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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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全副武装。亚历山大见过了太多的背叛,此时让军号吹响,以出战的次序前进。好在安斐斯王聪明,猜到一定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他带着几个儿子和王公出阵迎来,永远乐意再次相信人的亚历山大也立即出来迎接他。

我们全都饮宴娱乐,待遇极尽奢华。安斐斯王的正妻坐着纯白牛牵引、帷幕低垂的车舆,接罗克萨妮去赴宴,跟一群仕女相会。攒了一年军饷无处可花的士兵们涌进集市,打着手势讲价钱。他们的希腊短袍早已褴褛,必须买衣料,却诧异地发现再高的价钱也无法得到结实的好羊毛。甚至布匹也很稀疏,原料并非亚麻,而是印度的树棉;不是一色的白布就是花花绿绿的。士卒大为不满。然而他们不缺女人,连神庙里也有与人合欢的女子。

我四处找那种从马拉坎达的马帮手里买到的厚重丝绸。既然已经来到它的产地印度,倘若能多做一套这种绸缎的衣服就好了。但是我根本找不到。

在城外,我遇见一种印度的奇观——连生树。树根从枝干垂下,入地即成新树,一棵树如此扩散成林,树荫里能容纳一个步卒方阵驻扎。我上前细看,只见树下有几群人坐着,有的看来年高德劭,却像初生儿一样赤条条的。

虽然跟马其顿人相处已久,我还是震动。裸体的马其顿人也不会这样悠然散坐。但是这些老人似乎从容自信,懒怠朝我一瞥。有个人看来是领袖,凌乱的胡须长至腰间;弟子们围了一圈,有老有少,仰慕地谛听着。另一人的听众是一个幼童、一个白发老翁。又有一人盘腿而坐,静如木石,目光低垂在肚皮上,几乎看不出呼吸。一个女人路过,在他面前放了一个黄色的花环,对他的裸体没有羞意。他也不羞涩,连眼睛都不转。

我想了起来:他们一定是传说中的裸身哲人,亚历山大说过想见见这些人。跟阿纳克萨卡斯或者卡利斯提尼真不一样。

就在此时,亚历山大果然来了,带着一些朋友,由安斐斯王的一个儿子引路。老师、弟子都没有起立,也根本不在意。那王子并无怒容,倒像是早有预备。他让通译告诉他们亚历山大来了。我听见他的名字。

这时领袖站了起来,其余各人也随之起立,只有那个盘腿的人还看着肚皮出神。他们跺脚,在地上踏了两三下,方才默然立定。

亚历山大说:“问他们那是为什么。”

话音方落,那盘腿的人第一次抬头,盯着他。

领袖对通译说了话,他翻成希腊语道:“大王,他问你何以历尽艰苦,不远万里地前来。反正无论你去到何处,也只有你足下的方寸才是你的,直到你死了,你占有的土地才会大一点点。”

亚历山大诚恳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说:“告诉他,我行走大地不只是为了占有它,还希望知道它是什么样的,人是什么样的。”

那哲人默默弯身,掇起一撮尘土。

“不过,”亚历山大说,“就连大地也可以改变,何况是人。”

“人你是确实改变了。他们因为你,懂得了恐惧和愤怒、骄傲和欲望,这些都是他们灵魂的锁链,轮回诸生不息。而你呢,自以为无有束缚,因为你克服了恐惧和肉身的贪婪。但是心智的欲望却像猛火一样消融你。很快,这些欲望会把你烧完的。”

亚历山大想了想。“也许吧。雕塑匠放在陶模里的蜡也是这样消融,而且永远没有了。但是在本来有蜡的地方,他们灌注了青铜。”

这句话译出以后,哲人摇头。

亚历山大说:“告诉他我希望和他详谈。如果他愿意跟我来,我一定会隆重以待。”

那老人抬头。不管他自认如何无欲无望,我怀疑他仍有虚荣心。“不必了,国王。我在这里是连儿女都不见的。你能给我什么,又拿得走什么?我只有这个裸体,就连它我也不需要。如果你拿走它,那我最后一个累赘也摆脱了。我何苦跟你走?”

“是啊,何苦。”亚历山大说,“我们不会再打扰您了。”

刚才这些时候,面前有花环的人始终静坐,凝视着亚历山大。这时他起身说话。看得出他的话惊动了别人,领袖第一次面带怒容。通译示意安静。

“大王,他是这么说的。‘即使众神也会厌倦神格,最终要找解脱。我会跟随你,直到你脱离束缚为止。’”

亚历山大对他微笑,说欢迎他来。他从树丫杈取过一条旧腰布,缠在腰间,拿了一个盛食物的木碗,赤足跟在国王身后。

不久我遇见一个希腊人,他在城里开鞋店,认识那些圣者。我问他,他们为什么对那个人这样生气。他说原因不是他们觉得他贪财出走,而是他被一个肉身凡人所吸引,产生爱恋。他们认为虽然他的爱出于灵魂,依然是他的锁链,会让他死后重生。在他们看来,重生是惩罚。我只懂这么多。

当然,他取自国王的只是他木碗里的食物,就连那也不多。因为谁都不会念他的名字,我们便借用他说的一个问候词的发音,叫他卡兰纳斯。很快我们都习惯了他,常看见他坐在御帐附近的某棵树下。亚历山大请他进去,单独谈话,只留下通译。有一次他对我说,虽然大家觉得卡兰纳斯无所作为,其实他修行之前是赢过许多大胜仗的,而且并不居功。

他甚至会说几句希腊话,是跟定居当地的希腊人学来的。据说他成为裸身哲人以前是个学者。然而亚历山大向他请教的时间不长。他就要对坡拉斯王开战了。

那是安斐斯王的宿敌,他请援就是为了给他打击。他的地盘在下一条大河——希达斯皮斯河以外,大流士大帝年间曾经被并入波斯帝国。其国王名义上仍是总督,但早已几代自治,重登王位。亚历山大派使者要求他表忠的时候,坡拉斯便以这番话作答。他还说,安斐斯先辈为奴,身份低贱,他决不会敬待此人的盟友。

亚历山大开始备战,但是经过冬季的战事,他首先得养兵(赫菲斯提昂率部过开伯尔山口时也经历鏖战)。他从容地举行竞技会,上演百戏,尽管河水已经随春暖涨起。当地人说雨季就要来了。

我们联同安斐斯王的军队,向希达斯皮斯河进发。虽然被征服的要塞都留了军队戍守,我们依然人数空前。在河流上游扎营期间,亚历山大侦察了最佳渡河点。河水已经变得浑浊湍急,一望而知不可能筑桥。

某日有位要人(我忘了他的名字和民族)来觐见亚历山大。他已经外出一阵,我便说我会去找他。我在营地骑马寻找(波斯人能骑马就不会步行),听见说他去了马厩,便来到那一列列无尽的棚屋;这些用竹、草、海枣叶搭成的建筑里拴着骑兵的马匹,宛如一座独立的市镇。终于有个身上刺青的色雷斯奴隶牵着国王的战马,指给我一所孤立而较精致的马棚。我下马进去。

从印度的骄阳下走入,里面简直黑洞洞的。光线从墙隙钻进来,分出条状的明与暗。一匹老黑马被这样照着,躺在稻草里,身侧吃力地起伏;亚历山大也被照着,坐在马厩的泥地上,大腿托着马头。

我的身影遮暗了门口,他抬起头。

我无言以告,只想着,让我做什么都行……我说:“我去把赫菲斯提昂找来?”仿佛这是我一直要说的话。

他回答:“谢谢你,巴勾鄂斯。”我只能勉强听到。他没有喊马夫来,因为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了。我究竟没有白来。

在河边的工兵群里,我找到了赫菲斯提昂。搭桥的船移上岸后一度对半拆开,用于载物,他正让大家把船重新拼接起来。他惊讶地凝视我,我无疑跟这里极不相称。而且这是我第一次找他。

“赫菲斯提昂,”我说,“牛首骏快死了。亚历山大希望你过去。”

他默默看着我,也许是没有想到我会亲自带话。然后他说:“谢谢你,巴勾鄂斯。”是一种从未对我用过的语气,并吩咐备马。我等他走出很远,方才上路。

牛首骏的葬礼当晚举行。在印度,殡葬必须从速。亚历山大让它在柴堆上火化,预备拾灰葬入墓地。他只告知了朋友,但是在伊索斯、格拉尼卡斯河、高伽米拉打过仗的许多老兵都悄然而来,令人惊叹。不知多少碗熏香被抛进火堆,老牛首骏想必花掉了足足一塔仑。安斐斯麾下的一些印度人站在较远处,大叫着昭告他们的神明,以为亚历山大是因凯旋而献牲。

火焰沉下去以后,他又投入了工作。但是在夜里,我发现他看上去老了。他得到裴瑞踏斯的时候已经成年,牛首骏却是从小相伴。这匹矮小的马(希腊马在波斯人看来全都矮小)知道的关于他的事,有些我从来不知道;其中一部分在那一天死了,我永远也无法知晓。

夜间有雷鸣,开始下雨。

早上尘埃落定,太阳出现,四处是绿野生长的气息。但不久乌云聚集,再下雨时仿佛是天河倾泻。而且我听人说,这仅仅是开始。

滂沱里,亚历山大率领军队涉过泥泞,浑身湿透,行进到河岸上。

他不肯带上我。他说他无法知道他下一钟点在哪儿,遑论下一日或是渡河的时辰。他抽空跟我道了别,但与往常一样简单。他觉得别无必要。他会战胜,很快就能回来。依依惜别属于战败者。

但这是他艰险卓绝的一战,我却没有看见。

雨像鼓点一样落着,把军营化为泥潭。随军人众可怜地聚拢在漏雨的棚下,好帐篷高价难求。我在暴风雨里收留过一些旅人、一个差点淹死的巴克特利亚小孩、一位希腊游吟歌者,甚至有一次是哲人卡兰纳斯。我见他站在水瀑下,身上只有他那条腰布,便招手让他进来。他做了个祝福的手势,然后盘腿坐下,沉入冥思。像独处,却是孤独中的快乐。

起先雨势一缓和,我就会披上斗篷,骑马到河边。阵线足有几里长,但是谁也说不清国王在哪儿、预备怎样。其实有个人甚至比我更急于知道——坡拉斯王。他已经在对岸扎了营,正对着最容易渡河的地方。

有一夜喧腾的雨声稍歇,我们听见进攻的鼓噪:军号、喊杀、马嘶。终于来了。我举手向密特拉。夜黑如漆,营地里人人醒着谛听。没传来消息。

怪不得,原来没有人渡河。亚历山大只是佯攻,诱使坡拉斯将全军移到河岸上,在大雨中彻夜站阵。

下一夜也这样。大战真的开始了吧,我们都屏息静气。没有战斗。下一夜,再下一夜,听见嚣声的时候,我们都轻松以待了。坡拉斯王亦然。

亚历山大从不介意在战役之初显得愚蠢,甚至是怯懦。他会翻本的。时至今日,他只能找遥远的地方让人中计了。然而这里已经够远。他没有和安斐斯交战,因此坡拉斯王不了解他。坡拉斯昂藏七尺,只骑象。他不难相信对岸的狗崽只会吠叫,不会咬人。

亚历山大继续佯攻,又开始退守。他命人把大量粮秣送到营地,向一切愿意传播消息的人放话:必要时他会等雨季结束,在河流变窄的冬季才出兵。亚历山大积累勇气的这些时候,坡拉斯就湿漉漉地在烂泥上扎营好了。

足有七八日过去。这一夜风雨大作,来势空前。雨如激流,恐怖的闪电隔着帐篷也能看到。我把头埋在枕下。最起码,我想,今晚不会有战斗了。

拂晓时,雷声隆隆而去。进攻的嚣声随即响起,比先前所有的夜晚更洪大,也更遥远。一种新的声音狂暴高昂地凌越于其上,是大象的号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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