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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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山顶的时候,理查兹转身对她耳语道:“你最好在这儿等着,就呆在车上,守在路边,我过去看看他们在不在,好吗?”
玛丽摇摇头。“还是我去为好,”她说,“你跟在我后面一两步的地方,或者就呆在这里,等我叫你。这里这么静,看来老爷和他的人马还没到,老板已经跑掉了。不过,要是他还在那里的话……我是说我姨父……我会碰上他的。我还冒得起这个险,你可不行。把枪给我,这样我就不怕他了。”
“无论如何我都觉得让你一个人去不合适,”理查兹迟疑地说,“你会撞见他的,那我就再也听不到你的声音了。这真是很怪,就像你说的那样,这么静。我还指望这里又是叫声又是枪响呢。我主人的声音是最大的了。大得都有点不自然。他们一定是在朗斯顿耽搁了。我想我们先拐到路边去吧。等他们来了再说,这样是不是更明智一些。”
“我今晚已经等得太久了,都快把我等疯了,”玛丽说,“我宁愿和我姨父碰个面对面,也不愿趴在这沟里,什么也看不见听不到。我惦记我的姨妈。在整个这件事中,她就像个孩子一样无辜。如果我能做到的话,我要照应她。把枪给我,让我去。我会像猫一样悄悄地过去,不会一头钻进圈套的,我保证。”她甩掉一直替她抵御寒冷夜风的连帽披风,抓住理查兹不情愿地递给她的手枪。“别跟着我,除非我给你信号,”她说,“要是你听到有枪响,也许你才可以跟着过来。不过,不管发生什么,你过来的时候都要小心。我们两个没必要都像傻瓜一样往危险里冲。我觉得,我姨父已经走了。”
此时她倒真希望他已经走了。要是他已经去了德文,这一切也就了结了。这乡里也就不再有他这个人了,而且用的是最省事的办法。他甚至有可能如他所说的那样重新开始生活,很可能是在一个离康沃尔五百英里的地方静静地务农,最后酗酒致死。她现在对于能不能抓着他已经不感兴趣了。她希望这件事快点结束,然后就扔到一边去。她最想要的是过自己的生活,把他忘记。让她和牙买加客栈之间如隔天渊。复仇是一件很空洞的事。看见他被捆绑,看见他满脸无助的样子,被老爷和他的人团团围住,不会让她有多大的满足感。她对理查兹说话时显得很有信心,但她内心还是很怕碰见姨父的,尽管她拿着枪。一想到有可能在客栈的过道里与他突然相遇,再想到他那准备格斗的双拳,还有那低头瞪着她的充血的双眼,她不由得在院子前停下了疾行的大步,回头瞥了一眼沟里的阴影,理查兹和马车就隐蔽在那里。接着,她端起手枪,手指扣在扳机上,朝石砌院墙的角落里看了看。
那里什么也没有。马厩的门是关着的。客栈还像她差不多七小时之前离开时那样一片漆黑、悄无声息。门窗是钉死的。她抬头看了看她的窗户,已被打掉的窗玻璃依然开着个大豁口,还是她下午爬出去时的那个样子。
院子里没有辙印,也没有为出远门做准备而留下的痕迹。她爬到马厩,把耳朵贴在门上。不一会儿,她就听见了小马在圈栏里不安地走动的声音,听见了马蹄踏在鹅卵石地上发出的喀哒声。
这么说,他们没走,姨父还在牙买加客栈。
她的心一沉。她不知道是不是该听理查兹的话,回到他和马车那边去,等巴西特老爷带人来。她又看了看门窗紧闭的宅子。要是姨父有意要走,肯定早就走了。往那大车上装东西只需一个小时的时间。现在差不多都快十一点了。他可能改变了计划,决定步行了。可那样的话,佩兴斯姨妈就不可能跟他一起走了。玛丽在犹豫不决。情况现在变得很蹊跷,令人难以置信。
她站在门廊边侧耳细听,甚至还拧了拧门把手。门是锁着的。她壮着胆子又往前走了几步,绕过屋角,走过酒吧入口,来到厨房后面的花园。这时,她步子迈得很轻,始终将身子隐在阴影里。她来到厨房的百叶窗前。如果里面点了蜡烛,烛光会从百叶窗的缝隙里透出来。可里面没有烛光。她朝百叶窗前又凑了凑,将眼睛贴近窗缝。厨房里黑得像地窖一样。她把手放在门把手上,慢慢地拧着。把手动了。她感到很吃惊。门开了。这么容易就进来了,这是她完全没有预料到的。一时间她被惊呆了。她不敢进去。
要是姨父正横枪在膝坐在那里等着她怎么办?她手里也拿着枪,可这一点也不能给她以信心。
慢慢地,她将脸贴近门缝。没有声音。从眼角上,她可以看见炉子上的余烬,但是火已经快灭了。她马上就知道了,屋里没人。她本能地感觉到,厨房里已经好几个小时没人了。她推开门,走了进去。屋里很冷,透着潮气。她等了一会儿,让自己的眼睛适应屋里的黑暗。她可以分辨出餐桌的轮廓以及旁边的椅子。桌上放着一根蜡烛,她将蜡烛伸进微弱的火中。蜡烛亮了起来,烛光颤动着。等烛火燃旺之后,她将蜡烛举过头顶,环顾四周。厨房里还散放着准备出远门用的东西。椅子上的一个包袱是佩兴斯姨妈的。一堆毯子放在地上,还没卷起来。屋子的角落里靠着姨父的枪。平常这枪就靠在那里。这么说,他们已经决定再等一天,现在都上楼回房睡觉去了。
通向过道的门大开着。四下里静悄悄的,比先前静得更加逼人,静得那么奇怪,那么恐怖。
有点不对劲。缺了点什么声音,不然绝不会这么静。玛丽马上意识到了,她没听见钟的声音。那嘀嗒的钟声停止了。
她走进过道,又听了听。没错。屋里这么静是因为钟停了。她慢慢地朝前走去,一只手拿着蜡烛,另一只手平端着枪。
转过拐角,幽暗深长的过道在这里岔进了大厅。她看见座钟了,平常它是靠在客厅门旁的墙壁上的,可现在已经面朝下栽倒在地上。玻璃碎片散落在石板砖上,钟上的木壳也摔得裂开了。没有座钟倚靠的那方墙光秃秃、赤裸裸的,显得很古怪。那块深黄色的墙纸与墙上的褪色图案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座钟横倒在狭窄的厅里。直到玛丽走到楼梯脚下的时候,才看见座钟的那一头是什么。
牙买加客栈老板躺在那里,脸埋在一堆从海里捞上来的破烂之中。
倒下来的钟砸倒了他。他趴在阴影处,一只手高高地举过头顶,另一只手紧紧地抓着破损的门。由于他两条腿是大张着的,一只脚又插进了护墙板里,因此人看上去比生前的块头要大得多,巨大的身躯把入口堵了个严严实实。
石板地上有血迹。他的双肩之间也有血迹,颜色已经变暗,快要干了。那里正是被刀扎的地方。
当刀从背后扎过来的时候,他一定是两手朝前一伸,踉跄着拉到了钟;当他一头栽倒在地上的时候,座钟也随他一同摔倒在地。他就死在那里,手紧紧地抓着门。
第十五章
过了好长时间玛丽才离开楼梯。她自身力量中的某种东西已经退去,她感觉气力全无,就像躺在地板上的那个尸体。她的目光停留在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东西上:摔碎的钟面玻璃,那上面也染了血;还有那块褪色的墙,座钟原来就靠在那里。
一个蜘蛛爬到姨父的手上。看见那手一动不动地放在那里,并没有去驱赶蜘蛛,她似乎觉得有点怪异。姨父理应把它甩掉的。这时,蜘蛛已从他的手上爬到了臂上,正朝肩膀攀去。当它爬到伤口的地方时,它犹豫了。随后,它转了个圈,又好奇地回来了。它的动作是那样敏捷,丝毫没有恐惧,这对死神来说也多少有点可怕和不敬了。蜘蛛知道,老板不能伤害它,玛丽也知道。她也没有了恐惧感,就像那蜘蛛一样。
让她最害怕的是这寂静。座钟已经不再嘀嗒走时,她的神经渴求着钟声。那气喘吁吁、一喘一噎的缓慢走时声曾经是那么熟悉,已经成了日常生活的一个象征。
烛光在墙上弄影,却没有照到楼梯顶上。那里,黑暗朝她张着大嘴,就像无底的深渊。
她知道她再也不会爬上这楼梯了,也不会再走上那空荡荡的楼梯口了。那里、那上边无论还有什么就不要再去惊扰了。今夜,死神降临到这座房子,它那不散的幽灵仍在空中低低地盘旋。她觉得这正是牙买加客栈一直等待和害怕的。潮湿的四壁,开裂的木板,空气中的窃窃私语,莫名的脚步声,所有这一切都是一座自觉受到威胁的房子所发出的种种警告。
玛丽感到一阵颤栗。她知道这寂静的本源来自某些早已埋葬、久已忘却的东西。
她最害怕的就是惊慌,害怕那破唇而出的惊叫,害怕那跌跌撞撞、手舞足蹈的狂奔。她怕这一切会在她身上发生,坏了她的理智。此时,发现姨父被杀时的震惊已经减弱,她知道那惊慌会向她逼近,让她窒息。她的手指会失去触觉,蜡烛会从手中跌落。那样,她就会孤身一人被黑暗所笼罩。想跑的欲望变得越来越强烈,但被她征服了。她退出大厅,来到过道,烛火在穿堂风中噼啪摇曳。她走进厨房,见厨房的门还是朝花园开着,这时,她的镇静终于将她抛弃。她不顾一切地冲出房门,冲进外面清冷自由的空气,一阵哽咽涌上喉头,挥舞的双手被屋角的石墙擦伤了。她就像被人追赶似的冲过院子,跑上大路,老爷的马夫那高大结实的熟悉身影向她迎来,并伸出双手扶住她。她摸到了他的皮带,找到了安全感。极度惊骇之中,她的牙齿在格格作响。
“他死了,”她说,“他在地板上死了,我看见了。”无论她怎么努力,就是止不住格格的牙响和瑟瑟的颤抖。理查兹把她扶到路旁,扶到马车边,伸手拿过披风,给她披上。她将披风裹紧,心里感到一阵温暖。
“他死了,”她重复着这句话,“被人从背后捅了一刀。我看见他衣服上的伤口了,那儿有血。他脸朝下趴着。座钟也跟他一起倒下了。血干了,看上去他倒在那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客栈里黑乎乎、静悄悄的。什么人也没有。”
“你姨妈走了吗?”理查兹轻声问。
玛丽摇摇头。“我不知道。我没看。我不出来不行了。”
他从她脸上看出,她已经精疲力竭了,马上就要瘫倒了,便扶她上了马车,他自己也爬上车座,坐在她身旁。
“好了,好了,”他说,“坐在这儿,别说话。没人会伤害你。别这样,好了。”他那粗哑的声音在安慰着她。她蹲在马车上,靠在他的身旁,温暖的披风一直裹到下巴。
“女孩子是不能看这个的,”他告诉她,“你应该让我去。要是你刚才就呆在这儿的马车里就好了。让你看到他躺在那里死了,被人杀了,真是可怕。”
说说话让她放松了不少。他那率真的同情让她感动。“马还在马厩里,”她说,“我隔着门听了听,听见马在里面走动。他们还没有做好出发的准备。厨房的门也没锁,里面地板上堆着包裹,还有毯子,都是准备往车上装的。事发一定有好几个小时了。”
“真怪,老爷在做什么呢?”理查兹说,“他早该到这儿了。他要是来了,我也会轻松一点,你也可以把你碰到的事告诉他。这里的情况真糟糕。你不该来。”
他们陷入了沉默,两人都望着大路,盼望着老爷的到来。
“是谁杀了老板呢?”理查兹困惑地说,“一般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他怕谁呀?不过,话又说回来,想对他动手的人还真有不少。如果说有谁民愤极大的话,那也就是他了。”
“那个小贩,”玛丽慢慢地说道,“我把那个小贩给忘了。一定是他,他砸开了那间钉死的屋子跑了出来。”
她赶紧抓住这个念头,从别的想法中挣脱出来。她把昨晚小贩来客栈的事对理查兹说了一遍,说得很急切。事情好像立时就明朗了,不可能再有别的解释了。
“他跑不了多远就会被老爷抓住的,”理查兹说,“我向你保证。这沼泽地里谁也藏不住,除非他是当地人。我从来没听说过小贩哈里这个人。不过,既然是乔斯·默林的人,康沃尔又这么大,他从什么洞里、角落里钻出来都有可能。也许就像你所说的那样,他们都是这乡里的渣滓。”
他停了停,然后说道:“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再去客栈一趟。看看他是不是留了点什么踪迹。说不定会有一些……”
玛丽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我不想再一个人了,”她急急地说,“就当我是个胆小鬼吧,随你的便。我再也受不了了。刚才你要是进了牙买加客栈,你就会明白了。今晚那地方阴森森、静悄悄的。那可怜的尸体就躺在那里。”
“我还记得以前,那时候你姨父还没来,这房子是空的,”理查兹说,“我们带着狗在这儿捉田鼠、打猎。我们也没怎么注意这个地方。它看上去不过是一座孤零零的房子,连个鬼影子也没有。不过,我告诉你,老爷把这里维护得很好。他常到这里来等佃户。我自己就是圣尼奥特[北康沃尔地区中部一村庄和教区,位于牙买加客栈以南]人。我在给老爷做仆人之前,从没到这里来过。不过我倒是听说,很久以前,牙买加客栈可是高朋满座,可热闹啦。住客也很友好,大家都很开心。而且总会给过路的客人留好床位。那时马车都停在这里,现在谁也不往这儿停了。巴西特先生小的时候,每个礼拜都要到这里来一次。每当这个时候,这里总是一下子来许多狗。也许这样的时光还会再来。”
玛丽摇了摇头。“我现在只能看见邪恶,”她说,“我只能看见这里的磨难、这里的残酷、这里的痛苦。我姨父来到牙买加客栈之后,他一定是用他的影子盖住了所有好的东西。好的东西都死了。”两人的说话声渐渐变成了耳语。他们有意无意地回头望了望那些顶天而立的烟囱,在月光下,清晰而灰暗。他俩都在想着同一件事,可谁也没有勇气首先说出来。理查兹是出于精明和周全,玛丽则仅仅是因为害怕。最后,还是她开口了,声音嘶哑而低沉。
“我姨妈也出事了,我知道,我知道她已经死了。这就是我为什么害怕上楼的原因。她就躺在黑暗之中,就在上面的楼梯口那里。杀死我姨父的人也杀死了她。”
理查兹清了清嗓子。“她也可能跑到沼泽里去了,”他说,“也可能跑到大路上去叫人了……”
“不会的,”玛丽低声说,“她绝不会那么做的。如果她没死,她现在会和他在一起,呆在下面的厅里,蹲在他的身旁。她死了。我知道她死了。如果我不离开她的话,这一切就绝不会发生。”
理查兹沉默了。他没法帮助她。毕竟,她对他来说还是个陌生人。她在客栈里过的是什么日子,他一无所知。今夜,他肩上担负的责任也太重大了。他盼着主人能快点来。打架吵嘴他很在行,跟着感觉走就行了。可真碰到凶杀,就像玛丽所说的那样,老板躺在那儿死了,他的妻子也死了———天哪,他们像这样躲躲藏藏地蹲在这沟里也不是个事呀,最好还是赶紧走,沿着大路去有人的地方。
“我到这儿来时奉了太太的指令,”他尴尬地说,“他说老爷会在这儿,既然他不在……”
玛丽举起手,示意他别说话。“听,”她尖声说道,“你听见什么了吗?”
他侧耳朝北面细听。对面山谷的那一侧,就在远处的山梁后面,隐隐约约传来清晰的马蹄声。
“是他们,”理查兹激动地说,“是老爷,他终于来了。等着瞧吧,他们马上就要到山谷了。”
他们等待着。不一会儿,第一个骑士出现了,在坚硬的白色路面的映衬下就像一个黑点,跟着又一个,又一个。他们先是排成一条直线,然后又聚拢在一起,疾驰而来。一直耐心地等在一旁沟里的马这时竖起耳朵,好奇地扭过脑袋。马蹄声逼近了。如释重负的理查兹跑上路去迎接他们。他叫喊着,挥舞着双手。
领头的打了个弯,勒住缰绳,见到马夫理查兹他惊得叫了起来。“搞什么鬼,你怎么在这儿?”他吼道。此人正是老爷本人。他举起一只手,向后面的队伍打了个手势。
“老板死了,是被人杀死的,”马夫大声说,“我赶车把他的侄女送到这里。是巴西特太太派我到这儿来的,先生。最好还是让这位姑娘自己对你说吧。”
理查兹一边拉住马让主人从马上下来,一边很快地回答他的问题。那一小队人马也都围着他,急于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有几个人也跳下了马,在地上跺着脚,拍着手取暖。
“如果这个家伙如你所说被人杀了,上帝啊,也是他罪有应得,”巴西特先生说,“不过我倒是情愿能亲自给他戴上铁镣。跟死人就没法较劲了。你们其他的人都到院子里去,我来看看那位姑娘还能说点什么。”
交了差的理查兹立时就像个英雄似的被大家围了起来———他不仅发现了这起凶杀,而且还独自生擒了凶手。后来,他很不情愿地承认,在这次历险过程中,他的作用微不足道。而脑子本来就不是太快的老爷并没有意识到玛丽在马车里干什么,他还以为她就是被他的马夫抓住的犯人呢。
听到后来他才吃惊地意识到,是她经过长途跋涉去北山找他,见他不在,又毅然决然地重返牙买加客栈。“我真没想到,”他粗声粗气地说,“我还以为你和你姨父共谋对抗法律呢。那上个月初我到这儿来的时候,你为什么对我撒谎呢?你当时告诉我,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撒谎是为了我姨妈,”玛丽疲惫地说,“当时我对你所说的一切全都是为了她着想。再说,我当时也没有现在知道得这么多。如果有必要的话,我愿意出庭解释这一切。现在我说什么,你也不会明白的。”
“我也没有时间去听,”老爷回答,“你走那么多路去阿尔塔能通知我,真是很勇敢。我一定记住你的好意。可要是你在这之前就向我坦白一切,眼下的麻烦就可以避免,平安夜惨案也就不会发生了。
这以后再说吧。我的马夫告诉我,你发现你的姨父被人杀了,可除此而外,你就一无所知了。你要是个男人的话,你现在就会跟我一块儿去客栈了。我看还是算了吧。看得出来,你已经受不了了。”他抬高嗓门招呼他的仆人。“把马车赶到院子里去,和这位姑娘一起呆在后面,我们去冲客栈。”他又转身对玛丽说:“我必须请你在院子里等着,如果你胆子够大的话。你是我们中间唯一知道这里一切的人,也是最后一个见到你姨父活着的人。”玛丽点了点头。她现在只是一件被动的法律工具而已,别人要她做什么,她就得做什么。至少他还饶了她,没让她再受折磨,去那空荡荡的客栈目睹她姨父的尸体。那院子,先前她来时还隐在阴影里,此时已是人声鼎沸。马蹄踏着鹅卵石,地在摇晃,马具发出丁丁东东的响声。脚步声和说话声中不时听到老爷粗声粗气发布命令的声音。
按玛丽的指点,他领路绕到了屋后。不久,这凄凉而寂静的房子的门窗就不再紧闭。酒吧的窗户被打开了,接着是客厅的窗户。有几个人上了楼,去察看楼上空着的客房。那几个房间的窗户也被打开了。只有那沉重的大门依然紧闭。玛丽知道,老板的尸体就横在那门口。
有人在屋里尖叫,接着便是一阵低低的说话声。老爷问了句什么。很快,透过朝院子敞开的客厅窗户清晰地传来他们的说话声。理查兹朝玛丽这边瞥了一眼。从她苍白的脸色上,他看出她已经听到了。
有个站在马群旁没有随其他人进客栈的士兵朝马夫理查兹叫道:“你听见他们在说什么了吗?”他的声音有点激动,“又发现了一具尸体,在楼上的楼梯口。”
理查兹什么也没说。玛丽用披风把身体裹紧,将帽子拉到脸上。他们默默地等待着。不久,老爷从里面来到院子里,朝马车这边走来。
“我很遗憾,”他说,“有个坏消息给你。也许你已经预料到了。”
“是的,”玛丽说。
“我想她一点也没受苦。她一定是马上就死了。她就躺在过道尽头的卧室里。也是被刀捅死的,跟你姨父一样。她可能什么都没感觉到。相信我,我真是很遗憾。希望你节哀顺便。”他站在她身边,一副不知所措、满脸沮丧的样子。他又重复了一句,说她不可能受了苦,她什么也没感觉到。后来,他觉得最好还是让玛丽一个人呆着,他也帮不了她,于是穿过院子重又进了客栈。
玛丽一动不动地坐着,紧紧地裹着披风。她用自己的方式祈祷着,希望佩兴斯姨妈能原谅她;无论她现在何方,希望她能安息;那沉重的生活枷锁将不会再束缚她的手脚,她自由了。她还祈祷佩兴斯姨妈能理解她努力所做的这一切。不管怎么说,她母亲也会在那里,她不会孤独。她这么想也只是想让自己得到一点安慰。她知道,要是她再想一想过去几个小时她的所作所为,她就会感到,而且只能感到这样一个来自内心的指责:如果她不离开牙买加客栈,佩兴斯姨妈可能就不会死。
屋子里又一次隐隐约约传来兴奋的说话声。这一次,有人在大吼,还有跑动的脚步声。几个人的声音同时响起。理查兹忍不住跑到开着的客厅窗户前,一时竟忘了自己的使命。他飞起一腿,朝窗户踢去。随着哗啦一声响,这间钉死的屋子便窗破木碎。显然,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进过这间屋子。人们撬开封堵门窗的木条。有人用火把将屋子照得通明。玛丽看见火苗在穿堂风中舞动着。
接着,火光不见了,人声消失了。她只听见脚步声朝屋后奔去。过了一会儿,他们从屋角边朝院子里走来,有六七个人,老爷走在最前面。他们还架着个什么东西。那东西扭动着,挣扎着,扯着嗓子不知所措地尖叫着,拼命想挣脱。“他们逮着他了。这就是凶手!”理查兹对玛丽高声叫道。她转过身,一把抹掉蒙在脸上的兜帽,向朝马车这边走来的那群人看去。被逮住的人抬起头,瞪大眼睛看着她,火把的光亮刺得他直眨眼睛。他身上的衣服乱成了一团,没有刮过的脸黑乎乎的。原来是小贩哈里。
“他是谁?”他们大声问道,“你认识他吗?”老爷绕到马车前面,让他们把那家伙拉近一点,好让她看个清楚。“你认识这个家伙吗?”他问玛丽,“我们在那边那间钉死的屋子里发现他正躺在一堆麻袋上。他说他不知道有凶案发生。”
“他也是一伙的,”玛丽慢慢地说,“他昨晚到客栈来,跟我姨父吵了一架。我姨父制服了他,把他锁进了那间钉死的屋里,还说要杀死他。他有充分的理由要杀我姨父,除了他没有别人了。他在对你撒谎。”
“可门是反锁着的,我们用了三四个人才在外面把门砸开,”老爷说,“这家伙根本就没从屋里出来过。瞧他那身衣服,瞧他那双眼睛,被亮光刺得睁都睁不开了。他不是你要找的凶手。”
小贩贼头贼脑地在众士兵中瞅瞅这个,瞅瞅那个,阴险的小眼睛在左顾右盼。玛丽立时就明白了,老爷的话有道理。小贩哈里不可能作案。自从老板把他关进那间钉死的屋子之后的二十四小时里,他就一直躺在那里,躺在黑暗之中,等着人家来放他。在这漫长的过程中,有人到牙买加客栈来过,然后又走了,在静静的黑夜中干完了他的活。
“作案的人一点也不知道这个混蛋就锁在那边的屋里,”老爷接着说,“我看,这人没法作目击证人,他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可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要把他关进监狱。如果他罪大恶极的话,还要绞死他。这家伙肯定是作恶多端。不过,他首先得供出对同伙不利的证据来,把他同伙的名字告诉我们。他们中的一个人为了报仇已经把老板杀了,肯定是这样的。我们要把康沃尔所有的猎狗都放出去追那个家伙。把他带到马厩去,你们来几个人,押他去那边。其余的跟我回客栈。”
他们把小贩拖走了。小贩这才意识到出事了,而且他可能有嫌疑。他这时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舌头,开始叽里哇啦地说自己是怎么怎么无辜,呜呜咽咽地求饶,还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发誓,直到有人给他铐上手铐,他才不吱声了。他们吓唬他说,要用绳子把他当场吊死在马厩的门上。他吓得不敢再说话了,只好嘀嘀咕咕地诅天咒地,一双鼠眼不时地瞅一瞅玛丽。她就坐在离他几码开外的马车上面。
她等在那里,手托着下巴,兜帽掀在脑后。她既没有听见小贩哈里的低声咒骂,也没有看见他的贼眉鼠眼。她心里想的是早晨俯视着她的另一双眼睛、另一个声音,在说起他哥哥的时候是那么沉着而冷静:“他会因此送命的。”
还有一句话,那是在去朗斯顿的路上他有意无意说的:“我没杀过人。”在集市广场上,那个吉普赛女人说:“你的手上有血,年轻人,有一天你会杀一个人。”所有这些她本该忘记的细节又再次在她脑海中浮现,鼓噪着向他发难:他恨他哥哥,他生性凶残,他冷酷无情,他身上流淌着默林家族的污血。
仅凭这些,别的不用说,他就脱不了干系。都是一路货。如他承诺,他来到了牙买加客栈;又如他诅咒,他的哥哥死了。所有这一切都狰狞而恐怖地浮现在玛丽的眼前,此时她真希望自己当时没有走,让他把自己也一起杀了算了。他是个贼,夜里那一来一去也确实像个贼。她知道,对他不利的证据会一桩桩一件件找出来,她就是证人。他的身边会圈起一道围栏,让他无法逃脱。她现在就必须告诉老爷:“我知道是谁干的。”他们会听她的,所有的人都会听她的。他们会围在她的身边,像一群急不可耐的猎犬。他留下的踪迹会让他们追上他,经过拉希福德,穿越特莱沃萨沼泽,直达十二人泽。也许他现在正在那里呼呼大睡,早已将自己犯下的罪行忘在脑后,满不在乎地、四仰八叉地躺在他和他哥哥出生的那座孤零零的小屋里的床上。要是等到天亮,他可能就已经走了,也许还吹着口哨,跨在马背上,悠着双腿,从此离开康沃尔,就像他父亲生前一样。
她在想象中仿佛听见了他的马在路上飞奔,在寂静的夜里,是那么遥远,马蹄声声击出了一串别离的旋律。然而,想象终成理性,理性又成确定。她所听到的声音并不是她想象中的梦中之物,而是真真切切由大路上传来的马蹄声。
她转过头,侧耳聆听,神经此时已绷紧到了极限。紧抱披风的双手已经黏糊糊的全是冷汗。
马蹄声越来越近。那马一路小跑,步幅均匀,不紧不慢。马蹄在大路上奏出的那有节奏的进行曲在她驿动的心中回荡。
此时侧耳聆听的并不只是她一个人。看押小贩的卫兵们一边窃窃私语,一边朝路上眺望。跟他们在一起的马夫理查兹犹豫片刻,迅速奔向客栈去叫老爷。那马正在爬坡,马蹄声已经很清脆了,仿佛是在挑战这寂静无声的夜晚。马登上了坡顶,绕过围墙,进入刚从客栈里出来的老爷的视野之中。一群手下跟在老爷的身后。
“站住!”他叫道,“以国王的名义,我要盘问你,今晚从这里路过有什么事吗?”
骑马人勒住缰绳,拐进院里。他披着黑色的披风,看不出他的模样,可就在他躬身摘帽的时候,月光下清晰地闪过一个白色的光环。那回答老爷问话的声音听来和蔼而动听。
“我想这位是北山的巴西特先生吧,”来人在马鞍上欠了欠身说,他手里拿着一张纸条,“我接到牙买加客栈玛丽·耶伦的一张便条,说她碰到了麻烦,要我来帮忙。有这么多人在这里,看样子我来得太晚了。你一定还记得我吧,我们以前见过。我是阿尔塔能的教长。”
第十六章
玛丽独自坐在教长府第的起居室里,望着闷烧的泥炭火。她睡了很久,这时已经休息好了,体力也恢复了。但她渴望的安宁仍然没有降临她的心头。
他们对她都很好,也很耐心。或许是太好了,在经历过那样长时间的紧张之后,这一切来得是那么突然,那么意外。巴西特先生就像是对一个受了伤的孩子一样,笨拙而好心地拍着她的肩膀,用他那粗哑的嗓子对她说:“现在你必须睡觉,忘掉你所经历的一切。记住,一切都过去了,结束了。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们很快就会抓到杀害你姨妈的凶手,下次大审的时候就绞死他。等你从这几个月的惊骇中稍微恢复过来的时候,就告诉我你想做什么、到哪里去。”
她已经没有了主张,他们可以替她做主。福兰西斯·戴维提议让她住在他家。她顺从而麻木地同意了,无精打采地向他表示了谢意。她知道,这样的致谢会让人家觉得她有点不知好歹。她再一次感到了生为女性的卑微:一旦体力和精神垮掉,会被人认为是情理之中、理所当然的事。
如果她是个男人,就现在的情况而论,她要么会接受严酷的现实,要么会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也可能会被要求立即去博德明或朗斯顿作证。至于住处,总会找到的。只要她愿意,等该问她的问题都问过了,尽可以浪迹天涯。等他们不再需要她的时候,她就离开这里,乘船去个什么地方,一路在船上打打工,维持生计。或者,顺陆路流浪,口袋里虽然只有一个银币,可心灵却是自由的。当时,她泪盈双眼,头疼难耐。大家用言语和手势安慰着她,将她迅速带离现场。她成了一个包袱和延缓大家行动的原因,女人和孩子在遇到什么灾祸以后都是这样。
教长亲自驾车带她离开。老爷的马夫骑马跟在后面。教长至少给她带来了安宁,他根本不问她任何问题,也不低声说些表示同情的话,其实说了也白说,她根本听不进去。他驾车飞速地向阿尔塔能驶去。到达阿尔塔能的时候,教堂的钟正好敲一点。
他从附近的小屋里叫起了管家,就是下午同玛丽说过话的那个女人。他让她一同过来,替客人准备房间。她照做了,并没有惊讶地唠叨什么。她从自己家里拿来烘热的床单铺在床上,在壁炉里点上火,将一件粗羊毛睡衣放在炉前烘着,而玛丽则在一旁脱衣服。床整理好了,平展的床单铺上了。玛丽被引到床边,就像小孩子被带到摇篮里一样。
她本该一上床就合上眼睛的,可一只手臂突然搂住她的肩膀,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喝了吧。”这声音很有劝诱性,却是冷冰冰的。福兰西斯·戴维站在床边,手里拿着一只杯子。他直视着她的眼睛,那双怪异的眼睛苍白而毫无神情。
“你现在可以睡了,”他说。她从酒里的苦味得知,他在为她调制的热酒里放了点药粉,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他知道她心里很不安、很痛苦。
最后她只记得他把手放在她的额头上,那双白色的眼睛在告诉她把一切都忘掉。后来她就睡着了,正如他对她所说的那样。她一直睡到下午快四点的时候才醒来。十四个小时的睡眠达到了他所想达到的目的,把她从极度的伤心中拉了回来,对痛苦也很麻木了。失去佩兴斯姨妈的悲伤和痛楚已不再那么强烈。理智告诉她,她不能把责任都压到自己身上,她那样做完全是受了良心的驱使。伸张正义才是最首要的。只是由于自己的愚钝才没有预见到会有这样的悲剧发生。有错也就是错在这里。她仍然感到很后悔,但后悔并不能使佩兴斯姨妈起死回生。
这都是她起来时的一些想法。她穿好衣服,来到楼下的起居室。壁炉里的火烧得正旺,窗帘高高卷起。教长正在外面忙碌着。这时,以往那恼人的不安全感重又回到她身上。同时,她又觉得这次灾难的责任还是在自己的肩上。杰姆的脸自从上次两人分别后就一直在她眼前晃动。在那灰暗的、容易让人产生错觉的光线中,他的脸拉得长长的,一副憔悴的样子。他的眼神中当时曾流露出某种意图,从他紧绷的嘴唇上也可以看得出来,可是她却有意将这些都忽略了。从她第一次见到他来牙买加客栈的那天早晨开始,他自始至终是一个未知的因素。其实,是她故意对真相视而不见。她是个女人,也不知道是天缘还是地由,她爱上了他。他吻过她,她要永远和他在一起。她觉得自己的身心在沉沦,在堕落,在衰弱,而以前她却很坚强。随着她独立性的丧失,她的傲骨也随之而去了。
只要等教长回来,跟他说一声,教长再给老爷捎个话,佩兴斯姨妈的仇就可以报掉。杰姆的脖子上就会套上一根绳索,跟他父亲一样被绞死。她将会重返赫尔福德,找寻她现在已被扭曲并深埋于土壤之中的旧时生活的丝丝缕缕。
她从火旁的椅子上站起身,在房间里踱着步。心中的某种念头此时正与她的根本问题在打架。可即便她如此这般地做了,她也知道,她的行为仍然是在自欺欺人,不过是为了安抚自己的良心而玩弄的一个可怜的花招而已。这话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去。
杰姆已安全地离她而去。他会骑着马、哼着歌、带着笑,扬长而去。她只是他付出的一个代价,早已被他忘记,还有他的哥哥和上帝;而她则将蹉跎岁月,忧郁而痛苦,终日沉默不语,最终被人耻笑为一个酸溜溜的老处女,就因为这一生中被人吻了一下而终生不能忘怀。
愤世嫉俗和多愁善感是两个理应避免的极端。玛丽在屋里徘徊着,心里的不安如同身体的不安一样,她觉得福兰西斯·戴维好像正在注视着她,他那冷冷的眼睛正在审视着她的灵魂。虽然他此时并不在这里,可这屋里似乎总有他的影子。她仿佛看见他就站在角落里的画架旁,手里拿着画笔,凝望着窗外那些已经死掉和逝去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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