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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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交换一下眼色,出去了。他穿着紫中带白的王袍站着,还是出席运动会的打扮,但全身都是压痕。他爆发出一声低吼,像是多年来静静忍受的战伤同时找到了声音。然后他转身看见我。

我看不出他是什么神情。他没有武器,但双手非常有力。我趋前跪下来,拾起他的手亲吻。

他定定地俯视着我,说道:“你为他致哀了。”

我怔了一怔,才想起我被荆棘划破的衣裳、刮伤的脸和手。我扯住外衣的一个口子,一撕到底。

他握住我的头发,扳起我的脸端详。我用眼睛对他说,我会一直等你好起来,如果我还活着;不然,我也认命了。他抓紧我的头发,仿佛要用疯人的目光永远搜查我一样。然后他说道:“牛首骏死的时候你把他叫来了。他从沙漠救你回来的时候你很感激他。你从来没有希望他死。”

我跪着,抓住他的手,对他赞美逝者。这是我的忏悔,虽然他并不知道。我曾经快意于我对手的过失,憎恨他的美德。现在,从我执意埋葬它们的地方,我痛苦地挖出这些染着我鲜血的战利品,奉献给他。如今他成了永远的胜利者。

亚历山大的眼睛已经游走。他没有听见我说的一半。他放开了我,回到孤独里。少顷他躺下来,掩着面。

翌日他一直躺着,拒绝吊唁。虽然他没有让我服侍,也没有把我遣出。多数时候他根本不知道我在。将军们自己做主取消了比赛,把彩旗换成丧事的花圈。塞琉古生怕国王变卦,起先没有吊死那医者,也不敢问,终于施了刑。防腐工及时被召进宫中,处理赫菲斯提昂的遗体。军营里埃及人众多。

夜里,他由得我喂他喝了水,虽然并没有真正看见我。我擅自带了些枕垫进去,席地而眠。清晨,我看见他从小睡中醒来,承受着回忆之痛。那天他流了泪,仿佛现在才学会流泪,又仿佛先前是震呆了,这时候开始蛰动。有一次他甚至谢了我。但是他的脸很古怪,我不敢拥抱他。

翌晨他比我早醒。他持匕首而立,正在断发。

有一刹那我想他是彻底疯了,也许马上就要自刎,或是割断我的喉咙。当今的希腊人只在火葬台上放一绺头发。然后我想起阿基琉斯曾经为帕特罗克洛斯削发,便找出理发的小刀,说道:“让我来,我会铰得正合你的心意。”

“不行,”他说着继续断发,“不行,我一定得自己来。”但是他对颈后的部分感到不耐烦,准许我替他做完,好让他可以离去。他从虽生犹死中醒来,眼睁睁目茫茫,像一缕流火般走了。

他查问赫菲斯提昂的所在。但是他仍在防腐工手中,浸泡在硝石溶液里。他查问那医者吊死了没有(塞琉古是明智的),下令把尸体钉在刑架上示众。他命令军队将马匹的鬃毛一概剪短,以表哀悼。他命令清除埃克巴塔纳城墙上的金银,彩色全部涂黑。

我尽量尾随他,以防他忘了自己的场合,或者变成小孩。我知道他疯了。但是他知道所在的场合与共处的人。他的命令无一不被遵从。乌鸦黑沉沉地聚拢在戈劳奇阿斯的尸体上。

有一次我又在跟踪他——离得不很近,以免被发觉——忽然他碰见了欧迈尼斯(他太晚才发现他快步而来)。我看不到他的脸,只看见欧迈尼斯面露恐怖。他知道他有盼望赫菲斯提昂死的嫌疑。

不久,殿前广场上出现一个华丽的灵柩台,挂满花圈。亚历山大闻知这是逝者的朋友们凑钱造的,以陈放他们奉献的祭品。他前往观看,欧迈尼斯带头献上自己极其贵重的全套甲胄和武器。一整列的人跟随其后。过去五年间跟赫菲斯提昂有过一言抵牾的人全都来了。

亚历山大平静地看着,像一个听了谎言但不受欺骗的孩子。他不因为这一番做作,只因为其悔罪和畏惧才宽恕了他们。

他们做完以后,真心喜欢赫菲斯提昂的人也来献上祭品,人数之多使我惊讶。

翌日亚历山大作了计划,葬礼会在帝国新的中心巴比伦举行,赫菲斯提昂的祠堂将永世屹立在那里。当年提尔失陷后大流士求和,提出以一万塔仑作为妻母孩子的赎金。亚历山大决定为赫菲斯提昂花费一万二千塔仑。

作这些安排使他心安。他选中一位营造师,要以帝王之礼修筑一个两百尺高的葬台,并且策划葬礼竞技会,拟定三千人参赛。他凡事清楚而精确。

睡前,他会跟我讲起赫菲斯提昂,仿佛回忆能使他复生:他们小时候做的事,他说过的各种话,他怎样训练所养的狗,然而我感到有一样隐去不提的东西;我背过身时感到他看着我。我知道他是在想,他接受我,伤了赫菲斯提昂的心,应该弥补。他会悄然把我放在一边,惩罚他自己,不是惩罚我。这将是他给逝者的礼物。他会这样做的,一旦决心。

我的心智像逃避追捕的牡鹿,自己简直不知道在狂奔。我说:“现在好了,欧迈尼斯和其他人都献了祭品。他已经跟他们和解,忘记了人世的愤怒。如今他是长生者中的一位,在世间所有人里面他只在乎你。”

他走开几步,把毛巾留在我手中,手背久久抵在双目上,我逐渐担心他会弄伤眼睛。我不知道他在那闪烁的黑暗中看见了什么。他回过神来,只说:“对对对。一定要这样,别的不行。”

我侍候他上了床,正要出去的时候,他像策划竞技会一样干脆地说:“我会遣使求问阿蒙的神谕,明天就办。”

我用几句软话答复,悄悄地走了。我一定加重了他的疯狂,他怎么转出这么一个妄念来?我提到长生者的时候用了波斯语来思想,指的是忠诚者的灵魂会安然渡过火河,进入天堂。但是亚历山大用了希腊语来思想。他会要求神谕宣布赫菲斯提昂是神祇。

我在自己床上辗转,流泪。他决心已定,志在必行。我清楚埃及人这个最古老的民族,在其漫长的历史中向来自视甚高。他们会嘲笑他,我想,他们会嘲笑他。然后我想到,他自己已经是神祇,阿蒙承认了他。没有赫菲斯提昂的并列,他甚至无法忍受神格。

我满怀愁苦,心里一片空白,反而睡着了。

翌日他选定祭司和使节,以及献给阿蒙的祭品。一日后,使团启程。

从此他平静多了,狂态逐日消减,但是大家都害怕他复发。他的朋友们为葬礼捐了款,欧迈尼斯的数额最大,他无疑记得帐篷失火那一回。他依然情愿多走一里路来避开亚历山大。

为了驱散哀愁,我骑马上山。从高处回望,我看见褪尽光华的七重城墙,七圈都是黑色,又流下泪来。

28

时间过去,一切都会过去。他吃下东西,开始能入眠、会友,甚至召对了一两次。他铰短的头发长了。有时他会对我说话,谈些日常琐事。但是他没有召回远赴锡瓦的使团。

秋去冬来,已经错过历代国王启程去巴比伦的时节。从半个帝国之外和更远的地方前来的使团纷纷走在路上,预备在巴比伦朝见他。

埃及人对赫菲斯提昂的遗体精工细作。他躺在镀金的棺材里,基座有珍贵的织物垂挂下来,停灵在一座大殿上。他的战利品和别的祭献都摆放在周围。他们没有像在埃及本土那样把他裹布装匣,在棺外彩绘全身。经他们处理的遗体,即使不缠布,也能把如生的面容保存许多个世代。亚历山大经常去看他。因为我对逝者称赞恰当,他有一次带了我去,揭开棺盖让我看。他躺在金缕的衣料上,散发着刺鼻的香料和硝石的气味。将来在巴比伦焚化的时候,他会像火炬一样燃烧。他的脸英俊严冷,面色犹如黯淡的象牙,双手交叠在胸口,亚历山大成绺铰断的头发垫在手下。

时间过去,他现在可以跟朋友们谈话了。然后诸位将军用战士的智慧做了我所不能的事,给他带来解药。托勒密进见说,科赛亚人遣来使者,索要买路钱。

这是个有名的盗匪部落,盘踞在埃克巴塔纳和巴比伦之间的各关隘附近。走这条路的马帮会凑足人数钱款,雇上一个护卫兵团才出发。看来历代国王也曾经年年遇抢,最后只好每逢秋季启程前,都付给科赛亚人一麻袋达里克金币。这笔钱已经欠账了,他们是来讨债的。

亚历山大喊了声“嗄?!”简直就像从前一样。“买路钱吗?”他说,“让他们等着吧。我会给他们买路钱的。”

“那一带很难攻啊。”聪明的托勒密抚颔说道,“都是一座座鹰巢似的堡垒。奥库斯一直没有办法平定他们。”

“你我自有办法。”亚历山大说。

他不满七日即出发。他说每一个杀死的科赛亚人,都是他献给赫菲斯提昂的祭品,就像阿基琉斯在帕特罗克洛斯灵前献上特洛伊人那样。

我没有问,自己收拾了行装。他不再用那种隐忍的眼神看我,把我视为理所当然,而我现在只希求他这样。我心里已经认了,他可能再也不会和我同床,以免折磨赫菲斯提昂的灵魂。这样的悼念成了习惯。我会活下去,只要我还能靠近他。

在关隘里,亚历山大兵分两路,一路归托勒密统率,一路亲自带领。山上已经入冬。我们又成了军营,像在大高加索时那样,随着堡垒相继陷落而轻装前进。每晚归来,他不再伤感,一心回味着当天的战斗。第七日,他第一次笑了。

虽然科赛亚人以掳掠和谋杀为营生,人类最好没有他们,我还是担心他会因为一时狂乱激愤而大肆杀戮,然后追悔莫及。不过他的神智已经恢复。当然打仗要杀敌时他依然会杀;如果死者真像荷马说的那样嗜血,赫菲斯提昂应该能满意。但是他照例留下俘虏,并且扣押酋长作谈判的筹码。他的心智一如既往地清醒。他清楚每一条通向匪巢的羊道,他出其不意的谋略是艺人的创作;艺人是依靠自己的艺术而康复的。

有一次这样的胜利后,他邀请主将们来他的帐篷晚餐。事前我轻描淡写地说:“艾尔斯坎达,你的头发该修边了。”他让我剪去参差的发梢。那天晚上他喝到酣醉。自从赫菲斯提昂死后,他从来没有这样。借酒浇愁可鄙,现在他畅饮则是庆贺凯旋。我侍候他上床的时候,心里轻松了一点。

我们迁营来到下一个据点。他布下攻城的阵线。初雪染白了山顶,士卒围火取暖。他披着霜雪,熠熠生辉地归来,如常跟守卫的侍从们打招呼。我拿来夜明灯时,他挨过来拉住我的手。

那天晚上我没有用技巧,除了习惯而成自然的部分;只用了温柔,像沐雨花开一样让快乐自动释放。我把眼睛抵在枕上擦拭,隐藏喜悦的泪水。我从他睡着的脸上看见疯狂、痛苦和失眠的印记,不过这些创伤都逐渐成为疤痕。他睡得平静。

我想,他用不朽的青铜重建了那个传奇;活到七十,他也会一直信奉它。赫菲斯提昂的兵团将一直保留其名,无论新的将领是谁,因此他永远会是亚历山大的爱人。别人决不会听见“我最爱你”了。但是庙堂里将来供奉的只是一个传奇,他本人会在蓝火中消灭,化为灰烬。让他的位置在奥林匹斯山,与不死的众神比邻吧,只要我的位置在这里就好。

趁他未醒,我轻轻地离去。他打算日出时进攻堡垒,不会有太长时间考虑。

科赛亚人作恶多年,但是从没有在隆冬被穷追猛打过。最后几座堡垒弹尽粮绝,纷纷以投降换取俘虏的释放。前后共四十日。亚历山大在关隘沿途的要塞驻兵,摧毁其余据点,结束了战争。马帮蜂拥而过。他遣使去请王室南下巴比伦。雪块已经从秃枝崩落,坚硬的红蓓蕾点缀其间。

要不是一场癫狂,他可以在巴比伦和煦的天气里过冬,筹建新港,策划远征阿拉伯的舰队。现在他抵达那里的季节,将是历代波斯国王准备移驾波斯波利斯的时候。整个科赛亚之战期间,众使团坐立不安,苦候他的到来。

在他渡过底格里斯河之前,众使团来到驻营的地方觐见。他准备好排场才接见了他们,但是来者仍大出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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