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御泉, 鸟儿鸣; 许是旧相识, 邀我访知音? ——《万叶集》 ……天空阴沉沉的,月亮正处于浓云的深处,然而亮光还是从什么地方漏出来了吧,室外沐浴在银色光亮中。这银光相当明亮,它把路旁的小石子儿都照得一清二楚;但不知怎么搞的,眼前的景象却朦朦胧胧地看不真切;定睛凝视远处,眼珠便产生刺痒的感觉——真是一种奇妙而充斥着梦幻气氛的光亮。这光亮不禁惹人想及离人间无比遥远、无比遥远的国土。随着心境的变化,我有时觉得这是一个无月之夜,有时又觉得这是一个有月之夜。 在一片银白色的世界中,有一条白色的街路特别显目,它朝着我前进的方向,笔直地向前伸展。街路两侧排列着高大的松树,望不到尽头;风不时地从左面一阵阵吹来,使松树发出了沙沙的响声。这风里含有异常的水分,是充满了浓郁的潮水气味儿的海风。我心想:这儿离海一定很近。我是一个只有七八岁的小孩子,加上自幼就胆小得厉害,所以深更半夜独自一人行走在这种凄清的乡间小路上,心里很不踏实。为什么奶妈不一起来呢?奶妈不是因为又太恶作别而气得走掉了吗?——我这么想着,同时一个劲儿地沿着这条街路走去,心里不象往常那么恐惧了。与走夜路的恐惧心情相比,倒不如说是那种令人难以排遣的悲哀全盘占据了我幼小的心胸。 我家——那位于繁华的日本桥中心区的家——不得不迁到这种偏僻的穷山村来,这家道急骤败落的悲惨命运……使我这个小孩子的心灵里都感到无限悲哀。我觉得我是一个爱顾影自怜的孩子。以往,我身穿黄八丈①衣料缝创的棉衣,罩以光滑柔软的绸外褂,一旦外出,就在细白棉布的袜套上配一双草面低齿木屐。哦,这是多么凄然的变化呀!现在我一副寒伧相,衣服褴褛,肮脏不堪,简直羞于在人们面前露脸,活象《私塾》②那出戏里的直淌口水的孩子。我的手上和脚上皲裂得很厉害,粗糙如浮石。其实奶妈的出离也是大势所趋,因为我家已经没有钱再雇用奶妈了,连我也不得不每天做父母的帮手,与他们同样地去干活——打水、生火、擦抹房间和走廊、替父母去远处跑腿……什么杂活都得干。 如今,自己大概不可能再到那优美如画的人形街的夜景中去蹓跶了,也不可能去逛水天宫的庙会、去拜一拜茅场街的药师菩萨了吧。还有,不知米屋街的美代姑娘近况如何了;铠桥的船老大的儿子铁公近来又怎么样了呢?鱼糕铺的新公、木屐铺的幸次郎等人现在仍旧每天结伙到柿内家的香烟店的二楼去演戏玩吗?自己恐伯不能再同这些小朋友相见了吧……想到这一切,心里感到又可悲又可恨。然而,充斥在我心胸里的悲痛好象又不光是由于那么一些原因引起的。我感到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极大悲痛把我压抑得透不过气来,仿佛这街旁成行的松树沐浴在月色中而无端构成的可悲气氛。我为什么会如此悲伤?而我既然感到这样可悲,又为什么不哭泣呢?我不是那种动辄就落泪的人,我一滴眼泪也没掉出来。打个比喻,这就象听到三味线奏出了凄凉的哀音,只觉得悲伤犹如澄澈无比的清水——也不知是从哪儿流来的——往自己心田中直涌。 ①一种黄底带褐色格纹的衣料,系伊豆八丈岛的特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