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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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还是老样子,然后他进山打猎去了。

我喜欢跟他去打猎,虽然我很少能杀死什么。颠簸的驰骋,清爽的高原空气,吠叫着搜寻的高大猎犬;守候在野兽隐身处,翘首以盼,猜测着什么猛兽会冲出来。根据獠牙擦过的树皮和地面的遗屎,这次我们知道。是野猪。

这里一边光秃秃的,另一边布满植被,地势坑坑洼洼。在碎花馥郁的树荫下,猎犬纷纷朝浓密的灌木丛狂吠,它们嗅到了野猪的气味。亚历山大把自己的马交给一个侍从,大家都跳下马来。我也下了马,虽然我对野猪害怕极了。它们可以把人撞翻,在你倒地时用獠牙将你开膛。倘若我的长矛刺中一头野猪,我绝对握不住。我只想,如果我死了,他会永远记得我是美丽的,而且不是个懦夫。

将士们跨步站稳,长矛平举,膝盖微屈,准备好适应野猪向他们冲来的撞击力。猎犬都被放进了灌木丛。侍从们按马其顿习俗,靠近国王站立。

一个黑东西冲了出来,伴随着狂暴愤懑的长吼。佩尔狄卡斯有斩获,响起一阵很短的欢呼。猎犬们仍然在树丛里活动。噪音从国王那边传来,他热切地微笑,像个孩子。我虽然咬着牙,也强迫自己微笑。

树丛里伸出一张长着獠牙的尖嘴。一头被困的硕大野猪,在亚历山大的斜侧面,瞪着这些入侵者,拣选敌人。亚历山大轻逸地前移,不让它攻击侍从。但是就在野猪冲出的那一刻,赫莫剌尔斯奔跑上前,用长矛刺中了它。

这是闻所未闻的冒犯。猎物进攻时,亚历山大可以让占有地利的朋友去捕获。但侍从的本分只是跟随他,与战场上一样。

刺得很差,野猪剧烈地挣扎着。亚历山大并不动作,只示意别的侍从去帮忙,直到这件血腥邋遢的工作做完才叫赫莫剌尔斯上前。他桀骜而来。他从前只看过亚历山大不悦的眼睛,然而这一瞬,这双愤怒的眼睛使他面色如土。那情景我永远忘不了。

“回军营去,把你的马还给马厩。待在营房里,等候发落。”

其他人噤声不语。归还马匹就是马被没收,是侍从的奇耻,仅次于革职。

他转到另一个树林,继续狩猎。我记得我们捕到一头牡鹿,后来就回去了。亚历山大从来不喜欢推迟。

那天下午,他检阅了全部侍从。各班次的人聚在一起,我才发现他们人很多。他告诉大家他知道哪些人在尽心服役,无须担忧;有的人变得懒散嚣张,受到警告,但还是没有悔改。赫莫剌尔斯被押解过来,他宣布了他的过错,问他有没有什么话要说。

我已经听说没有独力杀过野猪的马其顿少年不算长大成人。(在腓力王的时代,还要杀过人。)不知道赫莫剌尔斯是否早有此念,当然亚历山大并没有这样的规定。反正赫莫剌尔斯的话是:“我当时想起我是个男人。”

我也想起了什么:卡利斯提尼曾经用他特殊的语调,叫学生千万记得他们是男人。我不知道亚历山大猜到这话的来历没有。他只是说:“很好。那你当得起男人受的惩罚。二十鞭,明天日出时执行。其他人到场见证。解散。”

我想,如果索斯特拉塔斯真的担负了爱人的责任,他会更加难过。作为年长的一方,他不应该鼓励自己的伴侣冒犯国王。

然而我亲眼见过我爱的人身上的伤口和痛楚,不由得怜悯他。

自从亚历山大即位,这是第一次有御前侍从被罚以笞刑。他挺过去了。鞭打并没有像我在苏萨见过的那样让他露出骨头,但还是皮开肉绽,而且他一定不知道可以有更坏的打法。结疤以后,他每次脱衣锻炼都会蒙羞。波斯人就可以遮掩。

我看见卡利斯提尼一手搭着索斯特拉塔斯的肩膀。这是安慰的姿态,但索斯特拉塔斯全神看着自己的爱人,看不到他身后的脸上含着喜悦。并非幸灾乐祸,而是“果然不出我所愿”的那种愉快。

我想,如果他希望侍从队接下来会反对国王,就太愚蠢了。他们知道什么是纪律。我认为不值得向亚历山大提起他的笑容,况且此后一切似乎好转了。我偷听到的讲课毫无异常,也不再有那种特殊的语调。也许他因为害了学生而自责吧。赫莫剌尔斯创口结痂后重新回来值班,他变得非常安分,索斯特拉塔斯也一样。

大约此时,那个叙利亚巫婆开始在国王身边流连。

她已经随军数月,是个瘦小褐肤的早衰的女人,穿着缝金线的褴褛衣衫,戴着俗丽的珠链。她有个如影随形的精灵,平日她总是四处游荡,直到精灵指出某个人,她就会告诉那人她有好运气给他,以此换一条面包或者一点碎银。他们起先嗤笑,后来发现补贴她的人都得到了她预言的运气。她并不随便给人预言,必须先由她的“主人”指出一个。渐渐地她有了灵验之名,从未挨饿。但是有一次,一群醉汉恃强欺负她,她先是惊恐,然后蓦地盯着他们的头目,仿佛第一次看见他一样,说道:“月缺以后第三天中午,你就会死的。”当日,他小战失利,被击倒身亡。从此没有人骚扰她了。

有一两次,她无偿地向亚历山大献上好运气。他笑笑,赏她一件礼物,但并不止步聆听。预言他胜利是十拿九稳的。但是自从他停下来听一两句,发现她预言的小事应验以后,便乐意听她讲完。她用赏赐的金子买了一件艳俗的新衣,但是起卧都穿着,很快又跟原有那一件同样敝旧了。

上午的时候,我会从后门走进御帐,那条路直通寝室。(设置后门是为了方便大流士不张扬地召嫔妃来侍夜。)一日我发现她盘腿坐在后门外。亚历山大有言在先,因此侍从们并不赶她。“哎呀,老妈妈,”我说,“您一夜都在这里?看起来您没有回去睡过吧。”

她弄醒自己,摇了摇嵌在耳朵上的两枚钱币。是亚历山大的赏赐。“是啊,小孩儿。”(我比她高出一个头。)“主人派我来的,但他刚才说还不到时候。”

“没关系,老妈妈。等吉日到了,您知道国王会听您说的。睡觉去吧。”

猎野猪的事过了一个月,佩尔狄卡斯为亚历山大办了个宴会。

场面盛大,他最好的朋友都来了,带着他们可以抛头露面的情妇,大多是地位高的希腊艺妓。自然不会有波斯人——波斯士绅宁死也不会让他们哪怕是最低贱的侍妾出来见客。即使是马其顿人,也不会把这种屈辱加于从被征服的城市掳来的女子。亚历山大不会准许的。

从撩起门帘的帐篷外,我看见托勒密的泰伊丝头戴玫瑰花环,坐在他的躺椅上,离亚历山大很近。她在亚历山大跨入亚洲前已经是托勒密的情妇,与他的友谊几乎上溯到他的少年时代;当时她很年轻,如今仍有全盛的美貌。托勒密待她差不多视同妻子,但没有很加管束——她在科林斯极有名,决不能忍受看管。亚历山大一向跟她相处愉快。她就是当年在波斯波利斯怂恿他火烧宫殿的女孩子。

这天晚上他全身希腊打扮,穿一件金线镶滚的蓝袍,戴一顶金叶铸造的王冠。我在他的王冠上插了些鲜花。我想,他从来不羞于我的出场,要不是他知道赫菲斯提昂会为此伤心,我也许可以和他同坐一张躺椅。我已经越来越容易忘记罗克萨妮了,对赫菲斯提昂我可是无法忘记。

亚历山大事先吩咐我不要等他。但是我仍在御帐里磨蹭,做各种零活儿。我心里对离去的念头感到异样的内疚,虽然我起初旁观宴会时就已经很晚了。

守夜的侍从围着御帐值班,像往常一样有六人:赫莫剌尔斯、索斯特拉塔斯、安提克利斯、埃琵米尼斯,以及另外两个。安提克利斯最近刚从别的班次换到这一班。我站在后门口,闻见夜晚的气息,听到军营人声嗡嗡,有一条狗在吠——不是裴瑞踏斯,它在屋里熟睡;笑声从宴会那边传来。敞帘营帐里照出的火光,使雪松林斜影幢幢。

女子都告辞出来,踏着醉步,不时被地上软软一层雪松果一滑,发出尖叫和咯咯的笑声。举火人把她们引入树林,去远了。帐篷里有人拨动竖琴,大家唱起歌来。

我被夜晚之美、跳跃的火光和音乐吸引,徘徊了不知多久。赫莫剌尔斯蓦然站在我面前。地面松软,我方才听不见他的脚步。“你还在熬夜啊,巴勾鄂斯?国王说他要很晚才回来呢。”要是从前,他这话必定语带讥诮,现在口气却很和善。我又在想,他真是大有长进了。

我记得自己在说我很快去睡了,下一瞬就看见一个火炬正在移近。我一定是做了半晌的梦。火炬照着亚历山大,是佩尔狄卡斯、托勒密和赫菲斯提昂护送他回来。他们看起来步履颇稳,一面谈笑风生。

我庆幸自己等到这时候。正要进御帐,在跳动的火光里又看见那叙利亚女人。她像只猫头鹰似的朝亚历山大奔了过去,扯住他的长袍,又举手扶正他的王冠。他笑道:“又怎么了,老妈妈?我今晚运气很好。”

“啊,国王,不是这样!”她又抓住他,攥紧了拳头。“不是喔,烈火之子!我的主人看见你,他看见你最好的运气还没来。回到宴会上去吧,欢庆到天亮,你命中最好的运气在那边,这里没有。亲爱的,根本没有。”

“听见了吗?”佩尔狄卡斯说,“回去把好运分给我们大家吧!”

亚历山大看着他们笑了。“众神善于指点。先下水浸一会儿再重开宴席,怎么样?”

“你不行。”赫菲斯提昂说,“那是雪水,跟西德纳斯河一样,何况你那次差点没命了。我们回去唱歌吧。”

他们原路折返,除了翌日上午要担当近卫的托勒密和利昂纳托斯。我回御帐时,注意到侍从们都离了岗位,聚堆私语。纪律真差,我想,不过我还是去睡觉算了。

但我没有走。那女巫的一番话,使今夜顿时神秘莫测。我不喜欢她说这里没有亚历山大的好运气。我走进御帐。侍从们仍然并着头,谁都能像我一样进去,根本不被察觉。我想,他们永远成不了战士。

裴瑞踏斯在床尾摊平自己,打着鼾。这只狗喜欢做梦,会一面伸缩着脚爪,一面吱吱叫唤,追捕梦中的猎物。但是它没有动弹,也没有抬头看我。

我想,我会替陛下当心他的坏运气,因为连裴瑞踏斯也没有警觉。我在寥落的一角蜷进毛毯里,以备国王的朋友们随同他回来。累叠雪松果的地面像床垫一样柔软。我合了眼。

我在晨曦中醒来。亚历山大回来了,帐篷里似乎站满了人,都是守夜的侍从。怎么回事,他们拂晓已经换班了呀。他正十分和蔼地对他们讲话,说知道他们付出的辛苦,这里是一点表示。他含笑给他们每人一个金块,然后让大家退下。

通宵饮宴似乎没有让他大醉,酒桌上的谈话想必愉快。他已经不再像驻扎在奥克苏斯河边或马拉坎达时那样一饮而尽,掼下酒杯。

最后离去的侍从是索斯特拉塔斯。他不经意地看到我这边,大惊失色。我想,有什么奇怪,你们统统没把眼睛睁着。

亚历山大把衣服脱下,一面说我应该去睡觉。我问他,应许的好运气有没有实现。

“算是有吧,不过到底是在这边。值夜班的那几个,你都看见的,全是糟糕的那一帮人。他们清早就下班了,但我回来的时候还在好好地站岗。他们是特意做给我看的,表示改正。我从来不苛待请求宽恕的人。如果我回来太早,他们就来不及这样做了。我一定要赏点什么给那个叙利亚女人。但是赫拉克勒斯在上,我累死了!我白天谁也不要见,替我挡着吧。”

我洗了澡,换过衣服,轻策马儿穿过树林。营地热闹起来时,我回去了,以免他受打搅。他像死了一般睡着;奇怪,裴瑞踏斯也一样。我摸摸那只狗的鼻子,却是凉的。

御帐的外间有人声,吵得过分。我去看,只见近卫托勒密和利昂纳托斯正在逼问两个人。我诧异地认出一个是值夜的埃庇米尼斯,他抽泣着,双手掩面。另一个说道:“宽恕他吧,大人。他心里痛苦得厉害。”此时我上前,告诉托勒密国王在休息,吩咐过要清静。

“这我知道。”托勒密简截地说,“但是我必须叫醒他。他还活着已经够幸运了。利昂纳托斯,我把这两人交给你行吗?”

这算什么?从来没有人敢在他刚睡熟时违令吵醒他。但是托勒密不傻。我并不找借口,像理所当然一样跟他走进寝室。

亚历山大已经翻过身,此时仰卧着,鼾声细细,一定是在酣眠。托勒密站在他身前,叫他的名字。他皱了皱眼皮,并不动弹。托勒密摇动他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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