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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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还不行。不是我不信你的话,而是这个时候,最好只有马其顿人在他身边。”

他走了。他拿去我的承诺,却不回报什么。有的宦官贪权,而我从来没有渴望过权力,只渴望爱情。现在我知道权力的好处了。他掌权;如果我也掌权,就会有人让我进去。

漫漫长日里,我不停去问守卫,国王有没有进食、饮水。回答永远是,他说他什么都不想要。

士兵们审判了克雷托斯,宣布他是反贼,罪当其死。这个爱的证明应该可以使他振作吧?然而就连此事也没有打动他。他果真觉得自己杀死了朋友?我想起祭羊的噩兆,以及他为克雷托斯的平安奉献的牺牲。他也邀请他来赴宴,分享上等的苹果。

日上中天,日落西方。还会有多少次日出?

我在自己房里待到夜深,免得万一被赫菲斯提昂看见。万籁俱寂,我带着一罐新鲜的泉水、一只干净的杯子出来。就看门前值夜的侍从是谁了。神明待我慈悲,我赶上了伊思门尼欧斯。他向来对我好,而且他爱国王。

“嗯,进去吧。”他说,“即使他过后骂我也没关系。刚来换班时我自己进去过,但他睡着了,我没敢弄醒他。”

我的心跳几乎停止。“睡着了?你听见他呼吸吗?”

“哦,听见的。但他看上去像昏死了一样。进去试试。”

门没有发出响声。屋里很黑,他熄灭了夜明灯。从点着火炬的外面进来,起初我只能辨认出微明的窗户。但是天上有月亮,我很快看清了他。他依然睡着。

有人给他盖了张毛毯,但是他挣脱了一半。他仍旧穿着血污的袍子,头发纠结,皮肤松弛。虽然他的胡须颜色很淡,已经能看出须根。斟满的水罐立在那里,他没有碰过。嘴唇又干又裂,他在睡梦里试图用舌头去湿润。

我斟满带来的杯子,坐到他身边,两指蘸了水,滴在他嘴唇上。他像狗一样舔舐,仍然睡着。我继续喂他,直到看见他开始醒来,便让他的头枕到我臂弯里,把杯子轻轻侧举到他嘴边。他喝了一点,长叹一声,又再喝。我重新斟满杯子,那一杯他也喝了。

我摩挲他的头发和眉毛,他没有躲开。我并不请求他回到我们身边,他听够了那些话。我只说:“别再把我拦在外面了。那样让我心碎。”

“可怜的巴勾鄂斯。”他冰冷的手握住我的手。“你明天可以过来。”

我亲了他的手。他不知情地打破了自己的绝食,现在他会停止了。嗯,现在,没有谄媚的蠢人包围他,催促他,就像对待一个任性的孩子。

我溜到门外,对伊思门尼欧斯小声说:“派人去叫醒一个厨子,做蛋奶,加蜂蜜和酒,还有揉碎的软乳酪。赶紧去,趁他还没变卦。”他眼睛一亮,在我肩膀上结实地拍了一下。赫莫剌尔斯决不会对我这样亲热。

我回到他床边。我希望他不会在蛋奶送来以前睡着,醒来时又说自己什么都不想要。但是他睁着眼睛。他知道我去忙了什么,也理解。他安静地等候,我便提起一些小事,比如裴瑞踏斯的行为,直到伊思门尼欧斯挠起门来。蛋奶闻着很香,我没有说什么,只再次托起他的头。很快他接过我手里的碗,全部喝完。

“现在睡吧。”我说道,“不过你上午一定要传召我,不然他们不会放我进来的。本来我现在也不该在这里。”

“我不想见而进来过的人够多的了。”他说,“你,我是想见的。”他亲吻了我,翻身侧躺着。我给伊思门尼欧斯看了空碗,他非常高兴,也亲了亲我。

翌日我便给他洗浴、剃须、篦头。他几乎又像是原先的自己了,只是非常憔悴。他不出房门。比起在高伽米拉战场上冲锋,他再次露面需要更大的勇气,所以他也很快就会做到了。士兵们听说他重新进食,都认为是他们自己的功劳,因为他们判了克雷托斯有罪。这样最好,为了我自己,我欢迎他们这样想。

不久,狄奥尼索斯的祭司前来觐见。他已经行过卜筮,酒神宣示了神谕。一切都起因于神的忿怒。在马其顿的酒神节里,克雷托斯没有完成献牲(他那没有进献的祭品不是跟着他进来,显示神的责备吗?),而亚历山大却祭祀双子星座,冷落了酒神。因此狄奥尼索斯神圣的狂乱附体于他们,从那时起,两人就不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任了。

我看得出亚历山大从中得到安慰。我不知道他那天为什么选择了双子。但是我记得晚餐桌上的谈话,说他的战功超过双子(确实如此),当得起同样的供奉。我猜想他那天想再试试让马其顿人跟波斯人一样行跪拜礼。谁能预料到会有这样残酷的结局?不过狄奥尼索斯就是一位残酷的神。在亚历山大命人从希腊运来的书卷中,我读过一本讲他的可怕的戏。

他下令举行盛大的祭礼,向酒神赎罪。那个白天,他和最亲近的朋友们共处,看起来精神了些。他回来得早;痛苦比绝食更使他疲惫。安顿他上床后,我熄了大灯,将夜明灯搁在他身旁。他握住我的手,说道:“昨晚我醒来之前,梦见一个善良的精灵。”

我想到自己的生活,微微一笑。“是酒神派来的,告诉你他息怒了。然后他把你放了,所以你才会喝水。”

“我梦见一个善良的人,结果是真的。”

他双手很暖。我记得此前是石头一样的冰冷。我轻轻地说:“酒神的疯狂确实是在那里,我自己也感觉到了。你知道吗,陛下,我只是去看看宴会,但是那一切也攫住了我。我拼命喝酒,好像有力量在逼我似的,后来的一切,我仿佛是在疯狂的梦里看见的一样。我感觉到处处有神力在场。”

“嗯,”他缓慢地说,“是很奇怪。我被逼狂了,克雷托斯也一样。看他怎么走回来的,是酒神在领着他,就像他领着彭修斯走向预定的命运,让他母亲亲手实现一样。”他知道我读过那剧本。35

“神明附体的时候,没有人能自制。安心睡吧,陛下。神已经原谅了你。他生气只是因为他在乎你,你稍有轻慢,对他伤得比谁都更深。”

我在墙边坐下,预备他失眠时可以跟我说话。不过他很快睡着了,睡得很平静。我满足地离去。有什么事比能够安慰爱人更令人快乐?

我也信守了对赫菲斯提昂的诺言。

17

那年和下一年的大部分时候,我们留在巴克特利亚和索格地亚纳境内。这场战争漫长又难打。跟粟特人交涉,你永远不会知道他们的心思。多数部落与毗邻的山堡上的部落有血仇,起因是水源的争夺,或是女人捡柴时被掳走。他们会向亚历山大表忠,直到他征服他们的敌人为止。然后,如果他受降,而且没有将俘虏斩尽杀绝,他们就会反叛。他们最好的将军斯皮塔梅内斯被粟特敌人所杀,他们向亚历山大进呈首级,如愿得到赏金,事后却像以往一样不可信任。无论多么紧迫,我们的人也从来不会把垂死的同袍撇在战场上,让他落到粟特人手里。他会感激同伴的一刀了断。

为了这些小战事,亚历山大会好几个星期离开大部队。我牵挂他,一刻不得心安,但是也有一种慰藉:他打仗时永远是清醒的。他有清澈的山泉,血里的浓酒很快因流汗和饮水而涤净。他差不多像从前一样,有时晚上小饮着长谈,过后大睡一场,适可而止。马拉坎达的惨剧给他留下终生的教训:他再没有因酒失态,更没有动粗,连诽谤他的人也并不否认。

我见过了他的绝望与羞耻。换了胸怀不广的人,大概会对我忌恨。但是他只记得我给他的关怀。

有一次他得重渡奥克苏斯河。此番天气好,准备也充分,渡河很顺利,若非有奇迹,我大概已经忘了。他们搭好御帐,我正督人摆放里面的陈设,忽然听见侍从们叫喊。御帐近旁的河岸边,有一股暗沉沉的泉流在涌动。他们撇去浮沫,想着也许可以饮马,发现居然是油!

有人请了亚历山大来看奇迹。我们都把那种油涂在手臂上,它平滑地扩散开去。他召来占卜师阿瑞斯坦德解说此兆。献牲后,他禀告有鉴于摔跤手在运动会前涂油,这是劳作的朕兆,但是丰裕的泉流预示着胜利与财富。

晚上我们取了一点来给国王的油灯作燃料,烧得不错,但是会冒出一种臭烘烘的烟,只得把灯移到室外。他想尝尝味道,但是我说也许跟奥克苏斯河的水一样有害,他才改了主意。利昂纳托斯提议向泉眼投一把火看看怎样,不过亚历山大觉得这是神的馈赠,那样做是不恭敬的。

他付出了油泉所预言的劳作。他永远在山里打仗,经常只带着小队人马,因为需要兵分多路。他决心平定索格地亚纳。他学会了以非凡的技巧和狡诈攻取山堡。传回来的故事很多,有些是关于他抵寒受暑的耐力(索格地亚纳既可极冷也可极热);有一个故事讲的是一次可怕的风暴,雷鸣电闪,继而冰雹降落,寒冷刺骨,士卒纷纷冻僵在小径上,因绝望和恐惧而奄奄一息,后来,在那迷宫般的黑森林里寻找掉队者的亚历山大前来摇醒他们,让他们生火。他终于坐下给自己取暖的时候,一个兵蹒行而来,步履僵死,已经不知身在何所。亚历山大亲手解开那冰冻的铠甲,系带割得他指头流血。他让那士兵坐在篝火旁的王椅上。

(托勒密王当时在场,他正把这些事一一写进他的书里,传诸后世。有时他会召我过去,问些别的事,我会把我认为陛下希望被记得的一切告诉他。念在我护送陛下的金柩一路来到埃及,托勒密王好心将我安插在他的内廷里。他长我二十岁,耳朵已经有点失聪,说话嗓门大而不自知。我偶尔会听见他自以为悄声地对外国宾客说:“看那边,是不是有国色天姿的余韵?他就是巴勾鄂斯,从前是亚历山大的男宠。”)

我在军营里师从菲洛思察托斯读希罗多德。他恳请我原谅他选了这一本,他手上的书不多,但是我告诉他我早已知道薛西斯王兵败希腊的故事,我祖父的祖父是跟随他出征的。

菲洛思察托斯和我喜欢上彼此。虽然仅止于师生间的互相欣赏,但是我见过卡利斯提尼流露不屑。国王在外征战而近事皆已记入史册时,卡利斯提尼没有多少事情可做,直到国王率领侍从们归来——教导侍从是卡利斯提尼的工作。侍从都是贵族出身,将来也许要指挥军队,亚历山大不希望他们缺乏知识。他没有褫夺这个哲学家的教职,即使在两人疏远以后。我私下认为他太宽宏了,但是他想必是考虑到亚里士多德的感想。

那一天卡利斯提尼正在整理自己的藏书,我们从他翻起的帐门外,看得见一排排书卷。菲洛思察托斯走进去,再次开口问他借书,好让我能读希腊诗。他只把熟记于心的诗句教给了我。我听见他得到一声干脆的拒绝,然后告诉卡利斯提尼,如果他哪个学生有我一半的聪颖,算他福气。卡利斯提尼说,他的学生擅长高尚的哲学艺术,而不是只会读书。菲洛思察托斯说道:“他们读得懂书吗?”扬长而出。两人一个月互不理睬。

亚历山大回营以后,我请他给菲洛思察托斯送一份礼物。他喜欢别人问他要东西。我对他讲了卡利斯提尼的事,觉得这会让他更想送这份礼。“不过你自己想要什么呢?”他说,“你不觉得我爱你不止于此吗?”

“我在苏萨收过许多没有爱的礼物,”我说,“你给了我我需要的一切。况且我最好的衣服还是簇新的——至少八九成新。”

他笑起来,说道:“再买一件。我喜欢看见你穿新衣服,就像雉鸡在春天披上新羽毛一样。”又认真续道,“我的爱你会一直有,这是我神圣的承诺。”

他很快又出征了。我做了件深红色的新衣服,上面刺绣着金箔的花朵,纽扣是宝石镶成的玫瑰。我把衣裳收起,等他回来再穿着。

我快要满二十岁了。在自己帐篷里独处的时候,我经常揽镜自照。对于我这样的人,这是危险的年龄。

我的样子虽已改变,似乎仍然是美丽的。我像从前一样苗条,脸没有变粗糙,反而更细致了。爱是最好的驻颜药。

我不再是男孩,但是没有关系——他第一次看见我的时候,我也已经不是男孩了。他不是恋慕男童的人,是身边的英俊青年使他眼目愉悦。其中一个叫菲利珀斯,是侍从,不久前为他而死。我看得出亚历山大喜欢他,在外征战时也许有过一两夜——如今我可以平静地回想这些了。反正这青年满腔激情,亟盼表白自己的忠诚。他们冒着暑热,长驱追赶粟特人,他的战马像别的许多战马一样倒下,于是他在国王的奔马旁跑步,全身武装,而且拒绝骑上另一匹马,以示体魄刚强。他们终于发现了敌人,双方交兵,他在前锋与国王并肩战斗。仗打完以后,他体内的生命力像油尽灯枯一样,猝然消灭。他只坚持到死在亚历山大的怀中。这一点连我也觉得无可妒忌。

嗯,我对镜自忖,他会永远爱我的。接受了的爱,他从来不忘回报。但是到欲望开始衰减时,哀日将至。神圣的厄洛斯(此时我已经熟悉这位爱神)!让这一天来晚些吧。

乡间平定后,他着手营建新城。有几座是赫菲斯提昂奠基的,他学到了亚历山大选址的眼光。虽然他对马其顿人言语粗俗,接待外邦人的时候却礼貌周到,举止得宜。我乐于承认他的好处,只要他人在外面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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