺盖放在有弹性的床垫上,让身体舒适轻松一些。他们把铺盖铺在靠近大圆石、离营火不远的地方。这样可以部分挡住从山谷吹来的北风或者西风,而树林可以减弱从东面吹来的风。

他们铺好床,营火已经熄灭,只剩灰色的余烬。米勒目不转睛地看着木炭,在木炭的光亮中他的脸呈暗红色。查理·霍格点亮挂在树枝上烹饪用具旁的提灯。微弱的灯光在黑暗中若明若暗。他提着灯走向另外几个人围坐的营火。米勒站起身,从地上提起大铁壶,稳稳当当地放在木炭上。然后他接过查理·霍格手上的提灯,朝大树旁装物资的大箱子走去。查理·霍格跟着他。到了箱子旁,米勒又把提灯交给查理·霍格。他从箱子里拿出两个大铅条,把它们拿到营火跟前。他把铅条插进大铁壶里,并且交叉放好,不让铅条的重量弄翻了铁壶。接着米勒走向刚才查理·霍格和安德鲁斯搭好的方形小帐篷,从里面拿出一盒火药和一小盒雷管;离开之前,小心翼翼地又把围着剩余火药的帆布塞好。

在营火旁,他的马鞍放在他的铺盖边上,他便在马鞍旁跪下。他从鞍囊里拿出一个宽松的大布袋,布袋口用一根皮带系着。他解开皮带,把布袋铺在地上。千百颗发着暗光的铜弹壳从口袋里倒了出来,松散地堆在地上。安德鲁斯慢慢走近他们两人。

黑铁壶里的铅条受热后晃动起来。米勒仔细看了看,挪了挪铁壶,这样加热更均匀一些。然后他用短柄小斧头,打开火药箱,撕开保护黑色火药颗粒的厚纸。他用拇指和食指捏了一点火药,扔进火堆里,火堆立刻升起一阵蓝色的火焰。米勒满意地点点头,又把手伸进鞍囊,拿出一个扁平的大物件,这东西的一面用铰链扣着,打开一看,里面有许多排列均匀、有小槽相互连接的小洼坑。他用一块油布认真擦干净这块东西。米勒把它合起来的时候,安德鲁斯发现这件东西上面有一个像杯子一样的小口。

米勒又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把长柄大勺子。他把勺子插进现在开始沸腾的盛铅条的壶里,小心舀出熔化了的铅,然后倒进子弹模型的口里。滚烫的铅水遇到冰冷的模型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有一滴溅到了米勒抓模型的手上,但他没有缩手。模型里装满了铅水。米勒把它插进查理·霍格已经拿过来的一桶冷水里。模型在水里嘶嘶作响,沸腾地冒着白泡。接着米勒取出模型,把子弹倒在弹壳箱旁边的布上。

当一堆铅弹的数量和一堆铜弹壳的数量差不多时,米勒把模型放在一旁冷却。他迅速而仔细地查看了一下铸好的子弹。不时还用小锉刀挫着光滑子弹的底座,偶尔把一颗报废的子弹扔回已经从火堆上移开的铁壶里。在把子弹放进空弹壳旁的子弹堆之前,他还要把每颗子弹的底部放在一块方形蜂蜡块上擦一擦。他从火药盒旁的方形容器里拿出小的雷管,毫不费力地塞进空弹壳,并用一个小的黑色工具把它们夯实了。

米勒从鞍囊里取出一个浅勺子,一叠皱巴巴的报纸。他用勺子测量火药的用量。他把一个空弹壳拿到敞开的火药盒的上方,将里面盛满四分之三的火药。在盒子边上用力拍打弹壳,好把弹药摊平了,用另一只闲着的手从皱报纸上撕下一小块,填塞到弹壳里。最后拿出一个铅头,用手掌根把它挤进装满东西的弹壳里。然后,他用自己结实的牙齿把装弹座的铜壳卷起来,接着随手把子弹扔进第三堆东西里。

米勒重新给子弹装弹药的时候,其他三人在旁边看了好几分钟。查理·霍格饶有兴味地看着,一面对米勒娴熟的技术点头微笑。施奈德睡意蒙眬地看着,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时不时地打着哈欠。安德鲁斯看得兴致勃勃,试图把米勒每个动作的关键印在脑海里。

过了一会儿,施奈德清醒过来,对安德鲁斯说:“安德鲁斯先生,我们得工作了。拿上你的刀,把它们磨锋利了。”

安德鲁斯看着米勒,米勒朝那个装物资的大箱子扭了一下头。借着提灯昏暗的光线,安德鲁斯翻弄着箱子,最后找到了米勒在屠夫十字镇给他买的那只扁平皮匣子。他把皮匣子拿到营火旁,火现在烧得很旺,因为查理·霍格刚才往里面扔了一块新木头。他打开皮匣子。里面的刀具在火光中闪闪发亮。骨头做的刀柄干干净净、完好无损。

施奈德已经从鞍囊里拿出他的刀具。他从匣子里取出一把,在长满老茧的拇指上试了试刀锋。他摇了摇头,狠狠地在灰褐色的长磨刀石上唾了一口唾沫,磨刀石中间磨损得厉害,石头中间已经形成了一条长长的弧线。他用刀面把唾沫在磨刀石平面抹均匀。他使刀刃和磨刀石形成一个精确的角度,磨刀时刀的走势像个椭圆形。他保持这种姿势,使磨刀石均匀磨到刀刃的每个地方。安德鲁斯注视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然后他从自己的匣子里挑了一把刀,也在自己的拇指上试了试刀锋。刀刃陷进他松软的肉里,但没有划破。

“你得把所有的刀都磨一下,”施奈德说,抬头看着他,“新刀没有开刃。”

安德鲁斯点点头,从匣子里拿出一块新的磨刀石。他模仿施奈德的做法,在上面唾了一口唾沫,并把唾沫涂抹在石头表面。

“在用之前,你应该把磨刀石在油里泡一两天,”施奈德说,“但我想这次没多大关系。”

安德鲁斯开始来回在磨刀石上磨起了刀刃;他的动作笨拙,找不到让刀锋均匀受力的节奏。

“喂,”施奈德说,一边丢下自己的刀和磨刀石,“你把刀举得太高了。这样你可以把刀磨得很快,但剥完一两张野牛皮,刀锋就钝了。把刀递给我。”

施奈德熟练地在磨刀石上磨起了刀刃,刀刃飞速地荡来荡去,安德鲁斯根本看不清刀刃。他把刀刃翻转过来,向安德鲁斯演示他握刀时刀刃和磨刀石的角度。

“这样你的刀刃可以用得久一些,”施奈德说,“你剥一天野牛皮,也不需要再磨刀刃了。如果切的时候切面太窄,也会把刀毁了。”他把刀还给安德鲁斯,刀柄朝前。“试试。”

安德鲁斯用拇指在刀锋上碰了一下,感到一阵剧痛,一条细细的红线斜着出现在拇指球上。细线越来越粗,鲜血弯弯曲曲在拇指的细螺纹上流淌,他看得呆了。

施奈德笑了笑。“刀就应该这样锋利。你的这一套刀具不错。”

在施奈德的指导下,安德鲁斯磨利了其他几把刀。他磨的刀大小各不相同,施奈德向他解释了各种刀的用途。“这把刀善切长物。”施奈德说,“你用它把一头野牛从喉咙一直切到阴茎,中间无需停顿。”接着又说,“这一把刀是专门做牛蹄附近细活儿的。野牛剥完皮,这一把用来剔肉很好。皮剥开后,可以用这一把刮皮。”

最后施奈德对每一把刀都满意了,安德鲁斯才把刀又重新放回到匣子里。他刚学到的磨刀动作让他的手臂酸软无力;因为磨刀时要用右手紧握刀柄,所以右手变得麻木,没有知觉。山口吹过一阵冷风,安德鲁斯打了个激灵,于是朝火旁靠了靠。

三个人围坐在营火边默默无语,米勒的声音从他们身后的黑暗处传来。“明天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三个人转过身。火光照在米勒衬衫的纽扣上,也照在敞开的麂皮夹克的流苏上,火光中他的大鼻子和额头闪闪发亮;他的黑胡子和黑暗融合在一起,猛然间给安德鲁斯的印象是一颗头浮在看上去像是身体的东西上。过了一会儿米勒走到他们跟前,坐了下来。

“都准备好了。”施奈德说。

“好。”米勒从自己鼓鼓囊囊的夹克口袋里掏出一颗子弹。他用子弹的铅头在一块平展的石头上画了一个不规则的长椭圆形,椭圆弯曲得像个半圆形。

“跟我记住的差不多,”米勒说,“这就是山谷的形状。今天下午我们只是看到了山谷的一角。再往前走几英里,就在第一个转弯处,山谷向外伸展,宽约有四五英里,长有二十或二十五英里。看上去地方不大,但草长得茂密肥厚,刚吃完,又会长出来,可以喂养大片野牛。”

营火中,一块烧透的木头塌了下来,向空中溅出一阵火花,在黑暗中闪烁,然后熄灭。

“我们的活儿很简单,”米勒继续说,“我们从今天早上看到的一小群野牛开始我们的捕猎,然后我们沿山谷一路杀下去。别担心,除了我们走的这条出路,这个山谷没有其他出口。至少,没有路让野牛出去。山体在第一个转弯处变得陡峭起来,许多地方,除了石块,什么都没有。”

“这儿就是我们的主营地?”施奈德问。

米勒点点头。“我们沿山谷捕杀下去,查理赶马车跟在后面,把野牛皮装上马车。我们运到这里捆扎。或许我们会在其他地方再搭几个营帐,但不会太多。如果我们到了山谷尽头还有野牛剩下的话,我们可以把它们往回赶,赶到这儿来。这样做最终会节省我们的时间。”

“还有一件事,”施奈德说,“我们过后才能顺利开始。安德鲁斯先生现在还需要几天才能帮上忙。另外,我也不愿意剥僵硬的野牛。”

“好吧,就这么定了,”米勒说,“也不着急。如果需要,我们可以在这儿待一个冬天,把它们一个个消灭。”

查理·霍格又往熊熊燃烧的营火里扔了一根木头。在巨大的热量下,木头立刻燃着了。聚在火堆旁的四个人的脸都被整个儿照亮,就像在阳光下彼此看得清清楚楚。接着木头外面的树皮被烧掉了,火光减退,变成了稳定的火苗。查理·霍格等了几分钟。然后,他拿了一把铁锹,用死灰把火苗封住,这样在提灯的黄色光亮下,几个人只能看到淡黄色的烟挣扎着通过灰烬向上冒。他们没再说什么,就钻进了各自的铺盖。

躺下后很长一段时间,威尔·安德鲁斯在周围的寂静中侧耳倾听。有一阵儿,燃烧的松木闷熄后,发出刺鼻的气味,他的鼻孔感到暖烘烘的。接着风向变了,他再也闻不到烟味,听不到周围人的鼾声。他转了个身,面向他们刚刚走过的山的一侧。他的目光从黑暗紧贴着的大地抬起,看到一片树林从黑暗中升起。湛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亮晶晶的星星闪闪发光,因此树林逐渐清晰起来。他的目光随着这片树林隐隐约约的轮廓望过去。即便多盖了一条毯子,还是感到冷飕飕的。呼吸着夜晚凛冽的空气,可以看到自己呼出的白色雾气。看到明亮的夜空中一棵高大的圆锥形松树黑黝黝的外形时,他闭上了眼睛。尽管天气寒冷,他还是沉沉睡去,一直睡到天亮。

5

安德鲁斯醒来的时候,查理·霍格已经起身,穿好了衣服。他躬身站在营火前,给昨天封住的火炭添加树枝。安德鲁斯在自己温暖的铺盖里又躺了一会儿,看着自己呼出的气息在空中变成了雾气。然后他把毯子掀到一边,打了个冷战,把脚伸进靴子里,因为天气寒冷,靴子硬邦邦的。他没系鞋带,就迈着沉重的步伐朝营火走去。太阳还未在他们靠着搭建帐篷的那座山的山顶露脸,但对面山顶上的一大片松树林已被初日照亮,一小块转黄的白杨树在一片绿树林中闪着金黄色的光芒。

查理·霍格把咖啡烧开前,米勒和施奈德也起身了。米勒招呼了一下安德鲁斯。他们三人从树荫下走出来,来到山谷的平地。一百码以外的地方,他们缚住双腿的马在吃草。他们把马牵回营地,套上马鞍,等咖啡、肋条肉和烧糊的玉米粥好了就开始吃早饭。

“它们没怎么动弹。”米勒说,一边指着树林那边。安德鲁斯看到牛群像一条黑色的细线在山谷转弯处排成一行。他匆忙喝着咖啡,连嘴都被烫了。米勒不急不躁,平静地吃着早饭。吃完后,他走到树林里面,从一棵矮树上挑选了一根分叉的枝条,在离分叉两英尺的地方把它砍了下来。他用刀修剪分叉的枝条,使得两个小叉枝从主枝上突起六英寸,然后又把主枝的粗根削尖了。从自己铺盖旁的一堆东西中,米勒拿出自己的枪,揭开防夜间潮气的油布。他仔细检查了一下枪,然后插进挂在马鞍上的长枪套里。三个人上了马。

在开阔的山谷里,米勒带住马,对身边的两个人说:“我们直接朝它们走过去。让你们的马一直跟在我后面,不能让牛群突然改变方向。只要我们笔直地朝它们走,它们就不会受到惊吓。”

安德鲁斯骑马跟在米勒后面,走得很慢。他的手有点痛;他看了看自己的指关节,骨头上的皮肤被拉得都发白了。他松下抓紧的缰绳,让肩膀松塌下来,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他们走完山谷宽度一半的时候,那些缓慢吃草的牛群已经转过了弯。米勒领着两人来到山脚下。

“从这儿开始我们得放慢点了,”米勒说道,“在山里你永远不知道风会朝哪个方向吹。把你们的马拴起来,我们走过去。”

米勒走在前面,其他人一个接一个跟在后面,几个人绕过粗钝岩石的转角。米勒突然停下脚步,举起一只手。他没有掉头,用平常说话的口气对跟在身后的人说道:“野牛就在前面,离这儿不到三百码。现在要轻点儿走。”他蹲下来,拔了几片草,举起手,让草落到地上。风把草吹回到他身边。他点点头。“风向正好。”他站起身,走得更慢了。

安德鲁斯的一个肩膀背着给米勒盛弹药的口袋,他想变换一下口袋的位置。他移动口袋的时候,看到自己前面的牛群动了一下。

米勒还是没有掉头,说道:“沿直线走就行了。只要你不偏离这条直线,牛群就不会受到惊吓。”

现在安德鲁斯能够清楚地看到牛群了。在绿中泛黄的草地衬托下,深棕色野牛格外显眼,但是野牛的颜色融进它们身后陡峭山坡上松树林的深颜色。许多野牛悠闲地躺在柔软的山谷草地上;这些小圆丘一样的牛,像黑色岩石一样,没有任何特点和形状。但有几头牛站在牛群边上,如同哨兵;有些牛愉快地吃着草;有些牛站着不动,毛茸茸的巨大头颅低垂在两腿之间,腿上长满了黑色的长毛,牛的形状看不清楚。有一头老牛两侧和腹部都带有伤疤,这些伤疤很大,即便在他们三人行走的地方也能看得见。这头老牛与其他牛保持一定距离站着。它面向走过来的几个人,低着头,乱蓬蓬的毛发垂在头上,乌黑的牛角弯曲向上,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们走近了,这头牛也没有动。

米勒又停下脚步。“没有必要大家一起往前走。弗雷德,你在这儿等着。威尔,你跟我来。我们想法从牛群边上绕过去。野牛总是面朝下风。这里射击角度不好,射不准。”

施奈德跪下身子,匍匐在地上,下巴枕在交叉的双手上,盯着牛群。米勒和安德鲁斯从左边抄过去。他们走了大约十五码远,米勒掌心向外举起手,安德鲁斯停了下来。

“它们开始动了,”米勒说,“轻点。”

牛群外围的许多野牛已经站了起来,它们先是挺直前腿,再站起后腿,摇晃片刻,然后向前走了几步。两个人站着没动。

“是我们移动的脚步惊动了它们,”米勒说,“如果你一动不动地站在它们跟前,那么哪怕你站一整天,它们也不会受到惊扰。”

两个人又继续缓慢向前。牛群再一次显露出焦躁不安的迹象时,米勒跪了下来,双手着地;安德鲁斯跟在他身后,笨拙地拖着身边的弹药袋。

当他们从侧面面对牛群,离牛群约有一百五十码的时候,他们停了下来。米勒把一直拿着的分叉树枝插进地里,把枪管搁在树枝上,安德鲁斯爬着来到他身边。

米勒对他笑了笑。“小伙子,看着我是怎么做的。你只要瞄准肩胛骨后面一点,大约在隆肉的高处向下三分之二的地方。如果你是后面射击,就像我们现在做的一样,这是射击心脏。但最好打中前面一点,穿过肺。这样的话,它们不会很快就死,但也不会跑得很远。如果风向好的话,可以冒险想办法走到它们跟前。眼睛要盯着那头大野牛,那头满身伤疤的野牛。它的皮不值什么钱,但它看上去像是头牛。你总是要想方设法找到头牛,先放倒它。没有头牛,牛群就不会跑远。”

米勒把枪瞄准那头老牛的时候,安德鲁斯凝神静气地看着。米勒睁着两只眼睛,沿枪管上的瞄准器向前看,枪托紧紧地抵住脸颊,右手肌肉绷紧,步枪啪啦一声巨响。枪托向后撞在米勒的肩膀上。一小团烟雾从枪口涌出。

枪一响,那头老牛跳了起来,好像臀部被狠击了一下,不慌不忙地跨着大步从匍匐在地上的两个人身边走开。

“该死。”米勒说。

“没打中。”安德鲁斯说,有点幸灾乐祸。

米勒笑了一下。“我打中了。射击野牛的心脏就是有这个麻烦,有时候它们会走一百码远。”

头牛的举动也惊醒了其他的牛。起先有几头牛缓慢地站起前腿;随后牛群突然朝头牛奔跑的方向走去,好像一大片黑色绒毛在移动。它们紧紧挤在一起,牛身上的隆肉像流线一样上下有节奏地跳动,牛蹄的轰鸣声传到伏在地上观察的两个人身边,米勒喊叫了一身,喧闹声中安德鲁斯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牛群从受伤的头牛旁边经过,超过了它大约三百码后,渐渐跑不动了,站在那儿,不安地原地兜圈子。那头头牛在它们后面独自站立着,硕大的头颅陷在隆肉下面,尾巴抽搐了一两下。它摇摇头,转了好几个圈,就像牛要睡觉前所做的一样,最后停下脚步,面向两百多码外的两个人。它向他们走了三步,停下来,然后僵直地侧身倒下,双腿伸直,抽动了一下,就再也不动弹了。

米勒从俯卧的位置上站起身来,掸掉衣服前襟上的草。“好了,我们干掉了头牛,接下来牛群就不会跑远了。”他拿起枪架和一直放在身边地上的铁丝柄长枪刷,“想不想过去看看?”

“我们会不会惊吓到其他的牛?”

米勒摇摇头。“它们已经受过惊吓,现在不会再轻易受到惊吓了。”

他们穿过草地,朝死牛躺的地方走去。米勒随意看了一眼,用脚尖撩了撩它的皮毛。

“剥皮已经毫无价值了,”他说道,“不过,要好好对付其他野牛,得先除掉头牛。”

安德鲁斯看着被击倒的头牛,心情复杂。野牛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不再有几分钟前自己赋予它的那种狂野的气度和威严。尽管它的身体在地上还是黑乎乎的一大堆,但看上去似乎不像先前那么大了。长满粗毛的漆黑头颅向一边翘起,一只牛角戳在凹凸不平的地上,支撑着头颅保持那样的姿势。另一只角的角尖裂开了。牛的小眼睛半睁半闭,温柔地看着前方,在阳光中依然闪亮。牛蹄出奇地小,可以算得上精致,像小牛犊一样整齐地分开来。脚踝很细,似乎支撑不了它沉重的身躯。隆起的宽大的侧面到处是伤疤,有些伤疤很陈旧,几乎已经被皮毛盖住了,有些伤疤是新的,青一块紫一块。一滴血从一只鼻孔里流出来,在阳光下逐渐变厚,最后滴到了草地上。

“反正它也活不了多久了,”米勒说,“再过一年它就体弱不支,被野狼吃掉。”他朝死牛旁边的草地上唾了一口唾沫。“野牛是不会老死的,要么被人捕杀,要么被狼吃掉。”

安德鲁斯扫了一眼野牛的全身,又看了看远处的牛群。牛群已经安静下来。有几头牛还在兜圈子,但大多数都在吃草,或躺在地上。

“我们再给它们几分钟,”米勒说,“它们还有点惊魂未定。”

他们绕过米勒刚才打死的野牛,朝牛群方向走去。他们还是走得很慢,但已经没有刚开始起步时那么小心谨慎了。在离牛群不到二百五十码时,米勒停下脚步,拔了一撮草叶。他举起草叶,让它们落下,草叶悠悠下落,落了一地。米勒满意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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