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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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典礼多,我没怎么看见他,除了他回来御帐更衣的时候。他似乎很自得(谁知道是由于快活还是成就感?),看起来精神奕奕。值班的伊思门尼欧斯眼圈浓黑,嘴角暗含一丝微笑,避免朝我望过来。

探望新娘的女眷多达百人,重门之外就能听见新房里的嘈杂。我在大流士后宫的车队里听过不少,知道她们会问什么,只是不知道她如何答复。

我从来不走近她的帐门,只派仆人把国王上午的衣裳送去,交给里面的宦官,或是取走他晚宴的长袍。人必须照着以后的打算起步。

晚上他回来沐浴,替他冲洗时,我觉得是在把她从他身上洗掉。妒忌就是会使人心变得这样愚顽。他忽然说:“我一定要请老师教她希腊语。”

“嗯,亚历山大。”不说话他怎么做?我曾经用哄,用闲聊、倾诉、说秘密或是讲故事的办法,治好了他旧有的悲伤——也许是永久的痊愈,也许不。面对新的一天以前,他喜欢我这样小施魔法。有时他听我说着便睡着了,但只要他留我在身边,这对我都一样。现在这女人却与他无话可说,只躺在那里索求不已。

“你的老师菲洛思察托斯,你觉得他合适吗?”

“再好不过了。”我说。他那么友善,我很高兴有机会让他发财。“他因为教我,也学会了一点波斯话。”

“她不懂我的波斯话。”粟特语之于纯正的波斯语,即如马其顿语之于希腊语一样。他很快续道:“嗯,看来是他最合适。”

“不是卡利斯提尼吗?”我用老笑话打趣。但是他不带笑容地说:“除非铁浮在水上。这人太自以为责任重大了。”

我本应想到。卡利斯提尼对于蛮族的婚礼,对于有一半粟特血统的子嗣将来统治希腊作何感想,任何人都能猜到。

“他一定给亚里士多德写过信,但是我也写了。老先生应该试着理解我现在的作为。”

“嗯,亚历山大。”他颈项上有一块青紫的淤血,想必是她咬的。怎么会,我想,他根本不喜欢这种事。

无论那是怎样来的,不到一星期后,他听说有个部落拒不臣服,便准备出征。反贼的地盘不太遥远,他说不值得迁移朝廷,也不必让罗克萨妮夫人穿越积雪的关隘,受旅途劳累之苦,他很快会回来。

听见这消息,我坐下思忖。

如果我当做我也应该去,把行李收拾好,他很可能会带上我。我在那里而她不在——还有比这更好的吗?但是也许有一个办法更好:试试看他更想念谁。赌注极大,但骰子只能掷一次。我决定赌。

于是我把自己当成像以往多数时候一样,应该留下。他带兵离去,长长的车队在关隘上消失的时候,我真想收回赌注,却已经下定了。

即使我跟去,他也不会有多少空闲给我。反贼住在一座石山上的城堡里,前面横亘一道深沟,对于常人是天堑。亚历山大费时二十余日,冒着恶劣的天气往深沟里填土,直到能在峡谷上筑桥为止。城堡里的人从未想到这一招会成功,因而开始中箭的时候都惊恐无措。他们自己的箭矢射向筑桥的工兵,却落在厚实的牛皮屏障上。他们派出一位使者,要求请奥克西阿提斯来做和谈的使节。

亚历山大派他前往。我想他跟那位酋长有点亲缘。他进了城堡,讲了女儿的婚事,称道亚历山大既无敌又宽宏。酋长降服,将亚历山大迎入城堡,用囤积来守城的粮秣供养他的军队。亚历山大重新授予他封号,交还城堡,战争便结束了。

与此同时,我仍师从菲洛思察托斯学希腊语,总是忍不住问他后宫的情形。他说他教课的时候,两位老妇,夫人的三个姐姐,以及一个全副武装的宦官,都在旁监视。“你不知道自己多享福。”我说,“奥克西阿提斯本来想把你阉掉才放你进去的。”他竭力保持庄重的神色,使我大笑。“别担心,亚历山大主意很坚定。课上得怎么样了?”

他说夫人求知心切,几近急躁。此时他显得很紧张,迅速翻开书本。

不久,奥克西阿提斯的女院里的大宦官来找我。我惊讶他虽然不懂礼仪,却盛气凌人,架子十足。但是他的口信更使我惊讶:罗克萨妮夫人召我去见她。

这么说,她知道了。是得自恶意的闲言,还是由亲信打探而来,都没有分别,反正她知道了。

既然她知道,我当然比从前更不愿意接近她。我答说,无法一睹夫人芳颜以悦眼目,遗憾之至,只是没有国王的命令,我不敢擅入后宫。他板着脸点头。无论在何处,将我这种容貌的人带进女眷的院落都极不寻常,即使是阉者。大流士从来没有让我单独去过后宫。我看出这宦官对他的任务也紧张。也许,我问道,他可以告诉我夫人为什么想见我?

“据我所知,”他上下打量着我说,“夫人想问既然你是个舞者,为什么不在她的婚礼上献舞,给她和你的主人祝福。”

“在她的婚礼上献舞?”我一定是像傻子一样瞪大了眼睛。宦官道:“阉人穿女服舞蹈,是我们这里的风俗。”

“请您告诉夫人,我不是不愿意献舞,只是国王没有给我命令。这不是他民族的风俗。”我离开宴会厅以后一定有人献过舞。看来他结婚前夕就违逆了她的意愿,以免给我痛苦。那么她那时已经知道了?

不久他回来了。

他的先遣队中午归来,他自己日落时到达。不消说,他向奥克西阿提斯道了歉,解释迟归的原因,又邀来几个朋友以及一同出征的军官,在军营里共进晚餐。

对着酒杯,他们不待久坐便舌战起这次征伐来,争辩如果守城者顽抗,仗还要打多久。然后他说他要睡了,谁也不问他去哪里睡。

他走进御帐,一切我都照他喜欢的那样安排好了。他用一个吻欢迎我,吻得稍微超过欢迎的意思,但是我没有奢想。如果他洗了澡就过去那边呢?我不会相信残酷的希望。

我给他洗了澡,擦干身体。他会要我拿干净的外衣来吗?他没有说,我便为他展开床铺。

我在寝室里走动,叠放好他的东西,点亮夜明灯,熄灭大灯,一直觉得他在看。最后,我不再责怪自己唱歌的心了。然而他还是得要求。

我把夜明灯立在床边,说道:“陛下,还要别的什么吗?”他回答:“你知道的。”

他搂我入怀,轻叹一声。打完仗远道骑马归来,风尘仆仆、伤痕累累地踏进温水沐浴的时候,他也会这样叹息。鲁特琴伴奏下唱出的一百阙最温柔的情诗,也不能给我一半的快乐。

翌日他着手办理出征以来堆积的国务,接见了西亚细亚各城邦派来的使节、行远路前来控诉总督的人;拆看了从希腊、马其顿乃至他新建的城市寄来的信札。他整日工作,入夜不辍。我不知道他是否去了后宫小坐,略尽礼节。夜里他一躺上床就睡着了。

过了一日,我在自己的帐篷听见外面有人问我在哪里。是个我不认识的小伙子,交给我一个凹雕的银盘。他揭开盖子,露出满盘的糖果,一张附带的羊皮纸条上用书法优美的希腊文写着:亚历山大的礼物。

我惊讶得看呆了。抬头找那男孩子时,他已经走了。

我把银盘拿进去。他的东西我都认得,这件却陌生,贵重但式样粗鄙,在苏萨会被弃如敝屣。在我看来,似乎是粟特器物。

字条也怪,他对我从不讲究仪式。像这样的东西他只会派一个我认识的仆人送来,传口信说他希望我喜欢。那书法很俊秀,完全不像他急躁的字。我忽然辨认出来,觉得我明白了。

我出了帐篷,走近在营地流连的野狗群,向样子最凄惨的那条狗扔了一块糖果。它尾随而来,盼望再食。回到帐篷里,我把半盘糖果都给了它。我不必捆绑它,这只满身疥癣的可怜的小兽蹲在地毯上,自信终于找到了愿意照顾它的主人。当它遍地抽搐,黄沫喷在脚爪上死去时,我觉得自己是一个谋害了信任我的宾客的主人。

我呆呆地看着那具尸体,想起我在扎德拉卡塔一度有过的计划。我有什么资格气愤?但是我至少没有下手。

他必须知道,我想,而且不仅是因为我希望活下去。谁知道下一次会是什么?到如今,我猜他也许不会太惊骇了吧。

他做完一天的工作时,我走进御帐,把银盘拿给他看,讲了我的故事。他默默听完,只是眼窝显得愈发深陷。“亚历山大,盘子里还有这个。”我说着把字条递给他。

他用拇指和食指夹起字条,仿佛上面也蘸了毒。“谁写的?是学者的笔迹。”

“陛下,是菲洛思察托斯写的。”他睁圆眼睛看着我。我说道:“我把字条给他看,他轻松地承认了。他不明白字条怎么会落到我手里。他说他写了十几张,是给罗克萨妮夫人放进橱柜,一一贴在你送给她的结婚礼物上的。”我垂下眼睛说:“一定是有人偷了字条。”又续道,“陛下,我什么也没对他说。我想这样最妥当。”

他皱着眉点头。“好的,不要对他再说什么。我也不会讯问他。”他盖上银盘,放进宝箱里。“从今以后只吃大家共餐的东西,直到我再给你吩咐。放在你帐篷里无人看守的饮品,不要喝。别对任何人提起。我自有处置。”

这天大家注意到,国王下午得空探访了后宫。他待了不少时候,人人都认为在新郎是应当的。睡觉前他说:“现在你可以放心了。我已经办妥了。”

我以为他说完了,但是他随即又道:“我们彼此有爱的责任,你有权知道。坐过来。”我跟他并排坐在床沿上。他累了,今晚会是酣眠的一夜。“我把糖果拿去她那里,我看得出她认得。我先笑着递给她一块,她不肯吃,我做出生气的样子,假意逼她。她没有恳求,她把糖果统统扔到地上,用脚踩。至少她有胆量。”他不无赞许地说。

“然后我必须告诉她什么是她不能做的,这时我碰到了难题。我不能带个通译进去,让他与闻这种事。我惟一可以信任的是你本人,可那样就太过分了。她毕竟是我妻子。”

我同意这是实情。屋里沉默了一会儿。我终于斗胆问:“那,陛下最后是怎么做到的呢?”

“我打了她。非这样不可,没有别的办法。”

我说不出话来,只能环顾房内。他用了什么工具?他没有鞭子,牛首骏和裴瑞踏斯都不知道鞭笞的滋味。但是桌上有一条鞭子,看上去用了十年,我猜是从猎户那里借来的。久用的痕迹想必使她敬畏。

既然无话可说,我只能保持平静。

“过后她比较看得起我了。这是我没有预料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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